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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阵

2021-01-24贾煜

科幻世界 2021年11期
关键词:阿爸阿婆

贾煜

基哦索基哦索基哦索,

索基哦索嗬,

基哦索尤米基哦索基哦索嗬基哦索。

哦嘶!呀欧!①

——羌族请神歌《基哦索》

占卜结束,郎加木跟着阿爸爬上房顶。碉房旁靠山一侧,用片石砌成的塔形小石龛上放着白石头,那是家里祭祀山神的地方。月光皎洁,他们来到白石前,白石却暗淡无光。阿爸从长衫里掏出帕子,擦拭白石,再举过头顶,用月光照亮它,然后反复念叨:“尔玛人②的神啊,请保佑云屯村吧!”

在龙门山的羌族村寨,他们日常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祭拜。这晚,郎加木和阿爸一样,穿一身麻布长衫,外面套了件羊皮褂。他们的长发编辫绑成髻,包在头帕里。阿爸是释比③,郎加木是他的徒弟。等到天明,郎加木就正式“毕业”了,从此成为云屯村的新释比。

忽然,郎加木听到山里传来一阵似石头摩擦的闷声,只是隐隐约约,却已经让人心神不定。夜空下,大山的轮廓像粘贴在黑幕上的剪影,本是稳稳当当,现在却似乎动了起来。郎加木听见阿爸喊了一声:“糟了!”心底一沉,立刻随阿爸疾驰下楼,背上阿婆就往门外逃。

几乎同时,耳边响起了警报鸣声,几束白光也将云屯村照得通亮。熟睡的村民被惊醒,来不及穿衣,拉起同屋的人,或抱着小孩,或搀扶老人,纷纷冲了出去。在他们身后,巨大的山体从千米高空滚落,顺着山势往前俯冲,轰隆隆,轰隆隆,大小不一的石块卷杂着被粉碎的树木残枝,不断砸向碉房,滚滚烟尘铺天盖地地袭来……

郎加木被尘土呛得直咳嗽。听着轰隆声愈渐逼近,他又怕又急,背着阿婆拼了命地奔向避难坝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避难坝子的地势比云屯村稍高,郎加木到达那里时已挤满了人,哭声、喊声、骂声不绝于耳。喘息间,他把阿婆放下,才发现家人并没有跟来。他跑到坝子边缘,借着白光张望,看见阿爸正领着一群人往这边赶,突然,其中一人从人群中闪出,朝反方向跑去。阿爸去追那人,身影很快淹没在席卷而来的烟尘中。

“阿爸——!!”

郎加木扯开嗓子大喊,可声音在大山的轰鸣下却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恐惧攫取了郎加木的魂。他浑身冰冷,跌坐在地,闭上眼,颤着声音念起经文。他没想到,阿爸占卜的“大凶”来得这么快,不容他们有任何防备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大山的响声渐小,郎加木才试着睁开眼,让吓飞的魂魄重回到身体。这时,他看见凄惨的白光下尘土弥漫,只能从烟尘稀薄的地方觑到对面山上滚落的石头呈瀑布状倾泻,覆盖了整个山脚,而云屯村,再也寻不到了。

从“龙门阵”开工到神山被削去了尖儿,只用了七天。云屯村好像也矮了一大截。

云屯村是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单位的羌族村庄。那年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后,村里的碉楼碉房严重破损,幸存者们整体搬迁,在临近的市区重建家园,但不久,一些难以适应城里生活的羌民又陸续返回山上,重建了村寨,还叫云屯村。这一建,不管是再遇到地震或其他灾难,六十年间,他们都再没下过山,直到村庄被那次崩塌灾难掩埋。

郎加木现在住的新云屯村,是在崩塌灾难之后的又一次重建。新址是阿爸选的,当时阿爸占卜到云屯村将有一劫,提前筹划选好了新的山头。但搬迁事大,阿爸还没来得及安排好,灾难就发生了,只有作为释比学徒的郎加木知道新址。灾难过后,郎加木用法器再次占卜,依然是那个地方,政府也组织了省地矿局的专家队伍进行地质灾害评估,确认没有隐患,幸存的村民就在那里建了新家园。

新建的云屯村藏于一块山谷地带,那是高踞于海拔两千多米山腰的台地,依山势错落而立,常有云雾缠绕,是名副其实的“云朵上的村庄”。村寨一直保留着传统的生活习惯,房门挂着羊头骨,炊烟在山里袅袅升起。没有机械化耕种,即使建造住所,在材料选用上也极尽原始,多以片石和木头为主,好在石砌技艺有所改良,又有机械辅助,修建一座碉楼的时间从几年缩短到一个月。村寨虽然深居大山,但在国家的扶持下,生活早已不是问题。只见那高山深涧中,以碉楼为中心的碉房零星散布其中,层次分明,个个都如山野的护卫般威严、冷峻。

阿爸的确有眼光,新村建成没过多久,连政府的大工程“龙门阵”也选择了这里。护卫们不再孤寂,村寨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周围的平地很快建起了临时住房,又很快住满了各类人,形成一块块基地:指挥中心、科研基地、采购基地、生活基地……仿若一座座村寨一夜间拔地而起,最后还抢了云屯村在山谷的风头。从那以后,这些基地就像时钟齿轮一样,日夜兼程地转动着,不眠不休。

但郎加木不喜欢这个工程。它毫无疑问破坏了大山,甚至连神山都被削去了尖儿。为此,在“龙门阵”开工之前,郎加木用羊髀骨占卜了好几回,无一例外,占卜的结果都是大凶。那是一种颇具古韵的复杂占卜方式。在火光中,他取艾叶捻成小团,放在羊髀骨上烧灼,然后从髀骨被炙烤出的纹路长短和走向来判断云屯村的祸福,每一次他都会看到山崩地裂,整个大山被一片红彤彤发着光的森林吞没,这片魔鬼般的森林正和政府宣传册里的“龙门阵”一模一样。

为了消解凶运,郎加木曾带着村民去找政府,反对建设“龙门阵”。政府专门邀请了他和其他释比开会,向他们解释项目原理和意义,也答应他们尊重羌族的信仰,尊敬神山。随后工程还是按照计划开动了,郎加木则在项目启动前带着村民举行了祭神山仪式,祈求山神原谅。但这一切都无法消除他心底的恐惧。此后他又占卜了几次,结果也都不好。

与郎加木的碉房遥遥相对的,是罗天羽住的科研基地。他们中间隔了一条深沟,流水像一匹白绸缎起伏翻飞。平日里,郎加木在碉房顶上倒腾时,罗天羽就站在对面看他;罗天羽忙活时,郎加木又在房顶看她,保持着警惕。郎加木喜欢待在房顶,是因为喜欢看太阳从山垭里冒出,看第一缕阳光似金色锦缎,从洁白的山尖缓缓铺下。他喜欢在太阳的神圣中迎接新的一天。

但他现在没了这种心情。以前,楼顶的风能过滤掉人为的杂音,只留下大自然的一片嗡鸣,让他可以聆听山神的呢喃。可现在山林间尽是机器的声音,高耸的钻机与碉楼一样威严,但无休止的嘈杂惹人生厌。可能唯一不觉得厌烦的村民是阿婆。自从罗天羽回来后,阿婆更麻利了,每天做很多羌食,隔三岔五就送到对面,还开始绣起帽子和云云鞋。

郎加木气阿婆给罗天羽送东西,但不好多说,也没法阻止,只好赌着气。直到有一天,阿婆因去罗天羽那里,忘了锁羊圈,把纳吉弄丢了,郎加木第一次对阿婆发了火。

“你知道纳吉对我意味着什么!”郎加木说这话时,阿婆埋着头,叠顶在头上的瓦状青布遮住了她大半个脸。

郎加木顿了顿,一跺脚冲出门,独自上山找羊去了。

十三岁那年,阿爸为他举行成人礼。那日,阿爸牵着一头健硕的纯白山羊向他走来,它那螺旋状的大角让他胆怯,但他还是骑了上去,抓紧鬃毛。阿爸一松手,他就从羊背上摔下来,惹得阿爸大笑。他不服气,再次翻上羊背,双腿用力夹住它的肚皮,无论它如何冲撞,始终不松手,坐牢在它的背上,直到它低头发出“咩咩”的颤声,他才跳下,在阿爸惊诧的目光中高高昂起了头。那只被他驯服的羊,本是要在成人礼上宰杀的,可他求阿爸放过了它。在后来的崩塌灾难中,白羊是唯一一只逃过劫难的羊,他便更加珍惜它。再后来,白羊有了羊孩,他挑了一只最像它的小羊,训练它,呵护它,在白羊死后,就将“纳吉”的名字留给了它,并视它为自己新的“守护羊”,珍爱起来不像个大人。

