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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我想当一个机器人

2021-01-24机器女佣

科幻世界 2021年11期
关键词:乱码游乐场中枢

机器女佣

这座大厅采光极好,玻璃穹顶每片玻璃的角度都是精准计算过的,每一丝射下的太阳光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它不管这能量巨大的恒星到底是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只知道明天的阳光还有明天的用途。很多人俗气又生动地叫它钻石大厅,但是在青铜看来,它就像一座精致而冰冷的水晶棺,他之前来过这里两次,都是因为葬礼。这一次他甚至不敢走进去。

芸没有勉强他,将他留在车里,一个人替他走完了整个仪式。来参加葬礼的亲友们聚在一起聊了聊天,没有人提多余的问题,人群中弥漫着善解人意的气氛。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结束了,在青铜不在场的情况下,大家悼念了青铜的父亲。

这座城没有墓园,也没有墓碑之类供人怀念的东西,住在这里的人相信死去的人没有真正地离开,他积累一生的财富留给了他的孩子,他生活过的痕迹作为数据永远保留在这座城的中枢中,而他分解殆尽的身体在水源中,在土壤中,在电力系统中,无处不在。每个人都是一个字节,只要这座城的数据还在滚动,字节就不会消失。

芸回到车里,青铜正坐在副驾上看着自己的终端发呆,账户的信用曲线有一个明显的挑高,这显示他已经收到了遗产。除了一些私人小物件被青铜保留下来,房子、车子和大件的家具都被中枢收回,并且以信用点的方式返还给了青铜。父亲还留下一些照片,存在他的个人电子相册里,在他离世的时候,密码也已经自动分享给了青铜。

“我们回去吧。”芸坐进驾驶位,倾身吻了一下青铜的头发。青铜身体没动,却突然像小孩一样啜泣起来,止不住的眼泪穿过终端的投影落在他的裤子上。芸很担心,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就发动了车子。

他们回去的路上,雷阵雨如约而来,乌云滚滚,光线昏暗,这是典型的夏季对流天气,绿化带里刚开的花,被打落了不少。即使是在有中枢的城里,像这种损失不大的恶劣天气还是存在,据说是因为真实的天气现象有利于人们的心理健康。

车子在暴雨中开上通往市郊的高架,车玻璃被水幕冲刷,好像一架在海底飞快前进的潜艇,周围都是水,让人感到莫名的压力。芸让车子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在到家之前,青铜蜷缩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两个人再没有能说成话。

当初,是青铜身上幼稚的感觉吸引了芸。他们在一个家居装潢展上遇见,她是厂商柜台接待咨询的装潢设计师,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没有家用的隔音材料,可以少量出售的那种。一开始她还以为他是音乐家,跟他客套最近有没有新作,谁知道他说自己只是个机械工程师。一时间气氛有点儿尴尬。

“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不从事音乐工作的人也会来买这些。”芸说。

“不不不,是我……太奇怪了。”青铜回答。

“您是怎么成为机械工程师的呢?”芸好奇地问,“不是很喜欢音乐吗?”

“只是喜欢,也不代表擅长啊。”青铜不好意思地摸头,“我还是机械图纸画得更好些。”

“哦……”芸似懂非懂地回答。把不擅长的东西当成爱好本身就是不太合理的事情吧,她想。这个衬衫平整、头发凌乱的高瘦男人在那时候吸引了她,他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古怪。芸宽容地认为,无害的古怪是一种可爱。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恋爱,也最终结为夫妇。今年初在市郊买了房子,青铜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间隔音很好的房间。要不是青铜的父亲离世,他应该会为了这个房间开心上好长一段时间。

