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山田洋次的庶民喜剧——以《家族之苦》三部曲为例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00）

一、山田洋次与庶民喜剧

山田洋次出生于1931年，虽已近九十岁高龄但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生命力，他是继小津安二郎之后的第二位热衷于创作反映人们现实生活的电影大师。他的创作从中下层人民的生活出发，用平实自然的创作手法跟观众探讨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从48部喜剧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到 70 年代的爱情经典电影《幸福的黄手帕》，再到如今的《家族之苦》三部曲，他的创作在保持高产量的同时，又保证了高质量。《家族之苦》三部曲的创作周期大概是一年一部，但是仍然让大家笑中带泪，好评如潮。

何谓“庶民喜剧”？笔者认为就是用轻松诙谐的方式解读中下层平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庶民喜剧”作为一种电影类型兴起于20世纪30年代，在美国电影学者约瑟夫·安德森和唐纳德·里奇看来，日本“庶民喜剧”电影的出现，可以以1931年五所平之助的《太太和妻子》为其发端标志。[1]其后小津安二郎用自己独具魅力的叙事和影像风格将这种类型发展到新高度，后来居上的山田洋次在继承小津风格的同时，探索出了自己独特的山田洋次式的叙事和美学风格。

山田洋次对庶民喜剧的创作可以追溯到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男人之苦》），该系列电影是从1969年开始，直到1995年“寅次郎”的扮演者渥美清离世才得以终结，这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系列电影。2016年开始，山田洋次再次回归到庶民喜剧创作——《家族之苦》三部曲。《家族之苦》名字上延续了《男人之苦》，故事仍然聚焦于中下阶层人们的生活，讲述了横滨平田一家的喜怒哀乐，虽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二、《家族之苦》系列影片分析

1.以小见大的主题

《家族之苦》系列电影的叙事手法都是通过一件生活小事来表达一个深刻的主题。第一部讲述了退休后的平田周造与妻子富子在即将迎来金婚之际，一向温柔的妻子突然向他提出离婚，导致家中鸡飞狗跳的故事。山田洋次在这部影片中关注了“熟年离婚”的群体。“熟年离婚”一词来自日本，指子女刚刚成人、正在步入老年的夫妻离婚现象。[2]日本很大一部分女性是家庭主妇，因为她们生活完全依赖于丈夫所以即使不睦也选择忍耐，直到六十五岁拿到国家养老金才选择离婚。不过影片结局还是山田洋次式的大团圆，当周造将签好的离婚协议书给了富子并坦言道：“能跟你在一起真的太好了，Thank you。”听到这句话，感动的富子反而将离婚协议书撕掉。其实辛苦付出的背后，想得到的并不是对方同样的回报，而是理解和体谅，我认为这也是影片想传达给观众的。

第二部讲述了被周造留宿的朋友丸田在他们家去世，一家人再次陷入混乱的故事。故事背后所蕴含的生死观才是这部影片的主题。周造的老同学丸田年轻时事业破产、妻离子散，晚年独居的他为了生活去做交通协管员。其实丸田代表了一类正在日本急速扩大的人群——“行旅死亡人”。这是源自明治时期的叫法，指那些死在路边、姓名籍贯一概不知的死者。2010年NHK制作了一部纪录片《无缘社会—无缘死的冲击》，所谓无缘，是指个人失去了包括地缘、血缘、社缘等在内的所有缘分关系，虽然活着但是社会关系早已经死亡，剩下的日子只不过是苟延残喘地等着真正的死亡。[3]他们大多数都很老实本分，到死都不想给别人添一点麻烦。正如丸田一样，哪怕到了七十多岁，也不麻烦任何人，不申请国家救济金。所以周造才感叹道：“那家伙到底是干了什么坏事，事业失败欠下一笔债，被骗做了连带责任担保人，这些是严重到要让他独自踏上黄泉之路的罪行吗？他也有好好交税，也有好好工作。”电影上映的时候山田洋次已经86岁了，只有真正看淡了生死的人，才会将“死亡”拿来调侃。这不仅不是对生命的不敬，反而是对生命的反思。山田洋次自己曾说，“当观众看到一个出场人物悲惨死亡的时候，会更关注自己身处其中的眼前幸福，这是维系家人亲情的纽带。”

第三部讲述了无私奉献的完美主妇史枝因为长期的付出得不到丈夫的尊重愤而离家出走，让这个大家庭又一次陷入危机的故事。山田洋次在这部电影中展现了两类女性：一类是从事法律工作的长女成子和做护士的小儿媳宪子，她们拥有自己的事业也拥有自主意识。另一类就是大儿媳史枝，为家庭奉献一切却得不到丈夫的体谅，连想学弗朗明戈的愿望都难以实现，她就如自己养的笼中鸟一样，没有任何自由。不过影片结局仍是大团圆，史枝在得到丈夫和全家人的体谅后选择重新回归了家庭。我认为这部影片想表达的主题不是说呼吁女性成为这两类女性中的哪一类，而是告诉大家，无论是哪一类女性都很不易，都应该得到大家的尊重和理解。

