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互构逻辑下中国城乡关系的演进规律与时代抉择
——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分析
2021-01-20贾秀飞
□王 芳 贾秀飞
(华东理工大学,上海200237)
一、文献回顾与问题提出
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内涵丰富,学界对于其研究的历史也较长,形成了较为丰富的研究视角与观点阐述。本文结合最新的文献与高被引量文献,对当下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的研究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一是聚焦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思想,分析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的具体内容与结构。李邦铭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包含了城乡关系发展的趋势论、城乡关系演进的动力论以及城乡融合实现的方法论,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思想回答了城乡关系如何去发展、为什么去发展以及怎么去发展的系列问题[1]。曾长秋、胡馨月等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思想是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之上的,揭示了城乡的对立统一关系、城乡关系发展的否定之否定规律,城乡的融合直接指向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从哲学的角度解构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思想[2]。二是借助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思想,观照中国发展中的某方面困境。赵洋、朱旭旭指出“公平”与“城乡融合”是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发展观中的两大核心概念范畴,他们认为要重构农村留守儿童治理体系,必须将留守儿童治理体系的构建置于马克思主义城乡发展观的视域下,破解城乡二元结构,整合“政府、学校、社会、家庭”四种资源,提升治理能力[3]。易文彬认为马克思主义城乡观对于当下的空心村治理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农村空心化是城乡关系演变过程中城乡分离与对立的必然产物,而解决农村空心化的根本途径是城乡统筹,其制度保障在于要打破城乡壁垒,创新城乡一体化发展的体制机制[4]。三是分析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思想及其中国化的进程,得出中国城乡关系发展的启示。白启鹏、衣保中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理论对于指导中国新型城镇化建设具有重要意义,要以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理论为指导,在统筹城乡协调发展、创新土地管理机制、深化户籍管理制度改革、建立城乡信息网络等方面探索新型城镇化的建设路径[5]。张晖在分析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理论的基础之上,认为中国城乡关系的发展要遵循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融合理论所蕴含的客观规律,并提出要大力推进乡村振兴和新型城镇化之间的协调发展,全面提升城乡融合发展动能,建立且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6]。此外,还有部分学者着重研究了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思想中某一独立领域,诸如城乡关系思想中的农业与农民问题、城市问题、分工理论以及公共物品的均衡配置等问题,进一步拓展了马克思恩格斯城乡关系思想的研究范畴与研究深度。
