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研者精妙 见力处见功——评秦腔《关中晓月》

周 飞

【内容提要】秦腔新编历史剧《关中晓月》是一部由优秀剧作家与表、导演诸多艺术家合力打磨出的“真、美、妙”之作。该剧严谨合理的情节得益于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完美契合，全体演员投入专注得益于深厚功力的知名主演凝聚全团，精湛的舞台呈现得益于导演既遵循传统又取法现代的精妙设置，诸多因素的合力奠定了《关中晓月》的历史厚度、精神深度和艺术高度。

秦腔新编历史剧《关中晓月》由两位著名秦腔演员与陕西省周至县秦腔剧团联袂排演，是2017年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也是陕西省唯一入选2019年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的剧目。得此殊荣，与周至县秦腔剧团多年基层演出积累有关，更因为该剧是一部由优秀剧作家与表、导演诸多艺术家合力打磨出的“真、美、妙”之作。

一、编剧之真：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完美契合

清末庚子国难之际，慈禧西狩，泾阳巨商安吴堡女主人周莹捐资清廷，深得慈禧喜爱，被封为“护国夫人”。周莹和慈禧，一位是关中女商，一位贵为太后，从关于二人的历史记载中不足以深挖生发剧情。但周莹超常的经商才能引发了剧作家郑怀兴的进一步探寻：周莹的经营方略大胆进步，她任用贤能，经营有方，具有崭新的经营理念，采取善待佃户等一系列举措。据此，剧作家巧妙地找到了剧情发展的引线，也是周莹进步思想的来源——关中大儒刘古愚这一人物，同时剧作家大胆猜测周莹的卓越才能很有可能受关学大儒刘古愚的影响。顺此挖掘史料，剧作家发现刘古愚不仅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还是博古通今的陕西维新派领袖，并培养了于右任、吴宓等大批栋梁之才。编剧郑怀兴在熟读史料、深挖历史人物关系之后进行大胆艺术虚构，正是部分真实历史记载的缺失潜藏的创作空间，给赋能的剧作家开辟了艺术通道。在合理的艺术创作中，郑怀兴突破人物角色阶层的壁垒，游走于历史与想象之间，开拓出一片新奇的艺术空间。

全剧从慈禧西逃开演，在较短的时间内很快开始了戏剧性的扣环解锁。庚子危局中维新力量一直是慈禧的心腹大患，作为维新变革的领军人物，刘古愚是慈禧西逃中一直想要追杀的对象；作为商英的恩师，轻财重义的商英岂有不鼎力相救之理。商英要解除朝廷对刘古愚的追杀，唯有借慈禧之力。因此“如何救”成为该剧浓墨重彩、最具戏剧性的部分。官民之间鸿沟巨大，商英只有借觐见之机，冒风险说服慈禧。要得觐见，又大有文章可做。慈禧、商英、抚台岑春煊、太监李莲英几人各怀心事，在不断揣测中较量角逐。

秦腔《关中晓月》剧照（周至县秦腔剧团供图）

商英的唱段与心理刻画都为了逻辑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自洽，即救刘古愚的必然性。一切笔墨都为找到倾尽家财不惜代价的逻辑。一切都是铺垫，一切又不仅仅是铺垫。从大多数唱词也能感受到剧作家深深的人文关怀，剧作家寄情于人物言辞，让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十分熨帖。比如刘古愚欲救爱徒于右任时说“国殇屈子敢投水，我若偷生心有愧”，体现出知识分子间互相爱护与怜惜；在管家埋怨别的商号都已纷纷扩建捐出巨款而安秦堡却无法扩建时，商英怒斥“国难当头，竞奢炫富”，体现出关中女商的仗义与远见。其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儿志的更深层次文化追求溢满舞台。

