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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圣性”的“他者”
——《孤独的盲歌女》中的女性形象解读

2021-01-29贺树红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盲女戒律太郎

贺树红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济南 250100)

水上勉(1919-2004)是日本昭和①时期的代表作家。作为起于平民阶层的作家,水上生前一直关注着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他曾在一篇散文中如此描述自己同他们的关系:“世间有无数处于弱势地位之人、痛苦且终日烦闷之人、因病或身体残缺而深陷窘境之人、因贫而食不果腹之人、失业且不管如何努力仍不顺遂之人”“在尚未成为作家、辗转于各种职业之时,我就曾是他们的一员,如今即使成为了成功的作家,但我也仍然无法不与他们结伴”[1]。正是源于与边缘群体的天然联系与自觉,水上才得以在其文学作品中成功塑造出了无数个令人同情的“他者”形象。在这些由“他者”组成的世界中,众多的女主人公呈现出了一些共性:她们往往出身卑贱、身世悲惨,但同时身上总是闪耀着诸如“隐忍”“献身”“救济”之类的“圣性”。关于此,日本评论家野口武彦曾评论说,水上作品中塑造的女性是“通过一味地受苦来寻求解脱的女人”,这些女人们“时而为娼妇,时而为顺从的妻子,时而为他人寻求母爱的对象,救赎着各种各样的男人”[2]。中国学者孙旸在其著述中也有水上文学中女性人物“救济”观的论述[3]。

诚然,《越后筒石亲不知》(1964)中至死都没有说出真相的阿新、《五号街夕雾楼》(1962)中为青梅竹马的恋人正顺殉情的夕子以及《越前竹人偶》(1963)中具有母性光辉的玉枝等无一不是这样的女性,而《孤独的盲歌女》中的阿琳②无疑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这部创作于1975年的作品,通过讲述阿琳悲苦的一生,完整地呈现了水上文学女性人物“圣化”的心路历程。水上为什么会在众多作品中反复塑造这样的女性形象?这对如今的我们有何意义?基于此,本论以《孤独的盲歌女》中的主人公阿琳与男主人相遇前后的心理变化为主线,从女性视角对其文学中的女性形象进行重新解读。

一、少女怀春 只身飘零

作品中的阿琳形象融合了水上对“祖母的回忆”“残存于越后高田盲女艺人之家③的盲女们”,以及在故乡若狭广为流传的“被村里的男人玩弄,产子死去”的阿琳的故事[4]。目盲的她之所以成为歌女与当时的历史背景密不可分。据作品描述,阿琳大约出生于1890年代。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迫于经济压力,“即使是健康之人都不得不外出赚钱,或是去干杂役”“若谁家有个麻烦的盲女”,按照惯常的做法就是“把她送到高田或长冈的盲女艺人之家去拜师学艺”[5]。成为盲女艺人,对阿琳来说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彼时的盲女主要有三种生存之道:按摩女、妓女和盲女艺人。但比起按摩女和妓女,盲女艺人算是比较受人尊敬的职业。被送去盲女艺人之家对盲女姑娘来说不仅仅只意味着学一门技艺,谋一条生路。作为其中的一员,盲人女孩必须要遵守“终身不嫁”④的戒律。小说中列举了两个该戒律存在的理由:一是目盲的她们“不能过普通人的婚姻生活”;二是这样的戒律可以避免女性集体生活中“特有的、由嫉妒引发的冲突”[6]。从这些叙述中可以看到,阿琳那即将开启的、与常人不同的人生原本就不是基于其个人意愿的选择。由于目盲这一身体缺陷,从一开始她就被排除于寻常女孩所走的家庭生活之外了。

