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园林空间理景美学的传承与融合
——以上海豫园为例
2021-01-20龚璐璐张倩楠王亚丽丁铮
龚璐璐 张倩楠 王亚丽 丁铮
(福建农林大学 艺术学院园林学院 a.风景园林系,b.艺术设计系,c.环境设计系;福建 福州 350002)
1840年以来,随着外来异域文化的融入,以江南文化为代表的传统园林融合了开埠后传入上海的西方近代文明,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典型且特有的文化形式,即“海派文化”[1]。在这种文化背景下江南园林不断汲取西方园林设计思想的精髓,与传统园林相融合,渐渐形成了“海派园林”的雏形[2],表现出兼收并蓄、不拘一格、求新求变和识时务又务实的特点。
1 豫园概况及其历史背景
上海豫园是江南五大园林之一,拥有独特的艺术特色与研究价值[3]。豫园位于上海市黄浦区,毗邻神仙阁、老城隍庙等古迹,占地面积2万余平方米(约30亩),始建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是园主四川布政使潘允端为其父亲安度晚年所建。豫园之名,意为“愉悦老亲,颐养天年”(“豫”有安泰、平安之意,并且与“愉”意义相同),传递着园林中的长寿精神。豫园的每一处院落大多有相对独立的领域和边界,可以进一步解构为院落空间,而每处院落空间之间的组合再现并非一朝一夕,却是一种有弹性和可编辑、修复、改编的空间结构。全园的格局至少经历了7次的修缮、重组,可分为三穗堂、万花楼、点春堂、会景楼、玉华堂和内园景区(如图1所示)。
图1 豫园分区关系图
1.1 早期豫园
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豫园动工营建。在造园过程中造园者充分运用山水园林的借景、隔景、框景等手法,体现明代私家园林的造景意蕴(第1次)。乾隆二十五年(1760),由地方士绅富商集资买下,重建楼台,增筑山石,因当时城隍庙内已建有东园(内园),便改名西园,随后两园合二为一,并称为豫园[6]。而这一时期,修缮后的豫园已经不再具备前朝私家园林的性质,成为了具有公共性质的寺庙园林,融入公共生活(第2次)。
1.2 后期豫园
道光二十二年(1842),豫园在战火中逐渐被瓜分蚕食,点春堂、香雪楼、得月楼等建筑被付之一炬,园景面目全非,重建修复后形成了庙、园、市三位一体的豫园、城隍庙格局,是一场非主动的园林设计建造活动(第3次)。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开始着手豫园的修复维护工程(第4次)。1956年,上海市政府投入建设豫园“枯木逢春”的修复工程[6](第5次)。1986年,由陈从周教授设计指导,全面恢复明代豫园布局,并使用藏景表现园内玉玲珑[6],成为至今一大观赏景点(第6次)。2003年完成了涵碧楼、听涛阁和积玉水廊的建造工作[6](第7次)。由此可知,大多数保留至今的海派园林是在原有园林的基础上修缮而成的,在后期的修复中豫园始终浸润在海派文化之中,基于地域性特点,形成一种自我发展模式的再探寻,根据不同的造园规则和理景手法实现代际嬗变下的精神传承[1],空间理景的美学特征也在迭代衍生中延续、创新和融合。
2 传统哲学思想对海派园林的影响
中国古典园林是传统文化艺术的生动载体,空间理景中所蕴含的传统哲学思想复杂而深刻[4],而海派园林是传统园林文化开始汲取西方文化营养的体现,与传统哲学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
2.1 “天人合一,师法自然”展现自然之美
在古典园林审美特征中,强调人和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相知同乐[4]。道家提倡无为而乐,认为万物生于自然、亡于自然、乐于自然。这一观念影响了造园者的艺术心境,塑造了园林艺术倾向自然美的特征。《论语》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强调将自然山水与心灵感悟相结合,以自然的园林形式来表达儒家极具“礼性”的山水意境。因此,整个豫园空间可以说构建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诗意栖居的格局:大假山/玉玲珑/可以观/静观(视觉)、卷雨楼/听涛阁/打唱台/古戏台(听觉)、万花楼(嗅觉)、鱼乐榭(触觉)、三穗堂/得月楼/积玉水廊(心理感受)等等,都表达出了大自然的朝气与活力,保证游园者无论身处何处,都能感受到“法自然”“师造化”的气息,渗透在空间理景中,以此成为心灵放松的精神家园。
2.2 “幽深曲折,不曲不深”凸显结构之美
