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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发生学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哲学性质

2021-01-31许小委杨桂森

惠州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共同体命运人类

许小委,杨桂森

(惠州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自2012年11月在中共十八大上被明确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久已作为流行于中外理论界的显要话语资源而存在。2020年新冠病毒的全球爆发和无国界传播,复从现实层面反向证明了人类命运的休戚相关,使人类命运共同体再度置身理论漩涡之中心而备受瞩目。此种情势,首先表明思想自身笃实的生命力和强大的解释力,同时也意味着诸多因理解分歧而生的误解和偏见,势必较长久地笼罩其上而一时难于消除。这大概是任何真正“超本位、超对待、超时代”之思想的必然命运。误解不消说也有出乎国内研究者方面的,然而主要地是来自于西方社会。对此无须提及西方政客及其智囊肆意妖魔化中国的言论,亦无需强调一般意识形态中由来已久于今为烈的“中国威胁论”。因为那种先行地自我设定中国为假想敌,嗣后再对中国的理论和政策进行判断的方法本身,就已注定由之而来的结论无非是失之偏颇和有违真相的。单取标榜理性公允之西方学界的观点来看,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歪曲解释,对中国意图的无端怀疑和妄加揣测,同样是充斥其中并且显而易见的。譬如,一种典型的声音宣称,借助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倡扬和“一带一路”倡议的现实推进,中国意欲先行扩大在亚洲范围内的影响力,排挤美国在亚洲的话语权,进而发动对美国的世界掌控权的总体挑战。……其实质是,中国正试图通过扩大国际影响力来寻求自身利益最大化[1]37。另有观点也认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民族主义的集中表达,是整个民族对过往不幸和屈辱历史的补偿性要求,其最终目的在于使中国重回世界中心[2]247-248。显然,由于停留在斗争哲学、零和博弈和冷战思维当中,由于局限于追求民族国家利益,争夺世界霸主地位之视角,许多西方学者都误判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性质。为着有效澄清来自各方(特别是西方)的误解,并切近阐明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哲学性质,本文将对其做一种规范意义上的发生学考察,以期真正地说明此种思想的“大类性”“一体性”和“世界历史性”。

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实背景

“时代是理论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3]26”。任何一种思想理论的发生都脱不开特定的现实土壤,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之诞生亦不例外。就其生成的现实背景看,它是对“当代以否定形式呈现的全球共同价值”的反思和自觉,是为反击沉渣泛起的“逆全球化”浪潮,回答“高度一体化”世界之可能出路而产生的。要言之,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习近平对当代世界格局和人类生存实情的直接思想回应和理论创造。

当前的时代是全人类休戚与共的时代,是一个必须同他者共生共存的时代。当前之世界,已然变成一张紧密交织密的巨网。诸民族国家和地区在各个层面的深度关联,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公共安全等在内的相互依赖,已经达到了无远弗届的惊人地步,这与民族国家及地区在前现代时期近乎“孤岛”般的存在是截然不同的。去年年初爆发眼下远未结束的新冠病毒疫情以无数痛苦和死亡提示人类:像安全、发展、环境等全球性困境和难题,既没有任何国家可以置身事外,也没有任何国家能够独善其身。世界性的问题根本不存在单个国家的解决方案。全人类的休戚与共,国家间的深度依赖,已然是一种不可变更的基础现实。某个偏僻角落的微小事件都可能引发世界性的震动和波澜。“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4]”。对单个国家或地区而言,面对这张覆盖无遗的全球性大网,它们只能或者主动投入其中,或是被动地卷入其中,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甚至,欧美近年出现的逆全球化浪潮,作为一种直接的、非理性的情绪表达,恰好可以为过度全球化带来的不适感做注脚。由于席卷世界的全球化不存在任何“飞地”,由于“他者”根本上是无法摆脱的,因此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国家,都须得学会与他人和他国分享利益和发展空间,掌握与他人和他国共生共长的智慧及技能。换句话说,当今世界的问题,除非全人类共同努力来解决,否则就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要言之,史无前例的全球化程度,层出不穷的世界性问题,刻不容缓的协同治理要求,此种基本现实规定了人类可能的出路,只能是所有国家的统一共识和全人类行动的同进共退,只能是一种突破了局部利益的、总体性的、“类”的利益观,一句话,必须是携手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此意义上,习近平明确说道:“现在,世界上的事情越来越需要各国共同商量着办”[5]241。

