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津关前下牢溪
2021-01-27韩永强杨舒然编辑谢泽
◎ 文 | 韩永强 图 | 杨舒然 编辑 |谢泽
长江与下牢溪的入口
如果说长江是一匹奔腾的骏马,下牢溪就是一条柔韧的丝绦。当长江衔远山纳万壑,狂放无羁,呼啸而来时,从南津关脚下斜逸而出的下牢溪,舒展温婉的玉臂轻轻一束,长江瞬间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万里长江最重要的节点城市——宜昌,就在山平水阔间横空出世,成为长江上游和中游分界的地理标志。
发源于宜昌市夷陵区牛坪垭的下牢溪,自北向南流,经柏木坪、白马岭、覃家庙、姜家庙,至南津关注入长江,全长仅26.7公里。小溪很短,但是却短得有内涵。因为溪流所过之处植被环境好,所以溪水清澈见底,碧澄如玉。溪流蜿蜒曲折,出没于层峦叠嶂之中,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更有两岸奇峰竞秀,翠林藏莺,繁花戏蝶,飞泉鸣琴,碧水泠泠,鱼戏虾跳,蛙鸣蟹横,百鸟翔集,又得宜昌城地利之便,千百年来成为文人借景抒怀,展示诗书才华的载体。
宋代欧阳修贬谪夷陵为官,流连于下牢溪山水美景,心胸豁然开朗,写下千古留名的《下牢溪》:“隔谷闻溪声,寻溪渡横岭。清流涵白石,静见千峰影。岩花无时歇,翠栢郁何整。安能恋潺湲,俯仰弄云景。”自《下牢溪》问世,千百年来,迁客骚人多会于此,意气风发;平民百姓呼朋引伴,纵情山水。山幽水静的下牢溪,俨然成为了宜昌城诗情画意的后花园。
于是下牢溪有了宜昌城郊“第一溪”的美名,更有人赞美它是“万里长江第一溪”。
最奇妙的是,下牢溪别出心裁,为专门来下牢溪“俯仰弄云景”的人们,特意开了一个“天门”。
下牢溪深处的春天
在接近南津关的一段峡谷中,夹溪而生的山峦陡直高耸,直指蓝天,几欲与天接。在人们极力抬头仰望间,一道石破天惊的大门轰然开启。“天门”高有百米开外,阔也有五六十米之宽。最让人惊叹的是,两扇“门”的边缘光滑整齐,笔直伟岸,非鬼斧神工而不能为。传说,大禹的父亲鲧为助力大禹治水,曾经劈开下牢溪的群山,在这里制服了一条孽龙,并在此设置水牢,将孽龙锁在溪底不许作孽,从此这条小溪才有了“下牢溪”的大名。
漫步下牢溪,白天,透过“天门”,阳光被白云簇拥着,无所顾忌地铺排而来,峡谷里因而遍布了万道金灿灿的光芒。雄鹰从“天门”中往复翱翔,阅尽人间春色。夜晚,星星和月亮说的悄悄话,也透过“天门”向人间传说,人们可以从这里窥见天宫岁月的是是非非。假如真的有天神,这道“天门”或许就是一只“天眼”,天神借助这只眼睛打量着人间的沧桑。
除了“天门”,下牢溪的峡谷里,移步换景,还有石鼓、老虎岭、羊圈洞、狮子垴等奇峰异石,一个个形象毕肖,令人目乱神迷,浮想联翩,如同进入神话世界,抑制不住想攀援而上,不为探险,只为满足好奇心理。
下牢溪的水不肯空流去,深深依恋着这里的峡谷。溪水傍着群山,把自己养成一个个盈盈的水潭,有的精致小巧,可供鱼虾嬉戏,白鹭沐浴;有的则漫漶而不节制,占据偌大一段河滩,营造出天然浴场的氛围,盛夏时节,为城里人提供了一个清凉撒欢的舞台。水潭无论大小,一律清澈见底,鱼虾皆空游无所依,辗转腾挪,尽情尽兴;卵石杂陈其间,斑斓粲然,或人物或文字或山岚或动物,皆浑然天成,闪烁间勾引人涉足水中,寻宝觅趣。
峡谷里的人家,不会放过这些展示山野菜肴美味的机会。那些过去不值钱的洋芋果果眉豆子懒豆腐鲊广椒,腊肉土鸡子和溪水中的鱼虾,纷纷进入了城里人的肚子里,钞票也就顺理成章地钻到了山里人的荷包里,于是皆大欢喜。
下牢溪如今是宜昌郊游的好去处
下牢溪流淌的不仅仅是风光、传说和今天山民发家的故事,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这里还演绎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神秘历史。
