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交流视野下的彩陶对比研究——以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与彩陶女神像为例

王 淑 芳 祁 欣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在《三十年来大地湾遗址及相关问题研究综述》一文中提到，如果将玉器和陶器纳入中西文化交流的视野中，或许会有不少新发现。［1］史前先民把宗教观、鬼神观、生死观与生活观等都以强调、夸张、象征的表现手法作用在陶器上，使其具有重要的功能价值。这些同时期不同地域的陶器，既有着相似之处又有各自独特鲜明的特点，传达着先民寄予的不同信仰与情感，流传至今。

一、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与彩陶女神像的时代背景

西亚的铜石并用时代一般分为早（公元前第六千年）、中（公元前第五千年）、晚（公元前四千年）三期，大致分布在黎凡特、安纳托利亚、米索不达米亚、扎格罗斯山地、伊朗高原。［2］安纳托利亚（Anatolia），位于土耳其的亚洲部分，又名小亚细亚或西美尼亚。于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内藏的几座小型女性独立雕塑年代约在铜石并用时代早期。

铜石并用时代这一概念在中国目前尚无确切定论，但有学者认为“从实际出发，则中国在青铜时代之前存在着一个铜石并用时代是没有疑问的。”［3］铜石并用时代，这里的铜一般指“红铜”，故又称为“红铜时代”、“亚新石器时代”等。但目前学术界将“红铜、黄铜、青铜与石器并用”作为中国铜石并用时代的特征。陕西临潼姜寨出土的一个铜锌合金的黄铜片是我国至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铜器，其年代在仰韶文化早期。从目前的铜制品考古发掘分析，有学者认为中国的铜石并用时代最迟应始于仰韶文化早期，逐渐过渡至青铜时代。［4］甘肃省博物馆藏出土于天水市秦安县东营乡邵店村大地湾遗址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年代约在大地湾遗存二期即仰韶文化早期。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与彩陶女神像，几乎处于同时代，大约在距今六千年左右。

二、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与彩陶女神像基本特征对比

（一）表现形式：人物式陶瓶与小型女性独立雕塑

人头型器口彩陶瓶仰韶文化早期秦安大地湾出土高32.2cm（图A）

彩陶女神像铜石并用时代早期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高8.8cm（图B1）

陶制女神雕塑铜石并用时代早期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高1.5m（图B2）

图A：人头形器口彩陶瓶，高31.8cm，口径4.5cm，底径6.8cm。［5］材质为含少量白色细沙的细泥红陶，器体表面打磨光滑，器口为圆雕女性人头像，器身为敛口、束颈、鼓腹、平底的葫芦造型。有学者认为葫芦形器体或可做母腹的象征，葫芦多子，易繁殖栽培。远古之时，先民生存环境恶劣，生产力水平低下，葫芦的这一特征，就与人们祈求女性多子，以保绵延后嗣的心情相吻合。黏土=女性血肉之躯，陶器=女性腹地子宫［6］144，它不仅是作为一件陶器而存在，还具有原始宗教功能，与女性崇拜有关。属于仰韶文化早期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正处于母系氏族时期。

纯粹的人物型雕塑——彩陶女神像。图B1：是一个站立的女性雕塑，高8.8cm，宽5.6cm，双臂环于隆起的胸前，无面部及手足刻画，双腿分开站立。图B2：是一个以更加固定的坐姿表现的女性雕塑，高约1.5m，双手放于两个形似“豹头”的扶手上端坐凝视。［7］两座小型女性雕像由粘土制成，刻画形象相对接近，体态肥胖，重点强调丰满的乳房，高隆的腹部，圆硕的臀部以及宽厚的四肢，似呈孕妇状。在史前人类存活率非常低的情况下，人类的繁殖与生产是族群最重要的事情。这些女像并非具体的女性，其孕妇的特征、与动物相联系的造型，应该是表达一种对生育繁衍与狩猎丰产的崇拜信仰。

（二）表现手法：具体写实与抽象概括

1.具体写实——生动的女性头部刻画与夸大的裸体孕妇体态。

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器口的女性圆雕头像造型精美生动，发式以头的左右、后部为披发，额前齐眉短发修饰。双目雕空，目光深邃凝视，鼻梁挺拔，蒜头形鼻翼小巧玲珑，嘴巴微启似浅语。双耳各有小孔（一耳有缺），或为挂饰物的耳孔。脸颊微隆，面部圆润饱满。五官镂空有阴影，极赋立体感。生动写实的手法让其栩栩如生，在严谨之余又不失灵动活气，也充分体现了中国史前先民们对含蓄美的认知表达。［8］