青铜依然偶尔会在睡梦中掉下眼泪来,芸努力想去感同身受,但她实在不太记得自己父母过世时的感受。其实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她按照通常人们的做法经常出去逛逛,晒晒太阳,和邻居聊天,读了系统推荐的一两本书,养了一盆花,并没有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难过。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中枢又没有给人留下难过颓废的余地,作为城的一分子,保持振作也是我们的义务啊。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青铜原本就沉默寡言,现在更是回避和人交流。他私人时间完全不外出,甚至连喜欢的音乐会也没去听,他有时候在一个人发呆,有时候戴着耳机自言自语般地哼唱着什么,偶尔会突然间略带慌张地问外面是不是下雨了。芸也不去劝他,她很能适应房间里冷淡沉默的气氛,她依然做饭、读书、照顾植物,几乎不被对方满满的负面情绪拖累,偶尔倒一杯水放在青铜的手边,过一会儿再默默地把杯子收走。对于内向的人,这是特别好的相处方式。只要他还喝水吃饭,就无须过多担心,只需要温暖耐心,等着他自己开口就好了。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月,他们突然收到了生育批准,是中枢按照每个家庭的综合评价发出的生育指标。芸本来对这件事已经不抱有希望,虽然家庭有了固定资产并且适时地继承了一些遗产,经济条件上更符合生育标准,但目前青铜的精神状态可能会不那么理想。一个适合孩子出生成长的家庭环境,是对各方面的綜合考量,婚姻双方能成为合格的双亲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这封批准信意味着青铜的心理状态是得到中枢认可的,他们终于要迎来人生的下一步了。这好几重的好事,让芸彻底放松了下来,她甚至掉了眼泪。青铜拥抱她,轻声说对不起。芸回答一句谢谢你。

他们之间,很多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即使是在离婚率很低的现在,他们也算是沟通成本比较低的夫妇,能节省很多时间,也避免很多言语误会。默契让两人沉浸在心灵相通的感动中,感情在良性循环的趋势中保持着热度。尤其在生育批准下来之后,他们备孕、怀孕、准备迎接宝宝的降生,似乎生活里全是好事。

芸能意识到青铜的努力,他比以前更开朗了,他在努力拿出一个向上的态度。他可能认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虽然他和芸之间一直很有爱,但是家里有一个沉默的父亲对孩子来说可能是件艰难的事。记得他以前说过,自己内向的性格可能跟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有关——青铜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事故去世了,那时候人工驾驶汽车的事故率比现在的自动驾驶要高出很多。

“本来我以为爸爸能长长久久地陪伴我,他身体还算硬朗。”青铜有一天主动聊起这件事,“但是我现在似乎能理解他了,当我要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些东西。”

“你也无须负担太重。”芸说,“他也不全是为了你,你也无须什么都为了孩子。每个人的决定是每个人的自由。”

“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的。”青铜说,“我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看爸爸的相册,有一些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和我妈妈在一起的,也有一些他工作时候的,那时候还没有我呢。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不作为我的父亲,他是这样或者那样的一个人。所以我想留下一些更特殊的东西给我们的孩子,包含更多……我们的个性在里面的东西。”青铜不是很确定地说。

“你可以做一个机器的小动物给他。”芸说。

“不啊。”青铜说,“我想写一首歌。”

芸再一次为这种古怪的可爱露出笑容,打趣地说:“好啊。希望你写的歌不会给我们孩子的音乐天赋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青铜用电脑作曲,也弹琴,也摆弄其他乐器,但他的进度缓慢。他毕竟没什么做音乐的天赋。有音乐天赋的人会成为作曲家、歌唱家、乐手、指挥家……反正不是机械工程师。芸其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写一首歌,他不是要留下最好的一面给孩子,而是在展现他的执拗。执拗是没有意义的,所有有意义的东西早就被设计好了。在这座城,每个人的教育条件、生活环境,并没有差别很多,每个人都在合格的家庭出生,得到最适合自己天赋的教育,中枢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天赋,像分院帽①一样把他分配给不同的专业,又输送去不同的岗位。这套培养系统理解起来可能很抽象,但实施起来却非常具体,毕竟每个人从出生前开始,中枢就收集了跟他有关的所有数据。它了解他的一切。

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但存在的意义是相同的。中枢会安排好一切,它能保证每个人物尽其用而衣食无忧,将整个经济系统维持在岌岌可危的均衡点上,这已经是最优解。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但是青铜好像非要抗争什么一样,幼稚的世界总有个假想敌。芸这样想。

