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在体宜 妙在笔管——清宫御笔题铭赏析

□ 周炜文

毛笔是中国古代重要的书写、绘画工具，也是蕴藏文化内涵的工艺品。清代皇帝使用的御笔，材质丰富，工艺精湛，笔管题铭文字又极具特色。清宫储藏的毛笔数量可观，据《养吉斋丛录》记载，乾隆五十七年，懋勤殿储存的各色毛笔就有两万余枝。①目前，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宫廷毛笔有千余件，大多数还尚未开封使用。我们从这些清宫遗留的御笔中，可以窥见御笔的宫廷特色和承载的文化意义。

清宫御笔的笔管种类较多，多为竹制，还有玉石、象牙、玳瑁、髹漆、珐琅等，既有天然材质，又有工艺材质。有些笔管附有一定的装饰，如云龙纹、龙凤、花卉、福寿字等。《清宫述闻》记载：“御书常用者，有斑竹管、大提笔、髹漆文檀各种提笔，其寻常供用朱书墨书之用者，则万年青管、经天纬地、万年枝、云中鹤、惟精惟一、云汉为章及竹管、檀管、细管、钿管。”②除了华丽的装饰，笔管上的题铭是清代制笔的一大特色，题铭内容不限于制作年款或者制笔人，较之前更加丰富广泛。

从故宫博物院所藏清宫毛笔来看，题铭内容丰富，有寓意吉祥的“万年青”“赐福苍生”；有歌颂政绩的“万国来朝”“万邦作孚”；有摘录儒家经典或经史之辞的“惟精惟一”“玉瓒黄流”等。有些笔管上的文字还多次出现在其他御用器物上，具有宫廷文化特色。这些题铭的御笔大部分是按内廷的要求或样式交由地方织造制做，如江宁、苏州、杭州织造。清宫御笔在设计和制作中体现了统治者的审美追求和精神风貌，无不精在体宜，创造出适宜的造型或装饰，同时又强调笔管之妙，在题铭上体现出宫廷与民间的不同。

图1 “紫禁城里过大年展”展出的清代开笔仪式的工具和纸笺

图2 竹管万年青紫毫笔

图3 象牙管万国来朝紫毫笔

图4 象牙管红木斗万国来朝羊毫提笔

图5 象牙管万国来朝红木斗羊毫提笔组合

图6 鸂鶒木万邦作孚翠毫笔

万年青与万年枝

明清以来，万年青因一年四季常青而被视为灵草，是吉祥的象征。万年青又谐音“万年清”，有颂祝之意。乾隆曾有诗的题记云：“万年青者，万年清也。今人多画之以为祝颂。”③乾隆、嘉庆二帝均有诗歌咏。万年枝即青松，和万年青一样都具有四季常青的特点。清宫里藏有很多以万年青为装饰题材的玉雕如意、木雕、盆景以及织绣工艺品等。提到笔管上镌刻“万年青”“万年枝”的毛笔，最有名的就是清代皇帝元旦子时“开笔仪式”上的御笔。“开笔”与腊月时举行的“封笔”相对应，“开笔”意思是皇帝在黄笺上写下新年的第一笔字，也代表着新一年工作的开始，因此选用的御笔也是不同寻常。清嘉庆皇帝在丁卯年（1807）的御制诗《元旦试笔》“玉烛金瓯祖考贻，明窗试笔迓鸿禧”两句中有详细的说明:

图7 雍正 行书福字斗方

养心殿元旦开笔之典，始于皇祖，而皇考继行之。予于乙卯宣谕，立为皇太子，即蒙召至养心殿东暖阁明窗，教以先朝留贻例典及开笔御用法物……于每岁元旦子刻，即躬御是处，案设金瓯一，中注屠苏;玉烛一，手引发光。先御硃毫，后染墨翰，其笔管端镌字曰“万年青”，管曰“万年枝”。各书吉语数字，以祈一岁之政和事理;复进本年时宪书，浏览一通，以寓授时省岁之义。诸器物经用毕，皆一一手为料检，饬司事庋藏，其仪式祥备如此。④

