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渐趋乱世中的女性命运
——以薛涛为例
2021-01-27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宁波 315000)
“安史之乱”后,唐朝元气大伤。但安史之乱所带出的政治、经济制度问题,才是促使一个鼎盛朝代衰败乃至灭亡的重要原因。孔子曾曰:“苛政猛于虎也!”百姓和国家息息相关、相辅相成,国家面临分崩离析百姓民不聊生,而在男权社会中处于社会下层的女性的命运更令人哀叹。
史载:薛涛姿容美艳,生性敏慧,八岁能诗,洞晓音律,多才艺。幼时随父亲薛郧定居成都。父殁后,飘零动荡,十六岁入乐籍为歌妓,脱籍后终身未嫁。作为女冠诗人杰出代表,薛涛善歌舞,工诗词,曾创深红小笺写诗,人称“薛涛笺”。[1](P81)本文就以薛涛为例,探究渐中唐趋乱世的政治、文化对于女性命运的影响。
一、政治因素
唐朝设立“节度使”导致藩镇割据,德宗宣战却难敌唐朝问题积重难返,此后德宗便重用心腹宦官,埋下了宦官专权的祸根。白居易在《百炼镜》写道:“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白居易引用唐太宗的典故,劝诫德宗学习初唐统治者施行仁政,善于用人,礼待贤士。这从侧面映衬了当时社会政治的黑暗。
(一)堕入乐籍
关于薛涛的父亲薛郧的史料非常少,但据他因直言不讳、敢于进谏得罪当朝权贵而被贬谪到四川的记载,不难看出当时官场腐败之严重。父亲因公事被革职抑郁而亡,薛涛和母亲的生活失去依靠,靠积蓄度日,这也是日后薛涛入乐籍的主要原因。
薛涛十六岁应韦皋之召入幕府,由此加入乐籍。不排除母亲去世后,薛涛独自生活处境窘迫,难以维持生计的因素,但在尚权力地位的男权社会,一个弱女子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拒绝西川节度使的要求。女性的社会地位本不高,入了“乐籍”后的女性更是低贱的社会底层,是一个以声色娱人的群体。在唐朝地位虽有些提高,但仍被人轻视。落入乐籍对于出身不凡、洁身自好的薛涛来说实为一件痛苦的事,以声色侍人的美艳官妓即便才华如何横溢,众人也会以异样的眼光打量,不堪入耳的声音议论。薛涛却没有因此堕落,沉沦于灯红酒绿的生活,而是广泛交友,与才子名流吟诗作对,在痛苦中找寻自己的价值所在。入节度使幕府后的薛涛备受韦皋宠爱,虽未能成为“校书郎”但被人称为“女校书”,甚至于使节拜访韦皋都要给薛涛送礼。在旁人看来风光无限的生活并没有让薛涛觉得满足欣喜,反而在《柳絮咏》中写道: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薛涛用美丽易散的“杨花”暗喻自己的官妓命运看似羡煞旁人却前途茫茫,不知何处是尽头,流露出对于自己无依无靠的不幸人生的无奈哀叹和感慨。另一方面,她渴望自己能像柳絮一般自在逍遥,不受制于人。自古诗人都渴望人生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而薛涛此时的命运却被掌控在他人手中,诗歌表达出了诗人对自由的强烈向往。
(二)流放松州
《鉴诫录》记载:“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遣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乐籍身份低贱,韦皋位高权重,薛涛收取贿赂、恃宠而骄引起韦皋不满,就被流放至松州军营。
薛涛被韦皋贬至松州之后在《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其一中写道: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闻”和“始”相互呼应,曾经听说边城生活苦,今日亲身体验才真正得知,更突出戍边战士生活的辛苦。薛涛作为营妓是给将领唱歌、吟诗、娱乐的,诗中却说羞愧于吟唱门下曲。细细品味之下,不难得知其中缘由。诗人用质朴的语言大胆地将将领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与戍边战士生死难料的艰辛日子做比较,体现了当时政治的黑暗与腐败。
从伏案幕府、酒宴赋诗到军营吟唱起舞,这种落差让生于官宦人家的薛涛难以接受,于是写下《十离诗》组诗。薛涛将自己比作离主的犬、离手的笔、离巢的燕、离掌的珠、离池的鱼等,生动地描绘了自己失去依附、凄惨孤苦的生活。比如其七《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薛涛以“鱼”尾摆断“芙蓉朵”暗喻自己因张狂而犯错,失去了韦皋的庇护。十首诗,十个“不得”抒发了薛涛痛彻心扉的悔改之情,也隐隐流露出对飘零人生的无奈。诗中的讨好恳求让人不禁嘘唏,纵使万丈才情,在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也得委身于男性和身份。
二、文化因素
中唐仅61年,相对于其他朝代来说十分短暂,但它处于万变之际,在历史和文化上都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章太炎曰:“中国废兴之际,枢于中唐。”[2]虽然安史之乱使中唐受到了不可逆转的创伤,但两税法的实行使生产力继续发展,社会经济依然处于繁盛阶段。宦官专权、经济畸形快速发展导致文人开始追逐声色之娱。文化交流、外交频繁形成的开放风气提高了女性地位,女性自我意识也开始独立。
(一)文化世俗化、文人享乐化