秦腔《关中晓月》剧照（周至县秦腔剧团供图）

全剧不仅结构严谨，其情节设定更是“非奇不传”（李渔语），极大地满足了观众对戏曲“奇”的要求。戏曲的高潮部分，是情节之“奇”的顶点，也是全剧矛盾得以解决的场次——双寡夜谈。两位主角，一位是政治实体皇权的象征，一位看似是经济实体实则是承载中华文化的“关学”士子。象征着政治与文化的不同阶层、经历坎坷甚至有些许相似的两个女人，通过心理的投射与同情赢得彼此的共情。唯情感能接通灵魂，中国人向来讲究“以情动人”。商英“我把她看作是街坊大娘，且从容与她坦诚拉家常”式的心灵沟通获得了慈禧的情感认同，于是慈禧发出了“同境况且相怜老泪盈眶”的感叹，因此商英劝说顺利成功。

个中曲折、人物心灵的变化，在剧作家透过历史缝隙找出的一条通往当下观众心理、情理的解决通道中娓娓道来，又有条不紊地逐渐收拢、自然合缝。一切故事的发生都基于历史，又充满了情境再造，而这些合理的艺术虚构又都在历史发展的逻辑之中，可谓达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完美契合！

二、表演之美：见力处见工

《关中晓月》由秦腔名家齐爱云、侯红琴与陕西省周至县秦腔剧团联手，舞台上，有名家与名家、名家与县团演员、县团演员之间的对手戏，他们都呈现出深厚的戏曲表演功力，共同完成了一场赏心悦目的表演。

商英有智慧、有胆略、有情怀、仗义大气的形象，通过齐爱云文武兼备、唱表深沉、缓急有度的技艺和戏曲表现手段得以呈现。剧中商英有大量大段内心独白式的唱腔，所有内心活动都在唱腔中一一展现。秦腔本高亢震撼，一个高音便可直击人心。但齐爱云的演唱却似乎在她特有的秦腔中细腻而雅致、深情且委婉地流淌。当族人误会她欲捐巨款后，商英通过大段唱腔唱出了自己入嫁的背景、生活的委屈、商业的波澜等，用感慨与回溯的语气缓缓道来又深入人心。两个多小时的剧长，其演唱始终音色统一、字腔到位，令人叹服。尤其在多个连续高难度的做工之后，她依旧不喘大气地开唱，声音与气息都十分稳定，且饱含深情，直让观众拍手叫绝。齐爱云精湛的演唱技术与商英身体里流淌的浩然正气凝聚成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成为从舞台发散开去直抵观众心扉的灵魂之声。这种近乎壮美的音色，在秦腔特有的胡琴伴奏下，表达出了远远超越唱词之外的诸多内容，留给观众咀嚼回味的巨大空间。

齐爱云不仅唱功卓越，其表演功力还体现在她的“做”上。面对刘古愚“国殇屈子敢投水，我若偷生心有愧”倔强的表达，商英用跪搓的程式向刘古愚“走”去，其焦急沉痛的心情得到强烈而直观的表现。“赶牛”一场，其至美的车轮绸表演，很好地体现了商英丢失牛后的焦急心理，让人过目难忘。浅棕色的长绸在商英的手上如同旋转的车轮，快速却稳定地滚动飞舞，秩序井然。人物的心理借助程式化动作得到完美外化。另一场中，面对五十万两白银的巨额捐资，商英眼前出现“阴间四鬼捉恩师”的幻觉，其阻拦阴府四鬼抓恩师的慢速卧鱼标准到位，体现出商英此刻忧郁和悲伤的心情，完美的腰功赢来全场喝彩。就这样，中国戏曲程式之美多次得到准确而肯定的诠释。