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思想既有限定性也内含前瞻性。这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思想在新时代继续彰显其价值,需要与实践互构共生,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进程中突破所谓的限定性,使得前瞻性的特征更加显著,从而达到更好的指导现实生活的目的。以往的文献往往聚焦于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的本体,借助本体去分析中国的实际,殊不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生命力与活力根本在于与中国国情的互构。只有基于这一基本条件,才可以不偏颇于理论,在实践中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新时代的城乡关系相比昨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乡关系已经不再是相对固定、静止的态势,其中的城市发展、城市格局的变动以及城市资源的流变牵引着城乡关系,并对未来的城乡关系发展产生深刻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中丰富的内容与现代演变是中国城乡关系嬗变的理论之源。新中国以来中国城乡关系的实践历程已经与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发生了理论与实践意义上的第一次互构;而当下中国城乡关系的新变化、新情形则与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现代演变,即新马克思主义学派的空间理论实现了第二次互构。新马克思主义学派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弥补了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在空间分析方面研究的不足。进入新时代,我们需要继续运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思想,观照当今的时代演变,溯源我国城乡变迁的历史进程,在两个互相影响、彼此共同作用的变量中观察我国城乡关系发展的脉络与时代规律。
二、互构之源: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解构与现代演变
(一)城乡融合思想的内涵、发展趋势及实现路径
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内容文本分为四个阶段,即从分离、差别、对立到融合,这一文本彰显了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内在逻辑。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以分工为中轴线展开了城乡初始分离的画卷,在分工的中轴线两端则是两种不同却有内在根连的画面,而分工作为一个历史范畴,是整个城乡分离的根本原因。人类早期的原始氏族社会并不存在完整的城乡分野,人们居住于农村之中,城市并不存在,城乡混沌如一。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农业与手工业的分工,多种生产要素开始流动,并形成了以商品交换为主要目的的人类居住点,形成城市的样态。恩格斯指出,只有经历了野蛮阶段的高级阶段状态,才最终出现“由设塔楼和雉堞的城墙围绕起来的城市”[7]。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城乡关系的分离作了进一步具体的阐释:“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8]104马克思又说:“一个民族内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业劳动同农业劳动的分离,从而也引起城乡的分离和城乡利益的对立。”[8]68至此,城乡关系的混沌状态被劈破,城乡之间的分离开始深化,彼此之间的对立日渐加剧。
城乡关系的分离导致城乡对立。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关系里,在城乡的最初分离中,乡村统治着城市,封建领主借助地产中介控制着城市,体现在统治权、司法权等诸多层面。城乡关系的对立还体现在城乡之间在个体劳动方式与生产方式上的分裂,资本主义的大工业与私有制则进一步加剧了城乡间的对立,最终使得个体劳动方式的畸形发展不断延展。当然,“城市和乡村的分离还可以看作是资本和地产的分离,看作是资本不依赖于地产而存在和发展的开始,也就是仅仅以劳动和交换为基础的所有制的开始”[8]105。城乡关系由分离到对立的进程带来了系列的后果,体现在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生态以及生活习性等方面。工农业之间的差别被固化,农民与工人的职业分工过于清晰而难以内联,乡村与城市的空间更加泾渭分明,逐步形成了二元的“城市集团”与“乡村集团”。在这一过程中,城乡间的差距不断扩大,城市集聚了人口、生产技术、资本及消费需求,而乡村则释放着分散与孤立的信号。同时城市的资本、技术、人口、消费等要素的变化使得城市问题不断涌现,城乡的对立与劳动方式的异化互相推涨。“城乡从分离到对立,另一方面又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交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9]。因此,物质循环发生断裂,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发生异化,生态环境问题在城乡发展中从潜藏、显露到凸显,且开始出现互相影响的趋势。
