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步伟:『男女平权新世纪』的见证人
2021-01-31阿祥
阿祥
平等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之一,是各种文化都推崇的核心价值观。男女平权至少关涉到人类的一半,至多则关涉到人类全体的身心健全——因为母亲是人类的 “第一任老师”, 显而易见, 如果人类的“第一任老师” 不能理解并享有平等, 无论是从逻辑层面还是从事实层面来看, 其子女理解并享受平等就是小概率事件; 而缺乏平等, 无论社会, 还是民族、 国家, 也将大概率无法形成良风美俗、 美政善治。 从这个意义上说, 女性获得平等的权利, 意味着人类全体获得解放和尊严。
艺术是敏感的精灵, 文明的先行者, 往往能最先感受到人类最为迫切的价值观追求。 《荷马史诗》《诗经》 中的不少篇章毫无保留地赞美女性, 《红楼梦》 《自由引导人民》 视女性为真善美的化身, 《简·爱》 《一间自己的屋子》 提出女性独立自主、 走出男权传统的话题……在这些努力之下, 女性 (女权) 主义应运而生, 并进而上升到哲学、艺术、 法律、 科学等领域的高度。自1848 年在纽约州尼亚加拉瀑布市召开第一次女权大会以来, 女性(女权) 主义风起云涌、 蔚为大观,引发20 世纪、 21 世纪的思想、 文化、 制度、 法律等方面的革命性巨变。
早在清末, 鉴湖女侠秋瑾在《勉女权歌》 中说: “男女平权天赋就, 岂甘居牛后?” 同时代中, 敢于突破男权秩序, 以卓然自立的姿态汇入 “男女平权” 全球性运动的中国女性还有不少, 本文提及的杨步伟便是其中的典范之一。
杨步伟 (1889—1981) 出生于南京, 她家既是官宦之家, 又是书香门第, 还是开眼看世界的开明进步家庭, 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 才使得杨步伟具有先天的禀赋、 后天的性情。 杨步伟的曾祖父杨朴庵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八年 (1838) 进士, 祖父杨仁山 (1837—1911) 入曾国藩幕督办军粮。 杨仁山是金陵刻经处创始人, 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居士佛学家, 有 《杨仁山居士遗著》 十二卷留世, 被誉为 “近代中国佛教复兴之父”。 不仅如此, 光绪四年 (1878), 杨仁山以参赞的身份, 与曾纪泽 (曾国藩之子) 一起出使欧洲, 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批外交官。 光绪十二年 (1886),杨仁山仍以参赞名义二度出使英国。 杨仁山这次在英四年, 考察英国政治制度和工业发达的原因, 领悟到 “泰西” 各国富强之道, 在于以实学为本。 值得一提的是, 祖父杨仁山在杨步伟的教育方面, 特别开明、 进步: 夜里叫起大家用望远镜看土星的光环; 杨步伟不需缠足, 而且可以与男孩一样进学堂,并支持杨步伟退掉娃娃亲。 杨步伟16 岁时投考南京旅宁女校, 入学考试作文题为 “女子读书之益”,她写下了极具现代意识的句子:“女子者, 国民之母也。”
1912 年, 23 岁 的 杨 步 伟 应 安徽都督柏文蔚之请, 出任崇实学校校长。 天生具有挑战意识的杨步伟便真去当了校长, 把这个有500 多个女孩子的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因材施教, 把岁数大、 不识字的女孩分出来, 让她们学习织布、 缝纫、 刺绣等; 把识字的女孩按成绩编为两级小学和两级中学。 1913年她东渡日本, 先学日语, 后到东京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学医。 1919年杨步伟学成回国, 成为中国最早的妇产科医师之一, 后又与同学李贯中在北京合办一所私立医院——森仁医院。
