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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苏轼
——傅抱石东坡笠屐图读记

2021-01-22万新华

收藏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傅抱石纸本东坡

□ 万新华

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连连失意的苏轼(1037~1101)被贬海南儋州,自然环境较为恶劣,政治前途一片渺茫,身体也时感不适,可谓内外交困。但是,向来安天乐命的他超然面对一切,“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依然保持着“幽野之趣”。

儋州,是苏轼人生的最后一途。在这个蛮荒之地,他始终不改初心,写下了诸多名篇佳作,也留下了不少传说佳话。某天,他拜访当地名士黎子云而不遇,归途中突然风雨大作,便向农家借来箬笠和木屐,然因不习惯而走路左右摇摆,很是搞笑,妇人、孩童见之都忍俊不禁,连乡野之狗也跟着吠叫起来,而他不以为然,仍潇洒释然之态,俨然一派魏晋风骨。

关于这一逸闻趣事,宋人笔记多有记载,比如南宋时期周紫芝、费衮、张端义等都曾记录了这则大同小异的故事。无锡人费衮《梁溪漫志》有云:

东坡到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蒻笠戴之,着屐而归。妇人少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竹坡周少隐有诗云:“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也。

苏轼不愧为一代高人,如此寻常之举也算是一场不拘一格的名士作风。随着时间推移,“东坡笠屐”在文人墨客茶余酒后的笑谈中逐渐风靡,演变为一桩化平淡为传奇的风流逸事。

资料显示,苏轼的好友李公麟是所知将趣事写入图画的第一人。他在《东坡笠屐图》中题道:“先生在儋,访诸梨不遇。暴雨大作,假农人箬笠木屐而归。市人争相视之,先生自得幽野之趣。”《东坡笠屐图》以其诙谐中带有一种放逸旷达的精神而备受喜爱,成为文人画中一个妙趣横生而又寓意深刻的绘画母题,经久不衰。因而,“东坡笠屐”也敷演成为苏轼的标准像。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以后的文人们还传有在苏轼生日(十二月十九日)当天祭祀雅集的风气,悬挂苏轼像以示瞻仰,其中画家们则多数便以《东坡笠屐图》供奉。显而易见,苏轼在困顿的环境中所表现出的顽强与超脱,成为后世文人学习的楷模。①

1943年12月,将迎苏轼生辰前夕,傅抱石也为这位北宋文豪造像,开始经营《东坡笠屐图》,以示纪念。稍早前,他便以苏轼《前后赤壁赋》入画(图3),构设布局,驰骋情思,感叹世事变幻,抒发本真风范。

一年前,傅抱石为重庆壬午个展撰写序言,扼要说明了自己的画题来源:(一)撷取自然、(二)诗境入画、(三)历史故实、(四)临摹古人。他特别指出,第三条路线是他人物画创作的主要路线。②因此,他习惯以历史典故、文学名篇为题,用他自己的话说,以书画家最堪吟味或可纪念的故事或行为入画,如“渊明沽酒”“东山逸致”“羲之观鹅”“赤壁舟游”等,“出之以较新的画面”,并注入了理想主义的情感。这些高古的题材,成为傅抱石抒发情感的工具,展现出中华民族高贵的精神和博雅的品格。

抗战时期,傅抱石执着地信奉,中国绘画思想的主流仍不外两条:一是假笔墨以写其胸中之所有,一是用为陶咏性情的工具,又反复强调中国画“雄浑”“朴茂”,始终如一地坚持高古博雅的绘画创作方向。③作为传统文人津津乐道的“东坡笠屐”故实,自然成为傅抱石笔下乐于表现的永恒主题。这里,他化奔放的冲动表现为想象的驰骋,以自由洒脱的笔墨向人们叙述着古老中国的文化精神,也表达了对东坡先生的理解和共鸣。

傅抱石《东坡笠屐图》轴(图4),纸本,设色,纵90、横30厘米,题云:“东坡先生。长公天仙,谪堕人界。人界不容,公气逾迈。斥之杭州,吾因以游。投之赤壁,吾因以适。琼儋耳,鲸波汗漫。乘桴之游,生平奇观。金莲玉带,曰维东坡。戴笠著屐,亦维东坡。出入诸黎,负瓢行歌。十百卞,其如予何?癸未冬月,抱石造像并录王鏊赞”,又抄录典故出处:“魏了翁跋张逵《东坡先生笠屐图》言,东坡道人在儋耳,一日访黎子云,中途值雨,从农家借笠木屐,戴笠而归,妇人小儿争笑,邑犬争吠。东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见《好古堂画记》,傅抱石。”画中苏轼一身宽袍大袖,头戴箬笠、脚着木屐,右手持杖,作回首状,一派“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之态,生动反映了身处逆境但不改乐观本色的人生境界。

图1 明 朱之蕃 临李公麟《东坡笠屐图》轴纸本设色 90×30 厘米 1619 年

傅抱石深受东晋顾恺之、晚明陈洪绶影响,人物画师古出新,自成一格。他十分注重人物的心境表现,追求主、客体之间的情感共鸣,努力实践“传神”“写意”之要旨。无论是谈诗论道,还是蕉荫对弈,无论是策杖行吟,还是临泉听瀑,人物往往仙风道骨,造型高古超然,气质安逸清雅,营造出一个旷达疏远的精神世界。