在附近山上找了两天,郎加木一无所获。第三天,他还要去找,却发现阿婆不见了。他想,糟糕,阿婆一定是去找羊了。立刻,他心里在着急之外,多了慌张。父母在崩塌中遇难后,罗天羽离家出走,他从此与阿婆相依为命。他虽然是释比,是村里的精神领袖,是指引别人怎么做事的人,但日常都是阿婆在照顾他,在默默忍受他的脾气。他内心不断上涌对阿婆的愧疚。

白天的山岭被秋天的红叶染得炽烈,像吞噬了一轮太阳,发疯似的燃烧。郎加木跑遍了四个山头,跑烂了鞋,也没找到阿婆和纳吉。

他望着对面被削去尖儿的神山,心里又燃起怒火,回家找出积了灰尘的法刀,霍霍地磨了几下,就去找罗天羽。

基地里,工作人员将郎加木死死拦住。

罗天羽见是郎加木,立即走上前,以一副清傲的姿态问:“找我有事?”

“你們削了神山,触怒了山神,会给云屯村带来灾难的!”郎加木想到那些占卜,气恼上头,把法刀横在胸前,“我的纳吉丢了,阿婆也不见了,这就是开始!”

“阿婆失踪了?”

“对,我找遍了周边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见着人!”

“所以,你就提着刀来找我?”一声嗤笑。

“不然我能找谁?你们霸占了云屯村最神圣的地方!”

“协议里写明了这是我们施工的地儿,与云屯村分界清晰。”

“你明知道这神山也是属于云屯村的!”

“你这是强词夺理。”罗天羽也恼怒起来,冷着脸说道,“我不和你扯这些,先带你找到阿婆要紧。”

“你知道她在哪儿?”

罗天羽摇摇头,手朝基地里面的设备指了指,“它知道。”

“它?”

“对。”罗天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懒得解释。正要起步,她又转过身来对着郎加木说道:“如果我找到了阿婆,你得和我做个交易。”

郎加木攥紧了法刀。

“找到阿婆后,你们必须迁走,到山下重新为云屯村找个新址。”

“你没权利决定我们的去留!”郎加木咬咬牙,“如果我不答应,你就不找阿婆了?”

“阿婆也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她,但我希望你能为了全村人着想,搬到山下去。”

“又来这一套!”郎加木不屑道,“我们搬不搬,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让他们下山融入现代生活,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非要阻拦?”

“你走了,就不关你的事!”郎加木逼近一步,“再说,云屯村现在这地址是阿爸选的,我绝对不会搬走!”

提到阿爸,罗天羽倒吸一口气,沉默半晌,叹道:“还是先找阿婆吧。”

她带着郎加木来到监测中心的一排设备前,屏幕里花花绿绿的光点在山里移动、转换。

“这是我们的环境生物检测系统,可以结合天上的卫星和地面监测,探察山里的生命活动情况。”

搜寻工作大概进行了五分钟。镜头从高空缩小范围,朝着一个红点拉近、放大。很快,一个模糊的人影便出现了。

“是阿婆,旁边那个是纳吉!”郎加木喊道,“他们在沟里!”还没说完,他就准备往外跑。

“等等,你不用去。”罗天羽叫住了他,“我马上把信息传给附近的巡逻队,他们会把阿婆安全送回家。”

郎加木心里没那么急了,但也没半点儿感激。阿婆和纳吉都找到了,他不想继续看她洋洋得意的模样。所以,他一句话没有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喂,考虑一下我那个建议。”罗天羽的声音从身后追上了他。

他站住身,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我们不会搬走的!”便大步离开了。

郎加木其实是一路忍着憋屈走的。如果可能,他宁愿一辈子不见罗天羽,一辈子都不跟她说话。

他不明白,她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她既然要回来,为什么又要把这里挖个天翻地覆。

他早就从政府的宣传里了解过“龙门阵”工程。这是一个国家级的大型项目,用来消弭地震,他不懂具体原理,但听说一旦建成启动,就能让这里再不遭受地震危害。他也在政府组织的沟通协调会上看到过“龙门阵”的介绍。这是全球第一座可投入实用的大型消震工程,由3762座地震能装置构成,每座装置如一棵潜入山地的树,分为三部分:露出地面的“树冠”用于接收太阳能,辅助专门电路驱动装置运行;埋入山体的“树干”用于稳固装置,同时用作输送通道;伸入地壳的“树根”用于搜寻吸取地底的机械能和热能,再进行转化。“树根”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仿生机器,可以像植物的根那样在地下“生长”。垂直地面向下延伸的主根在“生长”到一定深度时,内部会生出许多侧根,形成植物那样的根系。与植物根毛区吸收水分和矿物质各自独立一样,装置根端吸收机械能和热能的区域也各自独立,它们一旦探测到对应的能量,就会主动吸取,通过内部附着的“细胞膜”,进入转化和贮藏的“根壁”,从而吸收热能和地震能发电,或者将地震能传导到指定的无人区,通过诱发小型可控地震释放能量,避免大的灾害发生。

据说,“龙门阵”首先落户在龙门山,是反复比对了其他地震断裂带后才决定的。数百万年来,随着青藏高原强烈东移,一系列新的逆冲推覆断层在造山前的四川盆地地壳内逐渐形成,这一区域在应力过程中,蓄积到一定程度的能量,会使地壳破裂,发生地震,比如2008年的地震,就发生在这一区域的龙门山断裂带。从能量释放角度来看,那次地震使断裂带北东方向的能量得到了释放,但南段的能量没有充分释放,新的挤压作用又会产生新的能量,这些能量一部分以小地震的形式持续释放,另外的大部分则继续积蓄,今后可能造成新的地震。从几十年前开始,国家就在从川甘交界到云南南部的广袤地区,建立了国际上首个针对大陆型强震系统研究的实验场,在这个实验场范围内的龙门山基础条件最好,而后来的地质考察也确认,龙门山的积蓄力非常适合用来测试这套工程。

这个项目如果成功了,当然对族人有莫大的好处。但在郎加木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认为这个选址与罗天羽有着丝缕关联。这让他感觉心口上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非要找罗天羽吵一架不可。而罗天羽回来后,也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似乎处处针对他,还非要让自己带着族人搬下山,美其名曰“接受现代生活方式”。她也是大山的孩子,为什么对神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这里是阿爸用命换来的选择,是他一直守护着,她怎么能对阿爸的选择轻易否定?

这时,他刚好路过一处工地,看见几位施工者拴着安全绳,像蜘蛛人似的在一个洞口进进出出。不知为什么,他停了下来,走过去朝下探头。洞内深处有模糊灯光,让他一下子想到崩塌那晚从烟尘中努力透过来的月光。恍惚间,眼前的世界开始晃动,脑子里又涌现出那些场景——阿爸遇难的场景。画面忽明忽暗,像有人在调弄灯光,让他眼花。蜘蛛人身上的安全绳与他的神经交错纠缠,使他陡然感觉坠入了洞中,而手里的法刀愈加沉重,沉得加速着他的坠落,沉得扎进了心窝。

他强忍着战栗,收回视线,把兜里随身携带的白石掏了出来,放在洞口处施工待用的沙堆上。他双手握住法刀,将额头靠在上面,默默念道:“尔玛人的神啊,请保佑云屯村吧!”

罗天羽不是没有试过跟郎加木好好沟通。刚回来的时候,她心平氣和地找过他,但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非要选在龙门山,非要在这里大动干戈?”当时,郎加木瞪着他的牛眼睛,仿佛随时都要爆炸,“你别给我说那些没用的理论!你是总设计师,我要听你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罗天羽也盯着他,良久,长吁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很简单,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只要实验成功……”

“只要实验成功?谁会拿自己的家做实验?!”郎加木指着远处正在施工的山头,恼怒起来,“连神山都能推平挖空,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你根本就是为了自己!”

