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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记录与时代脉搏:叶圣陶1945—1946年日记中的国共关系

2021-01-27王莲英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8期
关键词:叶圣陶国民党和平

袁 媛 王莲英

抗战胜利后的国内局势尤其是国共关系历来为学界关注,现有研究多立足于战后局势演变而展开①,展现战后国共两党博弈的复杂面相,对于我们认识战后局势大有裨益。但透过时人尤其是与时局既关系密切又较为疏离的知识分子的书写记录,可以窥见战后亲历者眼中的时局和国共关系,了解他们的认识评价。叶圣陶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

叶圣陶(1894—1988)是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也是一位社会活动家,在20世纪前半叶参加了诸多社会活动,尤其是40年代,作为无党派但又关注时局的文化界知识分子,他积极关注国内形势发展,并在日记中记下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他的日记可信度较高,首先,叶圣陶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便于自察自省,在他的日记前有一段“缘起”,自述“过失孔多……志之日记,则庶以求不贰过也”②;其次,叶圣陶没有党派身份的限制③,相对无政治偏见,对国共两党的认识比较客观,日记内容通常是因事生慨,令借助其个人日记资源窥探战后国共关系、局势演变成为可能。

一、和平的曙光:战后国共谈判协商

随着抗战胜利,我国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和平、民主、团结”成为各界关注的焦点④,国共本就不甚牢靠的合作也随着抗战结束更加岌岌可危,国内矛盾再次凸显,两党关系成为影响战后国内和平问题的关键。

1945年8月10日晚,叶圣陶和友人“闲谈原子弹及苏联参战”后归家不久,即听闻了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欣慰于“日本飞扬跋扈,欺我太甚,而终见其崩灭耳”的同时,叶圣陶并无多少兴奋,他看到“日本虽败,而我国非即胜利。庶政皆不上轨道,从政者无求治之诚心,百端待理,而无术以应之,去长治久安,民生康乐,为期固甚远也”⑤。叶圣陶清醒地知道虽然日本战败,但当时的国家政治即“庶政”很不正规,国民党作为政府统治一派并未表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状态,“陈腐的政府、累积的苦难、由来已久的恐惧,所有这些都依然如故”⑥,国家距真正的“长治久安”与“民生康乐”还很遥远。无独有偶,当晚与叶圣陶一起谈论战局的朋友也在11日向其表示未能安眠,“思念已往,瞻望未来,忧思正多,欢欣尚远”⑦。这些有识之士以其深远的历史眼光观察着战后国内民生建设,也密切关注着国内政局走向。

叶圣陶虽说对日本的投降“无多兴奋”,但他对此事的关注度非常高。自8月10日听闻日本投降消息后,日记中对日本投降的最新进展多有记述,经常转载相关报道,详细记录了日本受降过程。11日有“日报送来,载日本投降系政府奉天皇之命,希望早复和平,免除惨杀,故愿接受中美英苏四国之最后通告云。其手续系由中立国转达盟国,盟国尚须协商,然后答复”。12日记录“报载中美英苏已表示接受日本之投降,唯谓天皇须受盟国驻日最高统帅之指挥云”。13日,因“四国之复文交中立国后,日本尚无答复”,叶圣陶又自我思索不断,最后得出“以意度之,投降殆无可翻悔矣”之结论。14日,他通过各报号外知晓“日本已答复盟国,接受盟国之旨,从此投降”,并重点关注了报纸所载的日本战争罪犯信息。直到15日,“晚报载中美英苏已同时宣布准许日本投降”⑧。也就是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叶圣陶日记中的相关记载才告一段落,把更多目光放在了国内政治形势上。

最初,叶圣陶对国内政治并无太多信心,甚至因战时所见种种而持消极悲观的态度。8月14日,姚雪垠来访,两人谈话间对以前当局把“种种蝓惰”皆诿之抗战尚能理解,希望战事结束后政府能真正不再有所推托,实现“民生康乐”。16日,成都市内保甲纠集参加庆祝胜利的民众,不顾实际匆忙拉人凑数,队伍中多是“衣衫不整之人,杂以小儿甚多”,叶氏评价“如此庆祝,实可伤惨”⑨。这一评论暴露的是国民党政府治理效能的低下和民众的真实反应。