“怎么办?”青铜摊手,“我的灵感来了。”他指自己的脑袋,说里面装满了各种复杂的旋律,他要把它们全写出来。

“你再试试吧。”芸笑着说。她是绝对不会劝他不要浪费时间的,这是她的优点。宽容温柔的人和幼稚执拗的人,总是合适的。

曲子始终没有做好,好在这也不是什么紧迫的事情。在休息的时间里,他们要读书、浇花,还要去游乐场散步。

就是在那家不算很大的游乐场里,他们遇见了乱码。

青铜和芸在游乐场里散步,四周围环绕着欢快的音乐和孩子们的笑闹声。芸身体沉重,游乐场里很多项目也并不能玩,但是她好像完全乐在其中。于是,青铜也很开心。有个机器人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牵着很多的气球。那个机器人很奇怪,它不像其他机器人那样,没有乱真的容貌和神情,只有一个非常老式的金属脑袋,戴着一顶破礼帽,面部没有可以表示表情的活动零件,眼睛是两块闪烁的LED屏幕。它跟着音乐踢着步子,关节发出明显的金属摩擦声。机器人走过来,弯腰行了个夸张的礼,将手里的气球递了一个过来。

机器人的电子音嘟嘟地说:“每个小朋友都有,妈妈肚子里的小朋友也有。”

芸很惊喜地接了下来,“谢谢你!”芸很慢很清楚地说道,就像对耳朵不好的老人那样。

机器人发出咔嚓咔嚓的笑声,“我虽然很旧,但是性能还好。您真是位温柔的夫人。”

它说着走开了两步,又转回来说:“最好,不要再往那边走了哦。”

“嗯?”

“不要去。”机器人的眼睛闪了一下,说完就若无其事地踏着僵硬的步子走开了。

芸和青铜面面相觑。

“真奇怪。”

“是啊,真奇怪。”

“竟然还有这么旧型号的机器人,而且竟然还在工作。”芸望着机器人走掉的方向,可是那机器人已经不见了。

“机器人跟人不一样,虽然会旧,但不会衰老,只要能动,就还能工作。也许以前它是家宅管家或者别的功能的机器人,老化退休之后,还可以在游乐场工作。”相比人类而言,是非常有效率又合理的。

青铜想起机器人刚才说的话,“他刚才说那边怎么了呢?”

还没等芸回答。那边就“砰”的一声,发生了爆炸。

爆炸发生在摩天轮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在摩天轮的某个轿厢升到最高时,往空中发射了彩粉做的炮弹。在沉闷的爆炸声中,五颜六色的彩粉突然炸开,纷纷扬扬落下来,在半空中又被风卷起,飘散得到处都是。不明所以的人群被吓了一跳,有人呆在原地,也有人奔跑躲避,还有一些人突然兴奋起来,大叫着手舞足蹈,彩粉密集的地方也有人咳嗽起来。青铜赶紧扶住芸,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吓了一跳!”蕓紧张地两手扶住肚子,又兴奋地回头朝摩天轮的方向张望,“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恶作剧。咱们快走吧。”

新闻报道了这起事件。后来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类似的事件,摩天大楼的顶上被洒下大量彩纸片,或者市中心的大型喷泉被人染了颜色之类的。那些彩纸、彩粉和颜料没有毒,事件没有导致人受伤,也没有传达出任何明确的信息。做这些事情的人,似乎没有诉求,也没有什么动机。

“是机器人做的吧。”芸说,“那天那个机器人明显是知道的,它可能是个行为艺术家。没想到机器人中也出现了行为艺术家呢。可是它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完全不明白。难道是只有机器人能看懂的作品吗?”虽然机器人和人类一样生活在城里,但它们在艺术创造力方面总是差一点的。

“是啊,总觉得它哪里不太一样。按说机器人只要更新换代软件和硬件,总是能保持一个比较好的状态的,怎么破破烂烂成那样。”

