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静照_参考网

生活静照

2021-01-24黄盈沅译/马辰

科幻世界 2021年11期

【英】黄盈沅译/【爱尔兰】马辰

这一期的“世界科幻”是英国伦敦大学的两位科幻创作者的联袂之作，Yen Ooi（黄盈沅）在研究海外华语科幻小说的同时，自己也作为华裔科幻作家参与其中。译者马辰是伦敦科幻研究协会联合负责人，持续关注科幻小说对多元议题的表达。随着我国科幻事业的蓬勃发展，新一代的科幻作者和读者茁壮成长，同时对海外华人社群也有了别样的文化吸引力，新一代的科幻作家兼具了更多样的身份属性和更为多元深度的文化积淀，我们选择这样一个颇为精巧的小短篇，希望能将这种发展变化带给各位幻迷，科幻的世界生生不息。

“谢谢你参加Life-StillsTM的临床试验。”

上周最后一次洗头后，西娅就再没梳洗过。护士尽力保持职业的态度，在接待西娅时只是微微皱了皱鼻子。西娅耸了耸肩。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医生强迫她来，她更愿意在家里思考死亡。

“西娅·罗布森，二十五岁，奇斯威克高路32号。对吗？”

西娅点了点头，低头看鞋。鞋子是马克买的，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请到3号房间。”护士指着不远处的一扇门说，“先在那里听听介绍吧，谢谢。”

西娅依然端详着自己的脚。她拖着那双脏兮兮的鬼塚虎牌球鞋，缓缓向护士指的那个房间走去。她在考虑要不要去厕所上吊，她的鞋带应该足够结实。然而有一只手卡在她的肘部，催促着她前进。她允许自己被牵着走。只有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安全落座时，她才能看清那是谁。事实上，那次事件之后，她是那么鄙视人类。

原来是她的医生克莱尔·霍洛维博士。去看其他病人之前，她终于对西娅露出了放心的微笑。房间没有坐满，却已经关上了门。病人和医生、护士一样多。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多少人。西娅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可以独自待在角落里了。她想集中注意力听介绍，却被窗外的树吸引了。这棵树独自摇曳着，似乎在向西娅示意，让她出来。西娅也想对这棵树微笑致意，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笑了。她隐隐感到她的脸颊肌肉在抽搐，只好对着那棵树悲伤地摇了摇头，仿佛它能理解她的处境。接着她转头望向台上正在做介绍的医生。

台上的医生正在谈论Life-StillsTM，一种具有革新意义的新款精神药物。它可以让病人从生理层面重新体验某个时刻：医生在确定病人最近的一个“快乐”时刻之后，科学家利用病人的一縷头发对那一刻身体产生的化学成分进行“快照”。之后，这种化学成分被复制到Life-StillsTM中，制成可溶解的圆形小贴纸。当它放在病人的舌头上时，作为一种催化剂，它能将身体的化学物质和荷尔蒙精确调整到“快乐”时刻的状态。在药物起效的半小时里，病人可以重返曾经最快乐的时刻。

克莱尔曾无数次地向西娅介绍过这款药物，西娅的态度却始终不为所动。在与克莱尔的最近一次会面中，她同意尝试这种药物，就一次，尽管她已经想反悔了。克莱尔建议她选择重返结婚那天的快乐时刻，重拾她陷入抑郁症之前的幸福时光。西娅认为，重温婚礼日会使她更加抑郁，让她终于有足够的勇气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毕竟，那是马克去世的前一天。

她再次看向窗外，那棵树已经停止了摇摆。它扭向一边，似乎正在耍性子。

六名病人被一起带到桌前，有人把Life-StillsTM处方递给了他们。每人有六剂，在有人陪同的情形下，可以自行选择在医院或家里服用第一剂。西娅拿到她的药物贴纸便离开了。路过那棵树时，她下意识地对它说了声对不起，它没有回应。她不由自主地走回了家，完全没注意双脚会把自己带去哪里。