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丢了豫湘桂大片区域,甚至一度让陪都重庆陷入危局,胜利后只有西南一隅能看到国民党军队,正如杜鲁门后来在回忆录中所述:“蒋介石甚至连再占领华南都有极大的困难。要拿到华北,他就必须同共产党人达成协议”。⑩为了争取时间,也为了获取政治主动,安抚国内的厌战情绪,获取国际社会更多支持,国民党决定“利用谈判拖一拖”,甚至做好了“共产党拒绝谈判”,他们就“做文章”的准备。⑪8月14日、20日、23日蒋介石三次致电毛泽东,邀请其到重庆协商。27日,美国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方面张治中到延安迎接毛泽东一行。国共的积极接触让叶圣陶有所期待,在28日的日记中他记录了这一件“大事”,并写下:“团结问题不解决,则抗战方毕,内争即起,民不堪矣。”“若能从此和解,双方赴之以诚意,则共事和平建国,前途实多光明”。可见,在叶圣陶的认识中,战后国内形势与国共双方的团结密切相关。当天的日记中还有“据毛之复电,似其来渝颇有可能。……余虽不与政治,然望治之心甚殷,极欲于未死之年,获睹民生康乐,庶业繁兴。今日见此消息,不禁心喜,未知后果如何耳”。⑫叶圣陶所说的“毛之复电”应为24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给蒋介石的第三封复电:“鄙人极愿与先生会见,商讨和平建国大计,俟飞机到,恩来同志立即赴渝晋谒,弟亦准备随即赴渝。”⑬事实上,在叶圣陶记日记的当天,也就是28日下午,毛泽东已经飞抵重庆,因消息延迟他第二天才知道,29日有记:“早报载毛泽东已于昨日到渝,此事甚为国人所注意。”对于中共的这一举动,他可谓甚为满意,认为综合国际形势考虑,国共或许可以彼此相让,以使国内和平。此后,叶圣陶在日记中记录了毛泽东与蒋介石的会见,并多次由国共关系而生感慨,认为国内形势能有较好之结果。8月31日,“据此(指报载谈判已展开),似不致决裂也。”9月12日,因听闻毛泽东宣布愿意“商谈”“拥蒋”“各得其所”,叶有“内战殆可免矣”之言论。⑭在中共的不断努力和让步下,国共谈判确实取得了一定成果,双方初步协议之会谈纪要在10月10日签字通过,12日发表,公布了在总的方针、军事问题、政治会议问题等形成的意见,并决定未尽事宜于政治协商会议解决。毛泽东高度评价这次会谈,称:“采取平等的方式,双方正式签订协定,这是历史上未有过的。”⑮叶圣陶也称此举为“民主运动史之一大纪程碑”。⑯

1946年1月10日,重庆政治协商会议正式开幕。彼时,叶圣陶正在由重庆东归上海的木船上,受条件限制,他不能时时关注会议进展,但一旦船靠岸就会设法了解相关信息。14日到达宜昌,从《武汉日报宜昌版》中知悉“政治协商会议已开”⑰;27日到达汉口,又从报端得知“协商会议将于廿九日闭幕”(实际于31日闭幕)。对此,叶圣陶虽谓此会议“有原则之决定,少切实之办法”,却也承认“唯有此协议,内战似当不至公开进行”。⑱叶圣陶的认知显然与战后诸多知识分子相契合,他们看到了国内两大党——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关系将影响时局走向,也看到了国共和谈、政协会议的积极作用,毕竟重庆政协会议后连中共方面都认为“从此中国即走上了和平民主建设的新阶段”。⑲

二、内战的阴霾:国民党和谈无诚意破坏协商成果

蒋介石战后向毛泽东致电本就是为了争取时间以调兵遣将积极部署内战,中共代表的快速到渝让他措手不及。重庆谈判开始后共产党诚意十足地拿出了“确定和平建国方针”“拥护蒋主席之领导地位”等11项谈判方案⑳,却被国民党以高压手段步步紧逼。人民群众在鲜明对比之下对共产党心生同情,不少中间力量也认为中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中国民主同盟的张澜愤慨地说:“公开打电报请你们来谈判,又背地里发动战争,绝对不能容许国民党这么颟顸!”㉑为中共鸣不平。出于社会各界压力,国民党在随后的谈判中不得不有所弱化,“双十纪要”最终达成。