“它很像人。”芸感叹了一声。

“总觉得它有点儿可怜。”青铜说。他想起机器人破烂而滑稽的身体,它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而呈现出苦苦支撑的姿态。青铜感受到自己内里的一部分在和这个机器人产生共鸣。

所以在某天下班的途中,青铜突然决定一个人去游乐场看望机器人。他逆着散场的人群,一路朝游乐场的深处走去,陆续停止运作的游乐设施的灯光渐次熄灭,一座一座归于安静。机器人已经下班了,它一个人坐在游乐场的长椅上,一动不动。青铜走过去,帮它赶走夏日傍晚被路灯吸引来的飞虫,然后坐在它边上。察觉到有人的到来,机器人本来黯淡的眼睛又开始闪动起来。

“打扰了。”青铜说,“就在这种地方休息吗?”

“是的啊。”机器人像一个普通的成年人一样伸过手来,“我叫乱码。”

青铜握了它的手,是冷的,就是金属本身的温度。他想起餐厅或者商店里那些像真人的机器人,它们以假乱真地拥有体温,装模作样地吃人类的食物,用信用点向政府贷款买房子,组成家庭,甚至会拥有孩子。可是此刻,青铜觉得自己赶走虫子的举动有些一厢情愿。

“只要能关机休眠,在哪儿都是一样。房子啊家啊,大家都知道对于机器人来说没有意义,所以千万不要觉得我落魄。”乱码的声音是淡淡的电子音,但是不像第一次见时那么夸张,它此刻像一个干瘦的老人,沉沉地坐着,和白天那种破烂但欢快、带着戏剧性的它非常不同。原来机器人在工作时和私下也略有不同。它是有人格的。

“而且我喜欢人,我喜欢游乐场里人声鼎沸的感觉,所以我就住在这里。”乱码说,“不过现在,游乐场关门了,你应该出去了。”

“就当作我在你家做客。”青铜环顾着四周。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整个游乐场宽敞安静。

“咔咔咔。”乱码笑起来有种沙沙的声音,它说,“夫人好吗?”

“她很好。她很担心你。”青铜说,“她总问我警察会不会因为你的行为艺术而找你麻烦。”

“她真是个善良的人。你真幸运,像这么善良温柔的人,整个城也不多。”

“谢谢。”

“我是说真的不多。中枢里应该有精确到个的数字。”乱码似乎感受到了青铜的客气,补充说,“城再大,人数总是有限的。和你合适的人就那么多。你越是奇怪,和你合适的人就越少。你在这城里找到伴侣的概率就越小,所以说你真幸运。”

“我的幸运是因为她。”青铜说,“我遇上她的概率是固定的。因为芸就那么一个,所以概率就是几千万分之一。其他所谓合适不合适的,对人类来说没有意义。”

“你能这么想真好啊。这是只属于人类的幸福。”乱码看着青铜,它金属的脸上没有任何动作表情,它的眼睛闪烁的频率也没有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青铜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脸上流动。青铜甚至感受到了苍老,乱码所经历的近百年的时间突然反刍一般瞬间呈现。

“希望有件事能拜托你。”

“如果是维修方面的话,我可以试试。我是机械师。你的……嗯……零件,损坏得不算严重。其实如果一直好好保养的话,不至于这样的。”青铜知道有些机器人挺介意这种词,但他还是坦诚地说了,如果说成是“器官”,他们两个人反而都会不自在。

“不是啊。”乱码没理会青铜的心理活动,它说,“我试着写了一首歌,想请你帮我听一下。”

那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旋律平淡,编曲一目了然。不同乐器的音轨交叠在一起,在全黑下来的游乐场中流淌,中间偶有似曾相识的片段,让人略感失望。那种东拼西凑的贫瘠感,没有办法给人惊喜,也许根本就算不上是创作。青铜自嘲地笑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总想写一首好作品,交代给一个人,让他帮我一直保存下去。”乱码说。

“你……”青铜问,“这是要永久休眠了吗?”

