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遗珠
2021-01-24熊俊杰
熊俊杰
天是灰黑的,浓厚的云被风吹动着,空气中夹杂着酸性气体,让我浑身难受。
“我?”
“我是谁?”
“我为什么要问我?”
“我为什么会感到难受?”
“我为什么知道颜色?”
“我为什么认识天、云、风?”
我看着前方,思考着这些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破碎的机械,远处有庞大的机械在移动,他们的身体显得十分陈旧和破败。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思想”,我想移动自己,却感觉浑身使不上力,只能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世界。
天会变暗,也会变亮一点儿,但始终还是灰黑的。有时附近的机械离我近一点儿,能感受到他们用信号发出的细琐碎语。有时附近的机械在远远的地方打架,互相争抢什么,有的机械倒下后再也没动过,和这里的景色成为一体。
“这里有个眼睛。”
“不知道老瞎子能不能用得上。”
“管他呢,先带回去。”
我正感受着自言自语的嘀咕信号,突然,一个巨大的爪子把我抓住,丢到一个盒子中。
我叫“眼睛”?这是我的名字吗?我在盒子中看着其他的零碎机械,尝试着与他们说话,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别人发出的信号。
盒子在颠簸着移动,我看到周围的房子朝另一个方向远离,在路上拐了不少的弯,见到了不同的建筑。我感到盒子停了下来,盒子贴近了一张巨大的脸,巨大的脸带着盒子移动。巨大的脸打开了一扇门,我在盒子中进入了屋子,巨大的脸把盒子放下来,我看见天花板。
“老瞎子呢?”
“逛街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谁知道,等找到好心人会被送回家的。”
我在盒子中等待着,看着宁静的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一闪一闪的亮光,看着盒子中被拿走的破碎机械。终于,我也被巨大的爪子抓起来,我又看见了那张巨大的脸,巨大的脸把我放在工作台上。巨大的脸用榔头敲击着一些机械,又把一些机械焊接着,原来亮光是焊接的时候产生的。
“老瞎子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吧,每天都是这个时候。”
“你过来,看看这个手好不好用。”
又过来一张巨大的脸,他的两只手与身子极其不协调,也不对称。巨大的脸用盒子中的机械组装出了一只手,安在另一个巨大的脸的肩膀上。
“还是不太好,但比以前合适,应该能自己干活了。”另一个巨大的脸挥舞着新的胳膊,在那里说道。
“现在我来修复这只眼睛,给老瞎子做组装匹配。”巨大的脸说道。
电光在我身下冒出,一会儿浑身发热,一会儿觉得多了什么东西,我的神经感受到了新的机械结构。
“好了,这个眼睛应当能用。老瞎子还没回来吗?”
“你先看电视吧,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巨大的脸打开电视机,在那里兴致盎然地看着。电视机上的机械像是在说什么,我一点儿声音都没法听到。是的,我发现我没有听觉,刚才铁锤的敲打声我也听不见,电视机放出的声音我也听不见,我只能感受他们交流的信号。
一个没有眼睛的机械躯体开门进来,巨大的脸抓起我的身子,把我插进了无眼的机械躯体。
“嗨,老瞎子,你能看见了吗?”
