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之痛
2021-01-24修新羽
修新羽
指出有一个地狱,并不能告诉我们如何减弱地狱的火焰。①
我本该注意到那些不对劲的地方。爱德华不会那么频繁地打断我说话,不会那么频繁地舔他薄而干燥的嘴唇。爱德华不会对我说谎。
我们面对面坐在那间咖啡厅。这是学校趁暑假刚刚装修过的,灯光有点儿太亮了,菜单上一半的甜点都无货。周围全是人,桌上摊着笔记本电脑或者作业本,谈论着课程作业、小组分工之类的事情。这不是能严肃正经地谈论大事的地方。爱德华跟我面对面坐着,漫不经心地搅拌咖啡,往里面一点儿一点儿加白砂糖。我吸了口冰可乐,抬眼看向他。
他终于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对我说他决定去索兰图。
“机会难得。”我用尽可能雀跃的语气恭喜他,“机会难得。”
在国际组织的支持下,他将赴索兰图参加为期两年的新闻项目。那是个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小国,过去七年间,它不足三千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已有五十多万人死于战火——我们曾谈论过它,但我没想到爱德华真的愿意过去。
“导师找我商量过了。”爱德华说,“我们会成立战地记者通讯部……”
“战地记者?”我习惯性地重复他的话。
“战地记者,主要在后方。很忙,很累,但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努力控住自己的表情,微笑着点点头,装作在提包里翻找东西,那枚微型共鸣仪滑落进我的掌心。为了向爱德华分享研究进展,我偷偷把它带了出来,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实验室之外的地方使用共鸣仪。之前的实验表明,它不会对被试者造成任何不良影响。
运转的时候,它会发出微弱嗡鸣,但在咖啡机的掩盖下没人会注意到这个。和真正的共鸣仪相比,它的声音要小得多,功能也弱化很多,只能进行单向感知。然而足够了。
期待。大概是期待。至少对我而言那是期待。我辨别着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情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和爱德华的对话上来,附和着,询问这个项目的具体情况。爱德华准备好了一切,甚至已经拿到了合法签證。他本来也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把发凉的指尖摁在纸杯上,大口吞掉剩下的冰可乐。我讨厌咖啡,但空气中咖啡的味道越来越重了,那些苦味通过鼻腔沉淀进我的肺部。深呼吸。
放下杯子后,我开始讲述实验室的最新进展。
在课本里,人们会了解到,情绪共鸣仪的第一场临床试验在协和医院的神经外科实验室进行。那时共鸣系统还很冗杂,包括两个边长十厘米的感应装置和五枚检测器,全部佩戴完成需要整整三个小时。
为避免混淆,十五名被试者佩戴着不同颜色的手环,依次进入测试间。那里有一面巨大的屏幕,轮流播放不同年龄和人种的面部表情照片。按要求,他们需要凭借直觉来对表情进行归类。
其实归类的过程和结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被影响。
我们用微电磁信号干扰着他们神经中枢下达的指令。发送的第一道情绪来自某个五岁小女孩。查看数据时,我听见师弟发出惊呼,因为监控屏幕里的被试者已经露出了笑容。与此同时,超过十二人将那些面无表情的照片归类为“愉悦”。
在简化版本的测试中,被试者直接将自己内心的感受描述为“愉悦”。实验数据完美符合理论预期,我们已经能够对人类的情感波动进行界定、检测、分析,并更进一步对特定神经元进行刺激,对情感进行高精度的复制和传递。
欢呼声。我们周围都是白色的光。有人在拥抱我,我拥抱了回去,从我内心深处涌起一种令人眩晕的温暖感觉。那天晚上,我们熬夜处理好所有数据,然后跑出去喝酒、唱歌,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
“想试试吗?”我问爱德华,“真正的感同身受。真正地被了解。”
爱德华摇了摇头。从那台微型共鸣仪中,我尝到了厌倦。
我打量着他的脸,想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几乎整个寒假我都泡在课题组,大概有两个多月没跟他见过面。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假如足够注意的话,能从他脸上分辨出一种陌生的神情。
我没有逃开。相反地,我像所有坠入情网的愚蠢姑娘一样试图抓住他。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我搜索到七八个关于索兰图的项目,在半个月内提交了全部申请。
苦难是意识的起源。①
在本科选修的情绪心理学课上,老师告诉我们说,哀伤是正常的,是人在面对损失时出现的正常生理、心理反应。
然而,即便是相同的情绪,也可能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对外表达。在某些非常复杂的情境下,哀伤甚至会表现为愤怒。