受禅宗思想的影响,文人士大夫通过园林中的幽与深来感受“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氛围,以达到“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古诗中“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也体现了空间理景中这一静谧深远的意境。豫园的结构形态呈刀型布局(如图2所示),并将漏窗、假山石等园林小品作为空间理景的转换符号,收放自如地控制整体空间结构,一定程度地遮挡游览的视线和角度,加深空间的景深效果。如万花楼景区内的复廊曲折有度,以白墙分隔,游园者可以透过墙上形状各异的漏窗感受“眼前有景”,而走出复廊后视线豁然开朗,可见到大假山和鱼乐榭(如图3所示)。同时,通过精心设计堆砌的大假山,以凹凸瘦漏的假山石景,更引导游园者加深对空间结构的体验,流动变化之时体现曲折幽深的理景哲学。
图2 豫园刀型结构平面图
图3 从复廊看大假山、鱼乐榭
2.3 “小中见大”凝聚智慧之美
江南园林以小为美、以秀为精,主张以有限表达无限,并从中感悟人生哲理。禅宗认为世间万物皆有佛性,园林理景中小中见大、咫尺乾坤的精彩策略便源自于此。豫园在仅有约30亩的场地中,容纳了30余所亭台楼阁、堂馆轩榭,充分使用每一寸土地。同时,每一处院落空间大多拥有较为明确的边界,如园内的穿云龙、卧龙、双龙戏珠墙等,界定了独特的领域感,既分割了空间,又丰富了层次。无论每一处单元空间是大是小,都能够让人感受到一花一世界之美妙。如豫园的内园,是区别于其他主体空间的一处独立园林[5],内园空间狭长,仅约1 333m2大小的园中却建筑精致,园内空间理景层次丰富,在尺度恰当的庭院空间中体会天地之景,使人感受到江南园林空间造景的睿智。
3 海派园林与传统古典园林的区别
中国古典园林深受儒家思想熏陶,讲究礼仪风雅,其造园艺术具有独特的韵味。一是追求意境美,以画入园;二是藏而不露,呈现古典私园“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内向性特点;三是立足于中国古典园林文化。随着西方文化的入侵,中西杂糅的海派园林逐渐涌现,两者之间的差异性造就了上海海派园林独特的魅力。
3.1 兼容性
社会的发展兼之园林建筑空间改建活动的热潮,使豫园的空间理景演变中凸显其变化与统一的园林特点。吸收“西式园林”景观空间的开敞性,配简单的布局结构,设计风格杂而不乱,突破了中国古典私园半闭合的空间特色,表现出强劲的生命力。鉴于海派园林兼收并蓄的文化特性,豫园成就了如今开放式的城市公共空间,乃至成为上海的地标。
3.2 外向性
就造园艺术而言,海派园林突破了传统古典私园“芥子须弥”的空间内向性,基于内向性表达的基础,借助湖面、精致小品等西式元素构建张弛有度的景观空间,体现海派文化由内而外的设计空间导向。此外,外来文化的导入,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海派园林的外向性发展,晚清华人自建园出现后,往昔户门紧闭的大院形象逐渐被公众开放性的园林所取代。
3.3 时髦性
以中国古典私家园林为载体,以近代宗教活动、园林游会和商业娱乐为功能导向,是近代私园时髦性的一种重要体现。在此基础上,上海陆续出现了一批以营利为目的、对公众开放的园林,初衷是为了满足日常散步、饮酒取乐的要求,展示了一种中国古典园林完全不同的营建手法。豫园作为海派书画的发祥地和上海书画活动的一个重要场所,通过书画展览、学术研讨等各种纪念活动,再现了上海这座城市典雅和时尚共存的独特风格。
4 海派文化影响下的豫园空间理景特征
4.1 布局风格多元包容
近代上海开埠以来,在一个五湖四海、华洋杂居的环境中,古典园林的空间造景手法不断西化,且由于受到“中体西用”“西学东渐“的影响,海派园林呈现出了包容性的态度,它汲取了更多的养分,坚持传统园林为核心,传承江南文化的精致、秀美,并在发展过程中不断琢磨细节处理,以实现传统园林与西方园林的融会贯通。如不再着重表现园林建筑主体在整体空间中的显赫地位,而是以体量适中的建筑群体为宜,从而达到烘托中国传统园林背景的效果,更多地将目光放在铺装等小品设计上,实现传统中式景观与西方造园特征在空间中并存,以小见大地表现出海派文化的渗透,既体现其包容性强的特点,又丰富了园林的造园内容,彰显强劲的生命力和活力。
4.2 空间构图多用自由曲线
海派园林伴随着上海社会变迁应运而生,实质上也是地域文化价值的不同体现。这一时期的造园运动在外来异域文化的融入下,更多强调园林自然式的布局,以自然式空间的链接系统支撑着全园:景园道路、园内小水体与园外荷花池的沟通相连。与六大景区相呼应,每处景区都有与之相匹配的园路环,即每一处院落空间均有各自的交通系统,柔化的景园道路连接景区内的主要建筑、水体,形成咫尺之间的自然体验。如在会景楼景区,自然的景园道路可将九狮轩、老君殿、会景楼等串联起来,同时又可延伸出更多的园路景点,引导游园者穿梭于鱼乐榭、玉华堂、得月楼、积玉水廊等,形成不同景区间的交流。此外,豫园的水体空间有别于传统园林的理水方式。豫园的整个水系是相互环通的,充分展现了以自由曲线的水岸线柔化全园,实现园内外水景观的功能,打破了规则和局限。园内大部分水系以疏散自由式的块状水面呈现,几乎园内的每一处空间中都有水景观[3],这些小水体有机联系了不同的景观节点;而园外的大型水域景点——荷花池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以大体量的水体表达形式,为园外之景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充分展现了“气韵生动,意境深远”的美学思想。