但“双十纪要”签订后没多久,1945年10月19日,国民党军队就依据蒋介石手定的《剿匪手册》先后沿平汉、同蒲、正太、平绥、津浦五条铁路线向解放区进攻,刚刚缓和的局势又变得紧张。叶圣陶等文化界人士因内战之可能性变大,决定将《联合增刊》(战后重庆十种杂志联合)赶出一期。叶氏作《也算呼吁》一文表明反内战的立场,在文尾他说:“他们不容许打内战,就将凭他们的力量制止打内战。在人民的力量之下,即使是最愚笨的人,也会知道胜负属于谁的。”㉒11月1日,重庆各杂志社因“内战已不可免,一切设施皆集中于备战,敌伪参加部队,美军任运输修路,紧缩工贷,不顾工厂关门,大众失业”㉓决议发一呼吁文字制止内战,叶圣陶又写下:“要事实上得到全面的和平,真正的和平,要实做,要大家努力。”㉔透过叶氏文字可以看到,战后国民党不是真正求和平,在国共谈判后仍不顾民众态度、不顾和谈约定,积极备战并试图借助美国力量在国内发动战争。后由于国民党军队多在西南运兵困难,加之美国总统杜鲁门12月15日发表对华政策声明,主张中国应商讨和平团结的有效办法㉕,并派马歇尔作为特使于12月22日到达重庆调停国共关系,内战之火被暂时压制,国共重新进入谈判阶段。经过反复磋商,1946年1月10日,正式签署了《国共双方关于停止冲突、恢复交通的命令和声明》,重庆政治协商会议也于同一天开幕。

周恩来曾称政治协商会上相关问题的解决“为中国政治开辟了一条民主建设的康庄大道”㉖。和叶圣陶一样,战后不少人将重庆政协看作中国和平民主建设的开始,“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就成了许多人衡量是非的重要尺度:谁能坚持政协路线,谁就深得人心;谁要破坏政协决议,谁就不得人心,就把自己置于同广大人民群众对立的地位”㉗。蒋介石与国民党强硬派对政协决议的态度,暴露了他们坚持一党统治的本意,让民众认识到国民党并无诚意。

政协会议后,蒋介石在1月12日日记中写道:“颁发停战命令,以及宣布政府关于保障人民自由权利等四项要旨,在现时观之,对于政府乃为不利……但为国家前途计,此时只有忍辱负重耳!”㉘在蒋介石这里,政协的种种规定皆为不利政府,是让他不得不忍辱负重的存在,最高领袖尚且如此,又如何让其他被政协决议触动了利益的国民党人认可遵从此协议。1946年3月召开的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集中暴露了国民党反对派对重庆政协会议和中共的真实态度。美国人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二中全会“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对政协决议的攻击以及对国民党政协代表们个人的攻击……总言之,是对整个政协决议的不满”。㉙会上,CC派的谷正纲声泪俱下地表示,政协是国民党最大的耻辱,最大的失败;张继声称,政协就是容共,是错误的,建议重新考虑,把政协协议根本推翻。㉚面对党内如此激烈的反对情绪,蒋介石虽为了维持国民党的道义形象有一定驳斥,但也说政治协商会议所决定的修改宪草原则有若干点违反了五权宪法的精神,强调“我决不会不忠于党,不忠于主义,而且绝不肯违反了总理遗教的”㉛。最终落点还是对政协决议的否定,甚至六届二中全会还对政协决议的宪草原则作了修改,对政治协商会议进行大翻案。㉜难怪叶圣陶在日记中感叹“中央确无求治诚意”㉝。政协决议是国共和谈的重要结果,也是进一步谈判的基础,否定了政协决议,这和谈又该从何谈起呢?

东北地区作为战后相争的一个重要焦点,在国共和谈中相对特殊,国民党军队在东北的作为也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国民党对和谈的虚假态度。1946年1月国共通过的停战协定中规定:“一切战斗行动立即停止”“除另有规定者外,所有中国境内军事调动一律停止”㉞,东北当时因国共相争、美苏介入的复杂形势,实际上被排除在外,战火一直不断。2月上旬,国军公然向北宁铁路两侧进攻;3月,随着苏军相继撤兵,国民党军队向解放区进攻;3月27日在以张治中、周恩来、吉伦为代表的国、共、美三方面努力下本已签订《调处东北停战的协议》,4月1日蒋介石却在国民参政会演讲中蛮横声称:“我们中央对于东北的职责,现在只有接收领土,恢复主权行政的完整。”“军事冲突的调处,只在不影响政府接收主权,行使国家行政权力的前提之下进行。”㉟这一演讲说明“国民党已决心撕毁停战协定,东北的大规模武装冲突已难避免”㊱。震惊全国的四平战役就是在这一背景下爆发的,叶圣陶在日记中感叹:“局势紧张,以此时为最甚。”㊲后由于马歇尔自美飞回从中调停以及民盟和社会各界的压力,蒋介石于6月6日给东北国民党军下令:“自六月七日正午起,停止追击、前进及攻击,其期限为十五日。”㊳东北冲突暂停,国共重新回到谈判桌上。