为了应对国际风云变幻,中国政府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国西南地区的崇山峻岭中,筚路蓝缕,展开了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下牢溪因为峡谷幽深,顺理成章地承担起历史使命。
今天的下牢溪三线建设遗迹来了一个华丽转身,焕然一新地成为长江流域第一个以军工为主题的旅游热门景区。
曾经在这里奉献了青春和智慧的“军工人”,他们邀约着回到了这块由他们创造了奇迹的土地。他们恪守纪律,不讲自己在这里创造了什么,只是回忆在那些火热的日子里,为祖国的国防事业奉献的骄傲和自豪。年轻人来到这里会情不自禁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那个时代的人,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力量,支撑着他们砥砺前行的呢?
最喜欢来这里游玩的,是孩子们。他们还没有学会思考使命,只是喜欢在这里看白鹭飞翔,看鱼虾螃蟹戏水,自己也逐水而欢寻找童趣;喜欢在那些很旧但是依然坚固的房子里,体验现代科技为他们营造的光电声控游戏;更喜欢在尽兴而欢之后,大快朵颐城里少有的生态美味。
然而,下牢溪最精彩的华章,却上演在它奔向长江的最后时刻与南津关的相得益彰。
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的兴建,让长江在这里徘徊复徘徊,为下牢溪布置了更阔大的一个抒情空间。
南津关,作为长江最著名的地理标志之一,自古只有一个象征意义大于战略意义的“军垒”,现在更是没有了具象的“关”,但是作为长江上中游的分界点,峭崖绝壁,依然傲世独立。古人一句“上控巴蜀,下引荆襄”的评价,凸显了南津关在万里长江所具有的地理和历史地位。
下牢溪,夏天。
伫立南津关悬崖边,向西眺望,但见长江破夔门由巫峡闯“滩如竹节稠”的西陵峡,浩浩汤汤扑面而来;那些让李白感叹“难于上青天”的险隘,面对南津关放弃了参差嵯峨的狰狞,呈俯首称臣的顺从状态;向东遥望,山平水阔,万里长江第一个水利枢纽工程葛洲坝长虹卧波,碧水蓝天间,巍巍闸门开启处,巨轮破浪而来,高歌而去;更远处,宜昌城高楼鳞次栉比,尽显大都市风范,承担起长江流域经济带西出东进的枢纽重任。
与下牢溪相得益彰的去处,就在南津关的襟怀里。这里有个本来并不起眼的小山洞,千万年与下牢溪日夜相伴着,只因为唐朝年间来了白居易、白行简、元稹三位文坛巨匠,小山洞突然先是蜚声文坛,继而名满失意官宦骚客群,最后扬名海内外。
时间定格在1201年前一个暮春的下午,一叶扁舟把缆绳系在南津关绝壁斜逸的树枝上。下牢溪悠悠荡漾着,扁舟上盘腿而坐的三个人,飘飘荡荡间,推杯换盏,诗词唱和,意趣盎然。突然年长者惊鸿一瞥,发现藤蔓笼络的崖壁间,有小径可攀援,于是提议不妨登而探之。
三位性情中人乘着酒兴,披荆斩棘,拉拉拽拽,几欲筋疲力尽时,一个山洞犹如平地而起,豁然出现在三人面前。三人欣喜万分,向着山洞奔去。进入洞中,这些见过世面的人,居然被惊得“虽有敏口,不能名状”!感叹之余,用生花妙笔记录下了当时之所见:“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自未讫戌,爱不能去。”三人齐声感叹“斯景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
假设他们只是三个凡夫俗子,眼前就一石洞耳!只有锁在山里亿万年的这个石洞知道,它的今生就是为他们而生,他们一旦来了,山洞羽化而成仙的良机就来了!
