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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口”的双路径词汇化及其动因考探

2021-01-31黄雅洁

昭通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动宾句法副词

黄雅洁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顺口”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1]中具有形容词和副词两种词性,形容词为“(词句)念着流畅”以及“(食品)适合口味”,副词为“没有经过考虑(说出、唱出)”。在历时演化路径上,这两种语义截然不同的词性是否具有内在的关联?或者说,二者是否存在先后衍生关系?目前还未有学者对此进行探讨。张谊生(2014)[2]将“顺口”列为表方式的描摹性副词,但未考察其产生与发展;陈雅妮(2018)[3]在《“顺X”方式词研究》中涉及了副词“顺口”的词汇化,但她在对“顺口”进行语料检索时,局限于BCC 语料库,忽略了“顺口”在明代以前就已存在用例的语言事实。鉴于此,针对以上存在的问题,本文对“顺口”在汉语史上的演变路径展开详细的梳理,并在此基础上运用词汇化、语法化等理论对“顺口”演变的动因和机制进行分析。①

一、“顺”“口”的词义演变

顺,《说文解字注》:“顺,理也。从页,从川。”[4]《释名·释言语》:“顺,循也,循其理也。”可见,“顺”本义为人面的纹理。而纹理皆可依循,故引申作动词,表示“顺应;依从;顺从”“适合”等。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汉语中的动词“顺”语义宽泛,往往依据语境可作多种解释,如例(1)“顺非而泽”即“顺从错误的言行并且加以润饰”,《现代汉语大词典》[5]释例(1)的“顺”为“任情;放任”,语义上也并无不妥之处。

(1)学非而博,顺非而泽。(《礼记·王制》)

又引申为动词义“沿着同一方向”,其后接运行动词V2,如例(2)(3)“顺”后分别出现运行动词“从”“行”。马贝加(2002)[6]指出,这一义项的“顺”至南北朝时期,已成为介词,其后的V2 可以为非运行动词,见例(4)。

(2)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楚辞·哀郢》)

(3)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庄子·秋水》)

(4)欲顺流而放,烧败浮桥。(《三国志·吴书》)

又引申为“趁便;顺便”,如“顺手牵羊”。由“依顺”义又引申出形容词义“和顺”,“通顺”等。

口,《说文解字注》:“口,人所以言、食也。象形。凡口之属皆从口。”[4]54本义为“人类用来发声和进饮食的器官”。例如:

(5)口之为言达也。《春秋·元命苞》

又由本义引申出“言语”“口才”“人口”“口味”“出入通过的地方”“刀剑等的锋刃”等多个名词义项。如例(6)“口”表示“言语”,“惟口出好兴戎”义为“口舌、言语惹出是非”;例(7)“口”为“口才”义。

(6)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尚书·大禹漠》)

(7)蚡辩有口,学《槃孟》诸书,王太后贤之。(《汉书·淮南王刘安传》)

此外,“口”在战国时期就已具备副词用法,表示“用嘴……”如例(8)义为“用耳朵听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用嘴巴品尝能尝到所有的美味”。

(8)耳听备声,口食备味。(《荀子》)

二、“顺口”的词汇化进程

通过对“顺口”历时语料的考察,我们得出,情状副词“顺口”与形容词“顺口”均成词于明清时期,但二者的词汇化进程却是依循着两截然不同的路径齐头并进的,详见下文。

(一)动宾短语“顺口1”→介宾短语“顺口”→情状副词“顺口”

构词语素“顺”和“口”在线性序列上的紧邻连用最早出现在南朝,仅1 例:

(9)而愚伪道士,既无科戒可据,无以辩劾虚实,唯有误败故章、谬脱之符,头尾不应,不可承奉,而率思臆裁,妄加改易,秽巾垢砚,辱纸污笔,草书乱画,荤以酒肉,顺口随意,所索浮辞假语,不依事实,违源背理,干触考官。(南朝《陆先生道门科略》)