正是这个“高度一体化”和“深度互联性”的世界,构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时空背景和现实生活基础。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乃是习近平对处于此种境况中的人类“终将行往何处”所给出“中国回答”或“中国方案”。并且,此种方案虽是出乎中国的,其立足点和出发点固然是属中国的,但它的视野和关切却是全人类的。因此,作为超出了“民族国家之狭隘利益”的“全人类”的普遍立场,它同时就是属人类的和世界性的。

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渊源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之诞生,既有其特定的时空现实基础,亦有其渊深久远的理论源流。如同自然界不存在“无中生有”,思想创造活动中也没有“凭空发生”。在真实的时代需要和丰厚的实践土壤之上,吸收人类精神武库里的思想资源,取用民族文化传统中的理论素材,对理论创造和思想更新来说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也就是说,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提出,既是出于寻求应对全球困境、解决全球问题的现实需要,同时也得益于人类优秀文化和理论遗产的丰厚馈赠。从构成要素来看,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既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坚定承诺,亦是对中国传统思想的忠实继承,还包含对西方思想资源的合理吸收和改造。

(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坚定承诺

1.继承了以物质资料生产为基础的“世界历史”理论。马克思对人类历史命运的展望,是以对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思考为前提的。正是着眼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生产过程,抓住了商品、资本、市场等核心要素,他敏锐地把捉到“世界一体化”的趋势,并形成了其关于“世界历史”的理论。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明确指出,出于资本的增殖本性而必定发展起来的“世界市场”,彻底改变了各民族国家间旧有的关系、彼此隔离的状态。它“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相互依赖所代替了。……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6]254-255。从此,单个民族或国家的历史日益变得不可能了,而把各民族国家的命运紧密交织在一起的“世界历史”开始成为现实。结合习近平对当代世界格局和国际关系的相关论断,明显可以见出,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出发,对“世界历史”所做的预见和判断,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得到了不断确认和反复重申,并构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逻辑前提和运思起点。

2.依循了以“普遍联合”为前提的人类解放逻辑。为应对市场和资本的世界性力量,从而最终实现人类的彻底解放,马克思提出工人阶级的世界性联合之任务。他写道:“联合的行动,……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之一”[6]270,并在《共产党宣言》的结尾处提出了“全世界无阶级联合起来”的著名呼吁。这就表明,“工人命运共同体”思想在马克思那里很早就成型了。不但如此,不止于指明全球工人阶级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存在,不止于要求全世界无产阶级之间的普遍联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还进一步指出,“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一切剥削、压迫以及阶级差别和阶级斗争,就不能使自己从进行剥削和统治的那个阶级的奴役下解放出来[6]237”。也就是说,无产阶级自身的解放,内在地要求着其对立阶级的解放。只要作为他者的资产阶级依旧存在,那么无产阶级的自我解放就是一句空话。“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人类的解放唯在一种情形下才是真实的,即每个人和一切人都获得了解放。于此,关于全部人类乃为一休戚相关之总体的理解,亦即那种“人类命运生死相依”的观念,已然被马克思确凿无疑地道说出来了。同样,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以全人类的福祉为理想,反对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倡导平等互利、共商共享,主张只有各民族国家共同参与全球治理,一个和平、安全、繁荣、清洁的世界方有可能,认为只有全人类平等对话通诚协作,应对和解决世界性难题才有可能,类的生存发展才有稳固根基和可靠前景。如此种种,显然与马克思主义的人类解放逻辑一脉相承和本质相通。

