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道

◎ 文 | 苏敏 编辑 | 吴冠宇

关山牧场 摄影/图虫创意

关山牧场 摄影/图虫创意

所谓关山，即设有关隘要塞之山。依此取关山之名者南北皆有，但历史概念里，常会将横亘于陕甘两省的一座界山特指为关山。此关山也叫陇头、陇坂、南陇山。在甘肃清水县境东北界，巍巍关山矗立着，不远处就是我的家乡，村两侧和村前头流淌的后川河、樊河、牛头河都发源于关山。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多在冬天拉架子车步行50余里，去山门帮小陇山林场净林子，返回时拉一车柴禾回来，做家具和烧炭取暖都够用了。清水村镇和各山头的庙会神戏，多半来自关山另一头的陕西陇县民间秦剧团或皮影社班。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关山那里基本成了一个死胡同地带，深山老林，很少有人前去光顾。外出都是沿陇海线到关中后或东上或南下，不再翻越关山天险。

我自己去关山已是中年之后，带参加高考的儿子坐车经秦亭镇，绕盘龙梁十八盘到关山牧场去放松一下心情。这条路是沿丝绸之路的一条关陇古道，过了张家川境，顺着连接省道S305的县道X302，莽撞地闯入陕西陇县境内，遇到陇县关山草原管理处在“陇三路”上设卡售卖门票，我只好报称去陇县那边探亲需要通过。核查身份证、登记后，拿到了一个红纸路条，管理处还派着一辆车跟着，监督我们一刻不停地走出景区方可为止。并规定当日不得掉头返回，无奈之下，只能从陇县再奔到宝鸡，然后沿渭河峡谷顺宝天公路回到天水，一圈下来竟多跑了三百公里。通过这次较完整的关山穿越，体验与感受大致有三：一是景色大美。崇山峻岭，山峦重重，诸多溪谷间草甸丰茂，绿茵似毯，杂树孤生，山脊起伏，山顶浑圆，牛羊遍野，骏马奔驰，山道或沿溪曲折，或盘山蜿蜒而上，雄险奇幽俊各种景观俱占，一路下来，真有“骏马秋风塞北”的快意。二是文景并茂。古隧道、驿站、土堡、军寨遗址、佛寺、道观、清真寺和集镇、村庄一路林立，使关山在草木掩映之下，较其他古道多了一种社会感和市井的嘈杂。三是关山难越。一条道上，两省和几县割据管理，关卡重重，即使到现代社会，也存在行路难的问题。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关山为陇首之山，南北纵列的陇头与逶迤而来的秦岭成夹角相牴之势，与陇山另一头的固原一起扮演了“陇山锁阴，关中命门”的角色。在我看来，华夏王朝，选在南方建都者寥寥无几，政治讲究武力与强悍，国家版图多以北方平原为中心，以大山屏障为依托，保持着对四夷的持久张力和威慑。小王朝是这样，周秦汉唐也是这样，往往在西北角上顶出一个锋利的锐角地带，这个锐角的尖就是雄踞陇头的关山，尖上延伸的刺就是陇山末端的固原萧关。

如果完全将国家当做一个庭院，关山道、萧关道和河西道就串接起一条绵长的国家走廊。沿着这条走廊，可以信步检阅大半个中国。顺着这条走廊讲话，政治影响力可以从关中抵达北京、南京、洛阳、开封等地，甚至更远处穿过关山绵延到西北、西南十余省；经济影响力则可通过古丝绸之路抵达国外。

我们时常宣扬古长安的灿烂与辉煌，却常常忽视了哑铃一样横卧在国家陆地版图几何中心的甘肃。作为国家走廊，甘肃对节制西北与西南，畅通商贸，增进民族团结和文化交流是极其重要的，如一个多孔插板，供给半个华夏的光与热。从这条走廊的东边推开关山这道门，沿着关山经北陇山(六盘山)、贺南山可抵达昆仑；也可顺着关陇古道翻过关山后进入天水，再奔赴河西走廊。陇山和秦岭在前期若即若离，隔着渭河双雄对峙，延伸到天水后，陇山更加雄迈，西秦岭却在齐寿山和朱圉山之间，海拔意外地降低，受北岸六盘山系的探头挤压，形成了一个喇叭形的“天水豁口”。