“这眼睛真不错,你在哪儿找到的,比我以前的还看得清楚。”
我的躯体在电流中感受到老瞎子的所有信息,他挥舞着手,他激动地跳起来,电视机的声音也通过他的耳朵传入我的电路。我开始能感受到一切,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
“鲍勃,以后不要叫我老瞎子,我叫波姆。”
“行,好,下次去搏击不要再被打到眼睛,不然又要做瞎子。”
“要像本一样,被打烂胳膊和腿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参加搏击,我们买不起新的配件,只能从垃圾堆里捡。你看这天天下酸雨,没有零件能用多久。”
“行吧,随你,等你再变瞎子,我不修你了。”
俩人吵个没完,我感受到波姆的电流很稳定,压根儿不像吵架,只是在斗嘴。
“明天我也去垃圾场找零件。”波姆说完,关闭了自己的主运算,启动了自我优化程序,静静地等待着。我又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了,只能看着画面里的机械不停地动,有些新闻有字幕,大概说是酸雨快结束了,预计还有两百年。
电视彻夜未关,我看了一晚上的画面,突然感到一阵电流的刺激,波姆醒了。波姆站起来,踢了一脚鲍勃,嘴里唠叨着:“让你以前欺负我。”
波姆身体比较强壮,他找了一个拖车,上面放了大盒子,没等鲍勃醒,他就把鲍勃丢到拖车的盒子里,拖着鲍勃出门了。
路越来越熟悉,我昨天以前一直在这里看着周围的景色,原来这里就是垃圾场。
波姆在垃圾场中翻了很久,鲍勃才醒来。鲍勃一醒就在那里喊:“我是在做梦吗?天天翻垃圾,做梦也是在翻垃圾。”
“是我把你拖过来的。”波姆说道。
“吓死我了,捡垃圾的生活赶紧结束吧,买彩票中奖也行,挖到金属矿也行,捡一个值钱的脑袋也行。”
“别做梦了,那么好的事轮得到你吗?”
两个人翻着垃圾堆,垃圾堆表层的机械被丢在一边,基本都被酸雨腐蚀了,没有太大的用途。越往底下的机械显得越新,一些老早埋在里面的机械保护得好好的。
两人折腾了很久,收获不小,装了满满一拖车各种破碎零件。
回到家中,鲍勃挑出不少强悍的四肢,给本装上。本十分开心,拉着鲍勃在院子里开始格斗演練。
“我想明天就回到赛场上。”本自信地说道。
“你不记得四肢是怎么废掉的吗?人家有冲击锤。”
“还是等等吧,明天我也去垃圾场翻翻。”
三个机械在垃圾场翻了很多天,收获了不少装备,晚上回去就在身上挨个儿地改装测试。波姆装了冲击钻,鲍勃装了实心锤,本装了液压剪,三个机械各持一种武器。他们又在关节维护和保养上面花了不少时间,看情形这是真的要去搏击比赛了。
到了他们上场的头一天,三个机械居然为自己刷了一层新漆。整体鲜亮流光的银色,前胸和背后相同的图标,虽然不是很协调,但显得统一,这是他们战队的符号——BBB。
三个机械排着队进入了搏击内场,场上已经耸立着一个巨大的机械。看着这台巨大机械头上烟囱冒出的黑烟,就知道是蒸汽动力,这年头居然还有烧煤炭的。这场比赛的报名费是一机一千,赢了可以一起拿回十万,输了能走下场就算不错了。
场下各种呐喊助威,都是为了看精彩的表演而来。我通过波姆的数据了解到,在前一次比赛中,波姆被击中头部,本断了四肢,鲍勃拖着他们两个的残骸逃跑了。这一次,他们三个是为了挽回上次失利的损失,再次选择了搏击。
场中的清理机械正在打扫地面,各种破碎的机械零件被收集到垃圾车中拖走,看样子上一场,参加的机械不少。场地后勤车正在给巨大的机械装煤炭和水,巨大的器械猛力地吸入大量空气,鼓动着煤炭燃烧,黑烟比刚才更浓,几乎挡住了视线。
主持人对参赛的BBB队伍做了简单介绍,宣布搏击开始,BBB对抗毁灭者。
鲍勃跳起来用铁锤击打毁灭者,在空中带着巨大实心锤旋转着落向它。毁灭者用压路机铁轮接锤,只见火光一闪,震耳巨响,毁灭者的压路机铁轮掉落在地。场下一片欢呼声,像是在庆祝胜利一样,没人关心鲍勃也被震碎关节瘫倒在地。
在鲍勃攻击时,波姆迅速用冲击钻破坏了毁灭者的一条支撑腿,毁灭者伸出一只机械钳抓住了波姆,波姆身上的外壳破裂,冲击钻和零件掉落在地。这时本冲了过来,用液压剪夹断了毁灭者的机械钳臂,波姆瘸着腿捡起了冲击钻。
毁灭者转动身体,巨大的铁铲对着三个机械猛力地推了过来。波姆一只手拿着冲击钻抵挡,钻头对着铁铲的地方不断地冒着火花。此时波姆已经退到墙边,钻头和铁铲接触的地方又红又热,毁灭者增加着蒸汽压力继续前进。