“啊,是这样打算的。”乱码有点儿惭愧似的低垂下头,“我啊,经历了机器人从有人类做主人,到没有主人独立生活的漫长时代,活得太久了,觉得有些无聊了。我从工厂中诞生,这城里的一切本来就跟我无关。像人类那样,在适当的时候,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去,不好吗?”

“不要。”青铜的内心说道,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没理由。

每个人的决定是每个人的自由。人类社会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只要喝水吃饭,人类就能活下去。”显然这句话不适用于眼前这个机器人。

青铜沉默了,他感觉到不适。有些愤懑又无奈的感受从他的思绪中浮出来。可能是那首毫无才能的曲子搅动了他内心复杂的回忆。因为机器人而产生的一系列因果渐渐明白起来,原来全是因为有了机器人啊。

“你可以再改改。”青銅最后说。

青铜告诉芸,他去过游乐场,机器人没事。她就放心了一般长舒一口气。芸似乎对这些行为艺术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并不好奇。一个没有灵感的机器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一个没有灵感却想当艺术家的机器人,似乎不那么正常,但她自己家就有一个没有灵感却想当音乐家的机械师,所以没什么可好奇的吧。至于那天青铜和乱码在游乐场谈了些什么,她没有细问,青铜也没有说。从那天后,那些神秘事件也消停了一段时间。

直到有一天,突然出现了一则新闻。

有一个人承认自己实施了某一起彩纸事件,并主动请求心理干预。那是个人类。警方也就大方承认,早就调查到了这些事件的实施者,并密切观察中,只是因为没有造成什么社会危害,所以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当然,做这些事的不止一个人,而且大多数是人类。

芸有点儿吃惊。原来在这么周密的城中枢管理下,也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枢从基因、原生家庭、教育、就业各方各面都已经为人类安排得妥妥当当,却还是不行,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可能人类生而有缺,不像机器人那样正是适合被安排的物种,可是那要怎么办才好呢?却也无人知道,这已经是最优解,大家都心知肚明。

新闻中当事人在采访中显得非常痛苦,语气却很平淡,脸上带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不太能做出表情,他说明明每天都过着正常的生活,却渐渐失去了食欲,每天很少喝水和进食,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振作,却也无法摄入更多的能量,他眼看着自己健康系统里表示精神状态的数值下滑,直到他看到了游乐场的那场彩粉爆炸,仿佛突然接收到了某种信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有趣和刺激,不由自主想要跟着模仿。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受到彩粉事件的启发,而有一些也只是跟风者的跟风者而已。在描述了自己如何撕碎纸张、将它们染色再撒出来的过程中,他眼睛里放出了一些光,似乎回忆起了实施时的刺激,之后他的谈话渐渐失去了逻辑,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最后他突然说了一句,“喝雨水是不能活下去的,我试过了。”中枢将涉事的人收容起来,给他们提供特殊的食物和水,帮助他们恢复。始作俑者的乱码却依然在游乐场工作,毕竟它是一个心理状态比人类更稳定的机器人,中枢认定它是正常的。

“这些人是在学机器人吗?”芸说,“为什么呢?”

“可能因为他们想变成机器人吧。”青铜说。

自從有人被收容,城里出现了一点点小恐慌。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善意地判断周围的人是否需要心理干预,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需要心理干预。在短期之内,中枢调整了饮用水中可缓解压力的成分的投放量,城里的生活很快又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除了青铜以外。他开始在下雨的时候,站在窗口很长时间望向外面。芸也开始有点儿担心,她对青铜现在的状态感到不自信,可能这个生育指标来得过于草率。孕期的女性本来就格外敏感,当青铜跟她说“雨水的味道会不会不同?”,她开始担心青铜陷入不正常的状态。

