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9:脑机时代
2021-01-24阿缺
阿缺
生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糟糕呢,严妍在被撞飞的那一刻还在想,糟糕到自己要在街头寻死?
要说时间点,肯定是陈彦出的那次车祸。但哪怕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着软管,透明的液体像蚯蚓一样涌进他的身体;哪怕他三年来只剩呼吸,没有意识,她也没有如此绝望。那时,她只是难过和自责。
尤其是,当医生告诉她,可以通过植入脑机芯片治疗陈彦时,连难过和自责都消失了。
“就是有两点,你得好好想想。”医生观察她的表情,斟酌着说,“首先,手术有点儿麻烦。”
严妍微微皱眉。
“整体是比较乐观的。”医生展颜一笑,“其实脑机技术已经很普及了。我看严小姐的职业是编剧,创作时应该也在用脑机头盔吧?我们做临床手术,也得戴。”
严妍点头。早几年写剧本,她是靠灵感、熬夜和咖啡因,但陈彦出事后,她有点儿神经衰弱,创作时爱胡思乱想。陈彦倒在血泊里的情景,总会在脑中浮现,像丢帧的全息影像。这场景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在指尖流露。一次,她写言情桥段,写着写着,正在一边恋爱一边商战的男主角,下一场戏就被车撞飞,而她自己没有察觉。后来资方用程序检验剧本,这一段被标得血红——系统判定这段戏有违观众预期,会严重影响收视率。
她连忙道歉,但改了几稿都过不了系统审核。在同行推荐下,她买了脑机头盔,戴上之后,涣散的精神像是稻草一样被一只手握紧,集成一束。她高效地完成了剧本,系统给出高分,资方这才敢去拍摄。
不只是她,这座城市里有一半的人都在用脑机头盔。那玩意儿像被掏空内脏的刺猬,内壁光滑,外壳上长满了粗粗细细的电极。它能解读脑电波,再反馈给大脑,让大脑知道哪些事情该做不该做,包括分泌身体激素。
医生继续说:“人体和机器一样,都可以精准控制。只是以前我们不知道打开这部机器的方法,BCI①技术出现后,我们才有解密这部机器的钥匙。”
严妍试图跟上医生的逻辑——尽管没有脑机头盔帮忙,显得有点儿困难。“你是说,我男朋友只要戴上脑机头盔,就可以醒过来?”
医生摇摇头,“我们尝试过,不太行。陳先生是脑干大面积脑梗死,大脑活动停止,再加上隔着颅骨,不能接收头盔的电波反馈。我们提供的解决方法,是侵入式脑机接口。”
听起来也很简单:把脑机头盔做到足够小,植入脑中,代替休眠的脑区域,重建神经冲动。它不仅能读取脑电波信号,以此来控制外部设备,比如机械臂,还可以进行精确的电刺激,让大脑产生特定的感觉。
“法律允许吗?”
“哈,你问到点子上了。侵入式BCI还不成熟,毕竟要在脑子里动刀,部件再小也有创口,之前还有几起失败的例子,法律上卡得紧,不能流入市场,只能用于小范围的医疗领域。但幸运的是,陈先生受的伤恰到好处——抱歉,对陈先生的不幸,我当然是感到遗憾的——脑休眠和肢体残疾,刚好符合植入条件。”
听起来都是好消息。严妍只剩一个顾虑,“所以你是说,手术会有风险,是吧?”
