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气度与性情
2021-01-17杨厚均
摘 要:近年来刘创的诗歌创作表现出越来越自觉的符号意识。这样的符号自觉表现在对已有符号的重新思考与厘定,是对符号的再符号化。尊重传统,着眼现代,是诗人“符号自觉”的基本逻辑,也使诗人具备了一种融通传统与现代的宏大气度。更为内在的是,这样一种符号自觉与诗人身上楚人性情的自觉相伴而生,这正是刘创新的诗歌符号的魅力所在。
关键词:刘创 诗歌创作 符号 气度 性情
近年来刘创的诗歌创作已日臻成熟了。在我看来,这种成熟表现在其越来越强烈的符号意识。深厚、开阔而又细腻生动,这些充满张力的美学品格如此水乳交融,令刘创的诗歌符号具有极强的辨识度,令人惊叹。他近期创作的一组优秀的组诗干脆就叫做《中国符号》,他在他的最新诗集《从楚国出发》中更是明明白白地说,常常在他眼前湖面上出没的那些影子式的人物,就是一个个符号,是带着他们祖先的遗传特质和自身气质的文化符号,①诗人是在告诉我们,他笔下的所有意象,都是他所自觉到的各种符号。
从艺术理论的角度来说,任何艺术都是关于符号的艺术,正如符号学美学家卡西尔所说:“艺术可以被定义为一种符号语言”。②真正的生活寫实是不存在的。在文学艺术门类中,相对于小说、散文、戏剧等,诗歌因为其高度凝练的特质其符号性尤为突出。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按符号学大师皮尔斯“只有被理解为符号才是符号”的说法,③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当作者主体没有意识到其创作行为是一种符号创作的时候,他的创作就只能是现实生活的描摹而缺乏符号学所指的“意义”,如果说在创作出来的作品中存在着超越现实生活描摹的“意义”,也就是说呈现出某种符号性的话,那也只能是读者或批评家阐释的结果,是他人的符号。只有当创作者有了“符号自觉”之后,“意义”的呈现或者抵达才成为真正的可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创作者才具备了新的更为宏大的气度。
刘创年轻时候出版过一部在诗歌界颇有些影响的诗集《梦见野马》,这种影响在相当一部分读者那里主要是因为不懂,因为其“怪异”,它更像是个人情绪的梦呓一般的流露。也许我们也能读出一些“意义”,但这确乎是那时的诗人所不愿或者没有在乎的,至少,没有我们这里所说到的“符号的自觉”,不然就不会有今天的《中国符号》这样看起来有些“张扬”的题目。这也似乎是那个时代的诗人们的通例或者通病。说通例,可以理解为追求艺术的个人性的矫枉过正的艺术态度,说通病,则是对艺术的“意义”的误解和逃逸,是一种心胸狭促的创作风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近期诗歌创作中有了“符号自觉”的刘创便站到了一块全新的艺术的开阔地带,他开始看到更广阔的风景,开始呼吸到来自东南西北各自不同的新鲜空气,开始吸纳从无数个事物传递过来的种种能量,他由此获得了更大的气度,他有了潜入“意义”深层的力量与担当。
有了“符号自觉”的刘创一出手就是“高大上”的《中国符号》,这些诗歌以中国文化精神为纬,以历史传统为经,以服饰、艺术、景致及各种“有意味”的人事为点,展开诗人对中国“宏大”意义阐释、思考与抵达。这里的“符号”具有双重意义,一重是已经约定俗成的符号,另一重则是对这约定俗成的符号“意义”的重新思考与厘定。因此,刘创的“符号自觉”其实是对符号的再符号化。
石狮是最为常见的中国文化符号之一,代表的是威严、高贵、安全等。《一尊石狮》就由民国初期从圆明园的废墟搬移到北京大学校门外两侧的一对石狮引发了对于历史文化的深刻反省:
石头雕刻的历史
和一些文字和一些功绩
已在秋风秋雨中斑驳
面对满地脆弱的骨头
你头颅和牙齿依然坚硬
至今也无法解释
作为石头,你为什么
跌进我们记忆的深水里
便破成许多碎片
那个时候
你是山的一部分
是多少人期待的钢铁
而今,你坐着禅
一遍又一遍数自己的脚趾
那是在风雨侵蚀中
日见消瘦的脚趾
……
几个世纪阴雨绵绵
青苔只是石头生命的假象
有那么一天
那些累倒的石匠陆续爬起
跪着,敲打出一只狮子
一只从俊美山林而来的狮子
把守护的园林弄丢了
成了一块失去自己的
