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访天陉
2021-01-27黄一丁编辑王芳丽
◎ 文、图 | 黄一丁 编辑 | 王芳丽
一条龙形蜿蜒的旅游山路,腾跃绕行在太行东麓石家庄井陉县地区的大美山间,尤其值得一提处,是这“龙身”上贯穿镶嵌了多达24个纯然石造且年月久远的古代村落,与这千崖壁立的太行风格,倒恰恰是彼此辉映、相得益彰了。
8月15日全天阴雨,时断时续。就着雨势踏路访村、直入太行。上午八时,阴霾当头,欲雨未落时分,那天路外井水洗过般地匀净,路外两山极为亮眼,成片成片的大花金鸡菊在清晨的湿气招展中正开得肆无忌惮,用它黄中见红的灿烂菊色簇拥着青、红、绿、黄四色井然的崭新公路,开车在这簇新的路上无形中倍觉气爽。
见识过新疆著名的独库公路震撼美景的我们也得承认,“井陉天路”颇具颜值,确实不辱其“天路”之誉。
这路,2019年才真正对外开放。难怪如此之新。
于家村,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新路深处莽莽而卧的,却是数百年的传统老村;天路行车还没爽够,就骤然拐向了此行中第一个石村——于家石头村。
第一印象,此村石多重叠、石迹累累;放眼望去,到处皆石,石楼石阁、石房石院,石桌石凳、石碾石磨,还有石桥石栏,以及曲径通幽中石屋栉比的石街石巷,活活一个石居天地、石造世界;仔细观看还发觉所有的石屋、石楼、石具、石巷等,高低错落、布局规整、相互呼应,千千万万块民建古石或犬牙交错、或整齐排列,冥冥中一切营造分布皆暗合天意,俨然又是一个石建技艺的经典展览!
探知其史方知,之所以名为“于家村”,原来这是被冤杀的明代朝廷重臣于谦后代于有道等人于石荒之地上凭空开建,历经明、清、民国等四次重大扩展而至今日规模,“全村共有六街七巷十八胡同,300多所院落、4000多座民居全部用石头铺砌”,而历经27代人、500余年开石建村,根本原因居然是为了避难躲灾、逃离追杀!
在村中一座石牌戏楼处遇一中年村民,跟我们津津乐道了一通于家村的“避难文化史”:于谦之子当年逃至太行先是隐居井陉南峪村,但为躲避追杀不得不弃村入山逃向至僻之地,其长孙最终在四山环抱荒石僻野处自建民居;此外,于家为躲避政治迫害还有严格家规:所有后代考取功名一律到秀才为止,就是为了避免考上进士之后朝廷要上查三代,暴露于谦后人的真实行踪。
大梁江上街,窄巷高墙,古意幽深。
果然,我在于家村史展中还真看到了一份《于氏家族明清秀才名录》,多达40余人,但都只是“秀才”,可见此村民所言不虚。所疑问者,是在于谦被冤杀8年后,由宪宗朱见深平反,并被先后追谥“肃愍”、“忠肃”之号,但于家后人仍是如此深藏不露、余悸难消,可见世事之诡谲难料。
大一统皇朝年代里这种政治避难式的故事案例有多少?只知道有陶渊明笔下“桃花源”式隐居、有范蠡“七十二峰间”悄然引退,还有留侯张良悟透残酷的政治逻辑后自请告退,皆是因为皇权政治的极端残酷;但像于谦后人到了“千锤万凿出深山”(于谦《石灰吟》)般极度艰苦地造村躲灾这等地步,设身处地之间,不期然中不免心生感慨。
于家石村避难自保最明显的表现,第一是地势隐蔽,深深地嵌卧于太行腹地,盆谷低卧,“不到村口难见村”;第二是颇具防御态势,说是村庄建制,却俨然一座天然城池,四面环山且四面有门,便于武装御敌,实属国内罕见。
且行且雨之中,这石村的古意被淋浇到极致。这石造古村在500多年千锤百炼的打磨之余,锻造成了一座庞然的石艺民俗宝库;据说该村明、清、民国年间几乎全村皆为石匠,石的名堂无比深厚。这种“群体构建”的共同创造往往会变得底蕴无穷,每一个角落都堆砌起品味不尽的蕴涵、匠心与门道,就像一首首世代相传的民曲民歌,因年深日久而词曲动听;每一块古村石都仿佛一个音符,铺天盖地地在游客的视觉中跳荡而歌。我似乎领略到歌曲《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中那句“精美的石头会唱歌”一语的直观意境。我还特别留心于雨浇之下的石村古道,那些青圆石在雨地里格外圆润,被500年来鞋蹄踩踏和岁月抚摸,打磨出文玩古物般的“厚重包浆”,在历史和岁月的光照里锃光瓦亮、闪闪发光,让石的意象备具光彩。