城乡关系的对立状态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着。城市的进一步发展促使农民开始向城市流动,“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了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8]276。工业文明在城乡关系的变动中并非总是青睐于城市,而是适时地开始向乡村散播,间接地教化了乡村人口,而流动在城市的乡村人则有意无意地接受着工业文明多方位的熏陶,工业的双脚正在从农业的泥淖中抽出,农业的发展也在汲取着工业持续促生的生产力与科学技术。城乡的差别犹如城乡的对立一样,随着时间而流变并不断缩小,最终将实现城乡的融合。正如马克思的憧憬一般,城乡的融合将使得城市和乡村生活方式的优点叠加,而缺陷则被舍弃。“由社会全体成员组成的共同联合体来共同地和有计划地利用生产力;把生产发展到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需要的规模;结束牺牲一些人的利益来满足另一些人的需要的状况;通过消除旧的分工,通过产业教育、变换工种、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通过城乡的融合,使社会全体成员的才能得到全面发展”[8]243。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提出了城乡融合的主要路径。一是要废除私有制,使得生产关系得以变革。马克思将私有制视为城乡对立的制度根源,私有制的废除使得从事农业与工业的人不再被区分为不同的阶级,而是成为了同一群人,城市与乡村的互动变为了良性的互促,而不是彼此利益的隔离与互害。随着私有制被废除,社会将成为全部生产资料的主人,这也使社会全体成员在社会范围内共同使用这些生产资料和有计划地利用生产力成为可能[1]。二是全国范围内大工业尽可能地平衡分布,生产要素应更好地匹配区域实情,在此基础之上才可以实现工业与农业在生产层面的联合,而产业的统筹与劳动力的双向自由流动也使得人口在城乡的分布更加科学,城乡之间的鸿沟、隔阂被逐步填满、消灭。工业化也是解决城乡对立、实现城乡融合的必要条件与重要动力[5]。三是重视城市的功能,特别是中心城市的引领作用。在城乡关系所历经的分离、对立以及差别的三个阶段中,城市的功能、作用以及影响力几乎占主导地位,因此,城乡的融合发展自然无法抛开城市而单独陈述,所以马克思的城乡融合思想强调城市的积极的历史与现实作用,借助中心城市来实现更高层次的城乡融合。城市的中心功能的发挥能够带动农村人口的流动,帮助农村摆脱愚昧落后状态[6]。
此外,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思想中还涉及了旧式分工的消除、农业的技术化与现代化、城乡就业的协同与生活方式的统筹、科学技术等内容,体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的丰富性、前瞻性与科学性。
(二)空间理论与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时代连接
城乡关系从分离、对立、差别到融合的四元一体过程并非一蹴而就的,它需要多种条件的积累。“消灭城乡之间的对立,是共同体的首要条件之一,这个条件又取决于许多物质前提,而且任何人一看就知道,这个条件单靠意志是不能实现的(这些条件还须详加探讨)”[8]104-105。由此可见,城乡关系的融合过程是一个系统的工程,内含着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等方面的渐进发展,这一过程要依靠时间去丈量、评判与推动。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并不是一经形成就永不改变的僵死的教条真理。时间一方面检验着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历史适用性,另一方面也在实践的发展中揭示了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可能拥有的局限性。新马克思主义学派对其进行了空间的批判,研究了空间中的生产、消费、资本、市场、信息技术以及积累体制等内容,在空间领域注入了可能发生,以及已经上演的城乡变化实践。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在现代的演进——空间理论,匹配了发展着的城乡关系,彰显了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的特性。