我机械地往电脑里敲笔记,努力忽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照片,那些我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痕迹。最重要的那张拍摄于百日宴,母亲抱着我,笑着看向镜头。经过反复凝视,我已经能够从笑容中看出她真正的感觉,看出抗拒与冷淡。据说后来母亲再也没抱过我,她找了种种理由,说胳膊酸疼,说自己笨手笨脚。父亲察觉到有些不对,可还是相信了那些拙劣借口。
直到我三岁那年,她从楼顶一跃而下。
医生推测说她有很强烈的产后抑郁症,而父亲的反应是,愤怒。他认为自己被背叛了,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深爱的人竟然从未向他求助。他从未跟我提起母亲,拒绝回答任何关于母亲的问题。十八九岁的时候,我每天都强迫自己吃很多东西,这样才能让整张脸肿起来,在照镜子的时候没那么容易想起母亲。我们有一双很相似的圆眼睛。
如果父亲更了解母亲一些就好了。如果他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那些压抑与痛苦。如果母亲能相信,她并非无依无靠、孤立无援——
我把那张百日宴照片洗了出来,放在课题组的办公桌上。在去索兰图的时候,又把它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我想明白母亲的悲伤、父亲的悲伤,我想明白爱德华,我想明白所有感情背后的真相。我想被理解。
我想理解他人的痛苦。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冒险从土耳其进入索兰图。
那是个非常小的口岸。跟我一起入境的还有几个戴黑头巾的妇女,神情沮丧,总在躲避陌生人的目光。所有街道都陈旧肮脏,连市中心也并不例外——这里的每寸土地都被战争碾压过。
尽管已经是初冬,正午的阳光依旧咄咄逼人,令人难以招架。我从街角的商摊上买了点儿面包,匆忙赶路,最终在夜幕下抵达了索兰图。那里空气干燥,闻起来有股很呛人的味道——说不清是来自灰尘、炮火还是干涸的血液。
我们这批抵达了十个人,都是反战同盟会员。五年前同盟会正式成立,最初的合作机构包括几家非政府组织、艺术中心以及高校国际政治研究所,随后与业界也建立了密切联系。在导师的协商下,位于北欧的高精度仪器厂同意开辟出一条生产线,制作五十台情绪共鸣仪供我们使用。
所有仪器都被运到了索兰图。原本不该这么快将它们投入应用,但在战争地区,要求没那么严格。和复杂的原型机不同,它们被设计成耐火耐磨的金属块。靠近它时,你能从那光滑表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索兰图中心驻地的负责官是约瑟夫,四十来岁的美国人,花白头发剃得很短,远比我们更精力旺盛。他会用吉他弹几首布鲁斯,用可乐和威士忌给我们调鸡尾酒,有时候,在我们所有人都醉醺醺的时候,还会讲起自己年轻时在阿富汗参军那段经历。
“一旦你参加过战争,那些回忆就黏上你了。”他说,“血糊糊的景象就埋在你脑子里。你会整晚整晚睡不着,想起你是如何瞄准,如何扣下扳机。后来我再也不想去教堂了,我没办法祈祷。如果仁慈的上帝允许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世界上、发生在我面前,他就不是我想要的上帝。”
“我们能怎么办呢,”有人问他,“当别人血糊糊地死在我们面前,我们该怎么办呢?”这是很可能发生的,毕竟我们在索兰图。”
“你可以闭上眼睛。”他说,“战争需要你的理智,而不是你的眼睛。”
他拿起几个土耳其式的郁金香形玻璃杯,满上酒,递过来。在国内我很少喝酒,但在索兰图,在那样的人群与那样的环境中,人们总会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
这些酒很辣,尝起来像流动的火焰。
喝到一半的时候,周围响起警报,所有人都往地下防空洞跑,甚至来不及放下手里的杯子。黑暗里我們挤成一团,手心黏糊糊的,来回传递着玻璃杯,分享里面残存的酒液。
有人把吉他带了进来,在那些飞机低空飞过的轰鸣中,我们有音乐。我们唱歌,虽然我们根本听不到自己的歌声。我们满身尘土,热得四肢无力。有时候,在情况稍好的时候,在安置仪器的间隙,我们会假装忘掉战争,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淹没在一种懒洋洋的幸福感之中。有时候还会打开几台共鸣仪,让我们对未来的期待像花香一样在空气中蔓延。
那段时间爱德华非常忙。偶尔地,我们会在晚上视频聊天,交换一下彼此的工作进展。但更多时候只是给对方发几条消息,汇报一下安全。我会在战况新闻的署名栏里看到他的名字,在报纸头条看到他写的报道,以及他操纵无人机拍摄的照片:几十吨重的巨弹,在城市上方骤然升起的烟柱,血肉模糊的躯体。爱德华相信,如果可以用逼真的画面呈现恐怖,大多数人都会明白战争的凶残和疯狂,并最终选择拥抱和平——然而如果真的是这样,索兰图又怎么会陷入战火整整七年?有太多太多可怕的照片流传出去,人们根本没有停止,人们早就麻木了。
而我的希望是,情绪共鸣仪能够刺痛这种麻木。
巨大的痛苦过后,淫逸的快感袭来,有如无限的幸福。①