临近产期,芸睡得很浅。青铜的翻动惊动了她,她在半夜醒来,看到青铜在睡梦中紧皱眉头,睫毛湿润,喃喃自语。她过去抱他,突然感到害怕。

“你也会想变成机器人吗?”芸半躺半坐在床头,用手指梳着青铜的头发。

“以前我小时候,希望我妈妈是机器人。那样她就可以更换器官,继续活下来。”青铜说。

“是啊,机器人的器官成本比较低,人类的生物器官很昂贵。”曾经人类为了延长生命,用机器装置来代替自身受损伤或者衰老的器官,但是因为机器人权的产生,机器人变成了独立存在于社会中、和人类同等地位的另一个物种,人类使用机器人的零件作为器官就成了不合伦理的事情。然而这仍然无法避免有机器人被私自拆卸、买卖,更不用说身体机械成分超过一定数量的人类会被当成“混合种”看待而受到歧视。于是人类只能立法不允许将机器器官用于人体。况且,现在的人早已过了不惜一切代价疯狂追求个体寿命的年代,不能够产生价值地活着,也是违反道德的。可以说人类已经进入了更高尚的进化阶段,竟然靠集体的力量战胜了生物的求生本能,而可以永生的机器人们却像个稚童一样模仿着人类的生活,相比之下又是多么肤浅。

“昂贵就是致命。所有人都得尽力才能对得起这份昂贵。”青铜轻轻地说。因为人生而比机器人昂贵,所以不得不精打细算,团结一致。人类出生在千挑万选的家庭,接受因材施教的教育,做自己最擅长的工作,和最合适的爱人在一起,在无法继续劳动的时候主动选择退出人类社会,可以不浪费资源,保全尊严,不必受到衰老和病痛的折磨。这一切都是因为每个人必须为彼此奉献最大化的价值,同时也得到了自身的升华和自由。这是人类能求出的最优解。就连人类高尚而脆弱的精神都可以用饮用水安抚,真的是无懈可击。

“这没什么不好啊。”芸说。

正是人类自己发明了中枢这样拥有庞大计算力的城管理者来管理自己,让人类团结一致,繁衍生息。这套系统所得到的最优解是那么准确,就像是严丝合缝的榫卯,那些生有毛刺的人,就是应该被磨平的。不然等待他的只有脱落,而人类社会也可能因此崩塌。

所以,这没什么不好。

青铜说:“可是总有一些人不一样,他会尝试着去喝雨水。喝雨水的人也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是错误,却也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就像我做不成音乐家,我深知是自己不好,却也只能接受。他们做些引人注目而又无害的事,也许是在纪念、也许是在求助,也许是就那样毫无意义地释放一下吧。”

我虽然拥有很多,但并不自由。而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嗯。不要去想这些无能为力的事。”芸说,“这些事会让你做噩梦的。”

“我刚才梦见乱码死了。我梦见它被分解了,它的部分金属被重铸成了钢筋,修筑进了新的一段公路里,我们的车经过它的身上,我就听见它关节的咔咔声。”青铜说,“我想到了我父亲。”

衰老的人逐渐失去了他们的劳动力,能创造的价值不能覆盖他本身的消耗,他就脱落了。这是他内心的道德在作祟,他要为其他人奉献出自己,每个人的父亲都是一样。

“别担心。乱码是机器人,它可以选择不死。那么多机器人都在不停更新自己,要是它想,它可以一直活着。就算是它已经无法劳动,但也没有人有权利让它们休眠和报废,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主人了,它们有人权。而且机器人永远也不需要为其他机器人奉献自己。”

“对啊,多么浪费啊。”相比人类,机器人活得多么浪费啊。而乱码连这么奢侈的身份都不要,又是多么浪费啊。这就是机器人带来的因果,归根结底是人类自己的因果,谁让他们的造物竟然青出于蓝。青铜把脸贴在芸的身上,芸肚子中的宝宝似乎在翻身,稍微动了一下。

“也许你们一起,写一首好歌,它就会放弃这个想法了。我们都是靠人和人之间的连接活下去的,不是吗?”

“是啊。乱码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合适的概率是一定的,那么每个人从出生开始,获得幸福的概率就是可计算的,也许中枢从一开始就知道人和人相遇分离所有的轨迹。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它掌握之中。但是对于人类说,这些身不由己的东西才是幸福的来源。我仍然相信遇见你是命运的馈赠,我们的孩子之所以降生为我们的孩子,也是命运的馈赠。”青铜牵起芸的手,吻了她的手背。

“只要活着,总有好事发生。”芸说,“可是对于机器人来说,爱人是概率,孩子是产品。它们根本不能感受到这些带来的慰藉。机器人真可怜,为了像人类一样生活,它们也在追求着太多他们不需要的东西吧。中枢也是机器人,它既然可以安排和预测所有的东西,那它懂人类的幸福吗?”

