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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
——读《庄子·大宗师》篇札记

2021-01-19桂珍明熊艳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真人体悟圣人

桂珍明 熊艳

(1.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2.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中国古代文明的发生,源于对外界的观察。这其中有两个重要的层面,即人与自然 。《易·贲卦·彖传》亦曰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246人类通过对天文之观察,明白宇宙万物发展之道,而通过对人类社会的观察及历史经验的总结,探求人文之道,并以此教化天下万民,促进人类文明的发展 。《庄子·大宗师》篇开头亦是从“天人之际”出发的,进而引起人们对自然与社会的观察与认知,即“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2]224。能够追寻与认知天人之际的运行规律,则是认知的极点了。然而“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2]224。“天之所为”在于自然界之变化,一切由自然掌控,无须人力加之;而“人之所为”则依靠人类自身的认知,还受生命长短之制约,只有“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才能尽可能达到“知之盛”的境界。即使人能够长生,可以“终其天年”,但在面对茫茫的宇宙,还是有如斯感叹:“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同时,认知所“特”之对象“特未定”,故难以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去认知“天之所为”与“人之所为”,甚至也难以区分二者孰为天,孰为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认知困境呢?以有限的生命去认识无限的宇宙自然,靠着经验的方法只能做到以人的智力去认知世界,除此而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无法认知的,没办法做到“知无涯”与“真知”。那么,究竟怎样才能透过万物之表相而认识其本相呢?

一、真人论

对于人类的认知困境,庄子给出的回答是“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2]226,那么,怎样的人才是真人?根据《庄子·大宗师》文本,可以归纳出如下三点:

(一)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真人虚怀任物,即使寡少亦能做到不忤逆,即“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于大顺”,随顺外物也。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凡事自成而已,不必强力为之。事物发展自有规律,不用处心积虑去谋划。“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是知(智)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2]226“过”与“当”是判断事物程度之标准,真人不在乎外物,故不重其是否恰当。真人精神纯一,故修养高出常人,超出单纯的感觉、知觉现象之境的,故能够“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在生理机能方面,真人“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一般人呼吸很难至于肺部以下,而真人呼吸可达足底,“真气之行,于下(腹足部)为利,于上为害(头部),于暖处(腹足部)则顺从,于清处(头部)则逆离,所以圣人行气,其结果要使清气上升而暖气下沉,故曰使头寒而足暖,头寒则神清,神清则养神,此为‘修性’功夫;足暖则精气畜,则养精养气,此为‘修命’功夫”[3]65,真人修养性命,故可养生养神,保持精神纯一,超然物外,能够在更高的层次上看待万物。

(二)真人超越生死,随顺大道

生死是自然之道,故真人不囿于物,生是天道之运行,死是物质之变化。在此认知水平上,“古之真人,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2]229。天地万物,生死变化皆是天道运行之表征,真人弥合生死、往来、始终、时空的差别,故能不破坏“道”的自然运行。“其心志,其容寂,其颡;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2]230-231真人明白天道运行之规则,不以人力去辅助自然,超然物外,能够与道合一,进入大道圆融而没有终极的状态 。《庄子·齐物论》有言,“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2]96。而真正能使真人超脱生死与感觉、现象等的原因在于,“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2]588。“德”者,《说文》曰“德,升也”,段玉裁注曰“升也,升当作登。辵部曰 :‘迁,登也。’此当同之。德训登者,《公羊传》 :‘公曷为远而观鱼?登来之也。’何曰 :‘登读言得。得来之者,齐人语。齐人名求得为得来。作登来者,其言大而急,由口授也。’唐人诗 :‘千水千山得得来。’得即德也。登、德双声。一部与六部合韵又最近。今俗谓用力徙前曰德,古语也。”[4]76夫“德”为登,“至德”即通过修行超越天人万物,故能超越天地六合之上。又“德”,古文作“惪”,以目观心,即内外感觉与直觉的合一,经验与超验合一,故真人能够真正把握自己所处的境地,安于祸患和幸福,洞察力超乎常人,没有能伤害他的事物。天机在内,人显于外而“至德”,通过身心修炼,逐渐提升自己的直观认知能力,洞悉外物与内心,达到心目合一,故能与自然之道相契,虽有死生物化之变,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真人的心性。