大梁江,白云生处有人家
雨里,继续天路盘山十余公里,又一处大型石村跳入眼睑,且有“大梁江”三个红笔大字在不规则的巨石上迎头相遇;巨石身后,有高低远近一干的石垒民屋居高而立,更高处则是雨景下墨绿深浓的连排树冠,让这古村在色调上更具古雅。
进村仿若进城,石街两侧处处都是“堡”,那些拱券式的古老石房,券形窗、券形洞等等,让人有“券拱之村”的印象。大梁江内围的布局,有上街、中街、下街三街东西并行、中分端合,有小巷助主街相通,有个巷窄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倒也奇葩。这个格局,居然很奇怪地让我联想起远在新疆吐鲁番的那个已成“历史标本”的“交河故城”,也是几街通贯,只是更为四通八达。
比较之下,于家村与大梁江多有近似之点。有趣处在于:街巷长度都是3700多米,院落数量相近,石屋也是4000多间,数十座庙宇、戏台等也数量相当,好像这是太行大型石村的“均衡规模”,也就是最合理的体量结构。当然,大梁江处并无于家村惨烈的开村经历,且在村名还是“甘桃村”时就已初具规模,后来是梁姓能人在此定居后便更名为“大梁村”(不远处还有个小梁村,也是一水儿的石村),后因五行缺水,讨个名彩,加个“江”字,不但气势凭增,而且常被人误作水域之地。
大梁江素有“石建民居博物馆”之称。村内穿行时向每一条石巷望去,一户户的石头民院高低排列如层层壁垒,石巷夹道视觉紧凑的逼迫中倍显森严,曲巷斜墙中雨意浸润,院落石居一座座神韵各异又彼此相契,仿佛出自于某只“看不见的手”。历史的殷殷巨手停留光顾过的痕迹越发显得无比厚重,积淀演化中以民俗方式体现而来的“村落石文明”也令人心生敬意,其间所蕴含的文化-社会价值在村落民俗演进的方方面面中似乎也挖掘不尽。那些龙盘虎踞般的石街石巷石建筑,在粗犷、丑拙、憨重等外表之下,却隐藏并暗合着所有的细腻、所有的神奇,也让人见识到惯常所见的传统建制式古迹之外,民间群体创造力之魅力。
攀援上下观村看景略感疲累,出得村来,村边山体转角处怪石嶙峋、石间杂树叠生、四围蝉鸣如鼓。浓浓的绿景从山巅、山腰到我们头上崖壁夹缝之树间遮头盖脑滚滚而下,瞬间打开一条“感受穿越的时间通道”,树、草和青绿玉米的熟悉味道突然唤醒早年似曾相识的乡间经历。
二十四村:山深才见金凤凰
当日我们又观访了第三处石村:吕家村。于前两个知名的大型村不在一个档次,但也有“三滴水院”“日月楼院”“绣楼楼”“福寿宅”等8处“碹石窑居”的老院落可供一观。这个被称之为“靠山家”的小村落不过160余户、400多人,可惜几处“旧址院落”皆双门紧锁,使我不得见其真颜。
大梁江村口
时间所限,40多公里的天路之行,将近一天工夫也只能观访三村,还有天长镇、花驼村、秀林镇、小龙窝等多处未能造访,虽说都是古石村的路数,但也各运匠心、不落雷同。这些年各种传统古建筑看得多了,而这深山古村却别开生面,难得一见。更何况二十四村齐聚一路,形成“群体景观阵容”,给来访者以太行山脉深处“石的启迪”、“石的洗礼”。
放大视野去看的话,“井陉”或“天陉”者,即“太行八陉”之五;而“陉”,即东西向山谷狭道,属易守难攻之兵家要地。图景更放大一步,则还有“天下九塞”,视野囊括到山西、河南、北京等“天下”层面,远远超出“五百里太行”属域之外,井陉竟有资格与著名的雁门关(九塞之“句注”)、居庸关(居庸)、河南平径关(冥厄)等相提并论,且排列第六。仅就二十四村据此“八陉之五”、“九塞之六”扎驻其根观之,多少也是非同凡响了。
遐想之余,举目四眺,似憬然有悟:太行高耸,石壁峭立,而古石村,似乎是对太行雄脊巨壁一脉绵延的交响协奏,它们之间有一种强韧且动人的共有旋律,这就是融入各个石村魂魄之中的“大山般的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