“你什么时候回家?”约瑟夫拖出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把那些装满心理参数的硬盘小心摞好。他没问我为什么半夜还在工作,我也就不用编造什么勤奋工作的借口来掩盖失眠。他可能早就知道我失眠了。
“至少半年后。”我告诉他,“机票不是问题,但签证很难处理。幸好我男朋友也在索兰图,我们可以互相照顾。”
“索兰图让爱情更加甜蜜了吗?”约瑟夫说,用某种专属于长辈的语气,“否则你们为什么不多想想其他事,养宠物狗,玩游戏,和家人一起看看电影。”
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我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他们当然是关心我,但这些关心只让我感觉自己被否定。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没再跟约瑟夫说话。他等了一小会儿就独自离开了。
其实,导师也问过我类似问题。那时我把关于索兰图的实验方案修改到第五遍,坚持要参与关于战争的项目。“你可能天生就喜欢冒险。”导师得出结论,“你喜欢尝试那些最艰难的实验。”我回答说,我热爱和平。
最终被选中进行传播的情绪有两种。
一种是属于五岁小女孩的欢欣,它会促进催产素的分泌,让人们更无私,更乐于分享,更愿意帮助其他人。另一种是从某位在战争中失去独子的母亲那里提取的,哀恸。
为确保自身不被影响,我们躲到了旁边的楼上,按照计划,在那位敌军巡逻士兵走入既定位置后,远程开启了共鸣仪,作用范围设置为直径五米。旁边负责警戒的索兰图士兵握紧了枪,但谁也不希望有枪声出现在这次实验里。
这次发送的情绪是哀恸。
年轻士兵停下了脚步。他仰起脸,仿佛在聆听什么来自上天的训导。从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我们能看到他的双臂在颤抖。他像受伤的野兽那样长长哀号了一声,扔下枪,蜷缩着躲到了墙角。
预料之中的,那位士兵明白了战争的残酷,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明白了。他再也无法扣下扳机。
我们当时是这样想的。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战区医院里,那位年轻医生突然问。
我转过身来,谨慎地打量着她,在战争区域,任何问题与回答都可能带来危险。“我们是反战同盟的,我们所有的计划都经过了索兰图政府的批准。”
“你们送来了十三个精神崩溃的士兵。”女医生很瘦,个头比我矮半截,目光像火焰般灼热,随时准备着要从我的表情中读到什么破绽,“请您记住,即便他们是敌军,人体试验和虐俘行为也不被允许。”
我能理解她的担忧。去年一队非政府国际组织也来到了这里,为战士们注射了流感疫苗,然而接种者里有三分之一开始持续高烧。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相信是这里过于炎热的环境导致疫苗变质,有人认为那些所谓医生不过是在战区进行某种人体试验。在战区,伦理和法律的边界早就被踩踏到模糊。
“他们会康复的。”我放缓自己的语速,向她保证,“你可以进行任何检查,他们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伤害。我们的实验并不危险。”
“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她不依不饶地追问,眼神变得黯淡。在她的语气中,有种尖锐情绪刺痛了我的心。
人们把索兰图南部的那些城市称作绞肉机。尸体一车车地运回来,最初装在尸体袋里,后来用床单裹着。战场紧张短暂,有肾上腺素帮你支撑一切。而医院痛苦漫长,大多数时候医生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员离世。但她还是要问下去,她要对自己遇见的所有伤员负责。
胸口铭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哈黛。
“亲爱的哈黛。”我说,“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停止这场战争。”
经过反复调整,情绪共鸣仪在开启五秒后即产生效果,作用半径为五公里。关闭仪器后十分钟至一小时,对被干涉者的影响逐渐减退至完全消失——如果你理解了它的设计原理,就会明白这是一种多么简单而安全的机器。
早在上個世纪九十年代,麻省理工计算机系的皮卡德教授就提出了情绪检测的基本模式;随后,意大利神经科学家用猴子做实验时,发现了“镜像神经元”。正是由于这些神经元的存在,人类祖先才能在语言出现之前就能理解彼此的感受;也正是由于这些神经元的存在,我们能够顺利进行情绪的提取和传递。
理论上,共鸣仪可能会对使用者造成某些未知副作用。但在战争地区,跟真正的“孤独”“危险”“仇恨”“痛苦”相比,“副作用”根本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两台共鸣仪的距离禁止少于两米,否则会形成一定程度的干扰,使得情绪传递变得混乱。最糟糕的情况是,情绪会在参与者之间不断递归加强。
理论上是这样,但在真正使用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太多禁忌。这只是一种单人操作的金属仪器,甚至不需要在被试者身上安装任何接收装置。