(三)真人的形貌与心性修养

二、生死观

生死问题在现实世界中是一件大事,古往今来对生死的探讨特别多,盖因其特殊性。张连顺说,“在整个的生命过程中,人生有众多选择的可能性,但只有死亡不是选择的可能性,而是必须直面的真实性”[3]112。《庄子·大宗师》中对生死问题有精彩的论述,其要旨可以分为以下三层:

(一)生死乃自然之道

对于生死问题,庄子的认识是自然的过程,形同昼夜一样,其文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2]241

郭店楚简《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6]179。《逸周书·命训解》也说,“天生民而成大命”,“大命有常,小命日成”。此“大命”亦接近“天命”,即生命的本然之体 ;“小命”与人的日常行为密切相关,类似后世命理学中的“运”[7]。从医学上讲,人之生命出于“德气”,《黄帝内经·灵枢·本神》曰“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迫)而生者也”[8]23,《黄帝内经·素问·宝命全形论》亦曰“人生于地,命悬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9]109,而人之生死则是自然的过程,“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2]733,在此意义上,死生犹如昼夜之变一样,故谓自然也。万事万物有其复杂的因果关系,终非个人可以完全掌控,这是物理实情,何况那比天更为终极的道呢!由此观之,“道”在死生之上的,生死仍在道之中。

(二)死生相忘

庄子以涸泉之鱼相濡以沫、誉尧而非桀二事为例,指出其更高层次在于“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死生、毁誉乃一事之二分。然而,与其执其一端而烦恼,不如超越其上,生死齐一。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有一个共同的志趣,“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2]264“相为于无相为”者,与“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同,而“相忘以生,无所终穷”正是庄子超越具体形体、超越外物,死生相忘,契合大道之处。

(三)死生一体

子桑户去世,方外之人“临尸而歌”,因为方外之人知道礼乐之本意而不注重其外表。故孔子认为:

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豽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之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2]268

方外之人与道同在,而出入于各种维度之间。陈鼓应说 :“把生命看作是气的凝结,像身上的赘瘤一样,把死亡看作是(气的消散),像脓疮溃破了一样,像这样子,又哪里知道死生先后的分别呢!”[10]232故而认为死生是一体的,生命是由不同物质汇聚起来成为的一个整体,死生也就是形聚形散,随顺自然而已。死生一体的指向在于“坐忘”。文中寓言认为,孟孙氏母死而不哀,借“孔子”之口分析孟孙氏的行为: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2]274—275

就生死问题而言,颜回对孟孙氏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而有疑问。孟孙氏认为,死亡是人的形体变化,而没损伤心神,形体的变化却不是精神之死亡,此即“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也。孟孙氏的做法是听任自然的安排,“特重其简”,其居丧有节,达情而已,“简”即“不以小道害大道”[11],故可以到达寥远之处的大道。

然而,对死生的超越以颜回之体悟最有代表性:

颜回曰 :“回益矣。”仲尼曰 :“何谓也?”曰 :“回忘仁义矣。”曰 :“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 :“回益矣。”曰 :“何谓也?”曰 :“回忘礼乐矣。”曰 :“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 :“回益矣。”曰 :“何谓也?”曰 :“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 :“何谓坐忘?”颜回曰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 :“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2] 282—285

颜回体悟的过程是:忘仁义→忘礼乐→坐忘。“忘”是一个体验的过程,“仁义”是价值观念,“礼乐”是文明之理念,二者皆有其反面,只有做到“堕肢体(离形),黜聪明(去智)”才能弥合物质世界的二边分别,在更高的层次达到统一,对万事万物无好无恶,真正体认道之本体。以生死而论,真正物我两忘,万物齐一之后,弥合差别,故能超越生死走向大道。而《庄子·田子方》所言“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的真实意涵在于,肉体之死不是死亡的终极,而一旦“心死”(先天灵体)的死亡则会断绝人们追求大道之路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三、道论

真人超越死生、物我混同,可以“登假于道”,故“真知”亦必与“道”相契。那么,“道”是怎样的呢?庄子之道论不仅论述过道之特点,还分析了得道与失道的情况以及体道、证道的途径。

(一)“道”之意涵

《庄子·大宗师》曰:

根据上文可以看出,“道”之意涵大致有三层:

1.“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

道之“有情有信”者,“犹传达存在之信息”[12]185,先言道是存在的,亦可被人体悟到的。“无为无形”乃道之本相,即为《老子》第十四章所说的“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5]31,道体圆融为一,难以名状与摹象,故“无形”也,亦因“无物”故无为也。