罗天羽知道郎加木对自己有成见,但还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想到一路走来的委屈,想到为争取这个项目落户云屯村的艰辛,也忍不住话里带刺,“那你觉得祭个山,拜下神,就能够避灾防害?如果真是那样,阿爸就不会被埋在山石之下了!”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炸药,郎加木一下子怒火冲上了头,“那是因为你!”他的手几乎要指到罗天羽的鼻子上,“阿爸本来已经占卜到灾难了,完全可以避开,就是因为你!你不往回跑的话,阿爸怎么可能遇难?!”

罗天羽一时语塞。郎加木说的,正是她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痛。那晚,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她不过是想回去拿自制的地震仪,没想到阿爸会跟过来,更没想到最后她跑出来了,阿爸却永远埋在了山石下。这些年,她一直为此自责愧疚,甚至曾想跳下山崖与阿爸同眠,但心里总有不甘。后来知道那次崩塌是因几场小地震累蓄而诱发的次生灾害,更感到憋屈和愤懑。她想,这辈子真要和地震杠上了。她爷爷辈的很多亲人都死于2008年的大地震,她小时候也差点儿葬身于一次地震。有一天,她看着阿爸埋身的方向,忽然就有了消减地震的想法。她觉得与其去见阎王爷,不如用真才实学把祸害世人的地魔灭掉。从此,她一声不吭地踏上了外出求学的路,再也没回过云屯村。

郎加木指着发愣的罗天羽,突然泄了气,胳膊垂下来,甩甩手让她离开。

从此,他们只是遥望,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婆未被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去了县城医院。阿婆找到了跌入沟渠的纳吉,为了救它,自己也掉了下去,摔得全身都是伤。郎加木见到她时,她的第一句话却是问纳吉怎么样。

“阿婆,纳吉好得很。”郎加木说,“你呢,还有没有哪里痛?”

阿婆嗫嚅着答:“痛……哪里都痛。”

“等你出院了,我回去为你踩铧头,把病魔统统驱走。”

罗天羽从外面进来,听到这句,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

郎加木斜睨她,若无其事道:“等几天我就过来办出院手续。”他走到门边,仿佛罗天羽根本不存在一样,直直地离开了。

纳吉关在巡逻队的车上,被郎加木直接带了回去。一路上,纳吉都紧紧贴着郎加木,不再像以前那样左右乱窜,害得郎加木总去追赶。它只受了点儿皮外伤,这会儿尤其温顺。郎加木对它说:“你可闯了大祸,只顾自己撒野,把阿婆害惨了,回去还得收拾你。”

纳吉“咩咩”两声,像听懂了他的话,愧疚般低下头承认错误。

回到碉房,郎加木并没有“收拾”纳吉,倒是用草药把它的伤口全敷了一遍,待纳吉的伤口愈合后,便带着它上山采药。他想用的药,附近的药材店都没有,即使有,他也想用更好的野生药,等阿婆回来后,为她养身子。

应季而生的野生药材正是成熟的时候,郎加木每日扛上锄头,爬向海拔四千米的向阳山坡。那是一趟既费时又耗体力的路程,崎岖山道,密林难行,但有纳吉作伴,且帮着驮草药袋子,郎加木才觉得攀爬不那么枯燥和劳累。

他采完一座山,又去采另一座,只要是在方圆二十里内的,他都知道哪座山上长哪些药。每晚,他会把采到的药清点一遍,发现还缺什么,第二天就又去采,最后就只缺羌活了——那是一种止痛消肿的草药。

有羌活的山在神山旁边,从云屯村过去,要穿过一大片林子。那林子被称为减震林,是很早很早之前,还没地震预警系统时栽种的。整片林子朝云屯村那头的树木都矮于远离村子的树木,呈楔形排列,据说地震发生时,树林会转化来袭的地震波,吸收一定的能量,减小地震的破坏力。

挖了两天的羌活,收获不大,却把郎加木累得腰酸背痛,但一想到阿婆,他便决定再挖两天。穿越减震林是挖羌活最大的障碍,因那林子比一般的树林密集,草木丛生,藤蔓繁杂,很多地方都结成了一堵绿墙,隔断郎加木的去路。

这天,在要进入减震林时,郎加木有了些犹豫。纳吉却突然使了野性子,从他身边跑开,奔向林子的另一侧。他骂骂咧咧地去追,才发现纳吉将他引向了一个山洞。他跟在纳吉身后,进入洞内。越往深处走,他越确定这是一座废弃的矿洞,他不知道洞通向哪里,但他相信他的“守护羊”。他借着手机电筒的微光,弓着身,摸着纳吉的尾巴朝前走,直到看见尽头。原来,这矿洞的另一头在羌活采挖地的下方,正对面就是神山。郎加木在洞口眺望,见再远一点儿是一个地震能装置,它的外壳刚搭建完成,呈银色,形似他家里祭拜用的白石塔,却是白石塔的几百倍大,像叠在山上的又一座山。

“好样的,纳吉。”郎加木抚摸着白羊的头,“你早该带我走这条路。”

纳吉又“咩咩”两声,迈开蹄子,气定神闲地向山上走去。

郎加木挖够了羌活,趁着阳光正好,想躺到大石块上打一会儿盹,瞟见近在咫尺的神山,却没了睡意。纳吉把他的挎包从树杈上扯下来,里面的青稞洒了一地。他望着纳吉,突然明白了它的用意,就捡起青稞,占卜起来。

青稞卜主要是占卜村寨未来的凶吉。现在,在离神山如此之近的地方,他相信占卜的结果会更准确清晰。他感到了山神如炬的目光,心底的恐惧再次升腾起来。他看见的还是地动山摇的画面,但这次,那片吞噬了整片大山的“树”红得更加可怕,赤光映照下,里面的人影也更清晰了,那些人都在逃,不停地逃,其中有一个人转过了头……占卜结束时,郎加木出了一身冷汗。

纳吉抖了抖身子,用惊恐的眼神盯着他。

结果仍是大凶,他仍没找到化解的对策。纳吉用角顶了顶他,他蹲下,它舔舐他的脸,用它的方式慰藉他。乍然,罗天羽的声音鬼魅般回响在他耳边。

“喂,考虑一下我那个建议。”

“重新为云屯村找个新址。”

“越快搬走越好。”

郎加木再次抬头,远眺神山和银色的“白石塔”,有种乌云压顶的感觉。

难道她知道什么,却没有说?

阿婆终于出院了。她的腿瘸了,身体变得更矮小、单薄。回家的路上,她不要罗天羽送,也不要郎加木背,拄着拐杖自己走。她是个不多言的人,常年包着四方头巾,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她黑黝黝的脸是干裂的,皱纹在裂缝里蜿蜒,却不影响她露出谦和的笑。

到了村口,村民们都来接她,纳吉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把身体亲昵地贴上去。她摆着手憨憨地笑:“没事了,没事了。”

村民们簇拥着她回到家。郎加木扶她坐到火塘边,他已换了一身做法事的衣服,把备好的铁铧置于火塘,待烧红后,以舌舔之,再用铁钳夹住铧头,在阿婆瘸腿上方绕圈,同时喋喋地念咒语:

锤又锤,灵又灵,隔山叫,隔山灵,隔河叫,隔河灵,烨头祖师,烨头娘娘,披头祖师,披头娘娘,梳头祖师,梳头娘娘,冰又冰,冷又冷,冰又冰,冷又冷,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妖魔是怕火和铁器的,踩铧头能让它们脱离病者身体,所以郎加木要为阿婆解除病痛,让她早日康复。

法事结束后,阿婆却摸着心口说:“阿木,我还是痛。”

“阿婆,别担心,我专门为你采了野生草药,很快就不痛了。”

“不,什么药都没用。”阿婆欲言又止,皱纹在火光中显得深沉,“我们都知道,那晚,阿羽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意外……”

“阿婆。”郎加木将手中的草药一搁,双眼一瞪。

阿婆不再吱声,偏过头,去抚一旁的纳吉了。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雪一层层地往山上铺,空气中是冰碴的冷冽。建“龙门阵”的那些机器设备好几年都没停歇,终于在大雪中停了下来。云屯村周围的工地也安静了,一些人陆陆续续离开,只留了少数值守的人。阿婆身体恢复得慢,罗天羽常来看她。郎加木有些抵触,后来觉得她可以陪阿婆,也就默许了。