停战声明发布后,上海《周报》杂志第41期专门开辟了一个论坛“十五天后能和平吗?”,邀请茅盾、陶行知、叶圣陶等文化界人士参与讨论,叶圣陶在与王伯祥、郭绍虞等共同署名的文章中说:“站在人民的立场,我们对于好战分子要大声警告:你们不要再做武力统一的迷梦了。‘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无耻想法,更得赶快抛弃。”㊴奉劝当局放下假停战、真内战的居心。叶氏此种看法既源于自我对现实的认识,也有身边友人的影响。6月12日,叶圣陶通过尚丁得知“国民党方面实不欲和,所以停战十五日者,为谋取得美国之借款,并予马歇尔以面子而已”㊵。尚丁是中国民主同盟的一员,曾长期担任黄炎培秘书㊶,作为重要党派人物他们关于时局的消息自然比文化界人士更加了解,且该发言也并非无据之谈。6月4日,马歇尔曾向蒋介石表示:“在东北停战问题解决之前,美方不再安排为国民党运输军队和补给到东北”㊷,以此迫使蒋介石接受停战。由于各方面反内战表现充分,蒋下令将停战又延长8天,最终在6月底到期。6月30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彭学沛发表声明:“今停战命令虽已期满,政府对于和平统一之方针绝不变更,除非共党进攻国军……则国军不仅为自卫计,且为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和维持地方安定秩序,职责所在,不能不加以抵抗和驱除。”㊸对此,叶圣陶评价:“此文告表面似甚平凡,实则政府要打即打,从前政治协商会议所决定之各项,均将置诸不顾耳。国民党已毫无可以为善之处,令人气闷已极。”因国民党不顾政协决议,悍然让人民又深陷战火,叶圣陶对其的耐心消耗殆尽,并因当日上海再次恢复每周日的警报,让他深感“政府欲战不欲和”㊹。此时国内争端再起,毫无疑问是国民党方面求和无诚所致,连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都说:“千不该,万不该,国民党最不该:一不该校(较)场口;二不该二中全会;三不该东北纠纷,致把政协议案搁起。”㊺黄炎培1946年回顾政协以来的国内形势时也说,国民党方面在东北没有根据“政协”精神和中共共同负责,并带着反苏反共的宣传,引发种种猜疑纠纷,甚至酿成大规模战争。㊻可见,党内外不少人看到了国民党在这场纠纷中不可推卸的责任。

东北战事迭起的同时,国民党军队在中原解放区也蠢蠢欲动,1946年6月22日,蒋介石密令刘峙指挥中原地区国民党军队向各进攻地点集结;26日,国民党军队开始大举进攻湖北李先念部队,全面内战终于爆发。7月1日,中共中央通知各解放区:“敌反共反人民的大内战已从二十六日围攻五师开始。我即将进行自卫战争。”㊼进入七月,叶圣陶也因“豫鄂西部战事渐炽”而倍感“时局沉闷,令人难受”㊽。他此时气闷,一方面是因国共商谈已经停顿,难以看到任何和平希望,另一方面是叶圣陶真正具有传统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他把大局放心中,饱含着一颗赤子心为这时局而动,随这变化而悲而喜。自战后谈判始,他的日记中几乎日日都有大量笔墨关照时局状况,时常因变换的时局而心绪烦乱。比较同在开明书店也是自幼即为叶氏挚友的王伯祥的日记可见㊾,战后初期他更多是在个人生活和工作中穿梭,除非时局有大的变动或直接关系到切身利益时才会有所着墨。

内战全面爆发后,和平谈判成功的希望基本已断绝,但民盟等中间势力仍希望能通过协商会议解决国是,国民党又力图把引发内战的原因推给中国共产党,为了用事实对第三方面人士进行教育,周恩来仍在特殊条件下坚持谈判。1946年10月21日,周恩来等在第三方面人士的力邀下,从上海飞抵南京会见蒋介石㊿,但中共代表飞抵南京后,蒋介石匆匆见了一面便飞往台湾,让孙科作为政府代表参与谈判,令第三方面人士和社会各界颇为无奈[51],叶圣陶因蒋氏此举在日记中写道:“其无诚意求和平,已可灼见。”[52]和谈在蒋介石这里更多的只是一个策略,他更相信军队的力量,一直以军事实力强弱来衡量战后局势,认为国民党有更多的军事优势,企图用武力解决问题,甚至不顾共产党人的一再警告和全国人民的反对,一意孤行,悍然攻占张家口,并在当天单方面宣布11月12日召开国民大会。中国民主同盟秘书长梁漱溟听闻这一消息后感叹:“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53]