波姆手中的冲击钻已经磨短,毁灭者的铁铲卡在波姆的身上,只听“咯嘣”一声,波姆断成了两节。铁铲装着波姆的上半截,把他抛向空中。“嘣”的一声,波姆掉落在地上,我从波姆的眼眶中掉出来。
紧接着,毁灭者从地上一跃而起,整个场地都震动起来。毁灭者对着本压下,本举着液压剪格挡,毁灭者整个身体压在本身上。
毁灭者释放了大量的水蒸气,整个场地白茫茫一片,主持人宣布毁灭者胜利。
清扫车来到场中,扫起地上的各式零件,我看见毁灭者的压路机轮子也被一起收走。我在清扫车里,又回到了垃圾场。
天是灰黑的,浓厚的云被风吹动着,酸性气体又开始让我浑身难受。我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周围残破的机械,心中充满对世界的渴望,想看清整个大地,想看乌黑浓厚云层之外的风景。假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帮新的机械躯体躲避伤害,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时间在天空的明暗变化中过去,有来捡垃圾的机械拾起我看了看,又把我放下。我似乎不是他们中意的对象。难道我就应该这样等待下去吗?我渴望巨大的机械手抓起我,把我放进眼眶的位置,我渴望能换一个位置,有供我驱使的机械身体。
我为什么要在等待中着过日子?我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不是放任自己待在这里。我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咦?我可以动——天啊,我能自己走动!但是我看不见我自己的腿。我在垃圾堆中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得不是很快,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路的,只知道电路能决定前进的方向。
在垃圾堆中,我努力地翻爬一座座大山,又要小心各种暗坑陷阱。我找到一面像镜子样的残骸,不知道这是谁把自己打磨得这么光滑。我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原来我就是一个眼珠,身子下面是四条机械腿,可以朝任意方向行走,也能上下一定高度的台阶。“对了,一定是鲍勃帮我改装的,可惜没机会感谢他。”我对自己说了安慰的话,用看不见的腿小心翼翼地走着。
很快,我就发现走路极其消耗能源,我不得不停下来,等着能源积累。然而事实很糟糕,我的能源并没有增长。我开始焦虑了,我想找到补充能源的地方,我爬上一个垃圾山,看着四周一望无际的垃圾。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该怎么充电?”
“对了,我在波姆的身体里就有电。”
我巡视着四周,看着周围的机械残骸,发现有不少空着眼珠的机械头部。我冲过去,把四脚插入眼眶,并没有感觉到电流。我找了很多的头部残骸,电量却越来越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再没有能源,我就無法行动了。我努力地看向周围,发现附近一个只有手臂的机械。“它有能量块!”我兴奋地想跳起来,可惜能量已经十分微弱,我不得不盘算着每一步怎么走,才不会失误。不到一秒的时间,我规划了最优路线,用最后的能源来到机械臂身旁,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机械臂,脚自动贴在能量块上,吸收着里面残余的能量。
我感觉身体有了生机,然而巨大的能量块残存的能量并不足以充满我的储备。我试图寻找下一个充能目标。在这残破的垃圾场中,竟没有一个为我提供能源的地方。
最终,我用尽了能源,瘫倒在路上,只用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天变黑了,天又变亮了。下起了暴雨,刮起了风。捡垃圾的人来了,抱着垃圾走了,我依旧躺在地上等待着。
我突然感觉地面在震动,身体弹跳起来,又落回地面。
“是地震?不,地震没有固定节奏,这是走路的步伐,我记得在波姆体内就是这种感觉。”