元旦子时一到，皇帝坐在养心殿明窗，亲自往“金瓯永固杯”中注满屠苏酒，点燃“玉烛长调”蜡台。之后，皇帝郑重地拿起一支毛笔，其笔管和笔端分别镌刻“万年枝”和“万年青”字样，将笔在吉祥炉上熏一熏，先沾上朱墨，在明黄色纸笺上书一行红字，再染上黑墨，在红字左右各书一行黑字，三行内容皆为吉祥祝语，目的是为了祈求新的一年政通人和、万事顺意。之后，皇帝还会用这支御笔再写一些元旦试笔诗。仪式结束后，所有用具皆由专人整理并收藏，以供来年使用。乾隆六十一年（即嘉庆元年）的元旦，作为太上皇的乾隆在除夕夜把嘉庆召至养心殿明窗，这是父子俩第一次共同参与的开笔仪式，乾隆皇帝把开笔的流程和御用的三件礼器正式传给嘉庆皇帝。如今，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里还保存有大量乾隆、嘉庆时期的元旦试笔的明黄纸笺（图1）。

笔管镌刻“万年枝”且笔端镌刻“万年青”的毛笔同宫中著名的金器——金瓯永固杯、青玉烛台一起，被指定为皇帝元旦子时开笔的御用礼器。故宫藏镌刻题铭“万年青”或者“万年枝”的毛笔有若干，如竹管万年青紫毫笔、竹管万年枝紫毫笔等。御笔的笔毫多选用贵重的紫毫，紫毫为野兔脊背上一小撮紫黑色弹性极强的箭毛，也称箭毫，比普通兔毛坚长健利，稀少而名贵。唐代诗人白居易《紫毫笔》诗称：“宣州之人采为笔，千万毫中拣一毫。每年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一些御笔的笔毫根部还辅以彩毫或点翠作为装饰，点翠是用翠鸟的羽毛作为装饰的一种工艺，把笔的实用性和艺术性相结合，如竹管万年青紫毫笔（图2）。“万年青”“万年枝”一同镌刻在毛笔上，又选用昂贵的紫毫，体现了皇帝新年试笔工具的与众不同。

万国来朝

“朝贡”在中原王朝历史上有悠久的历史，被视为域外民族对国家政权合法性的一种肯定，中国古代一些统治者也乐于营造并维护“万国来朝”的局面。《左传》中记载了大禹“涂山之会”，“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大禹下令天下诸国、部落齐赴涂山盟会，这是史料上第一次出现万国朝贡的记载。《隋书》里记载了隋炀帝时期，突厥、契丹、日本、林邑（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等国家先后遣使臣来洛阳朝觐的盛大景象，“每岁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隋以后，唐代（包括武周时期）、明代等均有“万国来朝”的记载。康雍乾时期，是清代封建社会发展的鼎盛时期，乾隆皇帝在位六十年，自称“十全老人”，自然少不了记录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盛大景象。乾隆皇帝命宫廷画师创作了多幅《万国来朝图轴》。其中一幅描绘了清宫过春节时，外藩属国以及少数民族使节着盛装到紫禁城向皇帝朝贺的壮大场面。

图8 鸡血石“赐福苍生”方印(1)

图9 鸡血石“赐福苍生”方印(2)

“万国来朝”主题不仅作画，还镌刻在御笔上。故宫藏有数支万国来朝题铭的御笔，其中，乾隆时期的象牙管万国来朝紫毫笔（图3），通长17.1、管径0.8、帽长8厘米。此笔笔管用名贵的象牙制成，笔毫呈黑紫色，富有光泽。除了紫毫笔，还有长锋羊毫笔，如象牙管万国来朝红木斗羊毫提笔（图4），管长17.7、管径0.8、笔毫长7.5厘米，笔管为名贵的象牙，细长洁白，笔斗为光素的红木材质，此笔为一组套笔中的一支。该套笔共有9支（图5），形制相同，其余毛笔管镌刻“万寿无疆”等其他颂祝的词语，同是乾隆朝时期的御笔精品，此套笔很可能是为恭贺皇帝万寿节而进献的礼品。