1946年11月15日的国民大会召开后,周恩来发表谈话指出,一党“国大”破坏了政协以来的一切决议,隔断了和平商谈的道路,表示将于近日返回延安。[54]叶圣陶也认识到“从此,所谓政协决议已被绞杀,和平商谈亦成历史名词”[55]。不过,正如李维汉所说:“国共谈判破裂了,但我党满载人心归去。”[56]周恩来总结这个阶段也称:“我们把谈判作为教育人民的工作”,“我们只有在‘国大’开了之后才能走,这样才能完成教育人民的一课。”[57]叶圣陶等知识分子确实在国大召开后对国民党的反动面目有了更清楚的认识,感觉到其并无和平与民主的想法,只是想实实在在维系专制统治而已,他在日记中写下“国民党号为还政于民,实则欲借此延长其统治耳”,甚至大骂一些国民党人“倡优畜之之列”[58]。

三、美苏的影响:国共、美、苏三国四方博弈

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我国的抗战与美苏等反法西斯同盟密切相关。1945年8月7日和9日,叶圣陶先后在日记中记录了美国利用原子弹轰炸日本和苏联对日宣战,并推断“日本当此,殆非投降不可,战事年内结束之说该可实现矣”。10日,确实传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59]诚然,美国轰炸日本本土及苏联出兵中国东北都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我国抗战胜利的步伐,但美苏的介入也对我国形成一定掣肘。1945年初,美苏为维护自己在远东的利益,达成雅尔塔秘密协定。以此为蓝本,8月国民党政府与苏联缔结《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规定了苏联在华的若干权益;加之抗战中国民党政权因美国的财政、物资、军事援助和期盼中的战后重建支持与美国建立了特殊联系,而中国共产党与苏联方面又同属共产主义阵营,各方错综繁复的利益关系,使得战后美苏对中国国内局势影响显著,形成了国共、美、苏三国四方的博弈。

这场博弈的主焦点在东北地区。雅尔塔秘密协定中要求苏联在欧战结束二至三个月后参加对日作战,交换条件除维持外蒙古现状、规定库页岛划属等问题外,其他的如:大连商港国际化、苏联租用旅顺港为海军基地、中苏共管中东铁路和南满铁路等都是针对东北所做的权益置换。[60]《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延续了这一协定。8月27日,叶圣陶在报端看到了“中苏新约之全部内容”,认为“知识分子同情苏联者多,共党自亦不会斥责苏方,想言论界殆无表示不满意此约者”,甚至期待可借此让“彼此相让,趋于团结”[61]。彼时叶氏还抱以文人的天真,未看到该条约侵犯中国主权的本质。实际上,国民党内部分高层人士比较积极,如外交部长王世杰在和赫尔利的谈话中表示“本人对各项结果甚为满意”,“中苏两国政府间应立即办理批准条约和交换照会的工作”[62],中下层的态度似乎不尽如此。29日,叶氏记郭子杰来访,谈及中苏条约及对于苏联之观感“语皆不甚中于理”,令他感叹“大概从政之人别有一种想法耳”[63],结合此前叶圣陶对中苏条约的态度,可以想见在国民党政府中任职的郭氏对此条约的态度至少不算积极。至于其他党派人士,如黄炎培早在8月24日条约内容未正式公开前就通过王世杰的报告知晓了全部内容,并提出质疑:“旅顺口协定军事设备及管理归苏,仅行政归我。且军委会苏三人,我二人,是问题。”[64]而中共后来正是因中苏条约的限制无法名正言顺地进驻东北。可见,此时叶圣陶以文人心绪并未参透这博弈背后深刻的政治内涵。

进入战后接收阶段,美国舰船帮助国民党运送军队到东北,苏联担心美国介入影响其势力范围,拒绝国民党军队在东北各港口的登陆。11月5日,苏方称对国民党军登陆“不能负责”,并表示苏军“撤退后之地方情形,苏方概不负责,亦不干涉”[65],一定程度上为早早就谋划向东北发展经营并占据了重要优势的中共提供了空间。在苏联对中共活动“采取放任的态度并寄予伟大之同情”的默许下,中共“有很好的机会争取东三省和热、察”[66],以非正式的方式进入东三省。