即便是盲女,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也会情窦初开,产生偷尝禁果的欲望。阿琳进入盲女艺人之家之后不久就表达其对盲歌女戒律的不满。在她亲眼“目睹”一个因触犯戒律而被驱逐的盲女时,曾发出过这样的独白:“虽然是盲人”,但也“梦想着过上一般人的幸福家庭生活”,可是,“为什么这普通人的好梦,师傅却不准实现呢”[7]。当她日渐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对师傅让其提防那些要“吃掉”她的小伙子们这一提醒时,阿琳只觉得师傅不解风情,是个寂寞之人。虽然阿琳“目睹”了盲女艺人被组织驱逐的不幸,但她仍毅然决然地触犯了戒律,没有拒绝深夜前来求欢的助太郎。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以下阿琳的自述中窥探出来。

就这样,我睡觉的时候,根本没有料想到助太郎会进来。我旁边正睡着富枝嘛!所以很放心。可是,助太郎却从最左边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隔门进入到了我的被窝里。当明白他是助太郎时,他早麻利地一把扳过我的身子,堵上了我的嘴,说:“你,第一次吗?”我虽然觉得很讨厌,但也没想推开他的意思。我也想试着了解一次男人是什么,想被男人拥抱,这种事年轻的姑娘,不论眼睛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平素里都只在梦中想过嘛!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是师傅说的那种坏女人。[8]

从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与其说是阿琳因恐惧而不敢拒绝,倒不如说她在内心深处对助太郎的“来犯”抱有期待更为贴切。正如作品反复强调的那样,虽然阿琳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在性这方面,她与一般女孩并无二致。孔子在《礼记》里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说的就是性欲如同人的食欲一样,是人类最为原始的生理欲望。在这一节中可以看到,阿琳萌发的这种最为原始的生理欲望成为了促使她脱离盲女艺人之家的关键力量。

阿琳对盲女艺人之家“终身不嫁”这一戒律的不满,不仅体现在她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勇敢之举上,还体现在她被驱逐之后无比轻松的心境上。她说:“细想起来,一个人的旅行也蛮轻松的。若有同伴在的话,就会有要守的规矩,因为有师傅和师姐都在,所以即使住在无人堂里,新学徒也必会被指使得跑断腿。但一个人的旅行却自在得很,只要不生病,每天都很开心。”[9]被逐出盲女艺人之家对盲女而言是一种严厉的惩罚,那意味着她们从此将失去生活的保障。但独自漂泊的阿琳并没有感到不安或悲伤,相反却感到无比轻松和自由。

与此同时,被驱逐的阿琳随即在性方面被赋予了一种近乎“来者不拒”的开放性。她成为了“男人们三番五次夜袭⑤的对象”。而她“一次都没有拒绝过那些男人们”,一是因为即使拒绝,作为盲女的她也会立刻会被男人们的力气压倒,所以,“除了听之任之,别无他法”,如果乖乖地委身于人的话,还能意外得到一些报酬;另外,她“还没有忘记板仓的助太郎同眠时的温暖”[10]。为了排解寂寞独眠的夜晚,她还曾告诉别人自己的居所,拜托他们晚上前来相会。她说:“如果独自一人入眠身体被冻僵的话,真害怕早上不等天亮就会被冻死了。即使是老人家的安慰,如果能温暖这身体的话,我也会很感激的。在冬天暴风吹入的佛堂里,我也会抽泣,拖住人家的腿祈求他们,说着‘请不要走,不要走!’”[11]

值得注意的是,阿琳在这一阶段与众多异性之间发生的开放式性关系与将性视为商品的行为有很大不同。通过反复强调其生存条件之恶劣,水上努力地让阿琳的行为看上去像是为了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而不得已采取的“求生”行为。这种描述方法至少有三方面的作用:首先,能够唤起读者对阿琳的同情,从而将其从被视为娼妓的被歧视者意象中解放出来;其次,使阿琳与其他异性之间的性关系更像是一种更为原始的互助行为。最后,从阿琳对这种关系的主动乞求来看,毋宁说她才是将男性的身体视为有利用价值之物而加以利用的主体。水上运用“温暖”“安慰”“冻死”这些表达成功地将阿琳与其他异性之间发生“性关系”的动机,从其对“性”的欲望中分离出来,并转化成了其对“生”的渴望。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在遇到平太郎之前,阿琳是一个盲女艺人之家秩序的挑战者形象。作为盲女艺人之家的一员,虽然知道触犯戒律的后果,但她依然勇敢地忠于身心,怀揣着对普通家庭生活的渴望,打破了戒律。即使被放逐以后,她也没有感到丝毫痛苦和悔恨。在开启流浪生活之后,阿琳在两性关系方面具有了相当的开放性,但是其行为又与妓女出卖肉体,即将性商品化的行为有着本质的区别。也许这样的阿琳是值得世人同情的阿琳,但她何尝不是大胆、率性、潇洒的阿琳呢?