3.坚持了“人类化社会”或“社会化人类”理想。尤为重要的是,就纯粹理论的方面而言,马克思的“人类化社会”或“社会化人类”概念,作为未来社会的原则或理想,实际上充当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哲学基础。“人类化社会”或“社会化人类”,亦即“每一个人的自由成为一切人自由的条件”的社会,正表明“他自己为别人的存在,……而且也是这个别人为他的存在”[7]298。此一概念(或对未来社会的原则性设想),深刻揭示了人与人相互依存、相互成就的真实关系,充分体认和把握到人类休戚相关、命运与共的一体性和内在相关性,从而在哲学上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①。正是基于对“人类化社会”或“社会化人类”概念的本质理解,出乎对“共在共生、一体相依”之人类生存真相的深刻体认,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才能把准“各国相互依存、休戚与共”[8]的国际关系实质,才能得出“既要让自己过得好,也要让别人过得好”[9]315,否则谁也不可能过好的真理性结论。

4.发展了“人与自然一体化”的“大类”观念。马克思不单指认了人类的一体依存性,并且论证了人类与自然的一体性关系。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写道,自然界“直接的就是对他(人)说来感性存在着的另一个人”[10]90“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乃至马克思设想的未来理想社会首先就要求着“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10]81。毫无疑问,马克思的“人类化社会”或“社会化人类”内在蕴含着一个生态学的维度,就是一种“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命运共同体”理论。习近平也指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3]50”、要“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3]24。很容易发现,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内涵的生态学要求,确实受益于马克思关于“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之论述的影响。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与“人与自然一体化”观念的渊源关系,不仅能从前者在思想原则上对后者的高度体认中见出,亦可自两者在某些表达方式和基本术语的承继关系上见出。

如上,由于从基本内容到哲学基础,均领受了马克思主义的丰厚遗产,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乃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坚定承诺和创造性的发展。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坚执的最高目标,致力于打造全人类共享的,安全、繁荣、美丽之新世界的理想,无非是对马克思“普罗米修斯情结”的赓续和发扬,无非是对马克思主义原则和立场的坚持和重申,无不表明中国共产党对全世界的责任和担当。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既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坚定承诺,更是在新的时空条件下对马克思主义的创造性发展,唯其如此,它才能充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最新理论成果”的核心内容。

(二)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中国传统思想的忠实继承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土,汲取着悠远的中华文明之源头活水。传统文化思想宝库中的诸种优秀要素和优质成分,充当着组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之基本的理论资源。具体来说,人类命运共同体从传统优秀文化中主要承续了以下三种精神遗产。

1.天下大同的担当情怀。“天下大同”的理想,在中国最先可追溯至《礼记》,作为古代先民源始的“群体利益观”或“人类整体观”,可以视作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古代形式和素朴表达。此种天下观,由于超出了该时代的宗(种)族、国家的界限,乃就是天下一体、人类同体的总体性观点之雏形。另,《孟子》载商汤时期大贤伊尹之行迹,谓其“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已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11]290。益可见出,中国人向来就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情怀,所谓天下兴亡,匹夫匹妇与有责焉是也。

2.万物一体的古老智慧。在中国古代思想传统中,《中庸》讲“赞天地之化育”,《大学》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董仲舒谈“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张横渠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程明道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孔夫子的“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庄子的“齐物论”“道通为一论”,以及活跃在日常语言当中的“仇必和而解”(张载《正蒙•太和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等等,无不表明传统思想对人与人、人与万物“依存共在”“一体同根”关系的深刻理解,无不彰显出“以天地万物为一共生共荣之总体”的古老智慧。

3.以和为贵的交往之道。先秦儒家经典认为“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倡扬“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强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主张“成人之美”;不强制他人,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此外,道家的“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兵者不详之器”(《老子•三十一章》),墨家的“兼爱非攻”,以及近人费孝通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相处原则,都显示了中国人民爱好和平、与人为善的合和文化与处世之道。