沉默的石头
苦难的石头
丑陋的石头
离开山林的石狮依然坚硬却已丢失了自己的生命,是中华苦难历史的符号,这正是对既有石狮符号的刷新。不止于此,诗人在此基础上对石狮进行了进一步的符号化,这一对纹丝不动地石狮竟成为了民族冰冷的警句:
石头是岁月啃不动的骨头
历史中惟有你沉默不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方岩石
蹲成一个民族冰冷的警句
在中国服饰历史中,长袍起于何时,尚不得而知,但至少到了清末民初,已成为知识阶层的符号,随着西式服装和西方文化的引进,长袍这一文化符号在某种程度上被定义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迂腐、保守与猥琐。《穿长袍的蔡元培和鲁迅》从蔡元培、鲁迅和西方文学大师萧伯纳在上海宋庆龄住宅花园的一张照片入手,对这样的一层符号意义进行了重新的阐释甚至是颠覆:
一辈子穿长袍的蔡元培和鲁迅
用他们一身厚厚的中国皱褶
和开怀的笑容
让我们感受到八十多年前
上海寒意中的温暖
大名鼎鼎的萧伯纳很活跃
他的大胡子风趣幽默
萧伯纳知道
在文化中行进
这两个穿长袍的绍兴人
是中国两根有名的骨头
……
那个时候
高大英武的萧伯纳
硬朗的小个子鲁迅
富态淳厚的蔡元培
以自由的形式站在一起
中式长袍在这里被赋予了中国知识分子平等自由的现代品格。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借由这种品格的发现,流露出的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自信以及油然而生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喜悦。这是对近百年来西方文化中心主义视域下中国知识分子尴尬心理的一次超越,显示了诗人真正超越时空的精神气度:
我喜欢鲁迅的样子
我更喜欢蔡元培的样子
喜欢两位穿棉布长袍的祖辈
质朴地站在萧伯纳身边神态悠然的样子
我微笑地望着他们
心中弥漫着久违的欢欣
和穿越时空的喜悦
在高扬传统文化的现实语境中,刘创的《中国符号》及其他一些符号化创作不可能不与此相关,但我们千万不能将二者进行简单的一一对应的比附。对既有文化符号进行再度发现,尊重传统,着眼现代,才是“符号自觉”后刘创的气度所在。正如诗人自己在他的新诗集《从楚国出发》的自序里所说:“在民族文化无处不在的庞大无边的结构里,那些具有精神和观念属性的符号,无时无刻不在撞击我们的感官与思想。与之相应的是,我们要准确地表现这些符号,需要有高尚而忧患的灵魂,源源不断地灌注在那些符号里。”④“高尚而忧患”正是传统与现代交织的结果,它们是新的符号创作的源泉。如果说在鲁迅和蔡元培的中式长袍中我们看到的一种高尚的话,在冰凉的石狮身上我们看到的则是忧患。
我们特别注意到,还是在这篇自序里,诗人多次提到他生活的具体环境特别是日夜相守的南湖:
我坐在面湖的书房里,书房里有一个阁楼,随意摆放着我的书籍,我的衣物,一把靠椅,一张实木桌子,几个从老家淘过来的明清瓷罐,一叠家谱,还有一把古剑。我就在这样的书房里,发呆或写诗,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切,我独自存在着,并常常让自己变得虚无。站在窗子前看湖,我让自己的沉思映照寂静而旷远的湖水,让自己的内心也充满湖水的波纹。
……
这个诗集的结构及所要表达的,以及表达的方式,我整整酝酿了20年,直到我居住在南湖之畔,啜饮着南湖的水,呼吸着南湖的空气,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就浸泡在南湖的寂寞里,而自己的思想和人格从湖底里生长出来,湖水从心里冒出来,在现实中流淌,尔后回流到内心里去。这种状态之下,我才比较清醒地看清了行程,我的情感抒发和记录才开始上路。
这之前,他还说:“符号只是一个空壳,硬壳里蜗居的是活体和活体的灵魂……”
這正印证了我对刘创诗歌符号的第一感受:这些符号具有无比的生动性和特殊性,这些符号总是湿漉漉的,与南方与水有着天然的联系,也就是说,这些符号与其是“意义”还不如说就是诗人本身。这也印证了符号学学者关于符号本身的论断:符号就是对于意义的感知。这里的感知既是一种主体的自觉,同时也是一种符号的存在方式:符号以生动的方式存活而被人所感知。