二、爱而不得 忘而不却

平太郎是一个逃兵,是一个“瞒过世人之眼”“逃亡于越后山谷之间”[12]的“非国民”[13]。在日本推崇富国强兵的时期,逃脱兵役是一个应当被处以重刑(接近死刑)的罪行。遇到阿琳以后,为隐藏身份平太郎改名为“鹤川仙藏”,与改为“鹤川琳”的阿琳假扮成兄妹四处漂泊。在那之后,他们各自的境遇都发生了变化。

靠着售卖平太郎制作的木屐,阿琳渐渐地与其他露天经营的小商贩们交流起来,还交上了朋友。与之前独自一人四处游历相比,这是一种相对安稳的生活状态。卖不出木屐的日子他们还会跟以前一样寄宿于无人的阿弥陀堂或观音堂。在卖完木屐的日子里,他们会去住便宜的商人旅馆。总之,阿琳的吃穿用度都比以前宽裕了很多。面对这样的变化,阿琳的兴奋自是不言而喻的。她兴奋地跟平太郎说:“哥哥!我的梦想成真了。托您的福,我成了一个普通人了。什么都不干,就能吃上饭,成了享清福的人了。”[14]“一个普通人”这样的说法十分耐人寻味,这里暗含着在遇到平太郎以前阿琳那低贱的“人下人”的生活。由此也可以看出,平太郎的出现让阿琳对以前的自己产生了深深地否定。

对其他人而言,阿琳所说的“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但对她而言,却犹如奢侈品一般。也正因为得之不易,所以她才异常满足,分外珍惜。与平太郎的长久相处让阿琳自然而然地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倾慕之心。与先前的任何一次性冲动不同,此时阿琳萌发的性欲,是在性本能中注入了情的爱的表达。但是,与将阿琳视为肉欲发泄对象的其他男性不同,任阿琳如何祈求,平太郎都不为所动,坚持与其保持着亲兄妹一般的关系。也许从现实利益来讲,平太郎不过是利用阿琳来掩饰自己逃兵的身份以“缓解作为逃亡者的不安”[15]。

除此之外,水上在作品中着意强调了阿琳对平太郎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平太郎望见夕阳余晖中河边沐浴的阿琳,简直就像要在那里双手合十参拜一般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概:“你,若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简直像佛一样。你的眼睛若是看得见,一定能看到美丽的、暗红色的晚霞……小阿琳!你的身子像棉花一样白,现在,在被夕阳染红的彩云的照耀下,看起来像寺庙里的佛像一样闪闪发光”[16]。从这些感概中可以看出,同样遭受着社会排挤的平太郎将阿琳视为庇佑自己的、如神佛一般神圣的存在了。

在以家父长制为中心的日本社会,女性备受期待的角色是妻子、母亲以及男性性欲发泄对象的妓女。然而这部作品中男女主人公之间超越世俗的爱恋,既不涉及性,也不涉及组建一般意义上的“家庭”,即对平太郎而言阿琳既不是母亲、妻子,更不是其性欲的发泄对象。对此,日本学者神田由美子评价说,这段“无视世俗男女关系”的“不可思议的姻缘”是对“只将女人视为妻子、母亲或玩具抑或因抽象的恋爱赞美而使男女关系变得极其伪善的日本近代的一种强烈的讽刺”,“避开了生育子女和组建家庭,如亲兄妹一般四处游荡”的这对男女是“日本近代以来真正获得解放的人”[17]。诚然,在家父长制占据支配地位的日本社会,世俗关系中的女性角色必然伴随着性、繁衍、生育、育儿以及无休止的家务劳动。简言之,她必须履行“家”这一象征系统所规定的全部义务。漂泊无依的阿琳显然没有对“家”的义务和责任。她获得的所谓“解放”并不是基于她的意愿选择。因为一直以来她最为渴望的恰恰是拥有一个家。