彩陶女神像，对胸部、腹部、臀部这些能够体现孕妇体态的部位进行具体而生动的写实刻画。丰胸、鼓腹、肥臀这些部位被选择性的强调，甚至是带有一些艺术形式的夸张变形，没有体现女性特有的纤细感与形态美，这正是史前人类对于生殖崇拜和绵延后嗣的期许以较为直白的形式表现出来。［9］30

2.抽象概括——以陶器为身体与忽略的五官

以葫芦形陶器概括女性身体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是集多子、孕育、供给、庇护等特征于一处的母腹形态，诺伊曼认为“女人=身体=容器=世界”，［10］25-42也有学者认为史前先民将农作物的种子放入葫芦形陶器中以期望人类的生殖能力，可以为种子带去蓬勃的生机，得到粮食的丰收。这样产生的陶器本身就不再只是存储的器物而是对长久不息的生命的向往。在诺伊曼的《大母神：原型分析》一书中提出，容器是女性的主要象征表现，鼓腹的器体，正是怀孕妇女的变形，还有许多以孕育者的特征变形产生的物品，在人类历史中留下了足迹。这一类带有人头形的彩陶瓶，不仅是对新生生命孕育的祈福，对已故之人亡灵庇佑的祈祷，也是祖先灵魂的归宿，带有浓厚的原始宗教祭祀色彩。

被忽略五官及四肢的小型女性独立雕塑，以这样的“牺牲”来强调雕塑特殊的存在目的。站立的彩陶女神像面部没有任何刻画，头发只以概括的形状示意，没有手部与足部的造型。坐在豹头扶手椅子上的女性雕塑，头部及椅子的左扶手动物头部为想象性复原，没有面部神情刻画，无发式，手足以圆形粘土代替。［11］这些小型人物型雕塑忽略或抽象概括其他部位，似乎是担心面部和肢体的细节刻画表达出的神态、情绪、动作等，会干扰甚至是损害其丰满甚至下垂的乳房及圆硕的腹部这些母体孕育状的典型特征，从而影响到其作为生殖崇拜的物化手段进行原始宗教活动的效果。这是一种源于史前先民们的某种共性认识而生成的刻意的、有选择性的、模式化的表现手法。［12］

（三）艺术创作：二方连续纹样与红衣、豹头

人头形器口彩陶瓶，瓶腹施有淡红色的陶衣，在陶衣上又以黑彩画有乘纵列三排的一致纹样。纹样由两个部分组成，其一是以左右各两个上下相连的弧线三角纹环住两条首尾相接的斜线，其二是两端尖中间鼓的杏圆形图框中画有椭圆形纹样（有实心有空心）。考古学家认为，纹样一则可能是某种植物茎叶的抽象性转化，仿佛是点缀在少女衣裙上的花纹；二则可能是正面飞翔鸟纹演变与简化的结果。［13］这两组纹样连在一起，以一个单独的整体纹样向左右两边重复展开，没有所谓的起点与终点，形成一个二方连续的图案，这便体现出了“游目法”的审美方式，景随步移。

这类纹样可能与图腾文化有关，鸟纹与其他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上所绘制的类似山猫、虎豹的兽皮纹都可能是某个部落族群图腾的记录。又或许是纹面或纹身的记录，作为同一部落统一的标识，也是对猛兽的震慑，这些纹样也可能通过在器物上的绘制而被流传下来。这种将小的体面归纳概括在大的体面上的简练的艺术手法，不断地得到继承发展，成为我国雕塑艺术传统的优秀特点。

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藏的这座站立女性小型雕塑，由黏土捏制后整体烧制而成，底色呈粉黄色，与大部分这一类有生育意义的“史前维纳斯”女像赤身裸体不同的是，这位“女神”身上似乎是穿着一件用赭石染料绘成的服饰，虽没有其他装饰性纹样，但却别出心裁的在脖颈处画有倒三角的“鸡心领”领口。博物馆中的另一座坐立女性雕塑，最聚睛之处，是她的座椅扶手上两只形似豹头的动物造型。在那个以狩猎驯养为主的时代，生存要与自然进行抗衡，先民希冀这些女性雕塑能够获得超自然的力量成为保护者。