战地通讯不畅,大家轮班出去安装机器,有时驻地里只剩下我自己。这里没有咖啡,只能靠意志力和恐惧维持工作,往往要到深夜才能检修完仪器。感觉到孤独时,我会打开备用仪器,设定好共鸣距离与共鸣时间,和周围随便什么人产生些共鸣。从三楼窗户向外看,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街道和明亮星辰。但通过仪器,我能知道就在这里,在我看不到的地下暗室或紧紧拉起的窗帘后面,有人和我同样孤独。
我会闭上眼睛躺在实验台上,倾听仪器的嗡嗡声,想象爱德华就在我身边。产生共鸣的人越多,体验就越美妙,我会完全放松,任由所有情绪朝自己涌来。思想、身体、每根神经,一切都被他人的感受完完全全地侵入。随后,情绪消退,只留下空虚。
几个月之后,我意识到它具有某种成瘾性。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对抗痛苦的秘诀就是——痛苦本身。①
先是火光,随后是巨响。
上周,位于索兰图东北部的一所科研中心被导弹摧毁。有情报说那里是政府控制下的生化武器研制中心,而且已经有了初步成果。一旦生化战争开始,我们肯定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险境地。
在总部的远程指挥下,更大规模的实验提前进行。
也就是说,除了驻地留存的两台机器之外,在方圆数百千米内要布置四十八台机器。由于路况、不断变化的安全形势以及各方协调,几小时的运输路程往往要花费三到四天。
索兰图高原的夕阳依旧很美。温润的一轮金色,低悬在无尽荒原上,云彩层层叠叠地染上光,再层层叠叠地黯淡,融入整片灰蓝天空。我坐在一根残缺石柱下,望着眼前的废墟。它曾被称为“古城遗址”,然而现在更合适的说法还是“废墟”。公元二百年就矗立在这里的神庙在几年前被激进分子彻底炸毁,所有富丽堂皇的石刻都破碎残缺。
给我们带路的老人站在旁边慢悠悠抽着纸烟。他不太明白我们为何非要来到这里,但他也不会开口询问。
约瑟夫和我一起选定了那两台仪器的掩埋位置,在神庙废墟附近地下二十米。我看着它们被埋进方形土坑。土坑被填平之后,约瑟夫走过去,把随身携带的一本《圣经》搁在上面,又从脖子上摘下那枚小小的木质十字架。
他跪下来,默默祈祷。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遥远的国度,我们向一切神灵祈求庇佑。
我们本该在一个小时内赶回驻地,但是刚上路没多久,路边就有一小群当地居民朝我们的车疯狂挥手。
有个孕妇要生产了,他们想搭顺风车赶去医院。约瑟夫和我当然一口答应了,他把车开得飞快,而我坐在后排握住年轻妈妈的手,低声安慰她,擦掉她额角的汗水,甚至还把那张百日宴照片拿出来给她看。她双手冰凉。
路上有地雷。可能是反抗军埋的。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
后来我在医院苏醒,哈黛解开我腿上的绷带,替那层浅浅的擦伤换药。纱布黏住了,撕扯开的时候,鲜血重新涌了出来。但那鲜血不像真的,所有疼痛都犹如幻觉。在我开始哭泣后,她退出了房间,把热毛巾留在我枕边。
我甚至会想约瑟夫是不是不该把自己的十字架摘下来,尽管他很久以来再也没去过教堂。是不是戴着那枚护身符就会有神灵护佑。我不该这么想。我没办法停下。
新生,死亡,希望,绝望。
从那天开始,战况骤然激烈,安装四十八台机器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守在驻地的地下室里,等待着进一步指示。每当远处响起爆炸,悬在我们头顶的那盏晕黄电灯就会嘶嘶闪动。所有实验数据都被储存到云端,硬盘就地销毁。很多国际组织将索兰图的危险系数提升为最高的五级。
总部命令我们即刻撤离。
在纽约转机那天,飓风取消了一百多个航班,天空阴沉。我们挤在失望的乘客中等待了九个小时,出海关前被几位当地官员拦住。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接管了我们,展示了那张逮捕令,上面把我们形容为“疑似恐怖分子”。
我们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前走去,走向未知的地方。这仿佛是某种隐喻,我们一直在走向未知的地方。
共鸣仪的其他实验项目中,被试者表现出了轻度的成瘾性。某些极端结论认为,参与项目的所有人都是被情绪操纵的瘾君子。在走廊尽头的那间监禁室里,我们被调查了整整三周,反复接受心理测试,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被释放后,依旧要每周前往警局报到。团队学术顾问、我的博士生导师被学院停职,冻结了所有项目经费。
“你们不是在阻止战争。”他们说,“你们是在利用战争。”他们的语气让我想起自己看到过的无数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那名敌军士兵崩溃之后的眼泪。我感到恶心。
调查的最终结论是,所有成瘾性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并未造成任何不可逆伤害。