任何事都有风险,只是在这个时代,任何事都可以被量化。所谓风险,也只是用数据建立模型,设定参数,再估算出一个比例数字。
31.2%。这是陈彦做手术失败的概率。
严妍可以接受。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陈彦继续躺在病床上,陷入永恒的意识黑渊。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是医生,不能说这种话。”医生拿出一沓文件,递给她。
文件上的条款很复杂,严妍翻了翻,几乎每页上都能看到“免责声明”四个字。
“你刚刚说有两点,另一个是什么?”她问。
医生笑了笑,露出白皙的牙齿,“这种手术嘛,有点儿贵。”
忘说了,城市里另一半不用脑机头盔的人,都是因为用不起。
好在严妍这些年有点儿积蓄,加上陈彦出事的保险赔偿,勉强能凑齐手术费。
陈彦醒来后,花了很长一阵,才从陌生感中适应过来。
这种陌生感不是来自暌违了三年的世界。世界确实有一些变化,堪称日新月异,但趋势无非更快,更小,以及更贵。他需要适应的,是体内的变化。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他的视野不再清晰,但也不模糊,眼球像被水浸泡一样,处在一种动态的晃荡中。克服由此产生的眩晕后,他发现,只要看向哪里,视界里水波的凸面就会将该处的景象拉近,近到可以看清每一个细节。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巨大山峦,沟壑纵横又宽广,但色泽又介乎褐色和金银之间。他眨眨眼,山峦的影像缩小千百倍,旁边出现了眼睛和鼻梁。他这才意识到,刚才看见的山峦,只是这张脸上眼角的皱纹。
“你老了。”这是他对严妍说的第一句话。
严妍稍微往后退了退。为了迎接陈彦醒来,她精心化了妆,确认那轻微的鱼尾纹都被粉底和遮瑕笔盖住,没想到还是被陈彦一眼看出——或者说,是被陈彦脑子里的BCI芯片一眼看出。
“三年了,你终于醒了。”她哽咽着说。
她的声音、表情和眼神,以及藏在这三者背后的情绪,都以一种坦诚到近乎赤裸的姿态,平铺在陈彦的眼中。他尚在发愣——毕竟上一秒的记忆还是那辆轿车碾过来的恐怖画面,再睁眼,就换成病房里感人的情侣相认——但大脑的某个部位帮他处理了这些信息,并且告诉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回应。
他张开左臂,抱住严妍,柔声道:“没事的,这三年也辛苦你了。”
随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右臂去哪里了?
不仅是右臂,他掀开被子,发现左腿膝盖以下,也空空如也。
“是车祸……”严妍说,顿几秒后又道,“对不起。”
于是他也记起车祸的原因。
两人吵架,严妍生着闷气,低头在街上走着。一辆还在使用手动驾驶的老式汽车横穿而至。是他上前推开了她。很俗套狗血的剧情,这种桥段,严妍这种三线言情编剧都不屑用——用了也通不过系统审核,没想到却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身为配角,最可悲的就是拿到主角的剧本,却没有主角光环,对接下来情节的走向全然无措。
“不过别担心,”严妍说,“他们会给你装上义肢,跟BCI系统是兼容的。”
花了好几天,他才知道自己脑子里多了个小小的芯片,取代大脑里那些不再活跃的部位。医生说他运气很好,芯片植入后,只产生了轻微的排异反应。
“有其他运气不好的人吗?”他问医生。
医生说:“很多。所以BCI还不能投入市场,就算用于医疗,也只有像你这样符合标准的病人才能使用。”
所以其实一半是治疗,一半也是实验。
适应过程比想象中快,花时间的,主要是对义肢的控制。从跌跌撞撞到能够行走,他花了一个多月。严妍一直在旁边照顾,看着他一次次跌倒,脸和手都磨出血,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赶开。
陈彦终于适应义肢的行走后,在病房里健步如飞。她也很喜悦,问他感觉怎么样。
事后想起来,其实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变糟糕的,但她没有及时意识到。
“好像……”当时陈彦站直身体,左腿的动力足弓在地上缓缓摩挲,“好像比车祸前,要高了那么一点儿。”
出院后,他们回到家。
家里倒是没变,是三年前他们租的房子,陈彦的物品还在,连摆设的位置都差不多。由此可见,三年来严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这三年,有人追你吧?”他问。
严妍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没答应。”
陈彦抱住她说:“没事,现在我醒来了,后面都是好日子。”
好日子的确持续了一段时间。屋子里有了生气,夜晚也不再是一个人睡,性与爱交融,再也不是简单的生理需求。
唯一的缺点,是当她处在久违的巨大愉悦中,习惯性去抓他的手臂时,却发现抓了个空。
这一瞬间,像是有冰水泼下。
“下次,”陈彦讷讷地说,“我还是戴上手脚吧。”
“没关系,也不用……习惯就好了。”
但从那以后,陈彦就一直穿着义肢,连睡觉都不卸下。唯一让他跟这些精密的金属器械分离的事情,是洗澡,但通常他也会把浴室门反锁——在以前,洗澡时他都不关门,并且露出贱兮兮的表情,邀请严妍加入。偶尔他能得到一只飞过去的拖鞋,偶尔,也会如愿以偿。
肯定会有些变化,严妍想,毕竟脑袋里嵌入了机器。而且就算有再多变化,也好过他继续躺在病床上,陷入无意识的深渊中。
得益于脑中的BCI芯片,陈彦对义肢的操控日趋灵活,右臂的五根金属手指甚至能同时做出不同的动作。有一次,严妍看到他在电脑前编程,左手平放桌上,右手五指弹跃如飞,快到几乎出现残影。
“这么灵活?”严妍吃了一惊,“跟弹钢琴似的。”
弹钢琴是人类手指能做出的最复杂精细的动作,但陈彦听到后,表情依旧平淡。“可惜只有五根手指,”他抬起右手,金属的五指像波浪一样依次扭动,“如果多一点的话,我确实可以给你弹钢琴。”
“等等,”严妍这时才发现真正不对劲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编程?”