另一位主演侯红琴同样值得称赞。她本主攻小旦，在《关中晓月》中担起慈禧的角色，却十分妥帖。表演中，她时而借用官生的台步和身段，仅仅开场的一个亮相，就把慈禧高贵的架子端足了，跃然一股王者气势！最值得称道的是她的唱念技巧，慈禧谨慎、多疑等特点通过其高妙的吐字技巧立体而多面呈现出来。如开场时“危难中他果然忠心耿耿功巍巍”的“耿”字用重音唱出，体现她对岑春的充分信任与肯定；经岑春打消她对商英求见的顾虑后，“喝了人家的牛奶，不恩准人家的请求也是说不过去的”中“喝”字开口利落清脆、威严四射，“人家”略拖长音，抑扬有度，意味深长，对人物内心把握的戏剧修为极高。其细腻吐字处理将仓皇西逃中仍旧保持威严独断、端着尊贵身段的慈禧刻画得淋漓尽致。当商英当面真诚吐露心迹后，她又有着“街坊大娘”般通人性的恻隐之心；在得知商英说项之人是刘古愚时，警觉的铿锵念白不遑多让，立刻将剧情推向紧张的边缘。通观侯红琴的表演，其眼神、表情、姿态，无不透视出慈禧的心理和气场；其一招一式，一唱一念，将角色特征与演员表演高度融合，物我两忘。可以说，侯红琴卓越的唱念功力、稳重的表演特点、拿捏到位的分寸感、高度娴熟的戏曲表现技艺，不仅长久地定位在慈禧这一角色之中，也持久地刻印在观众心里，让人念念不忘。

除了两位旦角主演，其余行当的演员都是全情投入。在清末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刘古愚所代表的传统文化守护和传承者，其拳拳报国之心，昭昭可鉴。演员看似褴褛的服装、凌乱的散发、痴狂的行动，给观众呈现出一个专注、赤诚、不修边幅的刘古愚，他率性地面对当局的误解，坦然等待时间摆正他应有的位置，活脱脱一位关中学问大家，可爱更可敬。岑春谨小慎微的性格也被塑造到位，官架子因恰当的程式运用端得不轻，在与两位梅花奖演员的大量对手戏中，毫不露怯。另外，与商英出场时一起亮相的还有管家和丫鬟，三人一连串整齐而娴熟的马鞭技巧，将安秦堡干练的家风有效展现。剧中具体真实的人物形象无一不是通过演员准确到位的戏曲手段得以实现。各场龙套均精神饱满，合力而为。作为一个年演出达800余场的县级剧团，其整体实力不可小觑。

戏曲表演程式之美，犹如格律诗的格律，不仅没有约束诗歌的发展，反而促使诗歌达到了高峰，展现了极致而持久的美感一样，这些普遍存在于戏曲表演中的程式，正是生活化动作高度舞蹈化的提纯，更有助于演员清晰完美个性化的表达。伟大的艺术家往往会在程式的框架下表现出自己的个性，不仅不是带着镣铐跳舞，不会被程式的框架所束缚，反而是插上翅膀腾飞，即借助戏曲的百年积淀与演员的不断打磨，追求精致，成为经典。戏曲演员台下训练多少，台上任何一个“唱念做打”都是见证，所谓见力处见工。

三、舞台呈现之妙：遵循传统又取法现代的精妙设置

《关中晓月》的舞台呈现之妙得益于艺术指导王晓鹰、导演何红星精妙的舞台调度和排场，是主创者将表演、音乐、舞美等二度创作合力使然。《关中晓月》是一出清装戏，历史题材注定其更重视叙事铺陈，表演上无法施展过多的古典戏曲表演手段。但该剧呈现出有效调控剧情节奏、巧妙安排戏曲技巧、尽力为演员创造展示“玩意儿”的机会、充分运用舞美设置与音乐渲染，处处体现了该剧在遵循传统中又取法现代。