我被允许住在学生公寓,继续完成课业和博士论文。但他们完全摧毁了我的科研信心以及我对这整件事的兴趣。爱德华依旧留在索兰图,继续完成战地报道,而我已经累了,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坐到床边,在幽暗光线下注视腿上那片早已愈合的浅浅擦伤。我没找过心理医生,没必要:所有从战争中回来的人都要经历这些。他们自以为明白。他们从报纸或电视上观看战争,就像站在远处观看风暴;然而只有身处风暴之中,才能看明白人们如何被战争的力量吸引,如何被战争的力量消耗。
在那些勉强入睡的夜晚,我经常因胃痛醒来,把吃下的任何東西都吐得一干二净。掐掉所有电话。忘记关水龙头。摔碎餐盘。很像戒断反应,尽管我不想承认,尽管我不明白自己戒断的究竟是什么。
假如没有接到那通电话,我肯定早就放弃了。
半年后的深夜,我被电话铃吵醒。爱德华告诉我,医院遭受了自杀式炸弹袭击,包括哈黛在内的医生、护士都遇难了,还有一对已经订婚的年轻志愿者,婚礼原本计划在下个月举行。
“别哭。”爱德华的声音干巴巴的。他太忙了,都没时间多喝点儿水。即便在模糊的视频画面里,我也能看见他干裂的嘴唇。
我胡乱拿纸巾擦了擦脸,把停战请愿书的修改版发送过去。
“你真想回到索兰图?”爱德华说,声音时断时续,“说实话,一切越来越糟了。”
我再次闻到了索兰图飞扬的尘土。心跳在加速,每支细小神经都变得酥麻,那是肾上腺激素在我身体里唤起的阵阵潮汐……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听到爱德华正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的脸色肯定可怕极了。
我告诉他,我没办法一个人待着。
爱德华选择了陪在我身边。他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多地和我讨论索兰图的情况。过去半年的疏远仿佛不复存在,我们亲昵如初,他又变回了那个能把我拉出深渊的人。最后,在爱德华的建议下,我们发布了停战请愿书,几周内就得到了百万签名和百万美元的捐款。新的项目参与者从世界各地而来。
第一次临时会议在索兰图总部召开。
那是初春的晴朗早晨,并不热,久违地下了点儿小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窗帘轻轻飘动,能闻到街心花园里玫瑰的香气:十字军东征的时候,玫瑰就是从这里被带到了法国。
但我们要进行的讨论,那些下定的决心与缥缈的希望,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即使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也无妨。
“这是冒险。”来自法国的心理学家说,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优雅而谨慎,“但愿勇敢者能得到嘉奖。”
“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就不算冒险。”驻地工程师们已经计算过了,索南实验团队、索西实验团队与索兰图大型微电磁波阵可以顺利连接,组成一台能够在三十千米内形成共鸣的虚拟仪器,由北部的两家发电站提供能量。
这种微电磁波将穿透所有留存千年的雕花石柱,所有破碎的地砖与门栏,所有睡着或醒来的人。这次我们传递的情绪会是痛苦,在战争中永失所爱的人内心深处那种极致痛苦。对复仇的期待让我的皮肤微微发痒。
“你们想祈祷吗?”心理学家叹口气,“我要开始祈祷了。”
我摇摇头拒绝了她。上帝允许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世界上,他早就不是我想要的上帝了。
天地重压在人的双肩,人感到痛又有什么可惊奇的?①
三,二,一。十点整。
起初一切顺利。
然而几秒钟后——甚至无从辨别那是共鸣仪传来的情绪还是我自己的感受——混乱始于枪声。
前一秒我还在几位士兵的保护下操控着仪器,后一秒就看到街道上的人朝各个方向逃散,尖叫,摔倒。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就像浓重乌云瞬间席卷过晴空。胃纠结在一起,喉咙里涌起酸苦。在场的所有人,我们感受到的只会是一样的。
我们躲在拐角,找准机会沿着旁边的石梯朝附近的安全屋跑去。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预谋已久的偷袭。我磕磕绊绊地爬上最后一层台阶,被人推搡了一下。我们身后的门猛地关上。
光线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负责保护我的士兵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他的呼吸中掺杂着可怕杂音。
行军床之间放着一只医药箱,里面的纱布所剩无几。我抓出一卷,试图将他腹部的伤口缠起来,凭借之前参加过的急救培训我只能做到这么多。鲜血成股涌出,呻吟声逐渐轻而急促,成串的橘红色的血泡从他嘴角滑落。
“这是在预料之中的吗?”他问,声音嘶嘶作响,“一切都还在预料之中吗?”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他也点点头。他很年轻,最多不超过十六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瘦弱,但还是紧紧抓着手里的枪。我分辨不出它的型号,应该是黑市上买来的改装货。