每次来,罗天羽都会给阿婆带很多营养品,阿婆则喜欢拉着她做洋芋糍粑,有时也教她绣云云鞋。郎加木见罗天羽拿起花针与锦线,在穿针引线中显得笨拙,便阴阳怪气道:“大姑娘好好跟阿婆學,学会了绣鞋,才好送心上人去。”

云云鞋是羌族姑娘赠给情郎的心意。郎加木知道罗天羽从小就反感学这些,她只对地震相关的东西感兴趣,没事就带着稀奇古怪的工具往山野跑。哪知现在回来,她还得学这些。他感到既好笑又解气。

冬日里,郎加木常穿一身厚袍服,戴顶毡帽,像其他季节一样到碉房顶看太阳,如果没有太阳,就看羌山在曲折中牵引着雪域直达天际。大雪赐予山林洁净,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收了一个十三岁的徒弟,开始忙活起来。

阿婆和罗天羽在火塘边绣云云鞋,郎加木有时不经意从门外望进去,会恍惚觉得坐在那里的是阿婆和阿妈。不知不觉间,他和罗天羽的争吵越来越少。阿婆心情愈发的好,身体也很快恢复起来。

当漫山遍野开起羊角花时,阿婆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了,罗天羽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后来整整一年再没出现过。郎加木听说“龙门阵”一期工程快结束了,阿婆则变得喜欢去碉房顶了。她不是去看太阳,总朝通向村口的那条路张望。

因为施工的关系,云屯村修了更宽敞的公路,当工程车逐渐退去,更多的旅游大巴和私家车冒了出来。村民修建了民宿和客栈,于是更多穿着民族服饰的游客穿梭在深峡、溪涧、古碉之间,把山林繁华成一个色彩斑斓的舞台。

郎加木早知道会这样。他极力避开游客多的地方。白天紧闭大门,在房顶上倒腾,用铲板把搅拌好的黄泥涂抹在片石上,层层垒砌,再用锤子砸,将每一块片石压紧,如此反复。他想再往上垒一层楼,垒了一半却拆掉,拆了又垒。晚上,他就给徒弟传授经咒,让徒弟能熟用法器,熟知所有法事仪式:占卜测算、礼仪司祭、招魂迎财、驱邪送鬼。他也额外传授一些自己对神事、人事和鬼事三界的看法,以及对大自然的领悟。

这一年夏天,徒弟“毕业”,举行“谢师礼”,宴请了很多村民。在谢师仪式上,徒弟赠给郎加木一套衣服,郎加木回赠他一套法器。

礼仪快结束时,几个不速之客却忽然出现了。

“听说今个儿你们这边热闹,我们也来凑凑。”他们径直走到郎加木面前。

宴席上的众人安静下来。

郎加木认出其中一人是罗天羽的同事,便问她:“你们有事吗?”

罗天羽的同事把另外幾个人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们都是当地的领导。然后,只听其中一位说:“久闻郎加木释比您的大名,今天我们来,是特意想邀请您参加今年秋季旅游节的演出。这次旅游节主要是庆祝‘龙门阵’一期启动使用,所以将举办得非常盛大,除了游客,国内外领导、专家和媒体都会来……”

“不必了,感谢你们的好意。”郎加木打断他。

“我们给的报酬将非常可观……”

“不必了,你们可以找其他释比。”郎加木再次不客气地打断。

气氛冷下来,对方有点儿尴尬,看了看罗天羽的同事。

那同事上前解释道:“其他释比都找了,除了年龄太大确实不能参加的,能答应的都答应了。这次活动的时间跨度特别长,演出密度也特别大,一天要重复表演许多次,为了原汁原味展现民族文化,我们希望尽可能请更多的释比参与。”

“我不会什么表演。”郎加木似乎很反感她的话,冷冷地说道,“少我一个不会影响。”

“但这样也没人知道云屯村了。”

旁边有村民听懂了言下之意,开始跟着那人劝说他们的释比。郎加木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阿婆,见她也在点头,明白这晚若不答应,就该成为云屯村的罪人了。

众人的呼声此起彼伏。郎加木面不改色,指着身边的徒弟说:“好吧,云屯村答应了,他去。”

“我?”徒弟窘得脸红。

“对,就是你。”郎加木把自己的羊皮褂脱下,为徒弟套在外衣上,“你也是云屯村的释比了,你去参加最合适,也正好试试我送的新法器。”

众人欢呼,齐声高喊徒弟的名字。

不速之客们先是面面相觑,很快也换上了笑脸。

转眼到了旅游节,为了见证世界第一消震工程的启动,游客数量远超往年,每条路都变得水泄不通,每个村寨都变得人满为患。

龙门山的秋,是鲜妍的彩色。秋日逮住夏天的阳光,用金黄渲染着山巅;秋风抚慰艳红的枝叶,把树梢点缀得灿如烟霞;秋雨淋透繁茂的山林,为苍翠的绿增添了几分深邃;秋雾随云朵萦绕,用壮丽的白勾勒羌山的风韵……郎加木常站在房顶边沿,透过这彩色秋天,看被嵌在浮夸世界里的云屯村,突然感觉自己和村子都轻飘飘的。

月亮斜挂到云屯村顶上,让碉楼看起来阴阳参差。舒柔的月光中,风散布着丝丝凉意。郎加木喝完最后一口咂酒①,从长衫里掏出帕子,擦拭白石,再把它轻轻放在楼角的小石龛上。他对着白石默念:“尔玛人的神啊,请保佑云屯村吧!”

郎加木还是到了现场,第一次看见了“龙门阵”的雾幕模型,并被它的气势所震撼。舞台上主持人的解说词令人热血沸腾:“地球一年会发生超过500万次地震,平均每天地震上万次,但由于80%以上的震级都非常小,人类根本感受不到,而能造成大灾害的地震,一年中通常不会超过20次。如果‘龙门阵’运行成熟,今后这套工程就可以推广到世界各处的地震断裂带上,就能让这20次地震减小到我们感受不到的震级范围,也就是说,可以让那些灾害性地震彻底从地球上消失……”

或许,神山会因此原谅这些不敬的行为吧。

他并不参与“表演”,但会带着阿婆,牵着纳吉,去观看徒弟的展示。徒弟主要是参加“转山会”祭祀活动。因要与“龙门阵”融合,“转山会”与他们平日里的有所不同,要在一幅巨大的雾幕中表演。

雾化设备产生人工雾,一团团雾气从四面八方升起,空气投影射照其上,与山林间漂游的云雾交互相映,形成雾幕,接着与大山等高的影像便出现了,亦幻亦真。每当郎加木仰视时,就感到“龙门阵”悬浮在他头顶端,呈人参状伸展开,在乳白色的雾幕上织密成一把巨伞,在为他们遮风挡雨。它居高临下,即便在群山中也显得卓尔不群,藐视着山林里的芸芸众生。

徒弟就在那把“巨伞”中,配合着音乐,带领着他的队伍,在山腰上闪亮登场。

山腰有一座高约两米的石塔,塔顶有白石,塔周围环绕“神林”,塔前的空地“神树坪”便是举行“转山会”祭祀活动的地方。徒弟头戴猴皮帽,手持羊皮鼓,用力撞击;他身后的一行人,也手持鼓、响盘或其他法器,撞出最大声响,绕着石塔不紧不慢地走。然后,徒弟在塔前点烛燃香,陈设祭品,向神敬酒,唱起了古歌。《开坛解秽词》《开天辟地词》《消灾免祸经》《长寿永生经》……一首接一首,通过扩音器,让声音在山谷中空灵地回荡,让整座大山都沸腾了。

颂唱时,伴随着“转山会”各个环节的不同仪式,队伍始终像是被云托起,使得远古的祭祀与“龙门阵”影像在山林前交叠,碰撞出诡异而惊艳的画面。所有观众都目瞪口呆。

颂唱完毕,徒弟又一面敲鼓,一面诵经咒,越唱越快,鼓声也愈加急促。猛然,他翻转羊皮鼓,单手半举,耸身一跃,将青稞籽掷向鼓内。听到鼓内发出咚咚作响声后,尾随他的一行人欢呼雀跃,开始载歌载舞,从山腰另一侧而下,进入观众区,向众人敬献酒肉,最后,万人同饮砸酒,歌舞作乐。