由此可见,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天下一体”“天人合一”“万物共生”的古老智慧,与“和生万物”“合和文化”“和谐共存”的传统文化精神是内在相通的。譬如,当谈及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时,习近平直接引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12]360。事实上,习近平在不同场合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刻论述,无不蕴含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和古老智慧的闪光。可以说,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背后,有五千年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的滋养和支撑,它是古老的中国文化在“当代一体化世界”中的更化复兴。无疑,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受益于中国传统优秀文化的厚重馈赠。正因如此,有学者指出,天人一体的宇宙观念、天下一家的人类情怀、中和之道的协调智慧等优秀传统文化,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提供了重要的智慧资源[13]。

(三)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西方思想资源的合理吸收

作为摆脱了个人的、地方的、民族国家局限眼界的理论,作为将全部人类同视为不可分割之“整体”“总体”的观念,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西方文化中同样可以找到某些话语资源,虽然这些资源总体上是碎片化的。

1.粹炼了西方的世界主义话语。从西方文化史来看,世界主义观念的雏形,远在古希腊时代就出现了。德谟克利特是最早的反国家的世界主义者,他曾说过,“有为的人物,以全世界为祖国[14]549”。等到“我是一个世界公民”从第欧根尼口中说出时,意味着世界主义观念在西方首次获得了原则性的表达。世界主义在古代希腊,作为对城邦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超越,内含着人类平等和利害相通的思想萌芽,虽然还是潜在的和柔弱的。到德国古典哲学时代,康德从分属不同民族和国家的人们,却不得不共享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地球)这一前提出发,在《永久和平论》中做出了“人类共同占有地球表面的权利”[15]119的律令性结论。康德主张无论大小强弱所有国家一律平等,提倡国际间的相互尊重和协商合作,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该观念称得上是西方世界主义话语的典型代表。此种同享权利、协作互利的人类相处原则和国际关系原则,在习近平的系列讲话中获得了更为精炼、更为明晰的表达。习近平多次论及,各民族国家体量上有大有小,国家实力上有强有弱、发展节奏上有先有后,然而都是国际社会中的平等成员,都无差别地享有参与地区和国际事务的权利。因此,“涉及大家的事情要由各国共同商量来办。作为大国,意味着对地区和世界和平与发展的更大责任,而不是对地区和国际事务的更大垄断[16]”。

2.吸取了西方的整体主义观念。人类作为整体而承受共同命运的观念,在西伯来传统和希腊传统中都由来已久。自西方哲学史而言,此种“整体主义”或“总体性”的观念,既表现为一切受造物均在造物主那里归为整体(上帝是万事万物的出处和归宿)的中世纪哲学,也表现为整体相对部分具有“在先性”和“优越性”的黑格尔哲学(总体性哲学)。然而它的最直观最集中的表现,还是在约翰•多恩(John Donne)的告诫之中:“没有人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都让我受损,因为我与人类息息相关;因此,别去打听钟声为谁鸣响,它为你鸣响”[17]142。习近平也说道:“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自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退回到自我封闭的孤岛”[3]58。无须讳言,此间可以清晰发现两者的暗合或相通。对此可以说,人类命运共同体确实受到了西方整体主义观念的影响,吸收化用了西方整体主义的思想和话语资源。

3.借鉴了西方的历史经验教训。实际上,习近平曾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来历做过特定意义上的提示。他明确说道:“塑造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留给全世界各族人民和国家的历史共识和历史遗产。如果没有对于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的共同记忆和深彻悔悟,人们不可能建立起一个共同的协商机构(联合国),更不可能一起制定出和平共处的原则(联合国宪章)”[8]。这段话的意思无非是说,人类命运共同体(包括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形态),是对包括西方历史在内的人类史的反思成果,因而也受到西方历史和西方文化的启发。很清楚,作为东西方思想文化沟通和融合之产物,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同样也从西方思想传统中受益颇多。正因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是批判吸收西方历史经验的产物,它才能成为真正立足全人类、关乎全人类之生存发展的科学理论。