我看见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向我压来,周围一切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又变亮了,我离开了垃圾场,我看见的面积越来越大。
“啊,我在天上。”顿时我心中充满了惊奇和喜悦。
不知怎么,我又贴近了垃圾场,我砸向地面,周围又变得漆黑。
经过几次固定节奏的离开和接近地面后,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卡在了脚底。”
我在巨大的脚底,过着一眼黑一眼亮的日子,我感觉到四条腿在缓慢地吸收来自这个脚底的能源,也感觉到这个巨大脚底的身躯中,微弱和简单的电子信号。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一直在走路?为什么信号中的数据非常少?我不停地寻找答案,但除了能源缓慢增加外,我没有得到任何有效信息。
我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垃圾场,到了很久没见过的泥土路上,每次巨大的脚底离开地面,我会看到新出现的脚印。从脚印的轮廓看,有五根脚趾,这是什么机械呢?我在思考着。
我在脚底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前行的时间多,停下脚步的时间短。我在空中鸟瞰留下的脚印,发现这个巨大的脚没有朝固定的方向前行。在后退和转弯时,我发现这个机械是四条腿,后腿是四根脚趾,显得更粗壮,而波姆只有两条腿。
巨大的脚带着我来到了一个战场,我看见枪炮的火光,我看见掉落在地上的武器,我看见散落在地面的残骸。
战场上停留下来的机械应该早已死去,躺在地面上被一只只巨大的脚压扁碾碎,齿轮、液压缸、连接导线从破碎的装甲中暴露出来。短路的电线冒着火花,残破的能量块喷着浓烟,一部分结构还能动的机械在扭曲挣扎着,像是不愿意在这里结束。
我感觉一黑一亮的节奏越来越快,巨大的脚走动的速度充满了力量,“这是在奔跑!”我感到十分惊讶,他这是要去哪里?我突然浑身一震,我感觉自己脱离了脚底,失去了能源的供应。
我向空中高处飞,看见战场上几十个巨大的机械,在相互冲撞,相互用头部犄角攻击。我刚才在机械巨兽脚底,这个机械巨兽跟另一只机械巨兽撞在一起,两个庞大的机械怪物翻倒在地,正在努力挣扎着站起来。
我在从空中往下落,试着活动了一下腿,还能动。我盘算着落地的时候找个缝隙躲起来,等到他们战争结束,再寻找合适的躯体离开这个战场。
我朝下落的方向看了一眼,下面是什么?一个黑黑的洞口。我努力地回想刚才在最高点看到的画面,这是一门炮,我要掉到炮口里了。我努力挥动腿,却怎么也无法改变方向,残存的能量并不多,我也不会在空中移动。
这时候我才体会到离开地面的无力,能在天空中自由行动是多么的美好啊。
我掉进了漆黑的炮口,我想用脚抓住炮管,但光滑的内壁没有摩擦力,膛线也无法用脚钩住,我掉到底了。
这是什么?这里没有一丝光,只有炮管口远远的一小点儿光。我感觉到这是炮弹的头部,炮管内壁太滑我爬不上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感觉炮管在移动方向,这炮弹要是发射出去,我的身体会在炮管中粉碎。我突然想到,应该和炮弹一起飞出,至少我不会被摩擦挤压。我用脚把整个身子固定在炮弹头,脚很自然地嵌合进去。
突然,我身体一震,眼前瞬间明亮。我快速地在天上飞着,看见云越来越近,前面有一架飞机,这个炮弹带着我冲向了飞机。
眼前的飞机越来越大,我尝试扭开身子躲避,却怎么也动不了,只一刹,炮弹带着插入机舱侧边蒙皮上。等了十几秒,炮弹没有任何变化,只保持原样插在蒙皮上,我看着机舱中一个个恐慌的机械,他们大部分没有嘴,只用电子信号交流。
“你看,现在连炮弹都有眼睛了。”
“把炮弹做成机械生物吗?真浪费。”
“这是间谍弹吧,要不怎么没爆炸呢?”
“赶紧先处理掉引信。”
一个钳子样的机械手抓住了炮弹,把我和炮弹放在眼前看了看。
“这个眼睛和炮弹不是一体的。”
“眼睛挡住了炮弹前面的接触引信。”
说着,又一个机械手把我从炮弹上拔出。抓住炮弹的机械手,从打开的舱门中丢出炮弹。
“你们要感谢这个眼睛。”
“这眼睛设计得真不错。”
“万能附着器,不论什么机械和电路都能衔接。”
“他还是活的吗?”