图10 清人画康熙帝便装写字像

与“万国来朝”意思相近的，还有“万邦作孚”。“万邦作孚”出自《诗经・大雅》：“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此诗赞颂周文王为天下人所信服。故宫藏有鸂鶒木万邦作孚翠毫笔（图6），管长19.6、管径1.1、笔毫长4.5厘米。笔管以鸂鶒木自然的纹理做装饰，通体光素，镌刻“万邦作孚”4个楷书字，管顶嵌象牙，同为清宫御笔精品。在御笔管上镌刻“万国来朝”“万邦作孚”等文字，彰显了清代帝王的希望国家能国家强盛、长治久安的政治理想。

赐福苍生

书福、贴福字一直是中国人过年的重要传统习俗。在清宫里也不例外，皇帝每年都要书福。到了农历腊月初一，皇帝先要去北海阐福寺拈香，再回到宫里的漱芳斋书福。写好的福字悬挂在内廷宫苑各处，并且赏赐给一些王公大臣（图7）。

皇帝书“福”有一杆指定用笔，嘉庆皇帝御制诗文里记载了此笔：“旧藏赐福苍生笔管，以黝漆，镌正书四字填以金泥。”⑤这支毛笔相传是清圣祖康熙皇帝开始使用，被视为“最吉祥法物”。皇帝用这支笔书“福”并颁赐给王公大臣，之后的皇帝便代代相传。乾隆有诗句云“宝墨流辉，仙毫永寿”，“仙毫”指毛笔，而这“赐福苍生”御笔到了乾隆时期已经历经三代。皇帝书福完毕后，这支毛笔就放到紫檀匣子里面收藏起来。后来传到嘉庆时，该笔毫仍圆健如新。除了笔管题铭，“赐福苍生”还多作为印文镌刻在印玺上，如檀香木赐福苍生章，鸡血石“赐福苍生”方印（图8、图9）等。

图11 黑漆描金管紫檀木雕花斗狼毫提笔

图12 竹管经天纬地四头紫毫笔

图13 竹管惟精惟一紫毫笔

图14 檀香木管惟精惟一紫毫笔

图15 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

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有找到与文献对应的题铭为“赐福苍生”的毛笔，但流传下来的御笔中有非常多的提笔。提笔亦称斗笔，在笔管的末端加以覆斗状的笔槽，以增大笔毫的容量，因书写的字形较大，多悬肘提笔书写，故称提笔。提笔带斗是清代较为流行的毛笔样式，大提笔适宜书写福字、楹联匾额等较大的字。故宫藏《康熙帝便装写字像轴》中，皇帝手用的御笔即为提笔（图10）。清代御用提笔，装饰华丽，材质精美，有笔管笔斗一体式的，也有笔管和笔斗两部分分开组成的，材质相同或不同。乾隆时期的黑漆描金管紫檀木雕花斗狼毫提笔（图11），长25、管径1.1、笔斗长2.2厘米。笔斗与笔管同为紫檀木材质，笔斗雕刻蝴蝶和花纹，造型活泼。笔管部分饰以黑漆描金缠枝花卉，颜色深沉华丽，具有清代中期工艺品的特点。笔斗纳毫为貂毫，且具备“尖圆齐健”之美，此笔是宫中御用珍品。

经天纬地

“经天纬地”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有大才华，也常作为题铭镌刻在笔管上。《国语·周语下》：“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左传》：“经纬天地曰文。”北周庾信《庾子山集》中有：“盖闻经天纬地之才，拔山超海之力。”清康熙皇帝有诗文曰：“经天纬地以尽其才，亲亲尊贤以弘其业。”⑥南北纵线为经，东西横线为纬，引申为治理、规划。经天纬地常用来比喻人有治理天下、卓越出众的才华。