2.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道”之可传在于其“有情有信”,然其虽可传授,但不能靠经验的方法去体认无上大道。南伯子葵问女偊,“道”能不能够传授,女偊回答“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而“圣人”不是普通人,道之传授重在内心之体悟,故王金凌认为,“‘道’可以证悟,却无法以知觉和抽象的知识来认知”[13],这正说明了“道”的超验性。

3.道体圆融,自为根本、无先无后

(道)“自本自根”,故《老子》曰“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5]32,其首尾一也。“未有天地”则如《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由此观之,道为圆融之体,超越具体形体、时空之上,故可超越太极、六极和时空。

(二)得道之情形

“道”之得失影响甚大,能够体悟大道,顺因时势,故可成就各自之德行。庄子在陈述完毕“道”的特点之后,随即说道:

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2]247

上文说道,道能够化生万物,神鬼天地皆由道而来。“神鬼神帝”,神生同义(2)按,章太炎认为,“‘神’,与‘生’义同 。《说文》曰 :‘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神鬼’者,引出‘鬼’;‘神帝’者,引出‘帝’。”“朱桂曜说 :‘案章说是,神从申,故《风俗通·怪神篇》 :‘神者申也’,《白虎通·五行篇》’释名释天并云‘申者身也。’《广雅·释诂》四 :‘身,亻身也’。亻身即有身孕,‘生’之意也”,笔者以为,根据文例,“神”之为‘生’皆为动词,则与之对应的“申”亦应为动词,故神、申、亻身、生四者相通,可从。参见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14页。,即生鬼帝也。陈鼓应认为,“自‘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至‘比于列星’一段,确无深意”[10]215。笔者以为,道既有上述特点,故陈述完毕之后,鬼神与帝王、圣贤得道亦是顺承上文文义而来,是对“得道”之佐证。此段之中虽多神话人物,然举之以证明得道之情况,其深意在于,辅助说明上述这些人物,所得之功业是契合大道的。人们只有在对“道”的体悟之下,才能超越具体形体与经验世界走向更为广阔的宇宙之中。在现实层面,有道之士亦会异于常人。“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 :‘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 :‘吾闻道矣。’”“女偊久闻至道,故能摄卫养生,年虽老,犹有童颜之色,驻彩之状。”[2] 251—252人能体悟大道,其心境空明,得养生之真,故年老尚有稚子之色。

意而子曰 :“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2]280

无庄以美名世,据梁以力成名,黄帝则以智慧成就协和万邦之功业,然此三大成是在“道”的锤炼之下而得到的,但当他们“问道”之后“亦皆闻道而后忘其所务也”[2]280,进而才实现对具体名相的超越。那么,怎样才能真正得道呢?

(三)体道、证道之路径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年长为什么还有稚子之颜容,女偊回答是“闻道”。在此基础上,南伯子葵进一步问到如何才能得道的问题,女偊回答如下:

南伯子葵曰 :“道可得学邪?”曰 :“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2]252

1.“道”的超验性

从传承方式上看,“道”之传习不能靠口头与经验传承,故一般人没法得到师承而去问道。上文说到“道可传而不可受”,《庄子·天运》中,“老子”则将这个问题阐释得非常明白。他先假设如果“道”可靠经验传播,则人们会献给君主,告诉亲友、兄弟、晚辈,但是这一切是行不通的,其文曰 :“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心中不自悟则道不会停留,向外不能印证则道不能通行。出于内心的领悟,不为外方所承受时,圣人便不告示;由外面进入,而心中不能领受时,圣人便不留存。”[10]441由此可见,“道”是需要实实在在证悟的,而“圣人之才”经过了一系列的磨砺和体验之后,其对“道”的体认程度远在众人之上,只有具备“圣人之才”者,方可语道。

2.对“道”的认知体悟有严格的层次划分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2]252-253

由上述材料可以理出一条严格的证道层次,即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从三日体悟超越天下到七日则超越外物,九日之后则超脱了死生。超越死生是证道的关键,只有勘破死生,心境方能空明洞彻,故云“朝彻”,此时感知力已经发生质变,可以见到事物的本真,进而才能体悟到绝对纯一、终极的“道”,也就是“见独”,“即是对‘道’,有一整体而全面的认识”[14]。当人们证道之后,早已弥纶外物之差别,故在宇宙时空之中,古今为一体,无所好恶。生命存在时空之中,既然已无古今之差别,那么以古今为存在条件的生命,其生死亦无好恶与价值判断,这就完成了对生死的超越,进入“不死不生”之境界。“杀生”者是剥离好生之欲望,“生生”者则对“生”有很强的欲念,只有消除内心好恶欲望,才能超脱生死。以“道”之于物,皆有“迎”“送”“成”“毁”之象,死生动静交替转换,这就是“撄宁”,“‘撄’扰动也,‘宁’寂静也”[2]255,在万物死生成毁动静交替往复之中,让扰攘者保持内心的宁静。