什么声音在逐渐响起。警报声。我开始冲着对讲机大喊大叫,仿佛这样就能吸引到谁的注意力。那边依旧是一片沉默。他看着我,眼球微微突起,瞳孔放大,眼里的血丝清晰可见。那双眼睛是黑色的,空洞的。
很难说多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他已经死了。
爆炸声和枪声最终归于寂静,我又等了一会儿,才跌跌撞撞走出安全屋。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阳,这明亮让一切看上去都不太真实,石塔与拱门以奇怪的角度倒塌着,像荒诞戏剧的舞台布景。我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回附近那处实验据点。或许是半个小时,因为我几乎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全心全意地忍受着眩晕和耳鸣。
据点空空荡荡。连接好电源的两台备用机就放在地下室里,门没锁。
手上半干的鲜血让那些转轮变得难以拨动。我不是很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可能是我的双手有了自己的意志,也可能是无尽亡魂在助我赎罪。
两台机器被推到一起,嗡鸣着开始运作。根据之前的推论,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它们发送的双重信号会组成微电磁波阵,强烈干扰之前浸染着痛苦的神经信号。尽管没人知道被干扰的微电磁波阵会产生怎样的连锁效果。
我们只能试一试。我只能试一试。
我在墙角干呕了一阵,拼命咽下喉咙里的苦涩,起身朝西北方向前行,想尽快离开共鸣仪的影响范围。路上并没有遇到太多阻碍,就连那些歪倒在地的尸体都不会让我再多看一眼。然而,在跋涉过五个街区之后,在经过街边那些临时医疗棚的时候——
我最后一次见到了爱德华。
他大口咬着汉堡,口齿不清地抱怨我们刚看完的暗场音乐剧。
里面的人为爱情苦苦追问,互相欺骗,万念俱灰。他们吵着吵着就唱起歌来。“他们太软弱了,他们被情绪困住了,看不到真正发生了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皱着眉头,在暖黄色灯光下看起来尤为消瘦。为了准备索兰图的项目,他每天最多睡五个小时,一直在阅读那些历史文献。“人们往往以为自己能为信念或情感付出一切……”
“我也申请了一家国际组织的实习。”有些突兀地,我打断他,带着没头没脑的好胜心。
“很不错。”他这样回答我。他没问我究竟是申请去了哪里,但在最终得知我去了索兰图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惊讶。
他在布鲁克林桥下等我。
博士二年级时,我去纽约参加了脑神经研究会议。按照计划,我和爱德华碰面后会共进午餐,一起去中央公园散步。天空晴朗无云,草地上零星有几个野餐和做瑜伽的人。我们沿着那条不断分叉的小路一直朝前走,穿过斑驳树荫,坐在了湖边的长椅上。
微风从我们肩头轻拂而去,能闻到草木微酸的香气。我们聊了会儿天,最后陷入一种令人舒适的沉默。他俯下身子摘了朵白色野花,放进我掌心。
那时爱德华才二十五岁,在纽约日报实习了三个月,即将成为最出色的国际新闻记者,而我刚刚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心理学顶级期刊上发表了论文。
那时我们总在讨论各式各样的国际组织和战争。那时我以为,我们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用不同的方式,让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国籍不同背景的人互相理解。我们几乎成功了。
他微笑着扶我站起来,帮我捡起洒在图书馆楼梯上的两百多份问卷。
作为大三学生,我刚刚开始参与实验室项目。爱德华对我的研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们讨论了心理学,传媒学,问卷设计的原则与技巧,聊到咖啡店停止营业。他有着乌黑卷曲的短发,高瘦白净,温和有礼,说话时嘴角微微上翘,有时像在笑,有时像讥讽。我们那么契合,或者说,我以为我们那么契合。
他背着那堆摄像器材,趴在路边,身上是一些碎石土块。疼痛令我耳朵嗡嗡作响,阳光猛烈,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我们有希望活下来。有希望。尽管渺茫。
我踉跄着,被过于强烈的渴望推搡到他面前,扶住他肩膀,轻轻翻转。那是一张嵌着碎石的破碎的脸。仅凭他的衣着和背影我就能确认他的身份,然而在看到正脸的时候。他的脸。他的脸。鲜血。伤口。碎石。
我不记得了,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你们都在幫我,但没人能帮我把它们找回来。我不记得我当时怎么离开的。我在拼命想。
后来,医生问我说:“你想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问他。爱德华从没跟我详细讲过他的战地记者工作,没跟我说他被派到了这边。
“你之前问过,但你好像又忘掉了。”医生转动着手里的笔,盯着眼前那叠病情介绍。我浑身颤抖,能听到自己骨骼正咯咯作响。我点了点头。