上例中,“顺口”和“随意”为近义连用的两动宾词组,二者所联系的主语为具有自主行为能力的人——“愚伪道士”。结合上下文分析,该段讲述的是“愚伪道士……所索浮辞假语,不依事实”,而是“顺口随意”,即“愚伪道士的言辞,虚浮不实,不依从事实,反而是依从自己的口、意”。可见“顺口随意”中“顺”“随”的谓词性突出,表示“依从;依据”义,“口”“意”的语义也十分具体实在,分别表示“嘴”“想法;意志”,“顺口”即“依从自己(没有思考能力)的嘴”,在该语境中,带有[+不负责任]的语义特征。

宋代,再次出现“顺口”位于“顺口+V+N”这一句法格式中的用例,此时的“顺口”虽然在表层形式上未发生任何变化,但深层结构已不同于南朝时期的“顺口随意”,这里的“顺口”已重新分析为介宾短语。具体见下:

(10)梁祖又曰:“此好柳树,好作车头。”末坐五六人起对:“好作车头。”梁祖顾敬翔等起对曰:“虽好柳树,作车头须是夹榆树。”梁祖勃然,厉声言曰:“这一队措大,爱顺口弄人。柳树岂可作车头,车头须是夹榆木,便顺我也,道柳树好作车头。我见人说秦时指鹿为马,有甚难事!”(《洛阳缙绅旧闻记》卷一)

(11)朱全忠尝与寮佐及游客坐于大柳之下。全忠独言曰:“此木宜为车毂。”众莫有应。有游客数人起应曰:“宜为车毂。”全忠敖然厉声曰:“书生辈好顺口玩人,皆此类也。(《续世说》卷十二)

句法上,例(10)(11)“顺口+V+N”中的谓语动词“V”变为了动作义突出的具体行为动词“玩”“弄”,其中的“V+N”承载了句法、语义重心,而“顺口”则是作状语,表示动作行为“V+N”的方式。就语义分析而言,例(10)整段话描述的是“末坐五六人”照着“梁祖”的话来迎合他,而这一行为让“梁祖”感到被玩弄。“顺口”中的“顺”明显为介词,表示“顺着……”“口”为名词,语义具体,表示“话语”。由于话语的说出具有线性特征,换言之,即语言单位的组织遵循线性规则,这里的“顺口”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由话语组织的线性特征隐喻为方向性,表示“顺着、依着(别人)的话语”,为介宾短语,此时的“顺口”已具有一定的[+不经过思考][+随意性]的语义特征。

明代,“顺口”的使用频率显著提升,其所出现的句法环境自然也呈现出了多样性。这一时期,“顺口”所修饰的谓语中心已不再为宋代的表示“玩弄”义的行为动词,而均为言说范畴动词,在后接“应答类”言说动词这一句法模式下,“口”的语义完全脱落,仅用以指明“用嘴言说”这一行为方式,“顺口”的结构、语义已相当凝固,难以拆分其语素义,虚化为了情状副词,表现主语发出言说行为动作时的方式、状态,描摹主观情态。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顺”本身所具有的[+顺承性]的语义特征,以及动宾短语“顺口2”于元代词汇化为形容词的过程中所具有的特殊句法环境,都促使“顺口”在虚化为情状副词的过程中,于不同的语境下形成了语义各有侧重的情状副词“顺口”。其中具有[+强顺承性]的“顺口”表示“顺便;趁便”义,具有[+强随意性]的“顺口”表示“随口;不经过思考就说出”义。具体见下:

(12)恰好丫鬟春娇送进茶水。施十娘接杯在手,顺口儿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今古奇观》第二十三卷)

(13)恰好冯家管帐的管家走过,农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须问这位冯阿爹。”这费家人顺口儿叫道:“冯阿爹,我们一位相公要在此暂赘时,敢问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间,未知有否?”冯管家说道:“有,有,你随我来。你可看得中意的,随你要便罢。”(《续欢喜冤家》第十六回)

(14)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贫僧之苦。我当年蒙圣恩赐了旨意,摆大驾亲送出关,唐王御手擎杯奉饯,问道几时可回?贫僧不知有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经回国。”(《西游记》第四十八回)

(15)子明暗想道:“若不假从,必至误了军国大事,不如顺口应承,且到城下,再做区处。”(《英烈转》第三十五回)