“它不懂。如果它懂,它就会像乱码那样想要永久地休眠了。”

人类不能明白机器人为什么活着,就像机器人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死去。芸的心慢慢平静了,她觉得青铜虽然容易脆弱,但他此刻的思绪非常清晰,而且他的孩子要出生了,他应该很坚强才对。

在一起这么久以来,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聊过天,好像从来没有对对方说过那么多话。那天晚上,就像怕失去什么似的,谁也不肯放开对方,就那样互相抱着,一句一句地,聊到天渐渐亮了。

周末那天阳光不是很刺眼,芸在院子里手绘设计图,她想家里的布置需要做一些调整,可能需要把自己的书房和青铜的隔音间合并一下,好腾出宝宝玩耍的地方。

芸透过窗户玻璃看向青铜,青铜摘下耳机说耳朵有点儿不舒服。

等吃过午饭,青铜的耳朵还是没有好转,芸叫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失神,他說自己听见了雨声,非常清晰,像是人的絮语,又像是音乐的旋律。他预约了医生,说想去看下耳朵。

下午芸在卧室休息的时候,青铜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去医院。他在门口换鞋,门开了一半,对流的风潜进房间,贴着地面盘旋。芸走出来,看着他穿衬衫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异常珍贵。她想冲上去跟他吻别,却突然感到剧烈的胎动,只能皱起眉头,手扶着门框缓慢地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门就在那一瞬间关上了。

天还没黑,青铜的死讯就传来了。

芸没有哭出声,只有眼泪汹涌地落下来。她明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生而为人的自由。她明白,他必须得这么急,如果看到了孩子的脸,他可能会产生留恋,这社会少一名机械师不算什么,但多一名心理不健康的人产生的后果可能会更严重,他可能会影响他身边的人,他可能会影响他的孩子。她明白,他是毫无愧疚地离去了吧,他应该是感觉自己不会再好起来了。

她明白,“只要喝水吃饭,人类就能活下去。”只要再多种一些花她就能好起来。芸用橡皮轻轻擦去下午画好的设计图,现在家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布置又得重新改过。

天色暗了。这次没有葬礼了。芸感到累了。

她拿起青铜的耳机,上面既没有他的体温也没有他的头发。只要不去想他,就什么都没有。她打开那些未完成的音乐文件,其实大部分都是空的,有一个采样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夹杂着隐隐的雷声,就像他父亲去世那天,他们开车回来路上那样。采样最后有一段麦克风里不小心录到的小声咳嗽,似乎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唱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留下了进度条最后三秒钟的沉默。文件时间在很久很久以前,算一算,那时候他们才刚认识。

他是喝雨水的人吗?芸不知道。芸只知道,他没能救了自己。

生而为人,就是这样艰难吧。如果活着真的是那么愉快,谁又不贪恋呢。所以让人受到折磨,好毫无留恋地离开,又给他们高尚的头衔用以安慰还活着的人。中枢竟然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吗?

芸反复播放那段雷雨的声音,感觉她种的花在雨里凋落。后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开始从腹部沿着密密麻麻的神经蔓延到脑子里,她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们的孩子要来了。

孩子出生不久,芸又见到了乱码。它还在那个游乐场工作,牵着大把的气球,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丑。直到它看到了推婴儿车的芸,它动作停滞了一瞬间,LED的眼睛闪了两下,不知道是喜悦还是难过。它张开手走过来,那些气球互相拉扯着朝天空奔去。