列斐伏尔是马克思城市思想的最早阐发者,他将空间纳入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之中。列斐伏尔认为后现代的城市不仅仅是一个静止的多种社会关系的装载器,更是一个财富、生产力的创造体。一直以来,人们关注的只是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而到资本主义时代,生产力飞速发展,知识直接介入物质生产中,空间中事物的生产已经转向了空间本身的生产[10]。列斐伏尔考察了空间中多个经济要素,例如租金、工资以及收益等等,着重对“资本的次级循环”——房地产投资进行了分析,并认为房地产投资对于城市空间塑造有着直接的作用。此外,列斐伏尔还论述了抽象空间与社会空间之间的区别及矛盾,抽象空间指的是政府与投资者等主体的思考方式,具有物理空间的特性,多聚焦于位置、收益以及面积,而社会空间则意味着人的生存居住空间。因此,资本在抽象空间运行时可能会与社会空间形成冲突,列斐伏尔进一步将其提升为社会的基本矛盾。哈维则认为不一样的生存方式伴随着系列独特的空间与时间的生产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资本积累的主要方式是以时间坐标来标示的,但是随着资本的扩张和持续性积累,出现了剩余的资本与劳动,而这些剩余的资本和劳动无法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得以消化,所以出现了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促使资本主义寻求外部的空间转移,通过空间修补来应对出现的积累性危机,因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积累体制也更具灵活性与弹性。作为这一弹性积累体制的表征,生产过程出现在不同的区域,分散的生产方式取代了过往集中的大规模的生产,这一过程也加快了郊区的城市化速度,也即时间—空间维度凝结而成的“时空压缩”变化。哈维认为在各种情况下,时间和空间的客观性都是由服务于社会生活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与过程所赋予和创造出来的[11]。所以,城市的行进过程要有一定的柔韧性与张力,要适应所谓的时间—空间的维度,使得空间的生产更具社会效应,经得起历史的反向检验。
此外,曼纽尔·卡斯特关注研究了网络信息与城市空间的关系。网络已经成为最新的沟通交流的一种环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变革与网络信息发展的共同作用,使传统的城市空间发生了改变。首先,信息化使得城市空间趋于分散化,“信息技术产业的特征是在功能和空间上生产运作日益呈现出分散化的趋势,这种分散可能发生在公司内部,也有可能发生在该产业不同地区专门化生产的公司之间”[12]。可以说,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与之而来的是企业、信息以及劳动力等多种要素的分散,导致生产规律在分散后的地理位置上再作用,并促使生产过程二次集聚,在空间中重新整合。其次,信息时代也改变了旧有的城市空间,新的城市空间形态在向多中心的网络结构转变。多中心的城市网络结构由于信息技术打破了原有的地理上的住宅、商业及科技园区等功能区划分,使得功能区之间得以在空间、时间互联,城市之间乃至于城市中心与城市边缘地区之间明晰的等级差正在逐步消失、弥合。虽然如此,信息技术与信息化也间接地造成了城市中阶级间的紧张,拥有信息教育的背景或者从事相关行业的人群将占据信息时代的优势地位,而传统的或者正在转型的产业从事者则失去了往日的地位与待遇,以至于可能失去谋生的职业。因此,信息时代并非同等程度普照大地,不同区域之间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信息化水平呈现不均衡的特征。
三、互构之行:中国城乡关系的动态演进图景
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的经济枢纽与城市格局受到战争与西方殖民者的双重作用,虽然出现了现代意义的“都市”,但是完整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城乡关系并未形成。中国的乡村一直有着“城乡一体”的诉求,乡村在传统中国社会结构中居于重要地位,力求导向一种自然和谐的社会形态。近代以来,资本主义在全球扩张,挟裹而来的是城乡之间不平等关系逐步凸显,城乡分离与对立的形态更加明晰。中国“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选择,使得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乡村的作用,致力于城乡间平衡的追求,这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已经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思想“不谋而合”。新中国成立后的70余年城乡关系的变化可以划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一)城乡分离、差别到城乡的二元结构
1953年,我国农村进行了土地改革运动,确立了社会主义制度,同时允许资本、土地以及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这一时期是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开端。随着经济的逐步复苏,参考当时苏联的工业化发展模式,我国选择了向重工业倾斜的优先发展政策,同时“在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条件下,力求使各个经济部门特别是工业和农业、重工业和轻工业之间的发展保持适当的比例,避免彼此脱节”[13]。可以说,“这样的安排,在当时的条件下,大体是合适的”[14],既是出于国家安全的考量,也兼顾了社会生产与城乡人民的生活需求。但是城乡关系在之后的20年却出现了另外一番景象,城乡的二元结构不断固化,本就相对落后的农业因价值补偿长期不到位,丧失了发展的活力,不断扩大的工农业产品“剪刀差”则加剧了城乡间的二元分化。同时,这一时期的粮食统购统销制度、城乡二元户籍管理制度以及人民公社制度等政策,使得城乡二元结构不断固化。1961—1965 年间,我国虽然逐步采取了一系列的城乡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政策,但也仅仅是局部的、暂时性的调整与纠偏,城乡二元结构固化越来越明显。