国民党在接收东北不利的情形下,一方面迁东北行营自长春至山海关,以事实向国际表明苏联违约[67],另一方面寻求美国帮助。1945年11月17日,蒋介石向杜鲁门致电称:“东北局势不仅危及中国之领土完整与统一,实已构成东亚和平与秩序之重大威胁”,“须待中美双方之积极的与协调的动作,以防止其继续恶化”[68]。并于1946年在国内利用民众情绪借势推动了“二·二二”反苏运动,迫使苏军在各方压力之下北撤。苏军因国民党的不合作态度,在撤军前并未知会政府当局,使得国民党军陷入了被动。3月21日,外交部长王世杰对苏联大使提出抗议:苏军撤退不通知中方,让中国接防人员深感困难,要求苏方之后提前通知中方军事代表团[69]。苏联的突然撤兵让国民党措手不及,对中共却是绝佳机遇,东北民主联军抓住地缘优势迅速攻占了一些大城市;国民党内六届二中全会后强硬派又占据上风,对共态度颇为激进,国共东北之争在所难免。4月20日,叶圣陶在日记中写道:“东北国共二军冲突益甚,苏军自长春撤退,少数国军接防,现已被共军攻入,占领长春。哈尔滨亦将有同样情形。”[70]东北的冲突不是美国希望看到的,马歇尔再次介入调停,对此叶氏颇为关注,在其后两月间连续记录了马歇尔调停情况,并主动发声,希望促进国内和平协商。叶圣陶作为一介知识分子对政治的洞察也许不如政客深入,但他确实看到了战后国内局势是在各方博弈中发展进行的,尤其是美苏两个大国的影响不言而喻,并期盼在国际形势影响下,国共、美、苏三国四方的博弈能有一个较好结果。

相较于对中苏新约不甚明了的认识,叶圣陶对战后美国渗入我国政治、经济、军事各个方面颇为警惕。抗战期间叶圣陶有感于美对我抗日的帮助以及对罗斯福总统本人的仰慕,对美国印象尚好。战后杜鲁门上台,对国民党政府明里暗里的支持让叶氏颇感愤懑。1945年11月,叶圣陶第一次在日记中剖白美之野心,认为美国“显示干涉我国内战之意味,态度越来越坏,一为对苏,一为使我国处于殖民地地位,永不翻身。”[71]他看到美国在这场博弈中既要牵制苏联,保证其大国利益,又要控制我国成为其附属,此后对美国的种种行径就颇为介怀。1946年初,叶圣陶东归上海,在吴淞口看到“泊美国军舰二十余艘”,称颇感其有“威胁”之意[72]。9月,因认识到美国在战后的调停中未居公正地位,看似两相斡旋,实则相互抵消,他在日记中写道:“美国于我国,务欲操纵控制,其意在以我为战事基地。诱导商谈于前,协商政府方面于后,无非欲排除大战时基地上可能发生之阻力。”并在当月积极响应上海“美军退出中国周”运动,26日上海文化教育界举行“美军退出中国周”座谈会,叶圣陶任主席,主持讨论促使美国政策回头。[73]

对于美货在国内倾销,叶圣陶更是早有危机感,1946年5月27日,在与友人聚餐中得知华盛顿大学设研究院“专究中国”,直言“美国重视我国,自一方面言,固不可诬,然自另一方面言,实堪警惕。目前现象,已觉我国衣食住行全将仰赖美国,将来更益发展,殆将如菲律宾之与美国然”。菲律宾是何情状,叶圣陶在1945年10月的日记中有自己的界定:“菲人一切依赖美国,非唯无重工业,亦无轻工业,何以立国。今虽云独立,名目而已。”[74]叶圣陶对此大为痛心,而当局却甘为美之经济奴隶,1946年11月与美国签订“表面上甚平等……实际上大不平等”的《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让叶氏不禁感叹:“唯有今日之买办政府,始与美国订如此条约”,民众无力,“只能任国民党作恶”。[75]但知识分子的责任感还是促使他作了《名与实》一文刊登在《中学生》杂志上,提醒民众“综核名实”[76]。叶圣陶对美观感每况愈下的关口,美军又在北平现暴行。1946年末,两美军奸污北大女学生事件彻底引爆了民众情绪,催生了声势浩大的“抗议美军暴行运动”。叶圣陶在运动中发声:“兽行的军人,必须教他们回国去,兽行发生在他们本国,咱们管不着,可不容许发生在咱们中国。”[77]1947年年中,国共相争正酣时,美国取消了“关于禁止颁发武器及军火出口许可证的禁令”[78],美大量的剩余军事装备被移交到国民党手中,叶氏在日记中写下:“此为美国对华态度之一大转变,始以内战为我国国内之事,美国貌为不干涉,今则揭穿假面,公然帮助一方面矣。”[79]美苏的介入令战后局势纷繁复杂,尤其是美国公然扶持国民党使其愈发肆无忌惮发动内战,国内相争愈发激烈,让叶圣陶更加失望。自此,叶圣陶因美援华抗日和罗斯福个人魅力所形成的“美国滤镜”被彻底打碎,对美不再见认可之辞。