这个“豁口”和渭河河谷及西汉水一道，在关陇古道的歇脚处，布置出远古交通史上一个特别的三叉口来，向南与陇南山地、大巴山相勾连，入陇南可下四川、去云南（当年杜甫就是沿此道入蜀的），继续向西可逆渭河到兰州，进入河西走廊通新疆，还可接连青海、西藏、内蒙以及西亚、欧洲。为此，关陇古道也是一条中华文明串联世界文明的脐带，虽九曲连环，蜿蜒曲折，但输送往来就使东西文明得到了更好地互补与交融。鸠摩罗什入关传法，唐玄奘西去求经，汉唐和亲公主铺出玉帛之路，猎猎旌旗与丝绸花雨并行不悖。沿新疆到敦煌，到炳灵寺，到麦积山，延伸千里翻过关山，一路开窟筑塔到长安，再通过白马驮经到洛阳，佛教在中原立足并辐射开来，经过几百年的传播与演进，一个内涵更加博大精深的中国佛教与道、儒并行天下。仅关山方圆百里之内，也星罗棋布着老庵寺、云崖寺、固关悬崖石窟、须弥山石窟等蔚为大观的古石窟群和其他宗教场所。同治年间，陕甘一部分回民迁徙、安置在关山附近居住，随之形成了一个以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为核心的少数民族集聚区。为此，我重申我的观点：关山，自古以来就是一座政治、军事、经济、民族、宗教、多元文化与民俗风情交织在一块儿的五彩之山。

1. 美国传教士毕敬士1936年拍摄的关山行旅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关山是西出长安的第一站，也是戍卫关中的最后一道防线，每逢乱世，必起刀兵，唐代诗人张藉“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的诗句所言非虚。秦人先祖在镇守西陲、抵御犬戎的残酷征战中，于关山两侧盘踞六代，先是秦非子为周王室养马有功在关山西北坡获得封邑，后秦穆公将关中彻底纳入秦国版图，最终由秦始皇驱动虎狼之师一统天下。西汉鼎盛时，关山一带养马规模高达三十多万匹，霍去病就是骑着关山良驹，英姿勃发，出关陇，沿祁连山直捣匈奴老巢，一战封侯。东汉之初，刘秀与隗嚣相争，“嚣使王元据陇坻，吴汉等群将环而攻之久不能下”，可见关山天险何其易守难攻。诸葛亮六出祁山，原初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夺得关陇古道进而举旗进入关中，一场失街亭使蜀军一蹶不振，无奈间避开关山道移步秦岭栈道继续开展北伐依然不行，一代军神最终在渭河南岸的五丈原遗憾谢世。到了唐代，吐蕃直压关山，逼迫唐王朝签订清水盟约，割让凤翔以西的广大地区与吐蕃和好。安史之乱，唐玄宗溃逃之路也由于陇右吃紧的民族形势而沿宝鸡陈仓道翻秦岭入川。

由于关山的重要性无以言表，历代政府都十分重视对它的经营和管理。相传汉武帝专门来陇关巡查，遇雷震落马，故改此关隘为大震关。西汉时在陇关道的西端置陇县，为凉州刺史驻地。王莽时期专设四关将军来固守都城安危，其中就有陇关将军。经过多年的营建，关陇古道沿途“五里一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寨”，长宁驿以西有闫家店、弓门寨、张川镇、木河店，南有盘龙铺、百家站、八里铺、十五里铺，形成了省、州、县间完整的邮驿体系和交通网络。 至今固关、大震关、安戎关等关隘，大震关驿、分水驿、马鹿驿、张棉驿、长宁驿等驿站犹存。

2. 美国传教士毕敬士1936年拍摄的陕西千阳至陇县段

3. 美国传教士毕敬士1936年拍摄的关山道

4. 美国传教士毕敬士1936年拍摄的关山所见牵驴人

明代以来随着海运的兴起，古丝路商运日渐衰微，虽然国家的行政中心早在宋朝已远离关中，但陇山两头的固原和关山防务从来没有松懈，高层的目光依然远远地盯着陇山的一草一木和一举一动。明朝在固原设立三边总制府，批准长宁驿从关中迁往关山西坡清水石嘴，以便更好地加强关陇一带的边防管理。清穆宗同治年间，朝廷设关山营，负责驿运事务，供应驿夫的车、马、钱、粮等。民国年间，在关山设立守备指挥部、常备团、保安团、特务团、护路大队等武装……从秦时明月汉时关开始，关山古道没有消停过一天，没有冷落过一天，那里的山林草场，没有一天是一片纯自然的世外桃源。