陈彦之前的职业是美术教师,对代码很陌生。她不记得他报班学过汇编语言,或C++,或Java,或是程序员鄙视链上的任何一种编程语言。
“不是‘学’,是‘下载’。”
严妍这才知道,BCI芯片不仅是替代了陈彦脑中受损的部分,也在影响其他领域。比如负责记忆的海马体,以及负责推演和逻辑的额叶,只要在医院官网下载对应的知识,陈彦就能掌握。
她知道BCI技术的玄妙,戴上头盔后,能更专注,调节一些激素的分泌,焦虑或失眠都能治好。但隔着颅骨,头盔无法直接在脑子里刻写信息,只起修复和增强的作用。
但陈彦的芯片,显然能做不一样的事情。
陈彦学代码的原因,是要找工作。
他去面试时,严妍都在家写剧本。她被幸福感包围着,写出来的剧本盎然生趣,系统评定为高分。到了晚上,她会听陈彦讲述白天求职的经历——并不顺利。
很多公司會询问他这空缺的三年去了哪里。在这个年代,他无法撒谎,只能老实地回答:“在病床上。”通常这四个字一出口,就会换来对方程式化的微笑,告诉他回去等结果。
结果都是一致的。
“没关系,”她安慰他,“你编程这么厉害,肯定会有公司要你的。”
严妍并不仅是口头宽慰。她在影视圈混了这么久,还是认识几个人,找了一圈后,一家特效公司愿意给陈彦机会。他们在开发一款给演员做减龄效果的软件,让陈彦参与底层构架。
“不过先说好,要是他能力跟不上……”对方老板字斟句酌地说,“我这儿也养不了闲人。你也知道现在的压力,我们当老板也不容易。”
半个月后,对方的电话又打来了。
“真没想到这么牛!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同时会用所有的编程语言,还能无缝切换,这么资深的程序员,居然还有头发,真是不可思议……”
六个月后,陈彦成了这家公司的正式员工。
严妍心底的石头彻底落地,甚至开始构想结婚的事情。陈彦曾经求过婚,她也答应了,如果没有车祸,这件事三年前就该完成。
“再等等吧。”陈彦说。
“嗯?”严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们已经等了四年啊。”
“可是现在我没有想好。”
“你要想什么?”
陈彦拉起袖子,露出金属手臂,又敲了敲左腿,“我现在身体有五分之一是金属,卸下义肢后,我都没有你重。”
“我不在意啊。”
“可是我在意。”
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严妍事后咂摸,总觉得这番对白不对劲儿。她是编剧,知道通常角色发生这种对话时,其中有一个人是在撒谎。她很确信这个人不是自己。
如果是以前,她会直接跟陈彦对质。但自从陈彦苏醒,她总觉得一个人脑子里有部机器,似乎发生什么变化都……情有可原。她唯一能咨询的,只有医生。
“根据他上个月复检的情况来看,BCI芯片运行正常,没有出问题。”医生从数据堆里抬起头,笃定地说。
“可是我总感觉他不一样了。”
“他脑袋受了伤,又当了三年植物人,怎么都会有变化的。”
这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她刚开始有些惊讶,试图扼杀它,但这个想法无比顽强,如春芽破土,越发茁壮。“您说,有没有可能,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犹豫地说。
医生摘下眼镜,用失焦的目光盯着严妍。
严妍讪讪地笑了下,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羞惭。她站起来,正要道歉,医生对着眼镜哈了口气,用软布拭净,再戴回鼻梁上,说:
“可以的。”
脑机技术的关键,是识别生物信号并转化为电信号。它的核心是数字化,将激素分泌数字化,也将脑电波数字化。
那个小到几乎肉眼难辨的功率强悍的芯片,能精确地观察脑中单个神经元的兴奋情况。它能记录下每一次神经冲动产生的电位变化,正是这些变化在传递信息,仿佛另一种形式的编码。信息构成记忆,而记忆被解码,转录成影响,储存在医院的数据库里。
“其实芯片能做到的,不仅是记录记忆。只要他愿意,可以逆向影响,篡改记忆。反正无非都是数据。”医生说。
“我能看看他的记忆吗?”