赵元任 (1892—1982) 与杨步伟的恋爱始于1920 年9 月的一个晚上。 那天赵元任从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散会出来, 因时间太晚, 西直门城门已关, 回不了清华大学,就去表兄庞敦敏家过夜。 那天表哥家正好有客人, 其中两位是森仁医院的女医生杨步伟和李贯中。 第二天两位女医生请庞敦敏夫妇到中央公园吃饭, 作为庞家客人的赵元任也应邀去做客。 饭后大家到森仁医院, 吃法国点心、 美国巧克力, 赵元任唱美国歌, 表哥表嫂唱昆曲。
1921 年杨步伟与赵元任决定结婚, 他们想打破家庭本位的婚姻制度, 于是别出心裁, 先到中山公园当年定情的地方照张相, 再向有关亲友发了一份通知书, 声明概不收礼。 1921 年6 月1 日, 在 北京市小雅宝胡同49 号的住处, 两人请老朋友胡适和朱徵医生一块儿吃晚饭。 杨步伟亲自下厨做四样美味的小菜。 饭后, 赵元任微笑着取出手写的一张文件说, 要是朱徵大夫和胡适先生愿意签名作证, 他和韵卿 (杨步伟原名) 将极感荣幸。 赵元任后来回忆道: “我的同班同学胡适劝我们至少用最低限度的办法, 找两个证人签字, 贴四毛钱印花, 才算合法。” 赵元任和杨步伟就这样以新方式结婚。
他们的四个女儿都学有所成:大女儿赵如兰毕业于拉德克利夫学院, 获中国音乐博士, 哈佛大学教授; 二女儿赵新那毕业于哈佛大学化学系, 长沙中南矿冶学院教授;三女儿赵来思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出版过23 本书, 包括一些儿童读物; 四女儿赵小中毕业于康奈尔大学, 物理学硕士, 任职于麻省理工学院。
1925 年后赵元任开始担任清华大学教授, 杨步伟则以教授夫人的身份, 热心地做过多项工作。 她还与胡适、 蒋梦麟商议, 募款开了一家诊查所, 从事节制生育工作(即今天的计划生育), 为穷苦人服务。 有一次胡适问杨步伟, 平时在家里谁说了算, 她很谦虚地说: “我在小家庭里有权, 可是大事情还是让我丈夫决定。” 但是她又补充一句: “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
1946 年赵杨夫妇的银婚纪念日, 证婚人胡适因故没能亲临祝贺,专门寄来一首 《贺银婚》: “蜜蜜甜甜二十年, 人人都说好姻缘。 新娘欠我香香礼, 记得还时要利钱。”1971 年6 月1 日的金婚纪念日, 夫妇二人各写一首 《金婚诗》 ——杨步伟: “吵吵争争五十年, 人人反说好因缘。 元任欠我今生业, 颠倒阴阳再团圆。” 赵元任: “阴阳颠倒又团圆, 犹似当年蜜蜜甜。 男女平权新世纪, 同偕造福为人间。”
杨步伟著有 《一个女人的自传》 《杂记赵家》 《中华食谱》 《中国妇女历代变化史》 等书。 胡适给《中华食谱》 作序时说, 杨步伟和女儿一起创造的一些新词或术语, 终于可以贴切地向外国人解释中国烹饪技艺, 比如stir-fry (炒), meeting (烩), plunging (蘸)。 这对英语词汇有一定的贡献。
显而易见, 用夫荣妻贵的陈腐观点来评价杨步伟, 未免太俗套了。 不过, 赵元任的名字确实太响亮, 而且杨步伟婚后的活动与赵元任密切相关, 因此了解一下赵元任, 倒不一定是男本位思想在作怪。 赵元任 (1892—1982) 是中国现代语言学先驱, 被誉为 “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 同时也是中国现代音乐学先驱, “中国科学社” 的创始人之一。 1910 年7 月赵元任入康奈尔大学学习数学, 选修物理、 音乐, 1915 年入哈佛大学主修哲学并继续选修音乐, 1918 年获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先后任教于美国康乃尔大学、 哈佛大学,中国清华大学 (其间他与梁启超、王国维、 陈寅恪一起被称为清华“四大导师”)、 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美国夏威夷大学、 耶鲁大学、 哈佛大学、 密歇根大学、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赵元任在艺术、 哲学、 自然科学、 社会科学等领域均有深湛造诣, 历来为人津津乐道。 他是语言学家, 有着罕有其匹的语言天赋, 会33 种方言, 精通8 种外语,1945 年被选为美国语言学会(LSA)会长; 他是音乐家, 作有100 多首乐曲; 他是哲学家, 曾在哈佛大学担任哲学教授; 他还是数学、 物理学、 心理学教授。