郎加木通常在徒弟颂唱完最后一首歌时便会离开,留下纳吉陪阿婆参加剩下的活动。因为每次听完颂唱,他都会感到不舒服,就回家喝一碗草药,再到系着羌红的柏树前,拜一拜,占上一卜。传统的占卜术种类很多,他经常使用的是两种:青稞卜和柏木卜。柏木卜多用于了解神灵旨意,卜算神路。但因适合作神树占卜的古柏并不多,所以他以前很难使用一次这种卜术。现在交通便利了,柏木更好获取,他就换作柏木卜直接与神灵“沟通”。在进行了几十次的柏木卜后,郎加木脑子里忽明忽暗的画面愈渐明晰,他看清了地动山摇里的那些人。有一次,那个带头的人转过了脸,对着身后逃命的人群嘶吼。虽然只是一刹那,郎加木却看见了事实,原来他全想错了,那个人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随即,他作出一个决定:独自去一趟神山。

午夜,暴雨如注。罗天羽在气象监测室,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曲线。从第一滴雨水落在她脸颊上开始,她就神经紧绷。山里的秋季,不应该下这么大的雨。

随着曲线上升,监测室的通讯器都亮起来,一个声音低沉而紧迫,“全体注意,龙门山12小时内降雨量达到60毫米,且降雨可能持续。从现在起,发布暴雨蓝色预警,实行24小时值班,加強预防……”

罗天羽看了一眼屏幕下方的倒计时数字,离旅游节结束——也就是“龙门阵”启动典礼——只有三天。她祈祷着天亮时雨能停,千万别让游客们扫了兴。

为了这个启动典礼,她用了两年时间筹划,准备将“压轴好戏”留在旅游节的最后一天。在旅游节的一个月里,她带领的小组和气象组密切配合,就是为了防止天气异变增加启动典礼的不确定性。然而,天公不作美,在这关键时刻,居然下起了暴雨。此刻的她,不禁想起了郎加木和天神。她对工作人员说:“启动防御系统一号,查明降雨原因,采取控制地热调节雨量,同时用卫星实时监测地面情况,辅以‘龙门阵’监控地下情况,一旦发现数据异常,立即上报!”

熬过一夜,天快亮时雨小了些。罗天羽眯了两三个小时,醒来时将近中午。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排查,工作人员向罗天羽汇报,“罗教授,目前旅游区是安全的,但上游几座山体发现了异常。你看地形图上,这些标红的部位都有山体松垮的现象,应该是因以前地震产生了震裂松动效应,会不会……”

“嗯,雨水很容易进入这些有‘内伤’的山体,以前强降雨时我们都监测过,你排查的这几处地方我都很清楚,还专门去调研过,所以有它们的基础数据。你可以把那些数据调出来进行比对,就更容易知道它们的走向了。”罗天羽打断工作人员的担心,指导着他操作,“对,就是把这里面的数据导入图像……如果你只看动态数据,会在心里放大恐惧信号,但有了基础数据作参考,就明白这些山体其实没那么容易垮掉,它们的蓄水能力比理论推演的强大……等等,这座山的数据变量有点儿高,你切入进去看看。”

屏幕上的地形不断放大,能见一片树林,罗天羽看清了那地点的经纬度,是靠近神山的另一个山头。这里虽然平时并没有人住,但只要有风险的地方就不能抱侥幸心理,“这座山植被太密集,换高精度的卫星遥感看看坡体深部是否变形。”

画面切换,整座山的密林被隐去,山体裸露,内部构造被剖得一清二楚。工作人员看着跳跃的数据说:“发现坡体隐患,有裂缝出现,按变形速率来看,正处于加速变形阶段……”

“等等,那是什么?一个人?”罗天羽的余光扫过屏幕,注意到一个活动小点。

画面从山体移至小点上,罗天羽对那模糊的身影产生不祥预感,她想了一瞬,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郎加木,你在哪儿?”

“山里啊。”电话里的声音很轻快。

“哪座山?你是不是去神山了?”

“你怎么知道?”对方的声音有点儿惊慌。

“你在那里干吗?!”罗天羽莫名地怒了。

“你管我!”郎加木也怒了,立刻挂了电话。

罗天羽愣了愣,再打,对方已是关机的状态。

她本来应该生气的,但此刻内心里却只有慌乱。屏幕上的数据和郎加木的处境让她又想起了那个夜晚。石块夹卷着被粉碎的树木残枝,不断砸向碉房和逃窜的村民,滚滚烟尘铺天盖地地袭来,轰隆隆、轰隆隆……她的脑子炸开,四周的影像变得断续,继而在她的瞳孔中消散。

工作人员在说话,罗天羽有点儿听不清,晃了晃脑袋,才听见工作人员在问:“罗教授,这个人怎么办?要不要通知巡逻队……”

“不必了。”罗天羽挥了一下手,“巡逻队不能乱,他们现在任务很重,必须确保关键岗位。那个人……交给我。”她随手拿了一件外套,就往外走,“你们继续监控数据,有任何异常立即通知指挥长还有我!”

她跳上一辆越野车,独自沿着江河往上游驶去。她知道,除了她没人能将郎加木劝回,就算强行拉回来,只要不把他关起来,他还是会回去。她只能亲自去一趟。她不想看见那晚的灾难再次降临到自己亲人身上。

车控台的电子屏幕里,海拔和雨量的数字成正比增加,挡风玻璃清晰度越来越低,幸而这些年山路修得平坦,车速并不受大雨的影响,罗天羽反而比预计时间提前达到了山脚。她知道山上有一座碉房,在这样的大雨下,郎加木只能躲在里面避雨。

好在有土路通得过去,罗天羽走一阵儿跑一阵儿,很快看到了碉房。她紧走两步,一脚踹开房门,看见正在火塘边生火的郎加木,怒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郎加木点燃了火,抬起头,“来得挺快吗,要不先把衣服烤烤?”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这里不安全!”

“你们也知道了?这里确实不安全,要发生地震了。”

“你在胡说什么?”

“地震啊,你不是也因为这个来的吗?”

“我说的是这里快发生滑坡了,就是后面这座山!”

“哦?那和我预测的不一样。我是占卜到要发生地震了,会有一场大灾难。”

“占卜?开什么玩笑!你冒着雨大老远跑来,就因为占卜!”罗天羽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就算是地震,你跑到这里有什么用?”

“我要阻止地震!”

“呵!”罗天羽几乎气结,“你现在赶紧跟我走!”

这时,罗天羽的通讯器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罗教授,我们看见您的位置了,请马上离开,按山体裂口发展的速度,预计将在六分钟后发生滑坡!”

“收到,指挥长!”罗天羽应道,立刻抓起郎加木的袖子,瞪着他看。

郎加木从没见过这样的罗天羽,知道她没有危言耸听,不再犹豫,跟着她一路小跑。越过深沟,他俩刚到废弃的科研基地,就听见了牛吼般的山鸣。郎加木回头,想起当年站在碉房屋顶与这边基地遥遥相对的日子,有一种恍然感。

山体明显松动了,高处出现一处巨大裂缝,裂口急速张开、下错,后壁不断坍塌,如大坝泄洪般坠流,随着滑移速率急剧加大,山体两侧及前缘表部也迅速坍塌。郎加木拼命向滑坡体垂直方向的高地跑,但滑速加剧的山体产生的一股股气浪,让他站不稳。当感到滑坡体已紧逼后脊背时,他下意识地抱紧身旁的一棵大树,闭上眼睛,念起经文,然后只觉耳旁刮过一阵强风,很快就又停止了。

待他感到一切平静,睁开眼后,才发现自己连同大树已被推移到距原地较远的地方。他从泥土里站起来,看见滑坡体已落至旁边那座山的山谷,并将一条主河道隔成了两段。

罗天羽比他先一步躲开了滑坡,她站在高地上等他,然后一起上了车往回开。

“这次我可救了你一命。”罗天羽心有余悸,“滑坡从稳定到滑移,会经历土体蠕变、应力调整、能量积累和总崩溃这么一个累进性破坏的过程。这座山崩溃至少经历了几十年时间,最后积聚变化阶段也有一两个月,你能恰好赶上它爆发的时刻,运气真‘不错’。”

郎加木沉默不语。

罗天羽转过头,见他脸色铁青,以为他被吓着了,犹豫着要不要说点儿安慰话,通讯器又响了起来,一个很急迫的声音在问:“罗教授,你那边怎么样?”