3.“道”之源起

南伯子葵曰 :“子独恶乎闻之?”曰 :“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2]256

南伯子葵向女偊问“道”从何处习得,女偊回答了整个过程:副墨之子→洛诵之孙→瞻明→需役→於讴→玄冥→参寥→疑始。这些人名有具体所指,王金凌认为,“‘副墨’喻文字,‘洛诵’喻语言,‘瞻明’喻视,‘聂许’喻听,‘需役’喻动,‘於讴’喻婴儿声,‘玄冥’喻寂静,‘参寥’喻广漠,‘疑始’则喻泯没彼此始终”[13]。从“婴儿之声”到“文字”是人类文明演进的过程,是显而易见的;而从“疑始”到“於讴”是“道”的本体化生人类的过程,较为隐秘,由此可以破解求道的过程就是由显到密,由人文上溯天文乃至混沌之大道。人们对“道”的体悟,亦即是由后天而先天,对宇宙本体之回溯。

(四)安时处顺——县解

子舆生病,子祀去探问。他对子舆身体变化感到惊奇,子舆却能安然处之。在此前提下,子舆对得失存亡提出了新的看法: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2]260

“得”是适合时机,“失”是顺应自然,能够安心顺应时势之变化,就能够摆脱物之束缚,能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哀无乐也。在纷繁芜杂的大千世界中,那些不能自我解脱的人正是被外物所束缚了。此就空间而言,陈述物之束缚,而“夫物不胜天久矣”,则“化空间为时间”[12]194,只有不囿于时空外物的限制,才能不喜不悲平常处之,这样才能契合大道。

该篇寓言还记载了子桑户去世之后,孔子派子贡去吊唁,却看到很多人知道“礼意”却“临尸而歌”的非常之事。这种行为与儒家礼乐观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孔子解释说,这是“方外之人”与“方内之人”的差别。方外之人超脱生死,超然物外,不能以世俗的礼仪来要求他们。子贡“不闻性与天道,故见其所依而不见其所以依也”[2]271,故问方外之人所依据的根本在何处:

子贡曰 :“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 :“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 :“敢问其方。”孔子曰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2]271—272

孔子依乎方内,则必须重视名实、礼乐、权柄(3)“天之戮民”又见于《庄子·天运》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参见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7—128页。谨按 :“戮民”为利禄、功名、权柄诸物所束缚之人。,礼乐文化需要注重这些分别,故役于物也。那么超脱外物,获得身心解脱的理路在什么地方呢?孔子以鱼与水、人与道相譬喻,指出“方内之人”的最终出路是“人相忘乎道术”,追求纯正圆融终极的大道。

四、结语

寰宇之内、天人之际,万事万物各有运行之法则,“知天之所为”与“知人之所为”的二边分别以及人受生命长短限制,也“有所待”,故有“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的困境,亦即是在经验层面人们难以穷尽万物之理,难以完整地认识这个世界。道家所推崇的真人,能够弥纶万物之别及时空之差异,随顺万物之化而达到“天地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在生死观方面,只有认识到死生一体,肉体之消亡变化并不是生命的终结,故“堕肢体(离形),黜聪明(去智)”才能弥合物质世界的二边分别,在更高的层次上达到统一,做到物我两忘。真人高于常人之处,在于对“道”的体验、体悟,“道”是超验的,可传而不可受,必须静默思虑而见光明。人在有限的生命之内,最终的归处在于“道”,由后天生命上溯先天完整圆融混沌一体的无上大道。从人的认知角度看,“大智乃是道体,为绝对之知识,亦为真知”[15]279,真人通过生命体验修炼而近道,进而获得大智慧,此即“且有真人后有真知”之谓也。“大宗师”之真实指向是,只有体悟证道的真人,弥纶万物,超越死生,与道为一,方能获得穷尽万物之理的大智慧,以道为根本并师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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