如果把婚后的杨步伟的活动仅仅理解为夫唱妇随、 相夫教子, 那么这种思维模式还是没有跳出男权主导一切的窠臼。 杨步伟在 《杂记赵家》 里说自己 “生性喜动、 好奇, 又喜欢追究新鲜东西”。 实际上, 她一直都以新女性要求自己:夫妻关系平等 (其实很多时候杨步伟比赵元任更有发言权, 以至于他们的朋友要赵元任出任什么职务,都会事先与杨联系); 自己的孩子自己带, 社交奉行平等原则; 到女子大学体育系教生理和解剖学, 主持并参与计划生育宣传和普及节育知识, 为清华大学教职工的孩子创办小学; 自己到市场买菜、 开办食堂 (有朋友说她可以对付一师人的伙食)。 从这些方面来看, 杨步伟并不是一个满足于做家庭主妇的人。 再说, 现代观念认为, 家庭主妇并不是低人一等的传统角色, 而是为家庭运转、 哺育孩子、 教育孩子, 付出劳务、 智力的重要角色,是就业的另一种形式, 理所当然地应该得到道德、 习俗、 法律的尊重和保护。 正因为此, 胡适、 赵元任很乐意接受朋友们给他们的评价——惧内, 而且认为 “怕老婆”是现代人的一种美德。
读过 《杂记赵家》 的人, 不由得产生这样的印象: 杨步伟是一个心直口快、 快人快语、 乐于助人、看淡金钱、 敢做敢为、 才思敏捷的现代女性, 是一个具有亲和力、 气场强大、 极具人格魅力的人。 赵元任以语言学为志业, 与钱玄同、 黎锦熙、 刘半农、 林语堂等人成立“数人会”, 积极参与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的工作, 这些活动不仅仅是语言学的学术活动, 更是民族记忆、 国族认同的大事。 赵元任到处搜集、 整理方言, 学术活动遍及国内大江南北、 欧美各地, 杨步伟每每与其偕行, 这也是传为美谈的学术佳话。 赵元任生性怕做官, 只想当一个 “教书匠” (他们的四个孩子也都是学有所成的学界中人),每每有大学校长、 研究院长之类的任命, 往往避之唯恐不及并推荐他人, 对此夫妇二人意见高度一致。因此可以说, 夫妇二人心心相印,相互成全。 惟其如此, 赵元任成就学术伟业, 夫妇二人被人们称为“神仙眷侣”。
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 男女分工越来越不是那么明显, 并不像以往采集、 狩猎、 畜牧、 农耕、 商业、 工业文明时代那样固守性别的牢笼, 而是奉行不论性别、 更不以性别论高低贵贱的普世价值, 甚至“女士优先” 成为今天的时尚, 越来越成为主流做法和观念。 信息文明将男性和女性从繁重、 紧张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 从此男性不再具有无可替代的优势, 相反越来越多的工作更适合女性承担。 因此,男女平权、 性别平等既是现实的需要, 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正如胡适所说, 判断一种文化是否已经或正在走向文明, 端看这种文化对待女性、 小孩的态度。 而一种文化是否葆有生命力、 创造力, 是否能挣脱强权的束缚, 是否能与普世价值接轨, 也在很大程度上由这种文化看待女性的价值观是否能与最先进的价值观保持同步而决定。 虽然饱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之类陈腐观念的摧残, 然而 “中国女子的勇毅, 虽遭阴谋秘计, 压抑至数千年, 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 在孟姜女、 王昭君、 刘兰芝、 花木兰这里可以得到体现, 在刘和珍、 杨德群等人这里可以得到体现, 在杨步伟这里可以得到体现, 在屠呦呦、 颜宁这里可以得到体现。 异域文化下的居里夫人、 海伦·凯勒、波伏娃、 撒切尔夫人更是将其发扬光大。 人类的第一任老师将平等的火种一代一代地往下传, 才没有让文化永远沦为等级森严、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才保存了走出动物世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