丝绸之路翻越陇山的古道主要分北线和南线，沿泾河，经泾川、平凉到固原萧关再到河西走廊的北线，由于沿途缺乏饮用水源，少数民族众多，皇家使臣、军队多走此道外，商旅还是多选择南线关陇大道。秦汉以来，关陇大道上驼马不停，商旅不歇，丝绸、陶瓷、茶叶、战马从这里往来中西，僧侣、官员、军队、商贾熙熙攘攘，“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描述的就是这条道上繁盛时的景象。

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

关陇大道开辟于西汉初期，从西安到陇县后，经固关、大震关、安戎关、付汗坪分岔上老爷岭，再经恭门直指陇城，或从恭门沿樊河到达清水，或由马鹿向南经长宁驿至清水，再到天水。我几次去秦安五营乡大地湾史前人类遗址参观，去街亭古战场吊古，并经陇城到张家川县城，再经恭门镇到马鹿，或从清水到秦亭镇翻盘龙梁到长宁驿，两次经现今的陇三路翻关山到关中。为了寻找从恭门镇沿樊河到清水的那段埋没的古道，从去年端午节开始，利用周末从老家左侧的樊河口起步，断断续续，背包徒步逆流而上，直至麦收结束，才在道保石梁山顶找到了樊河的源头，顺便到秦家塬，拐到桃园参观了马家塬古战国墓遗址，还两次从恭门镇翻山梁到河峪村，见到了专为记述汉阳太守刘福主持修复陇道而刻就的汉代摩崖石刻《河峪颂》，并顺河峪走进关山深处的羊肚子滩。为了探访公路改道后撇下的老爷岭和固关，曾穿过关山牧场专去了一趟固关，从固关行至大震关。大震关前有两道峡谷，一条通秦家塬，一条通老爷岭，通往老爷岭的凤陇公路前身为汉代古道，当地人称马道。我在林中找到了一段遗留的古道，这段古道宽仅三米，多以附近河谷中的卵石补砌，在峡谷内主要沿河岸台地而行，然后在接近山脊时盘旋而上，巧妙地将一些小溪连接起来，在转弯处和塬头形成了多处宽敞地儿，即今天的错车道。石道间古树盘根，冰草塞缝，排水应该十分利索，经上千年几百年而不塌不陷，可谓优质工程也！

兰州南部，关山下地貌及西固区鸟瞰图。 摄影/杨生/FOTOE

老爷岭海拔高度2428米，虽比关山主峰矮了38米，但夏天到这里也凉爽如深秋萧野，冷得叫人一阵阵发抖。岭上有座小庙就叫“老爷庙”，古道就是从庙门前经过。山顶是一面阔大无沿的草场，草如贴皮短发，托举出“老爷”的妩媚曲线，草花遍野，起伏如浪，马一群，牦牛一群，羊几群，看不见牧人。听说春草一发青，山民就将牲畜赶到这里一丢，再不管不顾了，待到大雪封山前接它们回村圈养。现在牛羊价格奇涨，山民已经开始轮流派人骑摩托每五六天巡山一次，检查它们是否掉膘和繁衍情况。有些老年人干脆在山坡上搭庵房住下来与牲畜厮守在一起，他们在庵房旁侧用枯树枝围护成圈栏，早开晚合，用着人畜之间互懂的简单语言。白天牛羊吃草时放牧者在干啥？或挖药材，或漫花儿：“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对牡丹……”我在庵房找到一位山民时，他就蹲在地上，依靠一把砍刀来制造一个天然的小矮凳。凳面是松木居中劈开后的一个截面，凳腿也是松木自生的四条斜杈。我坐了坐，很稳当，他说在马鹿山货集上能卖50元。

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

关山之重，在其通也！什么原因阻碍了关山道的畅通，怎么才能保障关山道的一贯畅通？据《清水县志》记载，关山地区，“山林险阻，奸宄易藏，张川猓人羘人聚积为盗，薮东劫关山，西循藉水。居民多罹，搅扰商旅，目无畏途，又路径多歧，追捕不易，有司者苦之，自非设防宿兵，阻山依险，其渐不可长也”。这不是修志的秀才们的观点，在各时期的政府看来，就是在平常时期，也要层层设防，加强管理。森严管理之下的关山，真正出现过政通人和，祥和安然的时期吗？我阅读大量有关书写关山、记录旅人心史的文字后发现，关山并非常年朗然如皓月，明丽如春景。