(二)城乡二元结构到城乡统筹发展的过渡
20 世纪70 年代末,城乡二元结构的矛盾极大地束缚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过度倾斜重工业的政策以及计划经济体制已经不合时宜。1978 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出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在农业相关政策逐步宽松,以及农村生产方式开始变革(家庭承包责任制为主)的背景下,城乡间的资本、劳动力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推动了中国的城镇化进程,城乡的二元结构矛盾局面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发生了松动与改观。农村领域经济改革取得成功之后,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将城市领域的经济体制改革也逐步提上日程。1985 年之后,我国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轨悄然发生,国家采取了系列举措来对接支撑这一转轨过程,包括户籍制度的改革、农产品收购价格的提高等等。这些措施进一步冲击了城乡的二元结构,城乡间的资本、劳动力的关联特征更加显著。但是农村领域的先发改革并没有获得相应的政策资源的全方位加持,特别是在1992 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初步确立之后,各种资源以及配置等反而出现了向城市单向流动的现象。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和相关产业布局的深入,城乡之间资源要素流动更加不平衡。在市场机制的作用之下,城市的资本、劳动力、技术以及政策的集聚效应不断凸显,城乡间的二元结构矛盾在获得阶段性的松动后再次固化,只不过此时的固化不仅仅是形式上、主观人为使然的(譬如户籍制度、政策的倾斜等方面),而且还由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全球经济扩张的自然路径选择和依赖,使城市获得了更加优先的发展地位。然而,城乡的二元结构却在不断的调整变化之中: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要全面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城乡统筹成为五个统筹中的重要内容;2006 年农业税被全面废止;2007 年党的十七大提出要建立以工促农、以城带乡的长效机制,形成城乡经济社会发展一体化的新格局。由于党和国家历来有重视城乡协同发展的基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国城乡关系逐步得到改善,城乡二元结构在获得全面松动后开始进入城乡一体化发展阶段。
(三)城乡一体化到城乡融合发展
党的十八大报告中提出要推动城乡的一体化发展,加快完善城乡发展一体化体制机制,着力在城乡规划、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等方面推进一体化,促进城乡要素平等交换和公共资源均衡配置,形成以工促农、以城带乡、工农互惠、城乡一体的新型工农、城乡关系。习近平在2015 年4 月的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时也指出,城乡发展的一体化是国家现代化的重要标志。党的十九大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并且首次将“城乡融合发展”写入党的文献,标志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城乡关系进入新的历史时期。2019 年5 月5 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的意见》公开发布,强调要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十九届四中全会全面研究了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若干重大问题,其中关涉城乡关系的有诸多关键词组:城乡基层治理、城乡分配关系、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城乡文化资源配置、城乡民生保障、城乡义务教育等等,标志着中国的城乡融合发展进入了全面共生、共荣、共长的新时代。站在新的时代起点上观瞻,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思想在具体的实践中彰显出其价值,中国近代的城乡关系历史变迁对其给予了城乡融合中国化的时代回应。