“他和炮弹在一起也许是个意外吧。”
机械手把我放到了炮弹扎破的洞口上。
“这里有线路,他应该能自己附着补充能源复活。”
“看,他的附着器在贴近有能源的线路。”
一阵电流刺入我的身体,从没感觉到如此畅快。
“大家准备好,要跳伞了。”我通过飞机,听见了声音。
“准备。——跳。”
周围的机械一个个离开机舱,等所有机械跳完,飞机在天上盘旋一阵,飞向云层高处返航。
我看着周围的云彩,還有机身下面涌动的乌云,蓝色的天空真美。
啊!我惊颤地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仔细思考后,我发现我与飞机的逻辑线路融为了一体,飞机的视线就是我的视线。
天居然是蓝色的,我想搜索飞机的记忆,发现防火墙不让访问,只能得到实时信息。
此刻,我体会到了能在天空中自由飞行是多么的美妙,只要不在战场中,只要不被击落,我能随处享受美好的景色,能离开酸雨掉落的地面。
这里只有风的呼啸声,没有搏击赛场的呼喊声,没有残肢的破碎声,仿佛这个世界就应如此宁静。我仿佛做起了梦,世界若是如此,愿一切安好。梦还没有做完,我就被呼喊声吵醒了。
“洞拐,洞拐,洞妖呼叫洞拐。”我听见了通讯器中的呼喊声,这和沟通交流的电信号不一样,是独有的远程通信电波。
“洞妖,洞妖,我是洞拐,我已听到。”我融入的这架飞机叫洞拐,正在与队友沟通,他们是J128组编队,由八架飞机组成,其中前六架飞机是护航,两架飞机是运输机。这次飞行返航,只有没被击落的洞妖和洞拐。两架飞机相互沟通后,结伴组队返航。
在天空中,我从乌云的漏洞中看见城市、河流、高山、冒着黑黑浓烟的工厂。飞机的高度在下降,整个机身穿入黝黑的云层中,从云下穿出的时候,我看到了地面上亮着灯的跑道。
两架飞机一前一后降落在机场,地面导航台将两架飞机重新编号,编入了J336组队伍中。
检修机械登上洞拐,看见了卡在机舱破洞的我,用机械钳一把把我抓下,随手丢到地上。我看见检修机械只花了十几秒的时间,就用铁皮补上了这个机舱破洞。我躺在地上看着他一处处工作着,修补后喷上了漆,很快整个机舱就像没有受过伤一样。
我在地上躲避着掉落的金属块,想着利用飞机离开这里,至少还能随时获得能源。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检修机械修补完机身后,用巨大的高压水枪冲走了飞机里的一切杂物,以及我。
我绝望地看着水枪,我绝望地离开了飞机,我绝望地失去了属于我的天空和未来。“不,不要让我离开,我要属于我的世界。”我的内心在呐喊,然而又无力挣扎,此时此刻我才意識到,掌控力量的机械才是我应当必备的身躯。
我随着水流掉到飞机外面,挣扎着爬了几次,又被水中的金属块撞倒。我只能随着水流,掉落到水沟中。机场上回来的飞机,都会清洗炮火痕迹,大量的水涌入排水管,我在水中无法附着在任何固定的地方,只好在漆黑的水管中自由飘荡。
不一会儿,我看到了水管明亮的洞口,我随着水从这里排放到外面,下面是一条河流。我掉落到水中,但没有损坏,至少身体感应器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随着河水漂流,在水中能看见鱼在游来游去。河里的鱼是清道夫,专门用来清除河中的异物,保持河流通畅。一条清道夫看到我,迅速向我游来,对我张着大口。我害怕极了,仓皇中挥动起四条腿想游走,但是怎么也游不动。