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生成逻辑

当然,仅仅指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现实土壤和理论渊源,显然是不够充分的。重要的倒是要阐明它是如何以三种话语资源为素材,从而自现实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换句话说,至关紧要的任务乃在于言明思想的发生过程和生成逻辑。当然,要使此过程的全部要素及其相互作用明确地显露出来,或曰要事无巨细纤毫毕现地还原该过程,可以说既是不可能的亦是无必要的。因此,能够做到和值得去做的,就是切近地说明思想生成的理论进路和思维方法。

(一)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生成的理论进路

自其生成的理论进路来看,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首先是对现实的高度敏感和准确把握。没有对当代人类生存境遇和面临的严峻挑战的根本领会,就不会有应对此种现实的理论需要,自然也不会有理论创造的实践及其成果。其次是对古今中外相关理论资源的根本理解。为着现实问题的有效解决,深入到人类精神的武库,从中搜寻适宜的话语资源,并加以真正地消化吸收。此乃一切理论创造所必需的素材准备工作。然后是比照现实对传统理论资源进行改造,亦即新思想的真正发生。此乃新思想形成的关键环节或本质环节,因为“飞跃”正是于此实现的。倘无此一思想锻造环节,先前所消化吸收的旧有理论资源,就仍然保持为外在的和消极的素材,而无法成为内在的和有机的组成部分,严格意义上的新思想就无法降生。就此而言,该环节可谓是新思想的真正生身之地。最后是将新思想应用于现实,以检验思想的真理性,并进一步丰富和完善思想。理论创新必然包括这个阶段,因为思想的效力须于实践中获得确认,而唯有证明了自身效力的思想,才能算作是完成形态的思想;唯有再度回归现实结合现实,并与现实相互砥砺促进的思想,才是真正“活的”和拥有发展前途的思想。否则,思想就只能是僵化的和封闭的话语体系。原则上,任何真正的思想创造都依循着如上步骤。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也不例外。它先是起于对现实需要的回应(不是从抽象的理论出发),然后是带着问题去消化理论资源并加以创造性发展,最终则是应用新思想去提升现实并丰富思想。于此我们看到,从现实出发上升到理论,再从理论回归到现实中,即“现实——理论——现实”,这条马克思主义诞生的道路,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发生的理论进路。

(二)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生成的思维方法

以上自理论进路上的追问,是就思想产生的一般进程或发生次序,亦即对“各阶段之相因继起关系”的说明。如果说在消化吸收旧有话语资源的基础上,继而开展的“融冶锤炼锻造”的思维活动,乃是新思想出生的关键环节和要害所在。那么,追问在此一活动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的、具体的思维方法,就显出一种基本重要性。须得指明此一过程所运用的具体思想方法,方能有效说明三种主要的理论资源,究竟是如何在习近平手中被改铸成一个新思想系统的。

实际上,此间所运用的思维方法,并非是什么神奇的东西,而就是马克思的真正的辩证法。因此,重中之重乃在于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辩证法。众所周知,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是通过对黑格尔“纯思的”概念辩证法进行唯物主义改造而完成的。《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10]101的伟大之处在于,“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劳动的结果[10]101”。也就是说,黑格尔把握到了一切存在变化发展之根据——以“否定之否定”为形式的辩证运动——虽然是以一种思辨的、抽象的方式。但是,由于黑格尔只是“……从异化出发(在逻辑上就是从无限的东西、抽象普遍的东西出发),从实体出发,从绝对的和不变的抽象出发,就是说,说得更通俗些,他从宗教和神学出发”[10]96,所以其概念辩证法“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10]97。出于这个原因,黑格尔到底无法把握真实的劳动,他所理解的劳动只是劳动的抽象,也就是只能抽象地把握劳动,“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10]101”。对此,马克思写道,“在他(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18]218”。亦即是说,可以也应当保留“否定之否定”“正反合”的一般形式,只是必须以现实活动替代精神活动,将具体的东西、真实的活动同时设定为起点和归宿。说得更明白些,需要将黑格尔的“抽象(正)—具体(反)—抽象(合)”改造为“具体(正)—抽象(反)—具体(合)”的科学形式。这也正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提倡的科学方法:“具体(‘现实中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现的起点’)—抽象—具体(思维的‘结果’‘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18]103。可以说,正因为在方法论上用具体辩证法代替了抽象辩证法,用唯物辩证法代替了概念辩证法,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才能被真正建立起来,自然界、人类社会和历史也才能获得统一性的说明。