四、互构之理:中国城乡关系的回望与新变化
(一)城乡关系的回望与第一次互构脉络追寻
新中国城乡关系70 余年发展历程,经历了从城乡分离、差别到城乡二元结构,从城乡二元结构再到城乡融合发展的图景变迁,中国城乡关系的变迁实践与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动态演进之间不断实现互构。中国城乡关系发展不同阶段的实践,在统筹城乡发展、城乡一体化和城乡融合过程中的种种举措,都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扎根现实,以人民为中心的崇高情怀。党和国家对于中国城乡关系发展规律的认知与把握也离不开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的指导,中国城乡发展70 余年历史变迁图景,既体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成果的丰富和发展,共同实践着城乡融合的新时代丽景。
(二)城乡关系的新变化及表征
中国城乡关系在新时代发生了新的变化,特别是部分城市的规模在不断扩张,形成了区域城市,而区域城市群发展呈现出“一超多强”或者多中心聚合成圈的格局。这一规律适用于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一方面,区域城市群格局极大地压缩了区域内乡村的地理空间,另一方面区域一体化的发展也进一步促进了城乡之间的融合。在城市内部空间结构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中心的结构,而是形成了多个中心并存且各中心具有不同优势功能定位的新态势,单中心的城市格局则呈现出同心圆的模式。城市的人口由市区中心向外围呈现梯度型递减,而多中心城市旧有的中心人口则出现不同程度的下降,人口的分布更加均衡。随着城市多中心格局的进一步发展,城市化借助不同的城市中心不断向外围扩展的机会蔓延至城乡接合部分,进一步促进了城乡的融合。此外,城市的产业结构也在不断变化和调整,特别是在中心城市中,第二产业逐步向城市外围转移,去工业化与城市功能的分散布局化,使得中心城市边缘的乡村成为了功能、产业以及就业的承载区域,城乡之间的差异在这一过程中被逐步抹平。可以说,人口、产业在全国范围内城乡间趋于均匀分布的现象,进一步体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前瞻性。
(三)空间逻辑分析的第二次互构
新马克思主义关于空间的生产批判分析适应了城乡发展的新变化,进一步延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思想。聚焦于当前城乡关系的新变化,特别是城市出现的空间格局上的变化需要,我们将焦点移至新马克思主义者的空间理论。资本、市场、信息技术等要素是空间生产领域中的重要元素,城乡关系的历程以及新的变化借助空间的生产批判工具分析可以给予我们别具一格的思考视角,同时其作为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现代演变,也与中国城乡关系新的发展进程产生了第二次互构。如图1 所示,a 代表着城乡融合的理想阶段,表现为城市与乡村空间部分面积的相等,其实也就意味着两者间地位的本质平等。在城乡空间生产逻辑第一阶段,a1代表着乡村关系居于主要地位,即所谓传统的乡土中国,乡村部分在图中的面积越过了城乡融合的理想阶段。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户籍制度、人民公社化运动等一系列政策安排的主要目的就是消除城乡之间的差别,在空间上维持城乡空间之间的均等化。这一时期是由计划经济主导的空间均等化,导致的情势是城乡之间的二元结构不断固化,但是并没有实现理想的状态,而是接近于a2的位置,城市空间面积反而超过了乡村空间面积,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地位反转且差距不断扩大,从而进入城乡空间生产逻辑的第二阶段。改革开放之后,市场经济体制逐步取代了计划经济体制,制度的转变进一步释放了资本、劳动力以及技术作用的空间,城镇化速度也在不断提升,资本、劳动力、技术及信息等资源在城市中不断积聚。1988 年之后,国家全面推进土地和住房的商品化与市场化改革,迅速扩大了资金来源,减小了财政负担,以地方政府主导的城市建设成为城镇化的主流[15],此后,城市开始主导城乡关系及城镇化进程。而随着资本、信息及技术等资源从城市逐步流向乡村,城乡二元结构必然会松动变化,此时呈现出a2不断趋近于a所代表的城乡融合的理想状态,城乡空间面积的差距不断缩小,城乡差别也在逐步弥补,这一过程体现了生产力的发展。