《东坡笠屐图》人物造型奇古超脱,面容清癯光洁,长须飘髯,气宇轩昂,尤其是眉眼之间刻画精细,先以淡墨勾勒上下眼睑,后勾出眼睛轮廓,注重瞳孔转折变化,淡墨干笔勾擦眼珠,淡墨渲染数次,在朦胧中以散锋浓墨加重瞳孔部分,配合浓密的睫毛,虚实相生,含蓄深邃;长袍衣纹以破锋飞白线条为之,圆润细劲、凝练飘逸,极具韵律节奏,后又大笔泼墨,淡色冲晕,色墨交融,浑化一片,既淋漓酣畅又洒脱飘逸。这里,傅抱石乱中求整,精中有细,奔放中不失精微,严谨中不失粗犷,产生了强烈的视觉效果。

综合考察,傅抱石创作往往将自己与人物类似的情感融入其中,通过缜密的形象构思细腻地再现了人物的精神气质。同时,他又注重气氛的烘托、意境的营造,对人物神态、衣着的处理表现过人,贴切地把握人物的细微特征,亦如他在《陈老莲〈水浒叶子〉序》中颇有心得地说:“刻画历史人物,有它的方便处,也有它的困难处,画家只有通过长期的广泛而深入的研究体会,心仪其人,凝而成像,所谓得之于心,然后形之于笔,把每个人的精神气质性格特征表现出来。”④

亦如《东坡笠屐图》,傅抱石一如既往地追求“线性”,融合破笔散锋,兼用多种笔法,果敢不施修饰,“力求奔放生动,使笔与墨溶合、墨与色溶合,而使画面有一种雄浑的意味及飞扬之气势”⑤,充满着刚劲的力和写意的美。

对于线条的运用,傅抱石创造力非同凡响,引来老舍在《傅抱石先生的画》中啧啧称赞:“凡是有意改造中国绘画的都应当第一去把握到中国画的笔力,有此笔力,中国画才能永远与众不同,在全世界的绘事中保持住他特有的优越与崇高……画人物的笔力就是每个中国画家所应有的。有此笔力,才有了美的马达,腾空潜水无往不利矣。可是,国内能有几人有此笔力呢?这就是使我们在希望他从事改造创作之中而不能不佩服他的造诣之深了。”⑥简言之,《东坡笠屐图》既得六朝古雅韵味,又不失现代的浪漫气息。

其实,傅抱石平生重视书法艺术,一再强调:“中国艺术最基本的源泉是书法,对于书法若没有相当的认识与理解,那末,和中国一切艺术可说是绝了因缘。”⑦他早年精于篆刻,自习书法,在绘画上特别注意以书入画、书画相映。他的书法取法高古,擅长篆行,骨力遒美,不染俗尘。在画幅上端,他篆书书写明代王鏊像赞,以小篆为基石,参以大篆、简牍、碑版、印玺之意,细线用笔,方圆兼济,结体匀整,气韵淳厚,更加彰显出苏轼的高古精神;而行书题识,草法笔意,如行云流水,潇洒畅达,呈现一派天真。

图2 清 余集 苏文忠公笠屐图 轴纸本设色 77×38厘米

图3 傅抱石 前赤壁赋 轴纸本设色 111.2×59.2厘米 1943年

图4 傅抱石 东坡笠屐图 轴纸本设色 90×30 厘米 1943 年12 月

图5 傅抱石 天先生像 轴纸本设色 66.9×33.9厘米 1947年1月

《东坡笠屐图》完成后,傅抱石即藏之密箧,1946年10月从重庆金刚坡下携回南京玄武湖畔,约在1947年初赠予法国驻华外交官田友仁(Hugues Jean de Dianous):“天先生惠正,抱石记于南京。”田友仁1945年来到中国,任使馆三等秘书,驻节战时陪都重庆。他儒雅博学,迷恋中国文化,对傅抱石绘画激赏不已,情谊匪浅,诸如《斜倚熏笼坐到明》《侧耳含情披月影》《兰亭雅集》《梦百合山》等,酬酢不断。1947年1月31日,傅抱石曾为之造像(图5)。1950年,田友仁奉令回国。

苏轼一生跌宕坎坷,尝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但始终保持怡然自乐的处世哲学和悠然自得的生活态度。面对个人处境的困顿,他能凭借穿透历史的豁达,自我释怀。无疑,《东坡笠屐图》就是这种精神的生动写照。

注释:

① 参阅朱万章《明清文人为何钟情〈东坡笠屐图〉》,《读书》2020年第1期,页100~108。

② 傅抱石《壬午重庆画展自序》,叶宗镐编《傅抱石美术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页325。

③ 傅抱石《中国的画学》,《文化先锋》第4卷第10期,1944,页20。

④ 傅抱石《陈老莲〈水浒叶子〉序》,《傅抱石美术文集》,页449。

⑤ 傅抱石《中国绘画之理解和欣赏》(续),《国立中央大学校刊》复员后第53期,1948。

⑥ 老舍《傅抱石先生的画》,《大公报》1947年10月26日,第9版。

⑦ 傅抱石《中国篆刻史述略》,《傅抱石美术文集》,页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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