平太郎不止一次地拒绝了阿琳的求欢。虽然这令她十分痛苦,但最终她还是带着些许无奈和不甘,放弃了像普通女人那样追求寻常家庭的念头。她说,“好吧!我今生再也不会说抱抱我之类的话了。我要把代表女人品行不端的欲望丢掉,如果不能真正地以妹妹的立场来面对平太郎,就太对不起他的好意了。我是哥哥的妹妹鹤川琳。”[18]

从这段叙述中可以发现,平太郎一味拒绝的态度让阿琳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羞耻感。阿琳被驱逐出盲女艺人之家的时候都不曾认为自己是师傅说的那种坏女人,可是在接触平太郎以后,她却认为性欲代表了“女人的品行不端”。为了不辜负平太郎的好意,她决意割舍下这“女人的品行不端”。曾努力期望能活得与常人一般,从盲女艺人之家的戒律中逃离出来的阿琳,在这里却再一次陷入了平太郎所定的相似的“戒律”之中。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Edmund Ronald Leach)在其著作《文化与交流》中写道,“在人类渴望极端神圣的情况下,通常会采用禁欲主义式的制度”[19]。平太郎为了维护其心目中阿琳的“圣女”形象,所用的方法正是对其性欲的压抑。神田所谓的“获得解放”,不过是建立在消解或攻击女主人公阿琳之性本能基础上的假象。

综上,阿琳在遇到平太郎以后,在经济方面比以前阔绰了许多。这也使得她渐渐地憧憬着可以过上平常人的生活。但是,由于平太郎的拒绝,她却饱尝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因此,她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身心,迎合着平太郎的期望,努力地成为其理想中的“圣女”——“鹤川琳”。但这一切只不过是建立在消解或攻击其作为女性的性本能基础之上的假象。

三、不污不垢 淡看浮华

对阿琳来说,与平太郎一起流浪的日子无疑是幸福的。但是,这样的生活不久之后就遭遇了变故。大正八年(1913)10月7日,平太郎未经许可出摊被警察逮捕了。在这个空档,中药贩卖商屋別所彦三郎犹如一个楔子嵌入了他们原本就有了裂缝的生活。他用花言巧语骗取了阿琳的信任,趁平太郎被捕的空当儿欲对阿琳图谋不轨。在别所的挑逗之下,阿琳重又燃起“早已被忘却的欲火”,在“意识到不论怎样抵抗,终究难免被玩弄”之后,自己“宽解了衣带”主动与其发生了性关系。[20]

对女性实施的性暴力与将女性视为物品进行支配与利用的性交易行为具有相同的构造。阿琳与别所之间的关系虽然表面上看与一般的性暴力没什么区别。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性暴力中存在的支配与从属关系。在以往的性暴力关系中,女性总被视为男性性欲的发泄对象和从属的客体。在那种场合下,与其说女性是一个拥有肉身的人,倒不如说只是一个被支配的物。然而,此处被激起性欲的阿琳对别所来说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客体、被支配的物体。