宏大的“意义”存活在具体而微的生动的细节之中,符号不只是意义的符号,更是艺术的符号,性情的符号。南方,南方的湖水,南方湖水的灵动孕育了才华横溢的诗人,诗人把南方和南方湖水的灵动,把自己的性情融入到符号的世界。这些诗只能是南方的诗,只能是他自己的诗。由此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在北方,在九月,在秋夜的长安街,诗人会变成一条漂泊的鱼:
那是在九月的夜晚
静静的街道
已看不到女交警生动的手势
车辆喘息的路口
漫长的红灯像夕阳
无力而坚定
我已经找不到返回的路
我的影子在街头走失
十里长街上
我成为一只漂泊的鱼
——《秋夜,潮湿的长安街》
同样是在这首写长安街的诗里,他这样写北方城市雨后的流水:
桂花的芬芳
像河滩上款款涉水的天鹅
令夜晚幸福而优美
一种均匀的节拍
以抒情的方式
吟哦着午夜盛开的花朵
流动的水
用简单的动作
把我淹没
我听见
河流在城市的底部阵阵喧响
在这里,我感受到的似乎是南方的春天的气息。我以为这正是这位来自南方水边的诗人在遥远的北方都市对故乡和自我的生动感知。
在这里,我必须郑重地提到诗人的新作《从楚国出发》,这是一部选取具有典型性的中国符号进行多角度的情感表达的拼图式史诗,然而这又是一部带有浓郁南方楚文化气息的史诗:在这部关于南方楚地文化符号的演绎的诗集里,诗人把南方的气息,个人的性情和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凤的经历与楚文化的演变构成史诗宏大符号的所指,微妙生动的细节,飘逸灵动的意象,缠绵委婉的语言气息,则作为符号的能指演绎着诗人的性情,如此深入地打动我们,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愉悦。通过对典型的宏大符号的个性化演绎,诗人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系列全新的文化审美符号。看看这些关于楚地女子的描摹吧:
春天来临
楚国人开始筑坝
他们引水灌溉良田
楚国的湖泊蛙声辽阔
每个人的心思是透明的
一条鱼到达岸边
鼓动潺潺的水声
看着姑娘们白皙的胸脯,圆润的臀
楚国的禾株就开始受孕
几个细腰如稻的女孩
与稻株站在一起
凤鸟清清楚楚地看见
开花的有稻穗
还有那些女孩
这样芬芳的楚国稻田,多好
——《凤皇于飞》
再看另一位女子:
东家采桑的女子,躲在曲子里
像一个水灵音符
一个劲地张望
露水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襟
——《凤绝云霓》
如果没有南方湖水的浸润,没有水鸟一样对周遭环境的敏感和对自己羽毛的爱惜是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的。在这里,我们似乎又看到了《梦见野马》时期那个才气十足的刘创,诗人在扩大自己的气度的同时,并没有丢弃自己的初心,相反,这样一种初始的性情在符号的演绎中获得了更为充分更为生动的表达,这又是《梦见野马》时期的诗人即使是在性情及性情的表达方面所不及的。
符号的自觉,让诗人获得新的高度与广度,站在现代精神的维度解读传统的中国文化符号,诗人笔下的中国符号,便成为一种新的符号创造,与其说是对中国符号的解读,不如说是对中国符号的重新定义,是符号的符号。而当这种符号的创造又始终与生长于南方水域的诗人水一样的原初生命性情相伴而行时,刘创的符号便既是思辨的,是抽象的,又是感性的,是具体而生动的,如高空中一只鸟的飞翔,如辽阔的洞庭湿地一枝苇子的拔节,如夜幕里一粒遥远的犬吠。
注释:
①④刘创.从楚国出发.自序[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②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③皮尔斯.论符号[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
(作者单位:湖南理工学院)
作者简介:杨厚均,博士,湖南理工学院中文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