“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的,BCI技术推广的另一个阻力,就是可能导致隐私泄露。”医生微微后仰,躺在座椅上,“但你是陈先生做手术的担保人,而且……这次很特殊,程序上风险不大。”
严妍坐在资料室里,以第一人视角展开的全息影像在她周围弥漫。
这是陈彦最近一个月的生活,每一秒都被BCI记录,继而储存在医院里。她能看到陈彦在工位专注编程时的视角。他的右手后来升级过,有九根手指,长短粗细各不一样,按键时效率奇高。
她快进这些画面。全息光影加速流逝,她脸庞明暗不定。
她以陈彦的视角,重历了陈彦上下班的所见所闻,见到他的工作和同事,见到他下班后跟朋友聚会……
等等,同事。她让画面倒退,发现一个女同事的脸反复出现,一旦出现,就会在陈彦的视野中驻留多时。
陈彦在凝视这位同事。
于是严妍截取了所有关于这位女同事的画面,窥知他们认识的经过。
那是一个新入职的美工,模样并不多么妖冶,脸颊右侧还垂着头发,看起来更不起眼。但老板特意让陈彦跟她认识,乐呵呵地说:“你们一定有共同话题,”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啊,都装了机器。”
他说的是BCI芯片。
陈彦的目光向女同事的右颊聚焦。她的侧脸被放大,纤毫毕现,树木一样的发根底下,能看到她的疤痕。陈彦也撩起头发,露出同样的伤口——这个动作是严妍脑补的。她想,自己如果是陈彦,也会这么做,像森林里,野生兽类亮出只有同族才懂的标志。
“你好。”陈彦低声说。
“你好。”
他们的初见如此简单,后面也不常见,隔几天才会在公司的某个角落遇到,错身而过,并无交谈。但错身的一瞬间,陈彦会放大她的眼眸,乌黑眼珠充斥整个视界。对方眼珠微动,精光闪烁,似乎也同样在放大他的眼珠。这是脑机侵入者的对视,彼此都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严妍有些无力。她只是普通人,不知道这种对视中,他们在交换什么信息。
她连忙快进,到了陈彦最后一次见到女同事时,也就是昨天晚上。女同事在路边躲雨等车,陈彦开着车,从她身边驶过。一分钟后,他又绕回来,车窗滑下,雨幕中她的脸无比清晰。
“我送你吧。”陈彦说。
对方在犹豫。
“我们比普通人更不能淋雨,”陈彦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我们有手术的创口,脑子里容易进水。”
对方没有笑,但还是上了车。
雨滴在车窗上汇成无数细流,雨刷再努力地摇摆,也無法阻止它们在陈彦的视野里蜿蜒爬行。街边景色也变得氤氲一片,他们朝着迷乱的光和影驶去。
陈彦始终盯着前方,所以严妍也看不到女同事的脸,但能听清他们的声音。
“你植入多久了?”陈彦问。
“五年。你呢?”
“一年。”
对方笑了笑,说:“那你要适应的东西还多。”
陈彦说:“作为前辈,你有什么建议吗?”
“有很多建议。比如保护你的脑袋,BCI芯片就像在大脑上开了个窗,我们有更好的视角,别人也能透过玻璃看进来,甚至只要改变芯片的一点点数据,你就会成为另一种性格的人。你可以下载安全卫士。还有,多下载几种语言,语言是各种技能里最有用的……”
女同事说了一大串建议,最后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但最重要的建议,是——你必须意识到,你已经跟人类不同。”
这句话让严妍和陈彦同时吃了一惊。
“你是说,我们植入了BCI芯片,就不是人了吗?”陈彦问。
“从生物归属来说,我们当然还算人类。但我们的脑袋已经变了,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样,以前你用手拥抱一个人能感觉到幸福,现在你只要适当地让BCI芯片给予电信号刺激,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问你,你现在还对性有兴趣吗?”
严妍下意识屏住呼吸,在一片沉默中等待陈彦的回答。
“没有。”
“因为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控制下丘脑,分泌多巴胺和内啡肽,让你拥有比性爱强烈几十倍的快感。连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和快乐,我们都可以随时模拟,甚至超越;我们可以省去漫长的学习过程,直接掌握技能,只要大脑能承受得住,古往今来所有知识都能储存。你操作机械臂,比你健全的手臂都灵活——你看看,你的左手都快退化萎缩了。你觉得我们还算……还算常规意义上的人类吗?”