被点燃了欲火的她不仅是一个忠实于自身感受的主体,也是一个抓住机会而对平太郎进行报复的女人。小说里交代说,她之所以解开衣裙,一方面是觉得让别所拥抱,可以教训一下平太郎,因为平素怎么哀求他,他都不答应。另一方面,也是心存侥幸,觉得平太郎还在警署,不会被其发现。尾形ゆき江曾指出,水上笔下的女性多是那种“为了家庭和男人牺牲自己、甘于宿命、为宿业殒身”的类型,即使遭遇不公也“绝不怨恨、问责、纠缠使其痛苦的他人”[21]。显然阿琳是一个特例。她并不甘于平太郎给她安排的宿命。但其两次打破“戒律”的契机,都不是基于将自身从某种境遇中解放出来的、作为人之正当权益的伸张,而是在一种自身无力抗争的外力刺激之下,半推半就的屈服。她似乎从不敢高声疾呼,也没有主动将自己的人生之花尽力绽放的野心。

与别所行完鱼水之欢十分钟后,阿琳遇到了被释放回来的平太郎。从平太郎的沉默中,阿琳觉察出了他的“愤怒”,“满以为刚才在松林的事,平太郎都已看见”,哭着祈求平太郎的原谅,反复地说着“原谅我吧!是我不好”[22]。将沉默与愤怒画上等号的,只是阿琳自身的想象。她满以为自己的“报复”成功了,平太郎真的因为她与彦三郎的交欢而心生了“愤怒”。对自身行为充满负罪感的她不断地祈求着平太郎的原谅。可是,在遇到平太郎之前,阿琳从没有对自己与异性发生的任何一次性关系持有过这样的愧疚。平太郎并没有对她承诺过什么,即使她与别所发生了关系,那与平太郎又有什么关系呢?换句话说,作者为什么一定要把阿琳塑造成一个自觉应该在身体上忠于平太郎的女人呢?

尾形曾梳理过水上文学中的女性所具有的六个特征:“因贫困而流浪;拥有被迫忍从的命运;成为男性欲望的牺牲品;注视现世的‘黑暗’;被设定为性或宗教式的男性救赎者;知晓往返于冥界与现世的通道”。[23]涉及两性关系的第三条和第五条都从不同侧面验证了水上文学中女性的从属地位。阿琳无一例外地也或多或少具有这些特征。遇到平太郎以后,她初尝了恋爱的滋味,但同时她也将周围对妓女卖淫的歧视性观念不断地内化为一种约束自身行为的标准。她对自身行为所持有的罪恶感正印证了平太郎的支配性地位。

平太郎一怒之下杀了别所。作品并没有交代那是源于对阿琳的爱,还是平太郎为了自保。在这之后,阿琳自觉背叛了平太郎,认为二人一起流浪的生活难以为继,重又开始了独自漂泊的生活。在重又遇到平太郎之前,她的生活中鲜有再涉及到性。即使第二次遇到平太郎,她也没有了要与其发生关系的欲求,甚至根本不再将此视为可纠结的问题。平太郎被处决以后,再次只身一人漂泊的阿琳,心境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说,“我的母亲大人降临到了我的躯体里。没错……正是如来佛祖。我就是靠着如来佛祖这位母亲的力量,即使长期持续着独自一人的旅行,也能够健健康康地、幸福地生活着。”[24]

这段自白显示出经过“历练”的阿琳已自省为“如来”般的存在,最终达到了“两性”合二为一或曰“无性”的状态。她将外在的“圣性”内化,是对平太郎心中那个夕阳下河边沐浴的、如佛祖一般的女性形象的积极回应。但不可否认的是,其神圣的光环越大,离她憧憬的“普通人”的生活也就越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阿琳无奈之下的再一次妥协?

与平太郎相遇以后,原本享受着性自由的阿琳逐渐地在其“培育”下成长。在意识到自身的性欲之“恶”以后,最终将其克服,“成长”为平太郎心中那个如神佛一般充满圣性的“两性”合二为一或曰“无性”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孤独的盲歌女》可称之为“圣女”养成记或“圣人”传。