(16)即唤众和尚过来道:“汝等着几个去埋那老鬼,着几个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众僧领诺。行者又道:“汝等莫顺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就不来奉承。(《西游记》第十六回)

(17)遂先召春芳出一联云:红桃吐葩艳阳早占三春日,春芳不待思想顺口对道:绿柳垂线繁阴遍遮四夏天。(《幻中游》第七回)

上例中,“顺口”均作状语,句法灵活,既可位于句中,也可位于分句句首,其后所接谓语中心均为“应答类”言说动词,既可为单音节的“道”,也可为双音节的“应承、回奏、答应”等。其中例(12)(13)的“顺口”位于“恰好……顺口+VP”这一句法环境中,和具有时间衔接功能的契合类副词“恰好”共现,“顺口+VP”这一动作行为的发生明显具有时间承接性、因果顺承性,即趁着前一动作行为的发生之便而施行另一动作行为(言说)。如例(12)即“施十娘”趁着接到茶杯在手,顺便就说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例(13)即“费家人”趁着冯家管家走过,顺便问到租房的事。可见,这里的“顺口”带有强烈的[+顺承性][+便利性]的语义特征,应理解为“顺便;趁便”义。而例(14)至(17)的“顺口+VP”却有所不同,它们不再是趁着某一动作行为的发生而进行的动作,“顺口”的语义特征变为了[+强随意性],应理解为“随口;不经过思考就说出”。如例(14)即“三藏”明明不知道有山川之险,就回奏了圣上只需要三年就可取经回国,“顺口”明显表现的是“三藏”不经过思考就回奏的随意性,应理解为“不经过思考、考虑就说出”;例(15)(16)的“顺口应承”“顺口儿答应”依语境同样可判定其突出的是施事施行言说行为的随意性;例(17)“顺口”前甚至还出现直接描写言者情态的修饰性成分“不待思想”,更加突出主语“不经过思考就说出”的随意性。

有趣的是,趁便发生的动作行为往往带有一定的随意性,而随意性的动作行为往往也是依据一定的背景信息而发生的,即也带有一定的顺承性。换言之,即“顺口”在具体的语境中往往既有[+随意性]的语义特征,也有[+顺承性]的语义特征,只是谁占据语义主导地位之分。就如例(12)(13)的“顺口”在突出[+顺承性]的同时,也带有一定的[+随意性],即表现“施十娘”“费家人”说话时漫不经心的主观情态。而例(14)至(17)的“顺口”在突出[+随意性]的同时,也带有一定的[+顺承性],就如例(14)“顺口回奏”这一动作行为的发生是基于圣上的发问,即具有一定的承接性。而到了现代汉语中,突出[+顺承性]的表达往往直接使用副词“顺便;趁便”,[+随意性]已占据了“顺口”语义特征的主导地位,而[+顺承性]仅依附于语素“顺”本身所具有的“趁便”“顺便”义,以及具体的语境,成为“顺口”的隐性语义特征。

到了清代,情状副词“顺口”的使用频率不仅大为提高,且句法搭配也更加丰富,其[+随意性]的语义特征得到了进一步的凸显。首先,在对话语体中出现了四字短语“顺口开河”,应为“信口开河”的替换形式,这说明该时期“顺口”在口语使用中和情状副词“信口”具有可互换性,可见,其[+随意性]的语义特征已相当突出,见例(18)(19)。其次,“顺口”出现了较多修饰具有[+无根据][+不负责任]语义特征的动词性成分“胡讲”“瞎说”“胡说”等,见例(20)至(22);以及可以和具有[+不经意性]的副词“不由”搭配,见例(23);还能和具有[+马虎][+随意性]的形容词“含糊”搭配,见例(24);还出现了和同类情状副词“随手”共现的用例,见例(25),这些句法搭配都使得“顺口”[+随意性]的语义特征得到进一步显现和加强。此外,“顺口”还可以和评注性副词、时间副词、范围副词等连用,且“顺口”总是紧贴谓语中心,其情状副词性质更加突出,见例(26)至(28)。可见,清代为情状副词“顺口”的发展成熟时期。