四、余论:知识分子的国共观感与政治态度

抗战胜利后,叶圣陶在自己的职业身份中看复杂的时局过普通的生活,并将其一一反映在日记中。他为战后国共的积极接触、重庆谈判的进行和政治协商会议的召开而欣慰,以为国内和平有了希望,内战当不至公开进行;却又在国民党虚假的和谈态度中希望破灭,为国民党积极备战、进攻东北和中原解放区、单方面召开一党“国大”、破坏两党协商成果的举动而倍感不满;为美苏介入,尤其是美国渗入我国政治、经济、军事各个方面忧心不断。

历经了时局变动的叶圣陶此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矛盾,一方面,他确实看到了国民党一系列破坏战后国内和平的举动,并因其而认定政府当局“无诚意求和平”,明白在此条件下国共的和谈难以有成果;另一方面,出于对和平的强烈渴望,在这种清晰的认识之下,叶氏依旧抱有幻想,最为明显的就是他在“制宪国大”前后对和平商谈相关记述的反复。1946年,在国民党政府终于走完了企图分化第三方势力的戏码,正式宣布11月15日召开国民大会后,叶圣陶就做出了和平商谈会成为历史的判断,但月余后的12月21日,叶氏赴马叙伦、许广平等的招宴,完整地记录了席间民盟罗隆基、章伯钧等人的发言:“谓国大行将闭幕,此后一两月间,国共或可恢复商谈”,“报告军界确息,国民党方面最近在苏北损失七旅,就整局看,军事上有种种困难”[80]。此时的叶圣陶似乎还隐隐期待国民党能在困难之下有所低头,使商谈继续,直到1947年1月,政府当局在“制宪”后为显示其民主姿态,发动和平攻势,试图邀请中共重开和谈,他依旧颇为关注,将此消息记在当日日记首端。[81]黄炎培在蒋介石宣布召集国大后也是一面痛叹“国共和谈从此破裂了”,一面努力奔走试图继续争取国民党方面的回转[82]。这显示了叶圣陶等知识分子在局势并未完全明朗之际对国民党政府仍抱有幻想,他们认识到执政党的恶劣却难抛“循和平”而“致民主”的念想,在不满与渴望、失望与期待中挣扎。同时,知识分子对共产党虽能从道义上抱以理解与同情,却难以忽略其参与内战的事实,叶圣陶1946年10月18日看到中共关于蒋介石八项条件的声明后,评价“正直无可非议”,但也说“其陷于僵局必矣”,认为此局一僵会引发长期内战;11月28日又记:“内战仍进行,共党言国军包围延安,而山西、苏北等处,国军亦受包围”[83]。在他的认识里,内战的责任归于国民党似是没有太多异议,但对两党的军事行动应该说都有一定微词。《观察》编辑储安平的言辞则更为激烈,直言中共“所提和谈的前提,也只是一种幌子”,在他看来,国共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过,储安平虽指责中共,也不妨碍他内心纠结,在《中国的政局》中他把“国民党有诚意,有决心,民心未尝不可收拾”和“我们怀疑现政权的人物有没有这大气力”并举,把“不希望共产党采取武力革命”和理解共产党为生存“不肯放下枪杆”并提[84],这看似相斥的文字背后恐怕是他的复杂心态。

知识分子在此时陷入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对国民党不满又做不到完全抛弃,对共产党理解又做不到支持信任。这种游离挣扎的状态无疑需要在现实的发展中逐渐摆脱[85],国民党战后对和谈的虚假态度为知识分子对其认识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随着政府当局为强化一党统治而大肆镇压民主运动、控制言论自由,且在国共相争中难掩颓势,经济、军事、政治上皆无办法,这颗怀疑的种子就生根发芽,动摇了知识分子对当局的信任。他们认清了国民党的专制独裁、腐败无能,最终与其疏远,并在对国共的对比中滋生了对新政权的希望,隐隐决定了日后的政治选择。