然而,在关于唯物辩证法的理解上,长期存在一种庸俗化和浅薄化的倾向。对受过马克思主义基本教育的人们而言,一方面固然明白“否定之否定”不等同于直接肯定,不意味着回复到未经否定之前的初始状态;另一方面却通常将“否定之否定”的结果,即“正—反—合”中的合题,理解为相继被否定的两环节分别留存下来之物的相加,也就是正、反题中各自拥有的合理成分之结合。在此种理解中,否定的实现以所谓“二分法”为前提,只有先对被否定对象作“二分”操作,才能剔除其中腐朽没落的部分,保留其中有生命力的要素,才能完成对对象物的“扬弃”,实现所谓“批判地继承”。从形式上看,这些说法似乎并不存在问题。但正是此类形式正确的表述掩盖了真正的困难。且不说如何将待否定的对象一分为二,依凭何种标准来执行这种操作,以及二分法到底是顾全了还是肢解了对象这类理论难题,只要问析分出来的两方面的合理因素如何可能被“相加”或“结合”,立即就会发现内在的困难。根本说来,来自不同环节和对象的合理因素,由于使其分别成立的基础和前提相异,因而注定不可能达成彼此间的融合。如果强行去粘合它们,哪怕是使用“神奇的思想胶水”,也只能是一种外在的叠加,就像一堆麦子被堆在一处,依然保持为彼此独立一般。因此,作为二次否定之结果的合题,绝不会是两种合理因素的简单相加,它只能是真正的“交融化合”。而“交融化合”仅在一种情况下才是可能的,即找到欲行结合之双方所共享的、源始的基地,也就是双方由之出发并分道扬镳的那个处所。唯有在那个共享的、源始的基地上,即人类丰富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当中,双方才能记起尚未分化前的情形,也才能实现严格意义上的再“结合”。此种真正的结合之产物,作为合题,与正题、反题已不在同一存在级别上,它处于比正题和反题更根本或更高的层面上。只有被这般理解的“结合”,才是“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才是揭示“创造或新事物发生之奥秘”的辩证思维方法。

归结到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发生,应该说正因为深刻把握了真正的“辩证思维方法”,正因为深入到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思想和西方优秀文化三种话语资源的共同基地,深入到人类活动的源始的、本真的境遇当中,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才能超出三种理论资源的简单相加状态,从而促成三种理论话语的内在结合和融通为一。同理,作为三方理论资源真正结合之产物,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就具有高于和超出其理论构件的存在论意义。唯有从真正的“辩证思维方法”出发,且对“辩证思维方法”达致高度的理解,说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三方理论资源的批判性继承和创造性发展,说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古今中外一切优秀思想资源的创新更化之产物,才称得上是确当的和有意义的。

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哲学性质

历经了较长的发生学上的追溯,现在可以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哲学性质作一总结了。扼要地说,不论是就其产生的现实基础看,还是就其理论上的渊源来看,抑或是从其生成的逻辑进路和思想方法来看,人类命运共同体都充分表明自身具有如下根本性质:世界主义或人类主义,全面协作或普遍联合精神、大类意识或一体意识。

(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世界主义”或“人类主义”