《关中晓月》节奏编排到位，细节部分大肆渲染不吝笔墨，简要之处一句唱词点到即止。比如提高捐银数额那场戏，岑春煊的“自保命、下狠手”心理通过唱词一句句向观众传递，慈禧一句接一句谨慎地追问，李莲英在二人之间来回敷衍，观众心理期待被不断拉伸，直到捐银数额被岑春煊狮子大开口、突兀地定下“五十万两”，这一场戏在观众、商英、李莲英，甚至他自己的震惊中，戛然落幕。这出戏也因为多人同台却各怀心事、各说各话而格外具有戏剧性。再如第三场“商英送牛”一场有趣有创意，很好地调节了历史剧深沉的基调。在充满虚拟性的戏曲舞台，真的牛群极为鲜见，但这一场却让当地牛群出尽风头。群牛步伐整齐且有韵律，其“服装”取自陕西凤翔泥塑的美术元素，强烈的舞台设计感与民间乡土气息同时扑面而来。这一四两拨千斤之舞台语言产生强烈的视觉对比，不仅吸人眼球，也给厚重的历史剧与深沉的剧旨平添风趣与轻松。

在许多新编历史剧或现代戏中，一些传统艺术手段常常因无法表现现实内容而被弃用。可喜的是，秦腔《关中晓月》的导演将戏曲技巧精心编排进情节之中，给程式运用创造了合情合理的机会。比如开场商英与管家等人的一整套马鞭程式，第三场商英的车轮绸舞蹈程式，第六场商英幻觉的“阴间四鬼捉恩师”那一场中，四鬼的一系列鹞子翻身及吊毛等软筋斗，商英阻拦阴府四鬼抓恩师时的卧鱼，商英的多个特定圆场步法，等等。大量戏曲表演技巧的运用，在满足剧情需要的同时，极大地增强了戏曲观赏性。

《关中晓月》的舞美、灯光、服装、化妆等都别具匠心。干净而简洁的舞台主要背景采用两扇关中特色的砖雕大门，两扇砖雕大门为现存文物的翻版，在全剧七个场次中灵活组合，变化却统一。有些场次会增设少量道具，都有画龙点睛之功，绝不多余。比如岑春煊府上的布景，增加的太湖石摆件显示出官宦之家的氛围，也增强了全剧的文化气息与艺术品位；慈禧出场，放置黄色背景屏风、清代罗汉床及一盏清宫灯，表意清晰，以一当十。天幕中偶尔悬挂一轮晓月，不仅恰如其分地点题，更营造出戏曲舞台空灵的意境。

巧用灯光是中国传统戏曲舞台借鉴现代舞台的一项技能。灯光变换可以快速切换场景，也可以暗喻人物心理。剧中商英面对巨额捐资与族人误解的多重压力，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痛苦，不禁出现幻觉。导演运用降低灯光亮度，配以暗晦的背景，切入“阴间四鬼捉恩师”的场景。随着音乐色彩的切换，商英的几个旋转，灯光渐明，商英逐渐清醒又重回现实。在此过程中，灯光的运用帮助了幻觉场景的实现。

秦腔是中国西部广为流传的古老剧种，在秦川大地对老百姓的影响从作家贾平凹的《秦腔》中可见一斑。经过一年多舞台演出的检验，新编历史剧《关中晓月》赢得了观众的高度好评。其严谨合理的情节得益于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完美契合，全体演员投入专注得益于深厚功力的主演凝聚全团，精湛的舞台呈现得益于导演遵循传统又取法现代的精妙设置，诸多因素的合力奠定了《关中晓月》的历史厚度、精神深度和艺术高度。

值得提说的是，《关中晓月》的深度在于，剧作家借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关中女商对恩人仗义之情的描绘，实际彰显了中国文化的守护者、传承者在时代更迭之际自觉守护传统文化之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关学的精神内核，也是该剧始终给人底气十足、浩然大气观感的原因所在。这一关学精神与全剧潜藏的秦商文化定将随着《关中晓月》的献演而广为传播。陕西省周至县秦腔剧团作为一个基层剧团，与两名秦腔梅花奖名家联手，竭力打造艺术精品、精诚传承剧种艺术的做法为其他戏曲剧种传承、基层剧团发展提供了宝贵的艺术经验，这些定将对陕西秦腔甚至中国戏曲的繁荣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