驻足石洞里的三个人是名满天下的大唐才子,更是惯见天下美景而万分珍惜美景的诗人,既然“斯景不易得”,他们绝不会抽身而去。
抚摸着石洞里的钟乳石,听着泠泠有韵的飞瀑声,精美的词语夺魄而出,三人不能自已。才华横溢的白居易当即提议同行者“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以酬天意。
暮春的阳光和煦地暖着石洞,也暖着三个意气风发的人。一时间,他们笔走龙蛇,墨绽繁花,各自挥就“古调诗二十韵”于洞中石壁之上。彼此把玩欣赏,意犹未尽。寻思既有古调诗在此,何不乘兴记事以求永年?三人中白居易年长,且 “文名”盛行天下,白行简和元稹当然推举他为大家的诗作序。白居易心情正好,也不推辞,状景写物之后,不仅为山洞命名,还深情指点后来人:“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廞间。欲将来好事者知,故备书其事。”千古名篇《三游洞序》,在那个温暖的春天里诞生在三游洞的石壁上,一座光耀千秋的文化宝库就此奠基。
南津关有幸,下牢溪有幸,三游洞更有幸。白居易三人以自己超凡脱俗的鉴赏力,不仅为长江三峡发掘了一个重要的风景名胜,更以自己卓越的才华,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璀璨的华章。
继白居易“三游”,岁月更替240年后,下牢溪的清波,又为三游洞承载了新的辉煌。
公元1059年隆冬,“名动京师”的宋朝“一门三父子”苏洵、苏轼、苏辙,出三峡赴汴京,途经宜昌,因慕白居易三人邂逅三游洞并留下美诗美文美名的逸闻雅事,决计步白居易先贤后尘,去探访一番。他们同样泊舟下牢溪,从荆棘间攀援而上,走进了三游洞。
那天大雪纷飞,父子三人流连忘返,居然不惧寒气逼人,夜宿三游洞。夜不能寐的三父子,徘徊在三游洞梦幻般的钟乳奇石和洞中瀑布下间,画意诗情油然而生。父亲苏洵率先吟出《题三游洞石壁》:“洞门苍石流成乳,山下长溪冷欲冰。天寒二子苦求去,我欲居之尔不能。”苏轼自然也成诗一首《游三游洞》:“冻雨霏霏半成雪,游人屦冻苍苔滑。不辞携被岩底眠,洞口云深夜无月。”弟弟苏辙当仁不让,效法其父,同样一首《题三游洞石壁》附和:“昔年有迁客,携手醉嵌岩。去我岁已百,游人忽复三。”
从苏氏“一门三父子”留在三游洞石壁上的诗作看,其情怀雅趣不禁令人艳羡至极,而且成就了三游洞富有传奇色彩的“前三游”和“后三游”的传奇掌故。
唐宋两朝名人先后为三游洞扬名,让三游洞想不出名都很难了!从此之后,历朝历代文化名人经宜昌出入三峡,一定要在下牢溪泊舟上岸,进入三游洞缅怀先贤,题诗赋文以表心迹,南津关的山崖上,碑刻铭文,争奇斗艳,让南津关愈发显得厚重古朴,下牢溪也愈发摇曳多姿,平仄有韵。
南津关的山岗上,如今遍布摩崖石刻,成为万里长江摩崖石刻最大的荟萃地。而且无论是摩崖石刻本身的完好,还是石刻文字具有的文化含量,都堪称绝妙。
山峦长青,溪水长碧。下牢溪,南津关,相生相伴春不老;南津关,下牢溪,顾盼生姿最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