西娅的家位于高街尽头，是一个两居室的公寓。屋子里家具稀少，一箱箱的结婚礼物还没拆完。它们的存在让她深陷痛苦，因为会不断勾起对马克的思念。可若没有它们在身边，一切只会更糟。西娅径直走向沙发，平躺在上面。她把手伸进牛仔裤，拿出那条Life-StillsTM。她不假思索地把包裹它的随附资料说明扔在地上，并顺手从条状物上剥下一张贴纸。此刻，它停留在她的食指尖上，看起来既无害也无用。

把贴纸放在舌头上，它开始溶解。闭上眼睛，她想，这药没有任何味道，像纸一样。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小睡了一会儿，但醒来时，她感到身体已经挺直了，肌肉也变得有活力起来。西娅睁开眼睛，端详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感到悲伤或压抑。她确实感受到了……快乐。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过去，午睡后的梦醒时分常伴随着揪心的哭泣。然而此刻，这种想法本身竟让她感到困惑。她状态极佳，昂首挺胸，环顾四周，觉得自己的公寓看起来异常陌生。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Life-StillsTM条和资料，她才想起之前做的事情。

她笑了。

这种积极的情绪对她来说既新奇又陌生，同时也荒谬不已。它勾起了她年轻时的记忆：毕业、第一份工作、与马克的相遇，当然还有他们结婚那天。在这些时刻中，她始终都是自信和快乐的。理清这一切的思路后，西娅试图回忆为什么十分钟以前她还如此沮丧，为什么她那么想自杀？

她的思绪飘回到了婚礼那天，但记忆却很模糊。婚礼后的第二天早上，她发现躺在身旁的马克浑身冰冷。他的尸体略显灰暗，眼睛睁着，毫无生气。她记得当时自己大声尖叫，并试图合上他的眼睛，但他眼睑的肌肉已彻底僵硬。这些记忆充斥着她的脑海，却无法触动她的情绪。这只是一段过去而已。她现在很轻松地就把过去的这段记忆抛在了一边。她起身去淋浴，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脏臭。那天下午，时间过得很快。洗完澡后，西娅开始拆礼物，分门别类，整理物品的清单。她潜心于此，注意力高度集中，直到母亲来时她才停下来。

西娅的母亲滕耶惊讶地发现西娅从持续一个月的颓丧中走出来了。她的女儿居然已经起床，洗了澡，还开始做家务，她感到十分震惊。公寓很整洁，西娅看起来漂亮且正常。她们注视着彼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西娅率先用微笑打破了僵持，滕耶紧接着放声大哭起来。她们久久地拥抱彼此，依然无只言片语。最后西娅提议她们一起出去吃饭。滕耶欣然应允，并把她预先备好的食物放进了冰箱——她本打算为女儿做饭，就像事故发生后她每晚做的那样。

“我可以明天做这个吃，妈妈，谢谢你。”

她们潜入夜色，默默地走向马路对面西娅最喜欢的那家意大利餐厅，滕耶依然沉浸在心结陡然解开的激动之中。在餐厅里，西娅向滕耶解释了Life-StillsTM的奇妙，她的母亲不可置信地点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舀起一勺美味的意大利面送进嘴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西娅想起了前一天下午发生的事。她知道她又重新回到了沮丧的状态之中。这张床她一个人睡太大了，西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她内心有了一种决断，她要再服用一剂Life-StillsTM。

她冲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客厅，疯狂地寻找着那条带子。在咖啡桌上发现它之后，她翻身跳到沙发上，抓起这个条状物，拔下一张贴纸，毫不犹豫地放进舌头。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变化再次出现，这次更快。当她的头脑重新清晰起来，再次进入自信与平静的完美状态中时，西娅琢磨了她当天要做的事情，她必须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洗完澡，吃过早餐，西娅拉出了她卧室中的行李箱。婚礼以来，这个箱子从没被打开过。它是为蜜月准备的，但他们却从未启程。他们原本应该在塞舌尔的海滩上，在长达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喝着鸡尾酒，晒着太阳。马克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旅行中介的代理，曾帮他们安排了这场旅行，又在那个命中注定的日子取消了它，并帮她申请了全额退款。打开箱子，她看到了她的比基尼、吊带裙、牛仔裤和一些轻便的上衣。她对这些不屑一顾，现在已经是初秋，天气早已越来越冷。她伸手去拿那些精美的小包，这些小包里放着她的洗漱用品、内衣和其他一些零碎的东西。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里面装着什么。拆检这些物品时，她根据它们将要被放置的地方分门别类;浴室柜、衣柜、洗衣袋……一切都很简单，直到她看到一个玻璃小药瓶。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是克莱尔，例行问诊。西娅心烦意乱，想赶快挂断电话，但克莱尔坚决要求见一面，特别是从西娅的声音判断出，她似乎好多了。为了赶快挂掉电话，西娅最终同意她们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在诊所碰面。