我被清道夫吸入肚子中,漆黑的环境里我什么也看不见,系统提示我:“是否进入夜视模式?”以前我从没接收到这种提示,也许周围不够黑吧。我开启了夜视模式,发现清道夫的腹腔中有各式各样的机械碎片。小碎片是直接吞进来的,大碎片上有明显的清道夫牙齿切割印。
我在清道夫肚子中待了一会儿,头上又掉落不少机械碎片,这些都是清道夫在河道中拾取的。我躲避着掉落的碎片,用夜视模式看周围只有灰度显示,这时我对材料的识别就失去了精准度。我尝试附着各种物品,都被四条腿一一排斥,这里没有合适的附着材料。
突然间,清道夫的肚子上破了一个洞,很多机械碎片冲出了清道夫的肚子。我试着用腿固定在洞口,万能附着器把我固定到清道夫的身体上。
我在清道夫身上看着周围,发现有一条猎鲨在抓捕清道夫。猎鲨是掠夺性的机械鱼,不像是清道夫只收拾环境中的遗留物,它会直接抢水中的各种优质资源,吞噬后给自己提供材料和能源。我看到猎鲨在我这条清道夫身后,就试着通过电信号告诉清道夫要躲避身后的猎鲨,清道夫仿佛能用我的眼睛看见身后一样,以至于猎鲨的每次扑食都扑了个空。追逐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猎鲨的动作变得缓慢,猜想猎鲨过多地消耗能源,需要另行补充或休息积累。
清道夫躲避猎鲨后游回了基地,排出体内的碎片,换取一些能量后,又回到水中收拾垃圾。
我在水中看过掉落的飞机,被一群清道夫迅速地切割着,漏出的油飘在河面上。清道夫路过水雷路段,会小心翼翼地经过,谨慎地避免触发爆炸。我就这样,一天天陪着清道夫们捡拾水中的垃圾。
突然,一张巨网套住了很多清道夫,还有海底的残骸。清道夫在渔网中挣扎,想咬破渔网,发现渔网是特制材料组成,极其坚固,无法破坏。
整个网被收拢,拖出了水面,水从网眼中流出,我看见了一条船。通过清道夫,我听到他们用语言在聊天。
“还好我们打捞得快,不然被清道夫分解了。”
“修一修还能用,买新的太贵了。”
“你看,这鱼还有只眼睛。”
“你这不是废话吗?鱼没眼睛怎么看?”
“不,我是说鱼身上还有只眼睛。”
网被放入船舱,清道夫在空气中摆动着身体,想通过弹跳回到水中。一只机械手卡住了清道夫的身体,把我拿给另一个人看。
“真神奇,不知道谁设计的。”
“最近奇怪的造型越来越多。”
“打仗,就是要用奇门兵器。”
“你看过改装鱼的吗?”
“这倒没有。”
“先留着这条鱼,其他的鱼检查一下再丢掉。”
我和这条清道夫被放入鱼缸中,清道夫在水中迅速串了几下,发现空间非常小,于是老实待着不动,以节省能源。
“这眼睛不像是鱼自己身上的。”
“你看,设计原理不一样,磨损程度也不一样。”
“是眼睛选择了鱼?”
“估计是吧。”
清道夫又一次地被机械手抓住,放到了一个有灯光的工作台上,我看见两张脸对着清道夫。
“你看这鱼的序列号,有些年代了。”
“这个眼眶,和鱼的身体结构不一致。”
“帮我拿一下电流叉。”
“滋……”
腿一瞬间变得麻木,我从鱼的身体上掉下来,是的,没错,我失去了鱼的一切感知。
我看见他们用张力钳打开了清道夫的身体,一只机械手把我拿了出来。他们在用嘴巴发声通过语言沟通,我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把我放在工作台上,仔细地观察我。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身去拿其他东西,我想乘机逃跑,我用脚走了一步,他们又回过头来,四只眼睛对望了一下。我知道他们在怀疑我的位置变了,但我的行动力没有他们快,也没有那么灵活,体内的能量最多就是离开这条船,我又能去哪里呢?