(18)四爷忽然省悟,自己笑道:“我原来是私访,为何顺口开河?好不是东西!快些走罢。”(《三侠五义》第十回)

(19)他却顺口开河,道:“张道兄,我有一句话告诉你,少时当家的来时,你可不要言语。”(《三侠五义》第六十二回)

(20)我也是顺口儿胡讲,还是宝姐姐你来说罢。(《补红楼梦》第十三回)

(21)我也不过是顺口瞎说罢了。(《补红楼梦》第四十五回)

(22)此话是你顺口胡说,还是出于本心?(《三侠剑》第一回)

(23)智爷瞧着,不由地顺口儿说道:“那值吗,上去就拿下来了。”(《七侠五义》第八十回)

(24)薛姨妈回至潇湘馆,黛玉又肫肫订邀,薛姨妈顺口含糊应许。(《红楼梦补》第三十五回)

(25)素云听言,暗自好笑,随手将那简帖接住,在月光下细细一看,顺口念道。(《仙侠五花剑》第十三回)

(26)正思虑,又听那人相问,良才只得顺口应道:“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蜜蜂计》)

(27)小弟偶然顺口应承,望先生大度包谎。(《春柳莺》第五回)

(28)提勘时,见犯供皆顺口而出。(《北东园笔录》四编)

(二)动宾短语“顺口2”→形容词“顺口”

形容词“顺口”的产生和“顺”与“口”最早在南朝时期构成的动宾短语无关,其来源于唐代“顺”和“口”在线性序列上连用构成的动宾词组“顺口2”,具体见下:

(29)案上古真人行用此书此图,兼掌诀受本师付受口诀,修行精熟,立思立念,便是立成,俱使应心顺口,无不得者。(《金锁流珠引》卷九)

(30)先步木入火,火即入金,即克伏彼人神龙鬼之灾害贼祟。即得应心顺口,消灭灾害不生也。若使唐将军击北方鬼贼,先步东方,入中宫土,即击北方凶恶灾害,应口自消。(《金锁流珠引》卷六)

《太玄金锁流珠引》为道教论集,主要记载诸如收鬼驱邪、断瘟除病等道法众术,语言晦涩。句法上,上例中的“顺口”均位于“V+N+VP1+VP2”这一句法格式中,例(29)即“俱使口诀应心顺口”,“顺口”语义指向[-自主][-有生]的“口诀”,位于“VP2”的谓语位置,由此可见“顺口”谓词性的突出。语义上,就例(30)来分析,“先步木入火……灾害贼祟”以及“先步东方,入中宫土”均为口诀所授的消灭灾害贼祟的方法,可见,“俱使/即得应心顺口”表示的均是“使口诀应于心,顺于口”之义,“应”“顺”动词义突出,为“顺应;符合”义,“口”“心”的语义也十分具体实在,均为其本义,即身体名词。例(30)句末的“应口自消”亦证明了“口”语义的具体性,即“嘴”。综上,这里的“顺口”应为动宾词组,在唐代仅能和“应心”连用,表示“使口诀顺应于口(读起来流畅)”。

元代,这一“顺口”出现于口语性极强的元杂剧中,其所出现的句法格式极为固定,为“NP1+顺口+V+我/他+做+NP2”。例如:

(31)家中颇有万贯家财,人顺口都唤我做王半州。(关汉卿《杂剧 钱大尹智勘绯衣梦》)

(32)父母生我时,眼上有一块青,人顺口叫我做青眼李屠。(岳伯川《杂剧 吕洞宾度铁拐李岳》)

(33)我又有个结义的哥哥,平日织造罗段为生,又在罗家入赘,他姓李,人顺口儿都唤他做罗李郎。(《杂剧 罗李郎大闹相国寺》)

(34)自家李文道便是,开着个生药铺,人顺口都叫我做赛卢医。(《杂剧 张孔目智勘魔合罗》)

(35)自家张屠的便是,街坊每顺口叫我做小张屠。(《杂剧 小张屠焚儿救母》)

(36)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水浒传》第六十二回)