此时,空间生产批判的多样性,意味着工业化在中国城乡关系中的生产作用不再居于主导地位,资本、技术随着信息网络从城市迈向乡村。借助“不动产的动产化”、土地财政以及房地产行业几大工具,资本在空间的实践中占据主流生产地位,追逐着资本的增殖和最大化的利益,这一过程既推动了城乡关系的融合发展,也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空间生产中的资本主导要素一味地追求价值而忽视了使用价值,很容易造成社会的不公平、贫富差距扩大以及环境污染等系列问题。资本的嗅觉非常灵敏,在汲取完一个空间部分的利益之后便会寻觅下一个空间部分,因此,农村衰败、乡土文化丧失等现象正成为当下城乡关系由于空间实践所带来的新变化与新问题。而网络信息在城乡空间的作用则使得这些问题更加突出,尤其在乡村,由于信息掌握度差异,很可能出现信息构造的等级差。然而,空间的实践在本质上还未脱离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思想,种种空间生产表现最终的源头还是在生产力发展的基点之上。
图1 城乡关系空间的生产逻辑三阶段图(作者自制)
五、中国城乡关系融合发展的创新路径探求
新时代城乡关系出现了新的变化,城乡关系间城市主体的格局已然发生了变化,资本、技术、信息、消费、生态等要素在空间中实践着且彼此作用着,而其中又属资本最具影响力与侵蚀力。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发展思想摆脱不了时代背景的束缚,也无法脱离历史条件的局限,其所探讨的一些内容以及具体城乡融合的路径也较为宏观。当下城乡关系新的变化以及出现的多方面问题提醒我们,一方面要谨慎汲取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的精华,另一方面则要大胆借用新马克思主义的空间生产批判理论来分析城乡关系的新气象。回首70 余年中国城乡关系的发展与变化,城乡关系史也是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中国化进程的体现,新型的城乡融合本质上是逐步建立新型的生产关系,正确认识城乡发展演进的基本规律,划清资本与“人本”之间的界限,以“地+人”为基,从理念转变、资源流动、体制与机制变革、公共服务均等化及多元国家战略互嵌等方面创新城乡融合发展的新路径。
一是尊重城乡发展的基本规律,规范资本与“人本”的界域。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对于城乡融合发展的阶段划分与未来的科学预见,在当今依然彰显着时代的价值。城乡发展有其自身的动态演进规律和不可逾越规律,应当尊重城乡融合发展的基本规律,科学设计城乡融合发展的长短期规划。城乡融合发展的新变化,特别是资本在城市的溢出与农村的进场,要求我们既要利用资本服务于城乡的融合发展,弥补乡村的发展短板,又要警惕资本在农村再次复制城市病,总之要资本在城乡的融合发展中始终从属于人本的发展。城乡融合发展的不对称,着重体现在乡村发展的不充分,乡村发展的基础在于土地和农民,两者关联着“三农”中的农业与农民两大关键要素。因此要以“地+人”为基,构建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合理有序地促进“人”要素的城乡流动迁徙,破除土地二元产权制度,建立城乡一体的土地管理体制[16]。
二是改变过去重城市轻乡村的二元发展体制理念,重视资源要素在城乡之间的自由流动。长期以来,政府的中心机构以及工作内容依然集聚于城市之中,城乡融合发展理念中乡村的重要性虽然多方主体心照不宣,但是由于经济发展惯性使然以及交错的利益牵绊,导致城乡融合发展中重城市轻乡村的理念难以彻底改变。因此要逐步纠正对于乡村发展的选择性忽视与间断性轻视的思想倾向,将乡村的地位真正提升至城市发展的重要主体能级,彻底转变城乡不对等化理念。而理念的彻底改变需要我们将乡村发展的比较优势凸显出来,特别是凸显乡村的自然禀赋、生态农业以及乡愁文化等内容,增强社会多元主体对于乡村的根源性认同,为城乡关系的融合与一体化发展筑牢理念之石。城乡发展的权利与机会平等之实现建立在资源要素的自由流动基础之上。由于户籍制度的牵制,以及改革开放后城市资源要素的地域选择偏好,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要素流动不平衡,乡村的资源无法进入城市发展的循环圈层之中,城市的资源要素又惰性太强,偏好于在城市中寻求资本的快速增殖。要实现更好的城乡融合发展就要先逐步实现城乡间资源要素的双向流动,使农村劳动力、土地等要素逐步被纳入城市发展的规划中,城市的科技、信息资源以及资金与管理创新也要慢慢地向乡村扩散和渗透。特别要注意的是城市发展中积累的不安定因素,要警惕资本、网络信息等可能形成的新的阶层不平等,防止在资源要素流动中造成对乡村的二次伤害。
三是推动体制与机制的变革与城乡公共服务的均等化。城乡融合发展的体制与机制一直在变革之中,变革始终处于进行时。城乡的规划体制引领着城乡关系的融合发展,下一步要打破部门行业的利益扰动,构建科学且民主的城乡规划体制。长久以来,城乡的规划主体依然主要集中在城市,乡村的主体作用彰显不足,一些地方的乡村甚至成为“领导意志”政策随意的“自留地”。城乡融合发展规划体制要吸收乡村、农民的发展意愿,保障农民的利益与城乡发展参与权。此外,农业转移人口的市民化过程也需要一定的机制予以辅助,给予其相应的市民地位、职业选择以及社会保障等方面的配套支持。对于城市人才入乡,要辅之以激励机制,在资源、政策等方面做一定的倾斜,并适时完善城乡衔接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提升城乡人才流动效率,鼓励部分人才“心甘情愿”地留在乡村。公共服务是我国乡村地区发展的显著短板,也是城乡发展融合的短板之一。在现行公共品供给体制下,政府把大量的公共资源投入到城市,农村中本来应该由政府提供的公共品或应由政府与农民共同承担的公共品成本却完全由农民承担,本来应该由上级政府提供的公共品却通过上级政府转移事权交由下级政府提供,最终落到乡镇政府和农民头上[17]。城乡公共服务的均等化并非简单的城乡资源的流动,而是要让公共服务在乡村的土壤中生根。应持续完善与提升乡村的教育资源、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公共文化服务水平以及城乡统筹的社会保险与救助体系,从根本上消除近代城乡历史发展中遗留的歧视意识,借助时兴的大数据、人工智能以及区块链等技术助力于城乡的公共服务均等化与深度延伸。