4.3 建筑小品兼具功能性和装饰性
海派园林重视小品自身功能性拓展和延伸,实现建筑小品作用的同时,又能美化空间、装饰空间,主动吸引游园者参与空间体验,利用空间小品漏窗建立人与景、景与景、景与情之间对话的可能。通过形态各异、饱含寓意的窗洞样式(如仰山堂墙上的“梅妻鹤子”,借典于隐逸山林、孤高自好的林逋,表达造园者寄情山水、不烦仕事的向往),既能实现功能分割,同时又引导游园者感受空间的实与虚、藏与寻,加深游园体验。
海派园林脱胎于海派文化的母体,园林形式具有中西合璧的特征,受此影响的园林小品更具装饰作用。第一,通过龙墙对园景组景分区,使各景区增添趣味,可谓豫园中“墙的艺术”。豫园之龙墙(如图4所示),在中国园林中很罕见,共有五条龙,精致而不呆板,分别为穿云龙、卧龙、双龙戏珠和眠龙。它们栩栩如生蜿蜒于白墙之上,游园者步行其中可以感受到墙中之景(如图5所示)。第二,豫园中的“玉玲珑”,具有太湖石的瘦透漏皱之美。玉玲珑背后设有一块照壁衬托,书写着“寰中大快”,寓意天地之间的快意和喜悦,足见当时文人雅士以假山石之景表高雅生活的情趣,也体现了玉玲珑照壁中功能性与装饰性的设计表达。
图4 龙墙正面场景
图5 龙墙侧面场景
5 上海豫园的美学表达
园林,对于文人志士来说,是休憩闲逸之所,寄托人生情怀之地;对于造园者而言,却是借助园林语言表达场所精神的一种方式,造园者期望通过空间中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来令游园者感受园林中的情节和精神,久而久之,场所中诠释的精神主题成为园林美学精神的内在表现。豫园亦是如此。这座精巧的园林中处处蕴含着造园者对“长寿文化”“长寿之美”的表达,园中对长寿精神的表达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显性的,主要通过砖雕、铺地、脊饰等来说明;第二类则是隐性的自然元素。
5.1 显性表达
一是砖雕。如豫园内园墙上的“郭子仪上寿图”描绘了他的子女为他贺寿、其乐融融的场景;园内双龙戏珠上的“长生不老”砖雕,利用象征长寿的不老松、千岁鹿和灵芝形象,传递祥和万载、福寿康宁的主题[7];主入口门楼内的“梅寿”篆字,将梅不畏艰难、生生不息的精神与寿比拟,寓意梅寿万年。二是铺地图案。内园的“福禄寿富”花街铺地,以蝙蝠、回头鹿、双钱和寿字点缀铺装[7],既丰富了铺装样式,又表达了“福”与“寿”的寓意,使游园者无处不感受到对长寿的美好愿望。三是脊饰。如松运楼屋顶的三官献寿、和煦堂屋顶的“寿星”和“麻姑”等,都围绕着长寿文化、福文化装点空间。同时,利用这些脊饰表达当时的审美倾向之余,还体现出造园者对加固屋脊、稳定木结构建筑等实用功能上的考虑。
5.2 隐性表达
豫园内的隐性长寿思想主要通过植物类型来点明。如万花楼前的古银杏几乎与豫园同龄,暗喻了主题;三穗堂景区内的大假山附近种植的五针松、黑松、罗汉松等,皆寓意着长寿多福。
由此可见,在空间理景中,豫园除了延续传统园林的理景手法外,更多注重通过砖雕、铺地、脊饰、植物的深刻寓意等细节表达,借典故与意象来传递全园的美学精神——对长寿、福文化的美好愿望。
6 结语
豫园以巧妙的空间布局、求变的建筑形式、自然式的水景空间、多样的植物层次,营造出了一个咫尺山林、湖中天地的境界[5],无论是在造园思想,还是在造景要素中,都能够映射出它的美学主题——对土地、自然的尊重,对场所精神——“长寿”的执着追寻。更为巧妙的是,这样的尊重、追寻,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种艺术性地再创造再诠释,是随着历史的进程而不断继承、探索、发展的。海派园林深深植根于传统文化的沃土,并在传统哲学思想的影响下来布局山水花木,实现江南园林的诗意栖居。正是基于这种传统园林的大格局观念,才在细节中体现出了海派文化的渗透,表达了海派园林的精致和品味;基于传统与西方文化思想的碰撞,汲取了西方造园艺术自然式的理念,功能性、装饰性和实用性的考虑等,海派园林才能实现空间造景上的融会贯通。综上所述,海派园林是海派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是彰显海派特色的文化空间。本文在豫园的背景下对海派园林空间理景美学进行探究,以期在传统园林中探寻海派设计的语言,使海派园林在传统造园的发展中迸发出更具有感染力和创造力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