“我很好,正在回来的路上。”

“罗教授,有件事得向您汇报。”对方语气略显沉重,“刚才滑坡发生时,我们监测到三次滑动震波,在确定震级的过程中,意外发现有其他波形干扰。我们立刻与地震观测台联系,得知龙门山地震带与岷山地震带交界处在近日内将有地震发生,预测震级为四级。我们根据震源和波的传播路线推算,这次地震不仅会影响到龙门山,造成你现在所在附近的山体再次滑坡或崩塌,与刚才那次滑坡形成堰塞湖,还可能引发一场大型泥石流,威胁到景区和附近村庄!”

“快把地震坐标和其他所有数据传给我!”罗天羽一脚急刹停住了车,心像被人抽了一下,顿时冷汗涔涔。

郎加木见她打开手机投影,一个小型的龙门山地形立体图出现在面前。罗天羽将接收到的数据代入地形图,试探着各种可能性。最后,她沮丧地说:“地震的地方没有人烟,震级也不大,本来不在我们的监测范围之内,但没想到那一片山连同我们这边的,都存在同样的风险,因此它们将遭受与这座山一样的命运。”

“你们的模型会不会算错?”郎加木终于开口说话。

“99%的精准率。当然,我很希望出现那1%的错误。”

“看来那才是我占卜到的灾难。这里要发生的不是地震,而是地震引发的更大灾害。”郎加木神色凝重。他想起了当年反对建“龙门阵”的情景,原来自己占卜到云屯村将再次被掩埋的厄运并不是“龙门阵”造成的,仍是地震。作为一直生活在大山中的释比,他非常清楚,不管震级大小,每次地震或多或少都会引起一些山体松动,为后来的次生灾害埋下隐患,就像埋下一颗定时炸弹般,只要满足诱发条件,马上就会形成灾害链。人们通常都把注意力聚焦在地震瞬间的破坏力,其实那些长期潜伏在千沟万壑中的地质灾害,才是需要长期面对的敌人,危害也不亚于地震本身。

罗天羽叹口气道:“在建‘龙门阵’之前,很多人都有疑惑,地震预警系统已经很先进,为什么还要花力气建这个东西,其实他们不明白,我们要对抗的不仅是地震,更是地震带来的次生灾害,那才是人类最大的威胁。只有用‘龙门阵’除掉它,这些次生灾害才会真正减少,乃至消失。”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在我看来,‘龙门阵’就是山神,只有它才能带给龙门山更多的安宁。”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郎加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怒。沉默良久,他居然平静地说:“龙门山是我们羌人的家园,我们世世代代一直就伴随着各种天灾这样过来的。其实,我担心的不是‘龙门阵’有没有用,而是它在消减地震的同时,还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罗天羽现在没办法回答,也没有精力思考。她唯一确定的是:“龙门阵”必须提前启动了,而她得马上翻过两座大山,到达神山顶上的控制中心。

监测室刚刚传来消息,滑坡后这片山区已经暂时稳定下来,但去神山的路被塌方封死了,而直升机受天气影响无法起飞,他们要过去只能徒步。现在已经入秋,山里天黑得快,雨还在时不时地下着,郎加木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指挥长也不同意他们就这么过去,要求他们再等等,等天气好转后,第一时间用直升机载他们过去,罗天羽却执意现在就要过去。她说越快到达启动“龙门阵”,越快吸收地震能,才可能越好地消减地震影响,让山体不滑坡或只是小面积滑坡,不至于形成堰塞湖。

“不行,你们和神山中间有一段路被冲断了,没法开车,这个时候根本没办法翻山过去。”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神山很近了,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可以爬山过去!”

“从模型推演来看,晚几个小时启动‘龙门阵’的效果,和提前几个小时差距不大。”

“你确定?那最终造成景区灾难,你负责?”

“我……”

郎加木听着罗天羽和指挥长的争吵,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忽明忽暗的画面,他知道这次罗天羽是对的,他们不能等。于是,他打断他俩的对话,“你们都别争了,我知道一条近路。”

罗天羽摁下通讯器的按钮,暂时中断了指挥长的声音。

郎加木说:“我知道前面那座山有一条近路,只要在天黑前翻过我们现在这座山,明早就有希望到达控制中心。”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才想起来,那条路我只去过一次,还是纳吉带我去的。另外,如果那条路也被堵死,我們就只能明天再走。”

罗天羽松开按钮,向指挥长介绍了情况,很显然对方被说服了。结束通讯后,她马上对郎加木努努嘴,“我们走!”

罗天羽跟着郎加木走,心里踏实,因为方圆几百里没有人比郎加木更了解这片大山了。人们把往外跑的路越修越宽,倒把山里的路冷落得只剩荒芜。在杂草丛生的树林中,罗天羽走了没多远,便感到力不能支。郎加木心算着行进的速度,担心天黑前不能到达矿洞,不停地催促罗天羽。

“回到这种原始森林,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不行了吧。”

这次轮到罗天羽不吭声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郎加木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好让她爬山不感觉那么吃力,“除了与你一样想阻止灾难外,主要是不想让你背黑锅。你我都清楚,如果这时候真有灾难发生,几乎肯定会怪罪于‘龙门阵’工程。我知道很多人都有与我一样的疑虑,外面有一些不同的声音。”

罗天羽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转而迁怒于他,“如果不是你跑到这里来,我也不会被困在这儿,还要跋山涉水才能去控制中心!”

“如果我不来这里,你就不会来,你不来,这里的滑坡和那么远的地震就不会引起你们关注,也就发现不了潜在的大灾难了。或许这就是占卜让我来的原因。”

“你这是强词夺理!”罗天羽想骂他,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郎加木所言并非完全不成立,他们的确不会特别关注这种天气下的小滑坡,更不会以滑坡为中心去监测“龙门阵”区域以外的小地震。

天渐暗,雨绵绵,林中黑得如被一张牛皮死死裹住,在手机电筒照射不到的地方,连山梁子都看不见了。寒气盖下来,温度骤降,郎加木和罗天羽都开始哆嗦,为了补充能量,他们只能顺路摘一些果子吃,勉强撑到了矿洞口。

在进入前,罗天羽拨通通讯器,让工作人员确认矿洞能否通行后,才和郎加木进去。

“纳吉失踪的那几天,就是跑到这山洞里来了。这羊很有灵性。”郎加木靠着上一次进洞的记忆,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摸着洞壁往前走。罗天羽紧贴在他身后。他察觉到她的害怕,故意放慢脚步,“你知道灵性这种感觉吗?你肯定不知道。我曾经问过阿爸,为什么释比能占卜,他说靠的就是灵性。为什么我们释比能预感到各种灾难,而你们不能?因为在同一环境里,我们是在顺从自然中适应,你们是在改造自然中适应,我们保留了动物的灵敏性,而你们却让这种动物本能退化来……”

话到一半,罗天羽突然往下一滑,郎加木条件反射地将她往后一拽,才没让她继续往下掉。两人急忙后退。郎加木用灯光一照,脚边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裂口。他喘着粗气说:“上次来都没这个。”

“可能山体有异样。”罗天羽往裂口内探了探,摸着加快的心跳,才发觉脚崴了,有些疼。她就地坐下,揉着脚踝,一边缓气,一边体会着郎加木刚才的话,这才发觉自己以前并不懂郎加木,只是一厢情愿地觉得他固执和迷信。其实他说得没错,人类在文明中每前进一步,就与大自然疏远一步,灵感也就减退一步。但这种减退又是相对的,它只是针对人的感官而言,若是从科技和文明的角度讲,人类又是在不断进化的。所以,不管他俩的观点有多对立,对各自做的事有多偏执,目的都是预知和消减灾难。

郎加木趴在裂口处,用手机灯光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裂缝两侧还有细缝,紧张道:“我们得赶紧走。”

他扶起罗天羽,借着微弱的灯光继续向前,不敢再说话,谨慎地挪移每一步,终于挨到了出洞。这时雨已经停了,月亮慢慢露出云层,能隐约看见大山的轮廓,也能听见某种鸟类啾啾地轻叫。

“看,神山就在那边。”郎加木朝前方指了指。

罗天羽看见了那个“平头”山,也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她赶紧把洞里的情况通报了监测室,让他们特别关注。然后找了根树枝当拐杖,跟着郎加木向神山跑去。