他们相信我尽力了。我包扎了他的伤口,甚至还抱着他走了一段路,因为在我外衣上提取到了爱德华的血液。显然那很快让我精疲力竭。我不得不放下了他,继续游荡。
要做圣徒,就永远别在痛苦的无穷变奏里错失任何一次机会。①
从爱德华身边离开后,我朝西北方向继续前进。没过多久,就发现身后好像有跟踪者。我走进旁边的楼房,屏住呼吸,躲在门后。
这没什么用,迟早会被发现的,但在一片狼藉中我别无选择。
楼梯吱嘎作响,除此之外全然寂静。
门被推开,地上的影子慢慢朝前移动,进来的人手里拿着枪。我咬住自己蜷曲的手指,努力不发出尖叫。眼睛酸胀。胸腔随着心跳在颤动。门狠狠撞到了我身上,他肯定知道门后有什么东西。
那年轻士兵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咳嗽着,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重而尖锐的喘息。随后他勉强转过身来,枪口对准了我。
枪口是黑色的,空洞的。枪口很稳。
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疼痛,干涸,恐惧,警惕,以及一种开枪的冲动。或许是下意识的推测,或许是过于强烈的共情。不,不仅仅是情绪,那一刻我意识到,所谓的“情绪”与“思维”并非清晰可分,在某些时刻,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或许那些混乱的微电磁波阵带来了更直接的效果。
随着这种了悟,我原本清晰的思维突然变得……黏稠而模糊。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受。在某些时刻,我们完全理解彼此。
我站起身。他没有开枪。我绕开地上的石块和尸体,他没有开枪。我朝他伸出胳膊,拥抱了他。他知道我满怀痛苦,毫无恶意。他回抱住我。我知道他会回抱住我。很难分辨出“我”和“他”,“我们”仅仅是“我们”。
我们没有一同前行。“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和他告别的,只记得自己继续朝前走去,孤身一人。
“我”在行走。“我”在漂泊。
在原本的构想中,情绪共鸣仪将某种的情绪倾倒进人们的头脑里,就像用茶壶朝杯子里倒水。事情没那么简单。
情绪共鸣仪更像是连通器。同类情绪发生共鸣时,情绪更为激烈的一方能将情绪倒灌进共鸣仪,逆向影响其他对象……影响所有人。
我们想到过风险。在原始计划中,我们不会选择太过激烈的情绪。这应该是循序渐进的,从最简单平静的情绪开始,逐渐加入对家乡的思念,对和平生活的渴望,甚至如果需要的话,加入对死亡的畏惧。我们愿意把所有人都变成懦弱逃兵,只要他们不再一心一意地投身战争。
然而在亲友丧命后,我们能想到的只有“痛苦”。我们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这种痛苦。
没人想到索兰图南部有座隐秘的战俘营。即便想到了,我们也不会知道那里的虐囚行为如此惨烈,以至于在仪器开启后的十秒之内,发送的痛苦就被那些战俘的痛苦反噬,极度的痛苦开始传递给三十千米内的每一个人。
直到后来,直到他们把我解救出来。获得更大的自由后,在我的要求下,他们把那几间地下室的照片展示给我看。里面没有人,没有任何尸体,只有一些铁链、刀具、黑乎乎的干涸血迹。
刚被解救出来的时候,我还意识不到这些。
我只记得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白床单,白墙壁,白衣服的医护人员。抽血检测的时候他们低垂着眼睛,尽可能不和我对视。他们早晚会发现的,除了低血糖和少许的擦伤,我身上并没有任何需要治疗的地方。强烈如火的疼痛曾经燃烧在我的神经末梢,但现在,一切都熄灭了。
他们并不回答我的问题。比如,今天的日期,这所医院的位置,我何时才能出去。我找不到什么渠道和外界联系,也没办法获取什么有效信息。
他们询问我,你还能想起来什么吗,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我记得那种阴森的孤独,那种漫步在死亡之中的孤独。
我记得那头狮子。
告别那位索兰图士兵后,“我”沿着屋脚的阴影继续前行,与几位还活着的同类会和。太阳继续升起,热气重新蹿到“我”身上。还很早,什么都没有爆炸,至少“我”没有发现。
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我”发现了一团正在移动的黄灰色。那是一头狮子。城郊动物园上周刚刚被炸毁。
“我”起初以为它是在啃食尸体,但它的下颚似乎并没有沾染上血迹。它也注意到了“我”,压低身体,猛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出于本能而示威。
这让“我”能更完整地打量它。它很瘦,鬓毛纠结在一起,身上满是尘土。那双浅褐色眼睛警惕地回望向“我”,然后警惕褪去,变成了一种明亮的好奇。
共鸣仪不能影响其他生物。
所以它并不理解我们的情感和思维,并不理解我们的痛苦。它仅仅是它自己,它能够警惕、好奇,而不被“我”的痛苦沾染。
这念头令“我”感到安慰。“我”站在那里与它对视了很久,直到它抖抖鬓毛,转身离去。直到它灰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你们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能撑下来吗?因为它,大概。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遇到了它。