陈彦似乎叹息了一声,“听起来我们的确跟人类背道而驰,更像是一部机器了。”
“严格意义上说,人体本身就是一部机器。只是我们现在换了一套运行系统。”
“在一台安卓机上运行IOS吗?听起来就很卡顿。”陈彦说,“那像我们这种人,人生有何意义呢?”
“我的另一个建议是,不要去想这些问题。两年前我认识另一个植入了BCI的人,他就是没想通,最后徒手把芯片挖了出来。”
“那他自己呢?”
女同事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自明。
“想想好的一面吧。”陈彦说,“只有我们这种脑死亡的人,才有资格做侵入式脑机。换一套系统,总比一直死机要强。”
“那倒是。”
车继续往前,高楼逐渐变得稀疏。这里是城市边缘。灯火通明的楼宇和车灯流曳的街道,被甩在身后,成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背景板。
“你一个人住这里?”陈彦看了看周围,这里不像是一个光鲜白领居住的环境。
“嗯。你是跟女朋友住一起吧——车里有女生开过的痕迹?”
陈彦点头。
“出事前,我女儿刚出生。其实我受的伤很重,他们说,是因为我太想再见到女儿,意志力在支撑,好几次医生都要宣布我失去一切生命体征,但我挺着,一直没死。”女同事平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感情波动,“后来植入BCI芯片,我就醒了,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孩子。但问题是,我再也没有身为‘母亲’的感觉。这个人类雌性幼体,嗜睡,流鼻涕,喜欢发出声响来引起成年人的注意,来汇聚更多有利于她成长的资源。她只是一堆血管、脂质和蛋白质,跟我唯一的联系,是有着高相似度的DNA序列。但这有什么意义呢?同一条产品线上出来的两台电饭煲,也应该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吗?”
“那……你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她了。”
又是一阵沉默。陈彦把车开到一栋楼前,停下。雨小了不少,雨滴舔舐车顶玻璃,沙沙声绵绵不绝。
“我到了。”女同事说。
陈彦“嗯”了声。
同事没下车,突然轻声一笑,“也别这么绝望。我们这类人,也有自己的乐趣。来吧,我教你。”
“我要做什么吗?”
“你就坐着,也不用说话,但开放你BCI芯片的权限。”同事的声音如同呓语,“让我连接,让我进入。”
接下来,他们真的没有动,并排坐在主副驾驶位上,也不再交谈。严妍看到的全息影像静止了,但她知道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她甚至都“喂”了一声,想叫醒全息影像里的人。但无人回应。她也不敢再快进,就这么坐着,任静止的画面流逝。
雨声依旧响个不停。
这场景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最后,陈彦和同事的呼吸声同时加重,似乎断开了连接。陈彦满头汗水,大口呼吸了几分钟才喘匀,喃喃地说:“这……”
“这就是数据交融。”说完,她离开了车。
严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陈彦还在家里编程。敲击键盘的声响不绝于耳,让严妍心烦——这噼里啪啦的聲音,太像是雨声。
她坐到陈彦对面。
陈彦抬起头,看着她,突然一笑,“你知道了?”哪怕看着严妍说话时,他的右手依旧不停,屏幕上代码如流水涌过。
严妍问:“你们在车里……做了什么?”
“你窥视了我的记忆,应该知道,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没有丝毫肢体接触。”
“你骗人!难道你们发了两个小时的呆吗?”
陈彦叹口气,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们在交换数据。”
“什么数据?”
“知识、痛苦、经验、愤怒……见过的最美风景,最黑暗的往事,病态的癖好,美好的心愿……人生感悟,梦境,食物的味道,童年,爱过和恨过的人,看过的电影和听过的音乐……总而言之,就是一切。我们所经历人生的一切,都被BCI转化了数据。我们在交换这庞大的数据,体验对方的人生。”
严妍瞠目结舌。她的确无法理解,对面的陈彦依然是熟悉的脸,但两人中间裂开了巨大鸿沟。
“我宁愿你告诉我,你们在恋爱,或者其他什么苟且。”严妍说,“那样,我至少还可以恨你。”
陈彦的右手停止敲键盘。他安静地看着她,然后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没有出轨,我也并不爱她。”
“可你跟这个女人做的事情,比出轨还……”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一个勉强能用的词,“还要亲密。”
“这我没有办法。我运行的是另一套程序,而且这跟性别无关。你想想,如果这位同事是男性,难道你就不生气了吗?”