尾形曾指出,水上在其文学中很少描写“明快而富有建设性的作为人生基础的性”,也没有“从广阔的宇宙视点出发来提升性”,相比于“追求性的最高领域、崇高、神性、未来性、爱、美的方面”,他更倾向于关注“性方面的破坏性、利己性、兽性、嗜虐性、阴暗性”,作为水上文学常见的特征,其作品中“登场的女性们总是被黑暗之性所愚弄,最终迎来了悲剧性的结局”。[25]水上确实很少在作品中将性作为一种“爱的表达”呈现给读者。但是,与《越后筒石亲不知》中被无赖强暴、怀孕待产中被丈夫掐死的阿新,《水仙花》中遭遇美军暴行投海自杀的卖花女奇美子,以及《猿笼河畔的牡丹》中遭遇强暴,得知丈夫死讯,绝望投河自尽的阿留等众多女性相比,阿琳的结局算不上可悲。欧洲性学联合会创始人维里·帕西尼在其所著的《食与性》一书中曾说,“性就像食物一样,也可以成为权利、侮辱、社会分化的工具”[26]。在该作品中,水上将性欲的有无当作了左右阿琳圣俗的砝码。通过慢慢消解阿琳的性欲,水上将其整塑成了男主人公心中的“圣女”形象。

四、结语

在与平太郎相遇之前,阿琳是一个勇于藐视权威、打破戒律的挑战者形象。作为身属盲女艺人之家的盲女,她虽然知晓应当遵守戒律,但仍憧憬着自己能如寻常女子一般拥有家庭生活,甚至为此打破了戒律。而与平太郎相遇以后,阿琳结束了独自漂泊的生活,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经济上的富足,但她却也逐渐失去了以往的任性、潇洒,逐渐化身为平太郎理想中兼具‘谦虚和奉献’精神的“鹤川琳”。表面上看,水上在阿琳与平太郎之间构筑的兄妹般的关系是异于“世间寻常男女关系”的新事物,但那却不是基于阿琳觉醒的女性意识,是其不得已与现实的妥协。总而言之,该部作品中并不存在神田所主张的“日本近代以来获得了解放之人”。

性与性别是不同的事物。性是自然赐予的,而性别则是被社会文化赋予了特定内涵和意义的。不可否认,阿琳一角曾隐含着作者想要脱离‘性别二元论’的欲望与企图。因为阿琳之所以逃离盲女艺人之家,从根本来说就是不满于社会对于盲女艺人的角色定位。这时的她勇敢地扛起了反抗男性中心主义的大旗,是家父长制的有力破坏者。但阿琳终究与自我意识觉醒、主张自我解放的现代女性有着本质的区别。正如饭岛宗享所指出的那样,在水上文学中的女性那里,诸如从某种境遇中的解放与人性、社会性的权利伸张根本不被视为可讨论的问题。[27]当阿琳的思想逐渐按照男主人公的愿望和意志被改造时,也注定了其难逃男性中心的窠臼。正如尾形所指出的那样,水上“倍于常人隐藏着对女性的憧憬与梦想”,在其内心深处存在着“对女性无意识的侮蔑和歧视观念”。[28]阿琳的悲惨故事也许会让世人为之掬一把心酸泪,但水上通过男主人公们在这些女性身上寻求的隐忍与献身品格却并不值得现代人提倡。那只不过是男性主导的文化语境下将女性压迫合理化的遮蔽物罢了。

注释:

①从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

②目前,该作品在中国有两个译本:于雷译《孤独的盲歌女》(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和林青华译《盲歌女阿凛》(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本论中的书名和频繁出现的阿琳这一人名均参照了于雷版。

③地方统合盲女艺人的自治团体。

④原文是‘生涯独身’,这并非是现代人所理解的不涉足婚姻,一辈子一个人孤独终老,而是作为盲歌女必须要守身如玉,不跟任何男性发生肉体关系。这里的‘终身不嫁’应理解为‘终身守身如玉’比较恰当。

⑤夜袭:顾名思义夜里来袭,即私通,私会。原文是“夜這い”,指男子求婚之后,往来于女子身边。原本,在一般情况下,该词主要是指男性来往于女性居所的一种婚姻形式,类似于我国少数民族的走婚。后来随着迎娶婚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走婚逐渐被视为违反道德的事物,该词就逐渐具有了私通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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