如同业已分析过的那样,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现实起点,不是单个国家或地区的生存处境,而是一个“高度一体化的世界”,是整个世界和全部人类的生存处境;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理论资源,不限于个别文化传统或理论系统,而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思想和西方合理话语资源所代表的人类优秀文化的兼收并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生成逻辑,不是对传统资源的外部相加,而是一种真正内在的融通化合,是依据思想发生的一般规律,深入到诸理论资源共同的、源始的基地上进行的“辩证结合”。可见,新思想的现实起点、理论构件和构造方法,无不贯穿着世界眼光和人类视域,因此人类命运共同思想的终极追求,也不是民族国家或地区的个别私利,而是整个世界和全部人类的共同福祉和光明未来。在此意义上,即作为真正超越了“地方”“民族国家”和“狭隘共同体”等本位主义的思想系统,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就是一种真正的“世界主义”或“人类主义”。

(二)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普遍联合”或“全面协作”精神

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际构建来看,它不仅要求部分地区或数个国家的联合,而且要求所有国家和地区间的广泛联合;不仅要求各民族国家和地区在经济上的协同合作,而且要求安全、卫生、环保、文化、价值观等全领域的通诚合作。十九大报告指出,“世界面临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突出,世界经济增长动能不足,贫富分化日益严重,地区热点问题此起彼伏,恐怖主义、网络安全、重大传染性疾病、气候变化等非传统安全威胁持续蔓延,人类面临着许多共同挑战[3]58”。由于人类面临的共同挑战不止来自经济领域,同时也来自安全、文化冲突、价值观念、环境压力等领域。因此,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践必定要求“各国人民同心协力”,切实推动全领域的协同合作,以“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3]58-59”。就此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超出了个别领域合作和部分地区联合的思想,确乎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全面协作”和“普遍联合”的观念或精神。

(三)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大类意识”或“一体意识”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首先是“人类主义”的,然而追问到极深处,却不止是一种人类主义,更是一种“超-人类(中心)主义”。诸如“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当人类合理利用、友好保护自然时,自然的回报常常是慷慨的;当人类无序开发、粗暴掠夺自然时,自然的惩罚必然是无情的”[12]360等论断,表明作为独立整体的人类绝非自足之存在,它同时关涉到整个自然界和一切存在物。或者说,人类命运共同体内在包涵并要求着人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人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内在组成要件和题中应有之义。亦即是说,人类命运共同体不仅是“人类的”命运共同体,同时是“一切存在者”的命运共同体。正是在此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表现为真正的“大类主义”或“万物一体观”。所谓大类主义或万物一体观,就是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而把一切存在的事物,宇宙间的万事万物,视作平等无差的、相依共存的总类、大类的观念,视作是本质上共在不分、天人相契的一体意识。当然,必须指出的是,它首先是人类的命运共同体。它不得不是人类主义的,因为所谓大类观念或一体意识,终究是从人类的视角和立场建构出来的。但是,从“人类”到“大类”,从“能动的主体(人)”到“一切存在者”,从“相互对待”到“彼此同一”,这毕竟是哲学的突破和成就,它意味着对“内—外”“彼—此”“主体—对象”和“中心—边缘”等根深蒂固的思维范式的彻底突破和根本超越。唯其如此,作为从原则上超出人类本位,超出主体和对象的对待关系,超出了内外彼此的分别意识的思想系统,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就是一种真正的“大类意识”或“一体意识”。也正是在这点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在哲学上的深度和广度得以清晰地显露。

显然,依其实质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一种“世界主义”“普遍联合”观念和“大类意识”。它虽是在“高度一体化世界”中,对“人类该往何处去”给出的“中国方案”,却决定性地超越了中国性和民族性,而现身为人类共通的世界性智慧。正因如此,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甫经提出,立即激起了全球范围的广泛关注和深层共鸣,已然跻身为新的全球伦理和全球秩序的原则性理论;并且,随着理论形态上的不断成熟和完善,尤其是实践中的稳步推进和有序展开(“亚投行”“一带一路”“全球抗疫”),人类命运共同体正持续产生着大而深远的国际社会影响力。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假以时日,此一“中国声音”定将汇聚成“世界合音”;不远之将来,此种“东方智慧”定会扩充为“人类智慧”。

注释:

①参见贺来《马克思哲学的“类”概念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哲学研究》,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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