观察例(31)至(35)“顺口”在元代用例,可见其句法上的局限性及固定性,其后接的谓词性成分均为由“称呼类”言说动词作谓语中心构成的固定短语结构,即“V+我/他+做+NP2”。明代出现了“顺口”之后停顿的用例,见例(36),这说明元代“顺口”所出现的固定句法格式从语音结构上可划分为“NP1+顺口//+V+我/他+做+NP2”,可见,“顺口”前均可补上表动作行为目的的介词“为了”,如例(31)(32)分别可变换为“家中颇有万贯家财,人为了顺口,都唤我做王半州。”“父母生我时,眼上有一块青,人为了顺口,叫我做青眼李屠。”句意上未发生任何改变。由此可知,“NP2”均是“顺口”所联系的主语在基于存在的事实基础之上,给“我/他”所取的念起来流畅、不绕口的外号。句法功能上,“顺口”对“NP2”具有修饰作用,即“王半州”“青眼李屠”“罗李郎”“赛卢医”“小张屠”均是“顺口”的称呼。由于此时“顺口”的使用频率有限,且句法局限性极强,还不具备形容词特有的句法功能,因此这里的“顺口”仍为动宾短语,语义上仅用以表示“(称呼)顺应于嘴、读起来流畅”。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从分句间的关系来看,上例中的“顺口”均位于因果复句的后半句,“顺口”带有明显的承接功能、关联作用,即具有[+顺承性]的语义特征,而情态化和关联化是互相促进的,因而,动宾短语“顺口”在向形容词发展的过程中所具有关联性无疑对情态副词“顺口”的产生也具有一定的横向促进作用。

到了明代,“顺口”不再局限于“NP1+顺口+V+我/他+做+NP2”这一句法格式中,其句法功能得以扩展,出现了作谓语,以及作定语修饰名词性成分的用例,见例(37)(38),“顺口”结构、语义凝固,已词汇化为形容词。但形容词“顺口”的高频使用,及句法搭配趋于丰富的时期却是在清代,“顺口”作谓语、定语以及补语的用例都占据了一定的数量,还出现了和能愿动词、否定副词、程度副词等的搭配,“顺口”作为性质形容词的特征也得以完全凸显,且其所指向的名词性成分,无一例外,均为诗歌、文章、词话等的语句、词语,见例(39)至(45),应理解为“(词句)念起来流畅”义。

(37)《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罢。(《牡丹亭》第五出)

(38)盖宫中内侍伴读,俱依注释,不敢更易,而儒臣取平日顺口字面,以为无疑,不及详考,故反差耳。(《谷山笔尘》卷二)

(39)智化道:“很好,我就是王二,丁二弟就是俏皮李四。你们叫着也顺口。”(清《三侠五义》)

(40)但这十一字,必须分句,方能顺口。(《镜花缘》第三十一回)

(41)先生再导学生读两遍,仍令学生自读两三遍,必句读都能顺口。(《恒春县志》卷十)

(42)“懒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构,此句便觉生涩,读不顺口。(《闲情偶寄》卷一)

(43)有许多调,平仄颇不顺口,多读数遍,始觉其谐适。(《蕙风词话》卷二)

(44)拿起来读了两遍,虽不深知其味,念来却十分顺口,不似自家的七扭八拗。(《玉娇梨》第六回)

(45)大众看他说得这样,委实老捕班访案,打莲花闹都不得他唱得顺口,不由得就唱成一条声彪道:“你们这些人好狠心,我褚彪倒死了,你们还笑呢。”(《续济公传》第二百回)

民国时期,“顺口”还被作为构词成分用于三音节复合词中,见例(46)“顺口溜”。到了现代汉语中,“顺口溜”的使用更是达到了57.9%,而形容词“顺口”的单独使用,据文全民(2009)[7]统计,仅占7.2%。可见,形容词“顺口”发展至现代汉语中使用远不及副词“顺口”。

(46)在她的努力下,婆婆的病慢慢好转,奶奶婆也不像过去那样多事了,因而乡里人为她编了个顺口溜说:“新妇孝,病姑好;新妇顺,严姑驯。”(《古今情海》卷三)