当山鸡的叫声脆生生响起时,他们终于到达了神山顶的平台。

地面是山泥,平台坡沿与周边树林过渡得毫无违和,就像这里原本就是一块平地,是大自然的巧夺天工。郎加木举目望去,没发现任何肉眼可见的人工痕迹,正在他困惑时,只听罗天羽对着通讯器说了一句暗语,山顶中心突然凸起一块圆形的小平台。那小平台升至两米高,呈圆柱体,像有人从地底向上顶出了一块积木。他看呆了,不曾想山顶下面还藏着这般“玄机”。

圆柱体的侧壁裂开一条缝,仿若一道推拉门,自动朝两边敞开。罗天羽用眼神示意,郎加木便扶着她进入了圆柱体。

圆柱体下行,郎加木借着亮光瞄罗天羽,已记不清上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她是什么时候了。他发现她并非远看着那么光彩。她眼袋很深,眼角有了细纹,两颊凹陷,满脸都是疲惫。在柔和的灯光中,她已不是他印象中那个倔强少女,也不是性格孤傲的地震专家,反而像是在山林迷路的游客,眼里写着的只有旅行中倦怠和迷惘。

圆柱体轻微一顿,到底了。门打开,外面是一个敞亮的世界,穿戴统一的工作人员如在流水线上的机器人,各自匆忙。

罗天羽为郎加木指示前往的方向,边走边说:“这就是‘龙门阵’的控制中心,启动仪式也准备在这里通过直播举行的。”

一条条银丝在郎加木头顶星罗棋布,像一幅被艺术家勾勒后的星空图,令他着迷,让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他问:“那是些什么东西?”

“是地下森林。几年前,我在开工仪式上做过的介绍,那次呈现的‘龙门阵’图像很粗略,现在这个,才是精确图。换句话说,这里所展现的才是‘龙门阵’的精髓所在。”罗天羽停下脚步,举起手,用拇指和食指随意去拈一根银丝,虽是隔空,却将那银丝牵引了下来。银丝在被她下拉的过程中,逐渐变得粗大,待能平视时,已呈现被连根拔起的树状。

罗天羽看了看它顶上的标注,说:“这是二期工程的1978号地震能装置,位于龙门山断裂带北段,近岷山地震带,纬度31.67°,经度103.77°,目前施工已完成78%,预计在一期工程结束后两年内竣工。”她晃动手臂,地震能装置在她两手之间旋转。“作为总设计师,我毫不隐瞒地说,这设计灵感正是来自我们羌族对大自然的崇拜。‘龙门阵’建在龙门山,应当融入自然,成为万物有灵的一部分。所以,这一个个装置似树,整体工程就是一片森林,而减控地震的关键部位呈网络状的根系,它们就像真正森林的地下网络系统,形成根系效应。”

她說的这些,这么多年里郎加木不止一次听过介绍,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倾听并由衷感到震撼。罗天羽联合其他团队一起,专门为“龙门阵”研发了一种特殊的液态金属材料,它可以像水一样渗透土壤,也可以穿透比钢铁还坚硬的岩块,还可以感知隐藏在地底的能量,找到它们,并吸收、储存或传输,最重要的是,它不会造成污染。通过控制中心的超级计算机,这些有灵性的材料可以共享信息,以最优的方式交互成网络,获取地震能,消减地震,形成一个完美的金属生态系统。

罗天羽对着悬于空中的“根丝”比了个手势,“根丝”上浮,飘至头顶的弧形巨幕,就被吸附到“星空”里去了。“这些以后再说,现在得先去看看情况。”他们走到控制台前,大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到了龙门山。

从高空俯视,这是郎加木第一次见到这个超级工程的全貌,才知道为什么它被称为“龙门阵”,因为它覆盖于龙门山断裂带,排成一个特殊的阵列。虽然他不清楚阵列排列的缘由,但知道屏幕上的每一个点都代表着一个地震能装置,它们分布在深山里,远远看去,似乎是以神山为中心。那些点与山林高低不一的深浅颜色,虚构成一张人脸。他觉得那人脸像极了神杖上雕刻的神像——“鬼王头”。

天未明,直升机载着指挥长和其他几位领导到了。

郎加木站在角落,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令他眼花,他只好把注意力放到每个人的脸上。当他发觉罗天羽不安的神色后,知道这一切还不会那么快结束。

果然,他听见罗天羽在调试了所有方案后,对指挥长说:“预测到的地震介于‘龙门阵’一期和二期工程之间,我之前预计一期能够触及那里,但现在看来,还差一点儿,这也是为什么那里有地震却没第一时间引起我们注意的原因。”

“那怎么办?要不先启动应急预案?”一位工程师问,看样子是罗天羽的副手。

“应急预案一启动,所有人就都知道这里出了问题,‘龙门阵’启动之日变成灾难之日,别有用心的人会攻击我们的项目。”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聚焦到了罗天羽的身上。

罗天羽走到主控机前,让操纵员调出当前机组状态,通过核对上百个关键参数后,从发现的千分之一变化中,提出一个新方案。她為在场的人演示,说:“现在值得一试的方案,只有这个。简单来说,就是把二期的地下机组与一期相连,由一期带动二期提前运转。”

那位副手立刻提出疑问:“罗教授,每一期工程所需的驱动力可不一样,你这样硬把两期工程捆绑在一起运作,岂不是用一台发动机去驱使两台车吗?”

“一台发动机当然不能用在两台车上,但如果是用一辆车去拖动另一辆车,最终它们还是能达到目的地。”

“你确定能拖得动?”指挥长问。

罗天羽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走吧,事不宜迟。”

指挥长即刻安排了直升机,郎加木尾随着罗天羽要上去,指挥长想阻拦,瞟了一眼罗天羽,又收回了话。

飞机跨过一座座山头。经过矿洞的那座山时,郎加木看见有碎块在不停脱落,一条线状裂缝明显出现在山体的光秃处,好似有一只巨手随时准备将大山掰开。他不由感到一股冰凉从头顶灌到脚心。

飞机飞得更高了一些,郎加木更真实地看见了“龙门阵”,那和在控制中心屏幕上所见的不同。那些在彩林间的银色装置,下宽上窄,方圆搭配,造型优美,仿佛一位位银装少女在秋风中孤傲的守候,只需眉眼一扫,迸发的光耀就能将大山的鲜妍色彩碾压下去。一条筑在断裂带上的石砌物像少女纤腰的飘带,延绵千公里,无形中将孤立的它们联系起来,构成了“骨髓”里流着浓浓“血脉”的族群。此时,郎加木觉得“龙门阵”不再像人脸,而像演出前少女们在舞台静列候场的一幕。

飞机降落在一处裂谷。郎加木抬头,望着刚才的少女变成庞然大物,遮住了大半个天空。他想,这种感觉肯定就像蚂蚁站在一座庙宇下,看庙檐层层叠叠遮蔽阳光,只留下一片阴影。

除了郎加木,到场的所有人都瞬间忙活起来,一些简易设备魔术般出现在了空地里。郎加木看见一棵柏树,就从怀中掏出一根长长的羌红,双手合十拜了拜,将羌红拴在柏树上,念了几句经文,然后走向全副武装的罗天羽。那时,罗天羽和四个工作人员已穿戴好防护服,在做进入地下的准备工作。郎加木觉得她应该有话对他说。

罗天羽半张脸被面罩遮住,只露了一双略肿的眼睛在外面。她见郎加木走过来,云淡风轻道:“别担心,‘龙门阵’分为三期修建,二期工程的基础设施已完成,只有驱动部分还在建,所以用一期的驱动力来运转二期机组,是没有问题的。”

“你不去不行吗?”郎加木关心的不是她说的这些。

“当然不行,我是这个工程的总设计师,我必须要在现场,如果临时遇到什么问题,只有我才能提出最佳解决办法。”

在下飞机前,郎加木偷听到指挥长劝她不要去,知道她其实是可以不用去的,但她一向都是那么固执——源于他们基因里的固执。所以,他也不再说什么,只在罗天羽转身时,补上一句,“你说得对,我们释比只能占卜未来,但你们,能改变和创造未来。”

罗天羽愣了愣,隔着面罩,淡淡一笑,尽管她知道郎加木看不见她的笑,却觉得他可以感受到。

准备工作就绪,罗天羽和工作人员步入机舱,开始朝这片山地的深部下沉。

郎加木站在指挥长身后,焦躁地看着机舱的情况。在指挥长面前,是一面地下智能可视化的视频,可以通过三维实时看见地底的任何变化。随着机舱的层层深入,“地下森林”呈一副水银画般逐渐铺开。机舱滑行在“森林”中的小道上,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迹,像蚯蚓一样在地下蠕动,在那些液态金属的“根系”里寻找“主根”。