故宫藏有竹管经天纬地四头笔（图12），制作精巧，是宫中毛笔的精品。此笔年代为清中期，长21、直径0.9厘米，小笔全长6厘米，共有4个笔头。该笔运用连环装插的手法，将两支双头的微型紫毫毛笔共纳在一支带腔的竹制笔管中。笔管上有填蓝色隶书“经天纬地”4字，字下镌刻朱文印“如山如阜如冈如陵”。乾隆时期的沈初在《西清笔记》里记载了“经天纬地”毛笔的生产地点、历史年代及特点，“浙省供御之笔……有名经天纬地者，管中藏四笔，尚可用，微嫌其锋短少滞，其余虽饰，适于用。”此笔是浙江官员进贡给宫里的御用品。经天纬地四头笔是乾隆经常使用的毛笔，该笔制作巧妙，颇具匠心，也寓意使用者拥有经天纬地之才。

惟精惟一

“惟精惟一”4个字在清宫的器物中比较常见。“惟精惟一”典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舜告诫禹：人心危险难安，道心幽微难明，只有精心一意，诚恳地秉执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国家。这句话中的“惟精惟一”多次出现在乾隆喜爱的印玺、毛笔等器物上，紫禁城三大殿之一的中和殿的匾额即为乾隆皇帝题写的“允执厥中”，以此可以窥见儒家思想在清代统治者心中的地位。

乾隆皇帝做太上皇时镌刻了“田黄三联玺”，此组玺由“乐天”“惟精惟一”“乾隆宸翰”3枚印组成，是乾隆晚年钟爱的私印。其后的几位皇帝也视若珍宝，末代皇帝溥仪曾私自带出宫去，直到1950年才交还给故宫博物院。此组玺系由一块相当大的田黄石雕刻而成，三方印链连在一起。玺文“惟精惟一”“乐天”皆出于儒家经典。除了印玺，清宫还有大量题铭“惟精惟一”的毛笔，如竹管惟精惟一紫毫笔（图13），管长18.8厘米，竹质体轻。另外还有檀香木管惟精惟一紫毫笔（图14）等，这些御笔管上的题铭时刻提醒着统治者要一心一意地治理好国家。

黄流玉瓒

故宫藏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图15），管长16.8、帽长8.8、帽径0.9厘米。笔毫为紫毫，腰部凸隆似玉兰，故称兰蕊式，根部又饰黄色毫毛点缀。笔管、笔帽均为竹胎髹漆，黑漆上描朱色绘云龙纹，笔管末端及笔帽两端分别饰描金回纹一周。此笔设计高贵华丽，颇具皇家特色。

笔管上有隶书“黄流玉瓒”4字，典出《诗经·大雅》：“瑟彼玉瓒，黄流在中。”“玉瓒”是古代的礼器，在祭祀中用以舀酒；“黄流”是一种酒，古人用黑黍酿酒，以郁金草和之，黄如金色。酒在器流动，故谓之黄流。整个诗赞颂周文王能继承祖业、恭敬祭祀，从而得到了福祉。把“黄流玉瓒”4个字镌刻在笔管上，体现了清代御笔使用者对古代礼乐文化的推崇。

毛笔作为文房四宝之首，是古人须臾不可离开的书写工具，也是承载了中华文化的重要器物，笔管上镌刻的文字也是毛笔文化的内涵之一。清代宫廷毛笔主要为皇帝御用，因此在笔管设计、镌刻题铭等方面颇具匠心。御笔笔管题铭涉及广泛，涵盖政治理念、文化思想等，也流露出当时统治者的审美趣味、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毛笔的文化内涵在清代得到进一步发展和扩大，成为了表达思想、情感的重要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