重新端详小药瓶，西娅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它，轻轻晃动着里面透明的、略带黄色的液体。这是做什么用的？她不记得了，但她知道她一定是用过了，因为它已经空了一半。把它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后，西娅整理了一下散落的其他东西，准备与克莱尔会面。也许她可以找他再开一张Life-StillsTM的处方。

“你看起来状态好极了！”在西娅步入医生办公室时，克莱尔伸手拥抱了她，“你感觉怎么样？”

西娅对克莱尔的兴奋感到困惑，勉强回答：“一切正常。”

“谁监督你第一次使用的？”

西娅意识到她并没有遵循资料给定的任何指示，决定撒谎，“哦，我妈妈。”

“很好，我很快就会预约和滕耶聊天。”克莱尔潦草地记录着，点了点头。

西娅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但她现在还想不出任何借口。

“你还记得关于那件事的其他情况吗？”

“哪件事？”

“哦，看来药效非常好，不是吗？但是，听着，”克莱尔犹豫了一下，身子向前倾，“我们需要做的，是正视当初让你生病的原因，即便现在你感觉一切良好，你明白吗？这可能会很难，但现在是时候了。我不得不要求你试着回忆一下，在你的婚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包括那之后的事。”克莱尔给了西娅一点儿时间来处理这个信息，然后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哦，有道理，当然。”

克莱尔把西娅领到房间里一张更舒适的椅子上。西娅的思绪开始飘往曾经所发生的一切。她想起了那个教堂。她记得她最好的朋友亚当优美的朗读，他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曾如此努力地帮助过她，后来她却把他推到一边。她还记得招待会，然后，是她和马克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西娅，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克莱尔坐在一边，看着西娅慢慢转述她能看到的一切，她所能回想到的一切。

“我记得那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马克拿来了香槟，我们一起坐在浴缸里，非常浪漫。”西娅脑海中闪现出了下一个场景，洗澡，做爱，然后一切停在了马克快要睡着时。她现在都想起来了。她想起来她拿着那个玻璃药瓶。那里面装着满满的氰化物。她把瓶盖拧开，往马克的嘴唇上滴了几滴，像是在丰润唇色。他甚至在睡梦中咂了下嘴，仿佛他刚刚品尝到了什么美味。

西娅笑了。

看到西娅的笑容，克莱尔说：“对你们俩来说，那个夜晚一定美妙无比。”

西娅点了点头，因为她意识到是自己计划了这一切。马克购买了人寿保险，如果他因任何事故意外死亡，她将得到这套公寓，以及将近200万英镑。

她扬起的嘴角弧度更大了。

“告诉我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洗完澡后，我们如往常一样做了爱。然而这又很特别，因为这一次我们是以丈夫和妻子的名义。然后，我就在他的怀里睡着了。”西娅继续微笑着说。克莱尔望向一边，表情略显尴尬。

“你还记得那之后的事情吗？”

西娅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为了便于医生判断，她调整了面部表情，嘴角微微翘起，冷笑着喊道，“我醒来时发现他死了！”

西娅再睁开眼睛时，发现房间里变得很安静。她低头望向自己的腿，回避与医生的对视。克莱尔担心她刚刚好转的病情会倒退，走到西娅身边安慰她。

“没事的，克莱尔。”西娅说，她努力在声线中注入伪装的悲伤，“我很高兴我终于能看清楚了。我想……我想我可以慢慢学着向前看了。”

“那很好。那真的很好。我很高兴我们取得了这么大的进展，西娅。”

西娅点了点头，努力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