郎加木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做到如此深入地球内部的,但这个场景让他想起羌族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里,地下生活着龙,它是山神的坐骑,山神有事离开时,地龙就在地底肆意妄行,那时就会引发地震。所以,羌人要在释比的引领下,拜祭山神,请求他管好地龙,避免地震的发生。郎加木没见过地龙,更没见过山神,但他觉得眼下的罗天羽就是山神,她正驯服着地龙,阻止它去制造地震。

机舱下沉的速度愈渐缓慢,地壳内的温度和压力随深度的增加不断上升,视频里跳跃的数据让指挥长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紧锁眉头,大汗淋漓,直至他们听到通讯器里传来“找到目标”的讯息,才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或是稍微舒展一下绷紧的身体。

机舱外的机械手按程序开始作业,先导入高温将凝固的液态金属熔化,再通过一条渠道把它们聚拢,最后导出高温将它们再次凝固。从视频里看去,像有一只“手”在将两棵大树的主根“打结”。

一位工作人员根据实时传输的数据向指挥长汇报着进程,当进行第二步“渠道引导”时,他突然停止了汇报。

“怎么回事?”指挥长察觉到什么。

“卡……卡住了。”工作人员吞吐着说,“通道上遇到大型刚性地块,里面的岩石结构稳定性极高,硬度很大,液态金属无法流过。”

“罗教授怎么说?”

“她说唯一办法是诱导附近已有的液态金属‘根系’发育,从两端向中间主动定向延伸,通过联网绕过那段地块,但现在时间紧迫,为了节约时间,她想一个人去刚性地块里导引液态金属。”

“不行!”指挥长抢过工作人员的通讯器,黑着脸,“罗教授,我不允许你去!”

通讯器里一阵沉默,许久才传来罗天羽的聲音,“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地壳以下的事了。再说,穿针引线也是我最拿手的,别忘了我是个羌族女人。”

指挥长看了看郎加木,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靠近,说:“劝一下你姐,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郎加木喉结动了动,没有接通讯器,也没有说话。

指挥长骂了一句,把通讯器扔给工作人员,生着闷气走开了。

很快,机舱体就“分身”出一个小机舱,罗天羽独自驾驶着它,进入了液态金属的根系。小机舱仿佛一个小型潜艇,在液态金属的地下管网里游动。到达刚性地块边缘后,罗天羽立刻开始扫描“根系”,选择合适的方向定向诱导,对适合连接的根系进行“打结”。

郎加木看见,视频里的地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罗天羽的机舱每前进一小步,就有一丝细线从一头缓缓伸向另一头,他的心也随着那细线越来越接近目标而忐忑。他仿佛看见罗天羽骑在地龙之上,就快驯服它了。

就在细线穿透地块,与主根的延长线相连时,地面猛然摇晃了,但仅仅几秒,晃动又停止了。当郎加木还在为这轻微的晃动纳闷时,就听见指挥长在吼:“二期工程启动,快监控运行情况!”

工作人员调出图像和数据。视频里,只见一道红光沿着“打结”的主根漫延,迅速将整片“地下森林”染得鲜红——与郎加木占卜时看到的森林一样红。工作人员激动起来:“起作用了!‘龙门阵’开始吸收这边地震积蓄的能量!”

在场的人一片欢腾,为这一刻的到来互相拥抱。

指挥长却丝毫没有放松,保持着紧张状态,命令道:“快联系地下机舱!”

通讯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流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在不断地呼叫后,通讯器里终于有了声音,“报告指挥长,机舱受到一期工程驱动力的冲击,有部分设备损坏,但主机完好,剩余能源也充足,我们已在返回地面的途中。”

“罗教授呢?”

“罗教授那边……没有信号,”那声音变得些许哽咽,“我们联系不上了……”

郎加木无语凝噎。他怎么也没料到,他猜对了结局,却没猜对这个结局的主角。在那忽明忽暗的画面里,他最初看见灾难中的那个人,以为是罗天羽,他便不想让她回云屯村,竭力赶她走;在画面逐渐清晰中,他看见那个人回过头,侧脸很像自己,便以为“救世主”不是罗天羽,而是他,所以他才跑回神山,哪怕牺牲掉自己也要阻止灾难;现在,当“龙门阵”成功减缓地震时,他才在画面里看清了转头的人,竟然是罗天羽的笑脸!

云层遮住太阳,只留一束光照下来,将在场每个人的影子拉长,定格在大地流逝的光阴里。只有柏树上的羌红,在风中孤寂地飘舞。只有郎加木留在嘴边的那两个字,被裹挟进了庞然大物低沉发闷的回响中。

“姐姐。”

——为了释放地下能量,避免蓄积引发地震,“龙门阵”首先将吸收地震能,把能量储存起来,再进行能量转化,而不能转化的,则用于能量疏导。能量转化主要用于发电。根据超级计算机演算,“龙门阵”建好后,将会为地方经济发展带来乘方效应,仅是利用地震能发电这一功能,就可拉动约652亿元的经济增长,使经济增速超过0.4个百分点……

——不能转化的部分能量,是将其疏导至没有人烟的地方,正如把一枚置于城市而无法拆除的炸弹运至空旷之地再引爆。这样不仅可以避免人员伤亡,还可以借此做地震科学研究,因为现阶段科学家依靠人工地震技术对地球的了解已到了瓶颈期,若能将地震引向固定地方,利用天然地震进行探测,必能探到地下更深、范围更广的地方,通过处理地震波信号,就可以推断地下更多岩层的性质、形态,以及地壳、地幔、地核的相关信息等,实现地学多方向研究的突破……

——修建“龙门阵”的初衷是为了消减和控制地震,但它也会像其他超级大工程那样发挥多重效益,比如发电、科研,以及它带动的第三产业,尤其是旅游业,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将日渐显现。施工道路会在工程结束后修整为旅游公路,成为连接大山与城市、景点的天然纽带……

——我们将致力于推动“龙门阵”区域一体化,促进它沿线相关产业的融合发展,形成产业的联动效应,使它成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实用型景观。未来十年,龙门山的地震旅游经济增速将高于除发电项目以外的其他经济,为当地经济增长作出巨大贡献!

秋天,旅游节又开始了。云屯村依然热闹。四周建起了各种广告牌,宣传广告循环播放着,虚拟人每天都在彩色的大山上空徘徊,为游客们进行“龙门阵”的解说。它们以空洞的目光与村里人的目光交叠,像跨越了时空的凝视与对望,在缝合的时差中,构塑着一个民族的今生与未来。

时间应和着释比的经文,如流水般淌过。郎加木终于答应表演节目。现在交通和信息发达,融入新生活并不一定搬下山了。徒弟问他表演什么,他说正好农历六月六日,就演每年这时羌人都会举行的大禹诞辰祭祀。

郎加木要求在神山上演出。在那削平了头的山上,他在祭祀中穿插了一段《九顶镇龙》,那是大禹传说中的一节故事。演完后,徒弟问,师父,这段怎么和你以前口授的不一样?郎加木答,这次表演的才是真正的大禹,大禹治水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治地。

太阳缓落,低垂的云映衬着晚霞,像火塘里的火在山峦上燃烧。郎加木在霞光那薄薄的温暖里,坐在碉楼顶,避开村里闹嚷的游客,安静吃着阿婆做的洋芋糍粑,每咬一口,就喝一口自酿的咂酒。又黏又糯的糍粑借着酒下肚,让他觉得生活像找到了一个实处,再也没有莫名的恐慌。

这天,在霞与霞相接的天际间,在广告牌光束映照的山路上,郎加木看见阿婆牵着纳吉,一瘸一拐地从远方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姑娘。她戴着羌绣头帕,穿着花边衣衫,胸口挂着银牌,腰间系着绣花飘带,脚上蹬着一双云云鞋,就那样轻盈地走来。

【责任编辑:衣 锦】

①译意:大神啊,大神!求你保佑啊,大神!

②羌族人的自称。

③释比是羌族宗教的阐释者,也是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在许多重大日常事务中担当主持角色,以师徒形式传承。

①咂酒,羌族的一种自酿酒,以青稞、大麦、高粱为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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