严妍一时语塞。她回家前准备的所有说辞,在陈彦面前毫无用处。原来不管是收入,还是言语交流,甚至可能连爱,都是他在勉强自己。这种落差产生的缘由,更让她觉得两人鸿沟之大,几乎难以逾越。
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一句话——尽管这句话她都羞于用在自己的剧本里。
“那你,还爱我吗?”
医生听完后,颇为好奇,“他怎么回答?”
严妍摇头,“他没有回答。”
“那你们还在一起吗?”
严妍点点头。
“也是,两个人在一起有很多原因,爱情只是其中之一。”医生宽慰道,“那既然这道坎儿过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严妍深吸口气,抬头直视医生说:“我也想植入脑机接口,既然他跟我不在一条道路上,我想,我可以去跟着他,走另一条路。”
“哪怕会放弃很多东西,包括人性?”
“哪怕放弃一切。”
医生微微一笑,“我很欣赏严小姐的勇气,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寻回爱情。只是,这次我不能帮你。”他撇过头,不去看严妍的表情,解释道:“我跟你说过,侵入式脑机接口在法律和伦理上都有一点儿尚待解决的问题——只有大脑坏死的患者,才允许植入,而且植入了也不能保证克服排异。”
严妍从医院无功而返。她没有打车,而是游魂一样在街边行走,她路过许多窗户——有饭店、咖啡馆和办公楼。里面的人都戴着脑机头盔,专注地工作。谁都无法否认,脑机接口技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高效又便捷,许多疾病也因此治愈。新技术的到来就像洪水奔流,席卷整个世界,只是这股浪潮太过汹涌,张开双臂迎接它的人,总有几个会被裹挟着,在水里翻滚,撞得遍体鳞伤。
很遗憾,严妍就是其中一个。
又或许,是自己的双臂,张开得不够彻底?她想着,站住了,凝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四年前那一幕涌上心头,医生的话如魔鬼在耳畔低语般,一遍遍回荡。
一辆轿车从远处疾驶而来。
严妍深吸口气,露出微笑。她张开双臂,迎着飞驰而来的汽车,像是在迎接死亡,抑或是崭新的生活。
“很不幸,严小姐的排异反应太严重,BCI芯片无法继续运行,她的大脑功能正在不可逆地丧失。”医生遗憾地说,“请节哀。”
陈彦站在病房外,看着玻璃墙内的病床。以他的角度,看不到严妍的脸。
“也就是说,她正在死亡,是吧?”陈彦轻声道。
“是的。”
“但还没死。所以,BCI芯片还来得及复刻她所有的脑部信息,”他转头对医生说,“请尽快运行复制程序。”
他的口吻冷淡得出奇,医生一怔,随即想起一件事,“你之前早就签了字,允许严小姐查看你的记忆……你早知道她会来查?”
“她的心思很简单,再加上BCI芯片辅助,我很容易推测出她的行动。”
“那么,”医生打了个寒战,“你也能猜测她会用极端的方式,试图让自己脑死亡,才能植入BCI芯片。你……你根本就是在一步步诱导她!”
“你没有证据。”陈彥简短地说。他一直盯着病床,床头的仪器显示,芯片正在提取严妍的大脑信息。而严妍正在死去。
“可是,可是……”医生慌乱地取下眼镜,可怎么擦拭,镜片上都是模糊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陈彦没回答。
他耐心地等待复刻程序结束。BCI芯片被取出来后,他捏着这小小的部件,仔细端详。芯片小如微尘,在他拇指与食指之间,近乎透明。
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转过头回答医生的问题,“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和她真正交融,永远在一起。”
创作小记:
2020年12月28日,阿里达摩院发布了“2021十大科技趋势”,其中关于脑机接口的趋势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此之前,SpaceX和特斯拉等公司创始人埃隆·马斯克也对着全世界举办了发布会,用三只小猪演示侵入式脑机接口。这无疑是伟大的科技发展方向,正向着我们的生活滚滚而来,如果控制得当,它将解决无数疑难杂症,如瘫痪、失明等。
但科幻,正是从未来的无限前景中,找到可能被忽视的角落,将之书写。本篇正是在此报告启发下诞生的科幻小说,尽管它底色略显阴暗,但只是一面镜子,照到阴暗角落,让我们可以提前避开,循着人性的光辉走向明亮之处。我也相信脑机接口会成为造福人类的一大助力。
【荐稿编辑:姚海军】
【责任编辑:衣 锦】
①Brain-Computer Interface:脑机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