2.平淡有趣的小人物

山田洋次电影中的人物都是庶民，这些小人物给人一种亲近感，很容易让你想到身边人。他们对生活没有不切实际的理想，平平淡淡才是他们的追求。此外，山田洋次擅长描写群像，尤其是在《家族之苦》系列中，我们很难辨别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因为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任务和趣味，流露出山田洋次式独特的幽默，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家族之苦》系列电影是围绕着平田周造一家的生活展开的。周造，一家之主——执拗的老顽童。七十多岁的他仍然执拗，爱面子，同时又有点小花心，喜欢去找酒馆老板娘加代。但是这种感情并没有引来大家的反感，反而会觉得他有些俏皮。第二部更是如此，不服老的他喷香水、剪鼻毛去约会，工作了一辈子仍十分会享受生活。富子，周造的妻子——迟到的浪漫主义者。富子辛辛苦苦为了家庭牺牲一辈子，年老了开始进入叛逆期。第一部在写作班看到了不一样的人生，开始向往着更为浪漫的生活。第二部她选择去和自己的朋友们去看极光，完成自己年轻时的愿望。她的叛逆是温柔的反抗，外表的温柔和内心的反叛反差特别大，这种反差也会产生很多笑点。幸之助是周造的儿子——执拗的大男子主义者。他不仅遗传了周造的执拗，而且还十分大男子主义，这种人物在生活里面可能会引起反感，但是在影片里，家人们经常在背后调侃他，这种借助与其他人物的关系而产生的化学反应，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可爱。史枝是幸之助的妻子——温顺的奉献者，从与富子的谈话中，我们能察觉出史枝有点像年轻的富子，她们都为家庭一直付出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所以当富子提出与周造离婚的时候，只有史枝表示理解和向往。而当史枝与幸之助闹离婚的时候，也只有富子表示理解。这对闺蜜似的婆媳关系可爱的让人羡慕。成子和宪子是与富子和史枝完全不同的女性，她们既有自己的事业又有自己的家庭，成子的霸道蛮横与她丈夫泰藏的憨厚软弱形成对比，二人是一对滑稽的冤家。泰藏的简单憨厚，承担了这部电影的多数笑点。无论是什么类型的喜剧，每个人物都有不同的任务，有的负责幽默而有的负责温暖。庄太夫妇就是天使的代表。小儿子庄太——家中的黏合剂，正如他的职业调音师一样，一直为这个经常处于混乱中的大家庭做调解。而小儿媳宪子就如温暖的天使一般，第一部影片里面，她的劝说使得周造去跟富子表达了自己的心意。第二部里面，丸田在家中去世，她不仅安抚了慌乱的大家，而且还帮助周造去料理丸田的后事。

3.丰富生动的生活细节

山田洋次的庶民喜剧中都充满了丰富生动又十分有趣的细节，这也是他的作品能够打动人心的重要原因。第一部刚开始，史枝接到了自己公公周造的电话，把公公当成了诈骗。当富子提到自己生日时，周造问富子要什么礼物，富子出人意料的拿出了离婚协议书，相比于惋惜，大家更多的是觉着好笑。当周造正为此发愁时，和丈夫闹架的女儿成子跑回家说自己要离婚，他不仅不劝反倒让女儿离婚，还嘲笑她跟坏了的扩音喇叭似的。就连在聚会上周造突然病倒，这么大的事情，大家竟在惊慌中计划起他的葬礼，而且大哥幸之助还在打医院电话时留的自己的名字，在救护车上医护人员误以为周造才四十多岁。本身离婚、送医都不是开心的事情，但是由于精巧的语言和生活细节的设计，反而让人觉得很轻松。

第二部也是如此，比如在丸田去世、家中一片混乱时，母亲富子打电话让泰藏转告周造说极光好美，哪怕随时死掉也无憾。正在为丸田的事情悲伤的周造说了一句那就去死好了，但泰藏不仅没这样转述反而且还果断地告诉母亲，说父亲说太好了。还有在丸田葬礼的时候，幸之助将本该带在死人头上的白巾戴在了自己头上。周造将丸田最爱吃的白果放进了他的棺材里，没想到在火化的时候竟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瞬间消解了葬礼的严肃，让人觉得死亡也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家族之苦》第三部中也是如此，比如滑稽的小偷入室抢劫了史枝的私房钱，富子突然提出不要和周造合葬等等。影片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琐碎且有趣的生活细节，这些丰富生动、充满趣味的细节不仅消解了事件本身的痛苦，而且更好地塑造了人物，使影片的主题也更有意味。

三、启示

山田洋次的庶民喜剧用轻松诙谐的方式消解本来严肃的故事，一次次的给我们带来惊喜。他的作品是我们很好的学习范例，给我们当下的同类电影创作带来了很多启示。首先，我们应该提高对生活的关注度，山田洋次导演曾被问到过为什么总是有层出不穷的可拍摄素材，他说道就是留意观察生活。《家族之苦》三部影片里对三个不同的群体关注以及大量的生活细节，都离不开导演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记录。

其次，我们在借鉴和学习的时候应该充分的了解中国的国情。比如黄磊拍摄的《麻烦家族》口碑并不是好，与电影没有做好本土化处理有很大的关系。《家族之苦》对苦难的洞察和理解是深入影片骨髓，而不是浮于表面的。所以我们做中国的庶民喜剧一方面必须要立足于中国特殊的文化背景和家庭关系，另一方面不要忽视生活中的平凡，有时候小事情、小人物甚至是小细节都能够让电影熠熠生辉。

无论人们面对着什么样的困难，山田洋次的喜剧总能洋溢着希望，让人感受到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生活是苦乐参半的，我们看待生活的方式往往决定了我们作品的呈现方式。所以我们应该用更加乐观的心态去面对生活的苦难，创作出更多能够慰藉大众心灵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