战乱后纳税人口大幅减少,税收加剧,平民百姓备受剥削和压迫,畸形的经济发展趋势使社会矛盾不断加剧。世族式微,门第没落,世族不再垄断仕途,把持政权……科举出身的士人占高级官僚的比率已占八九成,新兴庶族地主知识分子逐步占据文化的领导地位……[3]新型文化形态的产生和中唐内忧外患的外界环境使文人对于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无所适从,疲于寻求内心的宁静,只能沉入纸醉金迷的世俗生活来慰藉自己,诗歌文赋的重心也由理想仕途转而变为现世生活、个人情感。
文化世俗化、文人享乐化对于声色产业起着一定的推动作用。唐朝从乐籍中专门分化出了“营妓”和“官妓”。中唐的士人科举出身占多数,所以“官妓”不仅需要外在条件优越,其自身内涵、文化素养的要求也比“营妓”高出不少。由此可见,薛涛入的乐籍应属于“官妓”这一类。薛涛的乐籍身份需要她去迎合融入男性的诗歌体系,这就造就了她“无雌声”的独特风格。在《寄张元夫》中,薛涛写道:
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
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日日在溪边徘徊,连白鹭都熟识了她,为什么会感到愁苦孤寂,是知音不在。这首送别诗不似其他女性诗人把离愁别绪写得缠绵悱恻。薛涛将自己和友人的感情比作俞伯牙和钟子期,字里行间满是知音得又失的遗憾和感慨。
(二)男尊女卑思想
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观念,自西汉儒学家董仲舒提出“贵阳而贱阴”的阳尊阴卑理论起,就一直影响着中国社会。现代社会仍存在着封建思想的残留,更何况在儒学复兴的中唐。历代男性在政治思想上都占据着主导地位,即便相较于其他朝代,唐朝有着开放开明的政策、包容多样的民风,但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不会被轻易改变。
“三从四德”等理论控制着男人,也同样束缚着女性的思想。困顿如斯,一般女子大多选择婚嫁、做妾甚至于卖身为娼来为自己寻得生活的庇护所。以薛涛的美貌,这并不是难事。但从小受到的教育,使她不愿委身落魄至此。即便薛涛有着巾帼不让须眉之志,也不得不对现实低头。每日研墨吟诗、弹琴作赋,不用与粗野之夫谈论柴米油盐,而是与高雅之士共话诗辞,入乐籍算是薛涛不得已中最合适的选择。
韦皋作为蜀地的最高长官,让薛涛入乐籍不仅为娱乐,更是为自己塑造一个名士风流的门面。薛涛生性狂逸,才华外露,征服了来往的文人,名气渐渐大过韦皋。在男权社会,这引起了韦皋震怒。被贬松州后,薛涛一改在韦皋幕府的飞扬跋扈,诗歌都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诉求。这与当时《谒巫山庙》所展现的豪迈壮阔、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大相径庭。《十离诗》中的顺从哀求把薛涛从神坛上拽落,将她作为封建社会女子的形象饱满化、生动化。其中语言的卑微哀怨,令为薛涛气节而折服的人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女性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一直都是依附于男性而生的存在,不论薛涛如何清高自爱,都逃不过为生存而委身他人的命运曲线。
(三)女性地位、自我意识
受几千年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封建思想的熏陶,女性的自主意识不断被削弱。但在唐朝开放风气的影响下,女性拥有了受教育的权利,社会地位逐步提高。《全唐诗》共收唐代诗人2200余人,其中女性诗人约有 169人。[4]贞元年间出现了《莺莺传》中勇敢追求爱情、与张生私奔的崔莺莺的女性形象。唐代也有出现了许多女性关心国家大事,参与政治生活的事件。薛涛在《谒巫山庙》中就谈到了当时政局: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薛涛巧妙运用楚襄王好色巫山神女,身败楚亡的历史,借古讽今,讽刺当朝皇帝德宗李适。韦皋没有觉得女子议政有不妥之处,反而因这首诗对薛涛赏识有佳。韦皋认为薛涛才华横溢,为她向朝廷申请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虽未成功,但不可谓不是女性地位提高的表现之一。
薛涛脱离乐籍后,居于浣溪沙畔。“官妓”的人生经历让她结识了不少名流文人,如白居易、元稹、杜牧、王昌龄等。薛涛经历过依附韦皋而生的日子,与这些高雅之士的交往更加不卑不亢,用平等的姿态与他们互通书信、交流感情。士流才子们也为“女校书”的才情所折服。薛涛在《酬人雨后玩竹》中所表达的志节令人钦佩,其“无雌声”的诗歌风格也展露无遗。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此诗以竹为意象,用春雨后青翠欲滴的新竹来突出经霜历雪的冬竹的不畏严寒、坚贞不移的美好秉性。薛涛托物言志,委婉表达了自己要成为像冬竹一般坚毅挺拔的人的美好志愿。
薛涛去世后,段文昌在她的墓碑上题写墓志铭“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开放”又“闭塞”的中唐是一个矛盾的时代,对女性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深渊。不论时代如何困顿,遭遇如何艰难,薛涛由官家坠入乐籍,不屈服于命运,保持清醒自知,独立自强,识时务以脱险,不卑不亢,终以才情折服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