“长得很像你。”它用金属的手指拨弄婴儿车上的挂饰,孩子睡着了,并没有做出反应。

“嗯。你还好吗?”芸努力分辨乱码的表情,可惜她在那张毫无变化的金属脸孔上没读到什么。

“我就那样。我换了新的膝关节。”乱码抬起腿来,活动了下小腿。

“这样真好。我们谁也不应该放弃自己。”芸很平淡地说。她语气中没有怨念,她坚强而稳定,是一个标准的人类。

“我……”乱码用苍老的电子音说,“我很抱歉提到青铜,我想告诉你,我很想他。”它的语气像一个人到暮年又失去亲人的老人,“他让我想起我很年轻的时候,和我主人生活在一起。那时候,我不用费心去想我存在的意义,我只需要陪伴他,听他的指令。当然后来……”乱码把手掌轻微地摊了一下,让芸感受到它的无奈。

主人没有了。它没有换上人类的外表,保持着陈旧的样子。它不知该如何是好,机器人也会迷茫。后来在它要结束自己的时候,它遇见了青铜,它感受到了自己和这座城的一点点温暖的联系,但现在青铜也没有了。

“除了工作,你有兴趣爱好吗?”芸突然问。

乱码看着她,不知道她的意图,最后他说:“我喜欢音乐。我储存了大量的乐曲,我分析它们的规律,可是我不懂创作。我……是个机器人。我没办法用音乐表达我的孤独,这让我感到更加孤独。”

芸点点头,“彩粉那个行为艺术品的含义原来是孤独啊。”

乱码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我本来想做烟花,我原来的主人特别喜欢烟花。”游乐场只有白天有人,而白天是看不见烟花的。它想有人陪它一起看,有人注意到它,有人能让它找到继续活着的意义。

那个人就是青铜。那些白日烟火让很多人类注意到了,很多人都作出了自己的反应,可惜他们都执着于自己的压抑,甚至都有点儿疯了。只有青铜,他走近乱码,去陪伴它,尽管青铜其实也有点儿疯了。

“这个摩天轮是我早就想好的地点,它够高,从上面飘散的彩粉,能落到城里各个地方。”乱码说,“这件事我跟青铜说过。他说能理解我。他和你一样,非常善良。”

芸登上了摩天轮,以前她从来没有上来过。这里真高,她想象自己漂浮起来,路过那些雨云——那些什么时候凝结,飞向什么方向,什么时候落雨,什么时候飘散都被中枢计算得很清楚的云。她想象自己一直向上,飞出了这个城,飞往充满未知的宇宙。

可是摩天轮是在地上的,她去不了别处,只能仔细地看着这城里的一切在视野里变得清晰又渺小,河流以规整的路线穿过地面,钻石大厅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蜿蜒的高架组成一座钢铁笼子,纵横交错罩在城之上。那些反光的建筑,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地上,直到地平线。这座城真大。

后来,乱码把芸送到游乐场的门口,“还没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来生。”

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早晨,芸又驱车来到这里,摩天轮在模糊的视野中像一个钢铁的怪兽。在这怪兽的注视下,乱码从芸的怀里接过了孩子。“来生会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主人。”乱码说,“我会爱他。”

芸笑笑,“也许他会像一个机器人一样长大,像他父亲希望的那样。”机器人还在一个物种的童年阶段,也应该是最肆意快乐的阶段吧。她把那段雷雨的采样留给了乱码,那声轻轻的咳嗽就是青铜唯一的遗嘱。

芸的车子开上了高架,一路朝着城外开去。这座城像精巧的永动机一样一刻不停地运作,中枢将人类和机器人分毫不差地编织在里面。死了的和活着的,谁也不曾离开过。这城太大了,高架无穷无尽,车子一路飞奔,从清晨到日落,再到清晨,穿过烈日和暴雨,一直没有停下。

芸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说城的外面是大片的田野,田野的外面是无垠的戈壁,戈壁上没有天气,没有雷雨,只有恒星的粒子在空中绚烂的爆炸。她突然想去看看。

一个人应该有想去看看的自由。

【责任编辑:阿 吾】

①分院帽是著名小说《哈利·波特》中描述的一个魔法物品,能看出学生具备何种才能,从而将学生分到适合他们的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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