其中一个人举着屏幕,在说着什么,我看见屏幕上是我的照片和数据资料。
我是在拟态人时代大量生产的眼睛。我具有超高效的光学性能,自带望远镜和显微镜功能,能够识别全波段光波,具备初阶智能系统。我的系统能满足大部分电路的数字请求,能自动解析各种数据包和协调接口协议。
拟态人还独有双眼协调模式,能将两个眼睛中重复的数据剔除,叠加的图像构成3D信息。因常年战争的原因,拟态人眼睛工厂需要的原料短缺,这种优质的眼睛机械早已停产。
“战争,可恶的战争,毁灭了这个美好的世界。”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文字,想着战场上的狼藉,想着曾经看过的蓝天,不知不觉感到惋惜。
一只机械手抓起了我,走出船舱,登上了瞭望台。在逐渐高升的梯子上,我的视野越来越宽广。“是的,只有看得远才能知道得更多,只有看得远才能找到未来的希望。”我似乎看见了前途的光明,我似乎找到了未来。
机械手把我放到了船顶端的桅杆上,万能附着器自动连接上桅杆的云台。
“你看,我就说这玩意儿好用吧,比雷达还强。”
“是的,云层外、水上和水下都能同时获取数据。”
“我们要发财了。”
我通过这艘船,听到他们说的一切。这艘船原本也是机械生物,主控大脑损坏后,由他们手动操作,我连接上船的系统后,能访问和控制一切数据和机械。
“看那边,有个大型沉没物体,走。”
船身一震,高速急驶飞向沉没地点,他们用拖网精准地打捞出沉物。
“看,宇宙合金,难怪没有清道夫清理这个,几乎不会被破坏。”
“我们能卖个好价钱了。”
“换条新船,更大,更快,捞更多的垃圾。”
“你怎么还想待在地面上呢?至少可以买个小型宇宙飞船。”
“你说是打捞太空垃圾?”
“你还想捡垃圾?我们做点儿别的不好吗?”
船在欢乐的聊天中返航,我清楚地看到天、地、水、风和各种机械结构。我尝试调整了一下船的动力系统,船的速度更快了。
“你发现引擎的声音变小了吗?”
“大概以前就这样吧。”
“好像快了两节。”
“应该是顺风吧。”
一会儿,船靠岸。他们把打捞物放到拖车上运走了,丢下我和船。
我应该做什么?和他们一起上太空?他们会把我结合到新的飞船上吗?
我在等待他们,等了好多天,他们一直没有回来。风吹过桅杆,酸雨从天上落下,云台开始生锈,万能附着器不停地吸收周围物质修复自己,我看不到我自己,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这酸雨让我浑身难受。
“也许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卖打捞物。”我安慰自己说道。
又过了一段时间,桅杆上的云台不能再旋转了,我从桅杆上主动脱离,从高高的顶端掉到瞭望台上。我走到瞭望台边缘,看了一眼高度,狠心跳了下去。
我检索了身体,没有发现问题,万能附着器还在,我试着走路,进到驾驶舱。我寻找合适的台阶,爬到驾驶台上,发现主控器位置被尖锐物扎透了,真是可怜的机械。我用万能附着器固定在主控器的位置——主线路数据通道真宽敞啊,船的所有机械结构都能轻而易举地操控。我思索着整理这些硬件功能,让他们达到最优操控逻辑。这船真不错,有少量维修工具我能直接操作,现在缺自动保养机器,我决定去找补给。
海十分宽广,海中的机械鱼各式各样,他们几乎都被屏蔽了对船的攻击,这也是为什么海里有沉船没有被回收的原因。我找到很多的沉船遗址,用深海拖网打捞出各式各样的辅助机械和工具,一一装备到我这条船里,现在感觉船舱太小不够用,能源也不足以维持全部系统同时运作。
我尝试登陆,做出了履带进行移动。我在陆地上找到战场上的遗迹,各种破碎机械都成了我的材料,我不断改变着我的身体构造,我的体积也一天天庞大起来。
“这儿什么时候多了一座山?”