四是推动构建乡村振兴战略、实施脱贫攻坚成果巩固及城乡融合发展的三元共振格局。首先,乡村振兴与城乡融合高度关联。一方面城乡融合可以为乡村振兴提供新的发展动能,比如盘活乡村资源。农村三产的融合本质上属于城乡融合的内容,要素、资源、产业及人的融合拓展了乡村的发展空间,为乡村振兴提供了新动能。另一方面,乡村振兴是城乡融合的重要抓手,也是可以凭借的重大国家战略,其中蕴含着巨大的机遇和红利。实现乡村振兴就要解决诸多系统性问题,诸如农业生产能力提升、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农业产业开发资金与人才聚集、涉农信息分享以及乡村生态文明建设等内容,而这些问题的解决也将极大地促进城乡融合发展。其次,脱贫攻坚战略的实施也为乡村振兴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脱贫攻坚的众多利好政策成为推动乡村振兴的动力源之一,激发了贫困地区人民的积极性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巩固提升脱贫攻坚成果是乡村振兴发展的必备阶段。此外,我们在脱贫攻坚的伟大实践中积累了多方面的宝贵经验,脱贫攻坚成果的巩固有利于加快推动城乡融合发展。要持续巩固提升脱贫成果,全面发力推动乡村振兴,推进城乡融合,实现三者之间的三元共振,激发出城乡融合的诸多关键要素和资源,助力城乡融合发展迈入新的阶段。
余论
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不仅仅强调了城乡之间的分离、对立以及融合的过程,并且在整个城乡关系发展中埋伏了融合的线索,而融合的线索既为城乡发展的源泉,也是城乡新的变化出现之主因。在马克思恩格斯城乡融合思想四元一统的结构中有着两大持存要素的互相作用,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正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逻辑矛盾推动着城乡关系的发展与变化,这一变化中,空间的生产批判不应再是单纯的空间生产,而是应当适度回到马克思主义作家的经典文本中,融入资本、消费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等内容,这样,空间的生产内涵将更加丰富多彩,也更具现实意义。城乡的融合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目前我们处于城乡融合发展的新时代,这种融合并不是无差别的融合,而是一个有差别的融合;也并不是内融于一体,而是既要彼此地保持各自的独立性,又可以如同中国传统的榫卯一般,随时可以相契在一起。
当今世界正历经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治理体制跌宕行进,治理体系深刻重塑,既为新兴国家参与全球治理格局提供了机遇,也成为推动新兴国家治理体系变革的动力源之一。新兴国家内部与外部战略契机、多型压力及历史得失的交错,正在上演着不一样的治理剧目,展示着多样性的治理剧情。然而无论“大变局”中的风云如何变幻,致力于追寻城乡关系的科学措置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这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构成要件。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指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及其执行力的重要体现,全会通过的《决定》全文中关于“城乡”词组的出现频次达到11 次;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则进一步提出“推动形成工农互促、城乡互补、协调发展、共同繁荣的新型工农城乡关系,加快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间接地佐证了城乡关系在整个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中的政治位阶。中国的国家治理体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根植于中国大地的实践,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巨大的优越性。新中国70余年城乡关系的变迁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城乡融合思想及现代演变,在互构谐变中彰显着我们的时代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