三、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与彩陶女神像文化因素分析

祖先崇拜——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卜工先生讲：“古代的人（指中国史前社会的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毫无意识的将固定的特殊图案施于固定的器物上，不断的加工制作。”［14］52“宗教”一词，一说源于拉丁语，意为敬神。祭祀是史前人类的一项重要的信仰活动。源于天地和谐共生的信仰理念。据现代人类学、考古学的研究成果表明，人类最原始的两种信仰：一是天地信仰，二是祖先信仰。据现有的考古资料分析，仰韶文化时期的许多建筑遗址都可能是进行原始宗教仪式的场所，祭祀活动是先民生活的一部分，而这种以精细塑造的女性人头与瓶身相结合的器物对于这一时期的人而言必定有着特殊的用途与意义，陶器的表现形式与作用密切相关。有学者认为它的出现应该与祖先崇拜有关，人头像是祖先的形象，是氏族祖先崇拜活动的神主，史前先民认为祖先是灵魂不死的，并且控制人的现世与来世。这种以祖先亡灵为崇拜对象的原始宗教形式，其核心是表达对祖先的崇敬与信仰，祈求祖先的庇护。考古专家认为彩陶瓶人头顶部的小孔就是供祖先灵魂进出所用。诺伊曼也认为女性容器特征不仅是对未生、已死者的庇护，也用于对已死者灵魂的召回。这一类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很可能是祖先崇拜活动催生的产物，是人们情感寄托的宿主。

生殖崇拜——彩陶女神像。观念中的形象就是实体本身，形象通过模仿实体，可以无限作用于实体，即相似的状态特征可以影响或作用于相似的行为状态。［15］12英国考古学家詹姆斯·梅拉特认为坐在椅子上的女性雕塑可能表现的是她在生产时的情景，是强大的生命力的象征。［16］史前先民相信神秘的神灵力量决定着生产是否顺利，这也许是这座小型雕像作为祭祀神灵的存在原因。在史前那个特殊的时代，这些小型雕塑并不是用来欣赏和把玩的，先民崇敬神灵，举行各种原始祭祀活动以期望获得庇佑。弗雷泽在《金枝》中提出“相似率”的模仿——同类相生，或结果类似于原因。［17］16在物体上对女性身体生育特征的夸大性模仿，是人格化的神灵作用，是史前先民祈求旺盛的生殖能力和食物富足的原始祭祀活动的产物。

结语

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与两座小型女性独立雕塑，是史前女性雕塑中人物式陶瓶和纯粹的独立人物雕塑的典型代表。在功能上，两者的仿生造型反映出其不可能作为简单的装饰品存在，而很可能就是那些史前与鬼神有关的祭祀或巫术这类原始宗教活动，如祖先崇拜、女神崇拜、地母神崇拜、始祖神崇拜、生殖崇拜等等的产物，是史前先民思想与情感的寄托。但也不能否定其可能存在着其他的功能和作用。虽然在现代艺术品中这些特殊的功能、意义已经消失，却不能因此就否认它们起源的初衷。而两者不同的是，人头形器口彩陶瓶的女像器首，是经济和生育地位带来的女性崇拜神主，也是祖先灵魂的栖息之所，器身的葫芦造型是生殖崇拜与灵魂重生的母体崇拜的载体，这样的器首与器身的组合是死亡的祭器，又是获得生命回归的容器，是祖先崇拜的产物。［18］43-45而两座小型女性独立雕塑是通过模仿真实的孕妇形象或生育状态塑造成雕像，以企盼人格化的神灵所拥有的超自然的力量能够无限作用于真实的人类，带来后嗣繁衍不断与狩猎丰产，是生殖崇拜的产物。在表现手法上“含蓄”与“直白”的碰撞是当时物质生产水平和先民审美意识的体现，虽然两者对比之下都有各自不同的鲜明特点，但是其突出女性特征或孕妇特征的相似点还是显而易见的。

史前先民的一切活动，无论是物质生产还是艺术创作都是以自我生存需要而展开的，不存在独立的艺术欣赏行为。祭祀活动是史前人类解决问题的重要手段，而女性肩负着繁衍哺育后代的重任，生命的存在与延续是人类社会的根本保障与发展前提。本文中的三个史前女性雕塑体现着同时期的人类对于生命的理解以及陶塑制作的水平，让我们对于当时先民的生活及原始宗教信仰有了更直观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