我从来没想过,某时某刻,自己竟然会因为不被理解而感到幸福。
一个人说感到痛,这就是痛;他说痛仍在,痛就仍在。①
你知道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对吧?这些年来,你们翻来覆去把当时发生的事情研究透了。
我们举起的并非和平之旗,而是武器。
我们确实停止了这场战争,不过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三十千米内,情绪共鸣仪无差别影响到了索兰图南部的所有人。他们彻底疯了,情绪痛苦引发了生理疼痛。为了中止疼痛,双方士兵都朝自己的脑袋扣下了扳机。那些没有自寻死路的人,则被恐惧与绝望驱使,凭借着仅存的理智互相残杀。等周围战区意识到情况并派遣救援队伍前来的时候,太晚了。
他们难以确定所有遇难者的身份,最后只把尸体统一掩埋到战区附近的巨坑。六百五十七名伤员被送往邻近医院抢救,其中多数在恢复意识后就抗拒治疗。那一个小时的黑暗远比我们预想中的更为沉重,它像滚烫的烙铁那样在人们的灵魂上留下记号。它是地狱本身。
我活了下来。在那片区域的三万两千五百多人之中,只有我活了下来。
或许因为反反复复地使用共鸣仪,我的阈值已经提高。或许因为内心痛苦的浓度过高,使我不会再被任何情绪伤害。或许只是因为幸运。
这全是我的错。尽管你们不允许我这么想。
你们有什么资格不允许?
鲜血死亡尸体子弹上帝战争死亡痛苦恼怒绝望。鲜血鲜血鲜血鲜血——
剩下的事情,我基本都是从报道里读到的。
武装势力劫走了几台机器,用它們在索兰图南部的边境城市引发了混乱。它们很快被军方找到,随后不知所踪。
联合国认为应该将共鸣仪归类于生化武器。然而两年之后,几家科技公司研究出了类似产品,大幅降低了共鸣经历的危险性。人们毫不犹豫地使用它,审讯嫌疑犯的时候,举行演唱会的时候,婚礼上。相关隐私保护法随即出台。
以及,后来我才明白,爱德华之所以选择当战地记者,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避人群,以及等待着被杀死。这些都写在那封自动发送给我的遗书里,关于他过分严苛的教会家庭,他的性向,他的挣扎。关于我主动亲吻他时,他那近似于羞涩的瑟缩。其实没必要这样,他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感谢。感谢你们愿意来听我讲述这些乱糟糟的往事,感谢你们没有打断我,感谢你们眼里没有同情或仇恨。
我知道有人想来找我,来杀死我或者随便对我怎样。听见警报声的时候,我会躲到床底。什么也没发生,他们都被赶了出去。
感谢你们愿意忍受炎热。
即便在夏天,这里也无法运行任何制冷装置,嗡嗡声会让我呼吸困难。去年父亲来看望过我,他在微笑,然而不借助共鸣仪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失望。临走时他摸了摸我垂到腰际的头发。我的白发比他的还多。
他依然把我看作是那个离家读书的孩子。尽管对我而言,铅幕早已落下,二十七岁前的生活完全发生在另外的世界。我想告诉他我明白了,但我究竟明白了什么?那些镇定类药物让我顺利活到了现在,让我平静、缓慢、昏沉。那天之后,我的所有神经都经历了一场灼烧,它们再也没痛过。
你们想知道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对吧。
什么也没有发生。
经过漫长的跋涉,我们,或者说“我”,终于站在了索兰图沙漠前。
共鸣仪依然影响着我们的思绪,尽管在这样的距离下,它的效果已经变得很微弱。无数人的思绪和我交织在一起,他人之眼为吾眼,他人之手为吾手,他人之痛即吾之痛苦。
痛苦慢慢褪去的时候,无边无际的平静再次涌来,就好像地面上的一切都在持续上升,上升。“我”轻飘飘地活着,望向面前起伏连绵的沙丘。湛蓝天空下一切都是浅金色,滚烫砂砾时不时被微风吹起,撞向“我”的身体。如此炎热,如此贫瘠,如此干旱,仿佛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水,没有过大海、鲜血,也没有过眼泪。
【责任编辑:阿 吾】
①节选自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
①节选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
①节选自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眼泪与圣徒》。
①节选自尼采《偶像的黄昏》。
①节选自西蒙娜·薇依《重负与神恩》。
①节选自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眼泪与圣徒》。
①节选自马戈·麦加费利,“Pain is whatever the experiencing person says it is, existing whenever he says it does”,1968.引自In Memoriam: Margo Mc Caff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