关山草原 摄影/图虫创意

关山，这座从入口到出口精细管理的山林，一座在文学词章中由实转虚，逐渐演绎成一个形而上的文化符号和书写名词的山林，它的万千气象，它的小桥流水，它的草场丰茂和牛羊广披，都难以冲淡“哀愁的行旅”、“难越的关山”这一雷同的忧伤。千百年来，说关山、写关山、画关山、吟唱关山成了一种延续不衰的主题，各种体裁作品不胜枚举。张衡、卢照邻、岑参、张藉、李白、杜甫、王维、李贺、白居易、关仝(五代画家)、苏东坡、柳永、陆游、曹雪芹、纳兰容若、宋琬、毛泽东、刘文会(作曲者)，等等，都留下了有关关山的诗词音画。

魏晋民歌《陇头吟》，“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与后来唐人陈子昂“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谓最为孤绝、最能催泪的姊妹篇章。以此基调为前奏，后面的关山诗词和陇头流水一样，几乎个个流离失所，飘然旷野。如卢照邻“陇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李白“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杜甫“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苏轼“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徐庸的“莫说关山行役苦，看图犹自起咨嗟”，宋琬的“拔地千盘深黑，插天一线青冥。行旅远从鱼贯入，樵牧深穿虎穴行，高高秋月明。半紫半红山树，如歌如哭泉声”……

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让文人这么一搅和，简直成了一条哭路！在考察关山的过程中，我带着童趣，选关山道几处溪流进行录音，带回来请几位音乐人一起品听。他们说，哗啦啦，叮铃铃，哈哈，咕咚咕咚，都不是愁音呀，这到底是为什么，让陇头流水一直“污名”化，哀哀哭啼千年？除了一群文人骚客、戍边求功名的武士或流放之人，离开富庶平坦的关中平原，一下子要翻山越岭进入贫瘠荒凉之域，听到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造成心中落差太大的主观原因外，也有受役遣之驱或生活所迫而舍乡离亲之不情愿的情感因素，以及关山道确实曲折艰辛的客观原因。之外，我认为还有一个原因，即关山的堵口、卡口效应而带出来的管理方面的副作用不容小觑。

关山风光 摄影/图虫创意

在这条官道上，“冠盖之所辐辏，牌符之所往来，马不得停蹄，夫不遑息肩”。为防经此道流配案犯逃脱，由驿站负责每个案犯配四名杠夫接送，用栅兜锁锢，一驿又一驿，百里山道，一步一顿，需五至六日才能走完，可见酷严戒律之苛。由于管理机构庞大，驿务繁重，官需民养，于是，关道驿站巧设名目，占用山民田地，或盘剥路人钱资也属正常之举。这种设卡圈围意识在关山的长期存在，防不胜防，古往今来，关山道上行旅总是提心吊胆，担心哪一环节不顺，就过不了关。由于重重山峦，重重关卡，马匹不能在这里尽情撒欢，牛羊时刻担心屠刀而不能欢快地吃草，鸟雀不能尽情鸣叫，溪水跌进深潭里，呜呜半天冒不出头来，焉能不哭不喊不叫？倒是高挂天上的日升月明和云卷云舒，成了关山道上常能仰望的唯一无约束之物。以“关山月”为题的曲谱、诗咏、画作，倒是有一种辽阔净明的圣洁之境，与苦涩的行旅形成互补，短笛悠悠，琵琶半掩，脚步婀娜，梦一般的意境成为各艺术门类贪恋不舍的主题。

现在的关山道，虽已不是一条秦陇之间的必行大道，但由于较好地保留了暖温带林草风貌及层峦起伏的立体山形，确属一处完全可与中欧阿尔卑斯山的林草景观相媲美的游览胜地。

这次过了关山，我专赴宝鸡一趟，看了一回姨奶奶。姨奶奶是我奶奶的小妹，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别家舍子，翻过关山在卧龙寺附近重新嫁人，总算躲过了一场世纪饥荒，但愈到晚年，她的乡愁日益沉重无处安放。与姨奶奶一样的经历在甘肃境内最少有几千人之多。她年龄已过八十，这一群翻关山逃荒的妇女在世的已不多了。上一辈拿着镰刀翻关山的麦客们老得追不上收割机了，陇县那边的皮影戏班也面临无人承继和观众消失的窘境。这些起伏在关山道上的群体命运，渐渐淡出历史舞台，我只能在记述关山道时，给他们勾勒些脚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