注释:

①相关研究参见:汪朝光:《战与和的变奏——重庆谈判至政协会议期间的中国时局演变》,《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1期;杨奎松:《失去的机会?——抗战前后国共谈判实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黄友岚:《抗战胜利后的国共重庆谈判述论》,《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2期;汪朝光:《1946年早春中国民主化进程的顿挫——以政协会议及国共关系为中心的研究》,《历史研究》2000年第6期。

②⑤⑦⑧⑨⑫⑭⑯⑰⑱㉓㉝㊲㊵㊹㊽[52][55][58][59][61][63][70][71][72][73][74][75][79][80][81][83]叶圣陶:《叶圣陶日记》,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739、739、739—741、740—741、745、745—751、764、798、803、770、841、835、851、857—858、861、888、897、897、737—739、744—745、745、835、776、808、878、847,767、894、947、905—906、912、886,900页。

③据叶圣陶1945年3月16日日记载,民盟曾邀其加入,但他“不甚感兴趣,未尝参加”,3月16日当天因通知有误,参加了一次民盟会议,“会散时,填具表格算是加入”。但后从实际看,他基本处于脱党状态,依旧是一个无党派的知识分子身份。直到建国后,他于1963年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并于1984年任民进中央代主席。参见叶圣陶:《叶圣陶日记》,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691页;商金林:《叶圣陶年谱》,江苏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471、590页。

④⑬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2页。

⑥[美]西奥多·怀特、安娜·雅各布著,王健康、康元非译:《风暴遍中国》,解放军出版社1985年版,第312页。

⑩[美]哈里·杜鲁门著:《杜鲁门回忆录》第2卷,李石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65年版,第70页。

⑪㉑中共重庆市委党史工作委员会、重庆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红岩革命纪念馆:《重庆谈判纪实》,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417、442—443页。

⑮金冲及主编、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1893—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739页。

⑲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页。

⑳㉗㊱㊼金冲及主编,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传》(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660、686、692、708页。

㉒叶圣陶:《叶圣陶散文甲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07页。

㉔㊴[76]叶圣陶:《叶圣陶集》第6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222、256—257页。

㉕㊳[60][62][78]世界知识出版社编:《中美关系资料汇编》第1辑,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版,第193、657、176—177、182、396页。

㉖《中共代表周恩来致词》,《新华日报》1946年2月1日。

㉘㉚汪朝光:《战后国民党对共政策的重要转折——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再研究》,《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

㉙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中共南京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委员会、中共代表团梅园新村纪念馆编:《中共中央南京局》,中共党史出版社1990年版,第480页。

㉛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海峡两岸出版交流中心:《中国国民党历次全国代表大会暨中央全会文献汇编》第35册,九州出版社,第244页。

㉜蒋永敬、刘维开:《蒋介石与国共和战:1945—1949》,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页。

㉞《国共会谈获得协议 双方下令停止内战 即在北平设军事调停处执行部》,《新华日报》1946年1月11日。

㉟《驳蒋介石》,《解放日报》1946年4月7日。

㊶中国民主同盟会上海市委员会编:《沪盟先贤》,群言出版社2016年版,第484页。

㊷[65]汪朝光:《中国命运的决战(1945—1949)》,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5、56页。

㊸万仁元、方庆秋主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整编:《中华民国史史料长编》,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56—657页。

㊺㊻[51][64][82]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9卷,华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234、207、72、203—216页。

㊾王伯祥:《王伯祥日记》第9卷,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3749—3882页。

㊿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700页。

[53]罗隆基:《从参加旧政协到参加南京和谈的一些回忆》,《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59页。

[54]《对国民党召开分裂国大 周恩来同志发表严正声明》,《新华日报》1946年11月17日。

[56]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下),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版,第652页。

[57]中共中央文献编辑委员会:《周恩来选集》(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58—260页。

[66]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257—258页。

[67]薛衔天:《中苏关系史(1945—1949)》,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9—70页。

[68][69]薛衔天:《中苏国家关系资料汇编(1945—194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38—39、78页。

[77]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抗议美军驻华暴行运动资料汇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90页。

[84]储安平:《中国的政局》,《观察》1947年第2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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