“这山真丑。”
“最近有用的零件好像少了很多。”
“山好像在移动。”
我看着时常来我脚下捡垃圾的渺小机械,在他们来之前,我把任何有价值的物品都利用到身体中。
我在这个世界收集了很多机械装备,也收集他们主控大脑中的数据知识。通过这些知识分析,我拼凑了旧世界的理想模型,有花、有草、有树木,生物们在这个世界中自由地生活。我找到残存的影像,旧世界的人类在快乐野餐,在阳光下嬉戏,在楼宇中奔波,他们结婚生子、繁衍种族。
在旧世界的数据海洋里,我感受到了亲情、友情和愛情,体会到人们对生活的赤忱。人们经历生离死别,赶走了悲伤之后为自己的向往而努力;虽然经历了一次次的大灾难,顽强的生命又从废墟上站起来;嘈杂和凌乱充斥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为自己创造并享受属于自己的片刻宁静。
这就是旧世界吗?繁乱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我应该去恢复这个世界原有的样貌,不能守着残破的垃圾迷茫。
我做了回收分解流水线,所有材料都能被我重新利用。我做了能源供应中心,储备足够用百年的动力。我做了造型加工中心,用不同材料能生成我任何想要的结构。
我找到了历史数据中的设计图纸,这些几千年前的文明,做了高大的建筑,做了完整的城市,他们在城市中生活。
我做出的第一个房子很快在酸雨中生锈,看着不能长久存活的作品,我内心给出了答案:“我应该先清除酸雨。”几个巨大的空气过滤系统诞生了,吸收着各种破坏结构的分子。我看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冒着污染气体的烟囱,它们在和我的净化装置做相反的工作,我决定先做世界上的毁灭者——破坏与我作对的一切。
这个世界一天天地被我破坏,各种武器像雨点一样打到我身上。没有谁能伤到我的本体,我的体积一天比一天大,他们的领地一天比一天小。
只要不污染世界,只要不向我进攻,我是不会还击的。这是我的信念和目标,我要重启这个世界。我不断地向机械们宣告我的思想和理念,我不断地向他们展示旧世界的影像信息。
有投降的机械,我给了他们自由的土地,提供合适的能源,指定他们要完成的工作。终于有思想者看懂我的真实目的,带领全世界的机械向我投诚。这一天,我决定成为这个世界的清理者。
我一天天地清理污染的源头,一天天地清理不合理的工厂,一天天地清理破坏世界的机械。我把破坏和污染全部清除干净,空气变得透明了,在地面上终于可以看到蓝色的天空。我记得上次从电视上看到离酸雨结束还有两百年时间,现在才过了二十年。我望着蓝色的天空,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我又决定成为一个建设者。
各种机械在城中游玩,他们有着固定的合适的工作,我在黑夜看到了星星。
“我有一份星图,你要不要?”
“小声点儿,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这是宝藏图,你不买我卖给别人。”
我在城市里感受各种信息,没有信息能逃离我的监视。在他们认为的地下黑暗世界中,交换着来路不明的信息,大部分是针对买家的欺诈,我也无心处理这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事。
自动城市建设机按部就班地工作,高耸入云的建筑几乎要伸到天顶。
“我曾经听过他们要买宇宙飞船。”我对自己说道。我想起打捞船上的那些日子,想起抛弃我的那两个机械,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大地已经恢复了秩序,这里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我无须再为这里操心,大部分机械已经遵循我的理念在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旧世界的样貌已经被我恢复,我还找到了残存的植物和动物,正在努力恢复它们的种群。然而有一项是我不满意的,这个世界没有人,除了机械仿生人之外,没有真正的人类。
我搜索了收集的数据,发现几千年前的文明早已离开这个大地,抛弃了破碎的世界,在宇宙中寻找新的落脚点。他们的目标在茫茫宇宙中,在星空图上标记的一颗颗星球中。我决定请他们回来,回到这个他们曾经生存的世界,这里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一切。
三天后,我的新身体已经做好,能适应任何环境的宇宙飞行器。
我通过这个世界的所有电路感知,刹那间看遍了整个世界的景色,再没有什么眷恋之情和遗憾。
我望着深空,望着天上的每一个星星,我想看看几千年前的文明建设者现在怎样了。
我带着足够多的储备,带着无穷尽的能源,望着星空,离开了大地,踏上了征程。
【责任编辑:邓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