三、“顺口”词汇化的动因与机制

(一)韵律基础

冯胜利(1996)[8]指出,作为在语音上结合最为紧密的自由单位的音步,其组成成分之间的距离更近,因而它们间的句法关系就更有可能在不断地使用中变得模糊,以致于最终成为一个在句法上无需做分析的单位,韵律词就进而发展成为词汇系统中的词了。就“顺口”而言,构词语素“顺”与“口”在线性序列上的紧邻连用构成了“1+1”式的音步,也就是一个韵律词,这就为其词汇化为形容词、副词提供了所必须的外在形式上的基础。

(二)重新分析及句法组合功能的变化

由上文分析可知,在由动宾短语“顺口1”词汇化为副词“顺口”这一路径中,“顺口”始终是位于“顺口+VP2”这一句法结构中的,因而可以说,句法位置的改变并非是促使情状副词“顺口”形成的原因,而应是重新分析及句法组合功能的变化。首先,“顺口”由动宾短语重新分析为介宾短语,使得语素“顺”谓词性减弱,“口”的具体性降低,由[+可见性][+实体性]的“嘴”转指[-可见性][-实体性]的“话语”,“顺口”的语义也更为虚化;其次,则要说到“顺口”在句法位置中的组合关系的变化,即“顺口”后接“应答类”言说动词的出现,这一变化使得“口”的语义完全脱落,仅用以指明“用嘴言说”这一行为方式,“顺口”的结构、语义在这一句法搭配中逐渐凝固。

形容词“顺口”的形成也与句法组合功能的变化紧密相关,动宾短语“顺口2”于唐代出现,于元代和“称呼类”言说动词构成固定的句法格式“NP1+顺口+V+我/他+做+NP2”,正是在这一句法组合功能的变化下,“顺口”能够用以表示“(称呼)念起来流畅”义,具备了修饰性,向形容词演变。此外,句法位置的变化对形容词“顺口”的形成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明代,“顺口”大量处于定语、谓语位置,使得“顺口”具备了形容词的特有功能,词汇化完成。

(三)语境吸收

刘琉(2011)在情状副词发展的趋势与动因中指出,情状副词在发展过程中,有的时候是情态化和关联化同时进行的,两者相互促进发展。[9]她以“顺路”为例对此进行了说明,“顺路”在具体语境中既能表达说话人对事件的支持态度,同时也能突出承接性关联作用。情状副词“顺口”的形成与关联化也是密不可分的,上面我们已经说到,明代,情状副词“顺口”在与契合类副词共现的语境中,具有强烈的[+顺承性]的语义特征,但同时也具有对言者主观情态进行描摹的作用,这正是关联化对情态化的正向作用;此外,“顺口”在向形容词发展的过程中,于元代在特定句法格式中也获得了[+顺承性]的语义特征,即具有了关联化,这无疑对正在词汇化过程中的情状副词“顺口”情态化的获得与凸显也起到了横向促进作用。反之,情状副词“顺口”在成词后,随着其和关联副词“就”“便”的搭配,也使得其在语境中融合了关联性,这即是情态化对关联化的促进作用。由此可见,情状副词“顺口”在词汇化过程中,是情态化与关联化同时进行的,这也正是现代汉语中的情状副词“顺口”具有[+随意性][+顺承性]语义特征的原因,即不仅能描摹施事发出言说行为动作时的主观情态,也能显示出一定承接性。

四、结语

综上,现代汉语中“顺口”的形容词来源和副词来源并不相同,二者所出现的朝代、句法环境及语义也不相同。具体而言,情状副词“顺口”是由南朝时期出现的动宾短语“顺口1”词汇化而来,其语义指向为具有自主行为能力的人,于宋代重新分析为介宾短语,最后于明清时期,伴随着句法组合功能的变化,在高频使用下完成了词汇化。而形容词“顺口”则是来源于唐代出现的动宾短语“顺口2”,其语义指向为[-自主][-有生]的“口诀”,于元代在特定句法格式中获得了修饰性,义域范围扩大,用于指“称呼顺应于口”,最后于明清时期,在高频使用下获得了形容词特有的句法功能,词汇化完成。

注释:

① 本文所用语料,以句子输出为单位,来源于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CCL 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语言智能研究院BCC 语料库,以及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二版),所引例句全部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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