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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雪泥忆吾师
--------兼谈“章开沅精神”*

2021-01-17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华师恩师

马 敏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 湖北 武汉 430070)

低回的哀乐,无数的白花和菊花,长长的致哀人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他所喜爱的学生……他——一位谦称为“桂子山之子”的老人,我最敬爱的师长章开沅先生最终还是走了。

2021年5月23日,我陪同从贵州远道而来的冯祖贻老师夫妇去看望他。见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已卧床不起的开沅恩师非常高兴。临别前,他还特地竖起双指,向我们比划了一个代表胜利的手势。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往事如烟,我与恩师四十多年的交往和师生情谊一一浮现在眼前。我们之间的往事实在太多太多,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能说,每逢人生的大关节处,开沅恩师都是我的主心骨、引路人。人们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于我来说,开沅恩师就是慈父般的存在。至少,在我心底,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

大学时代,我下决心要以治中国近代史为终身志业。这个决心实则始于开沅恩师的一堂课。当时,开沅恩师正忙于皇皇巨著三卷本《辛亥革命史》的撰写,没有系统地给七七级学生开课,只是结合他刚刚接触到的苏州商会档案,给我们讲解商会研究、社会群体研究与辛亥革命研究的关系[1]第9版。就是那堂课,开沅恩师的堂堂相貌、洪亮嗓音、睿智思辨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不一般的老师,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师从开沅老师治中国近代史。

1981年,我很幸运地考上了开沅恩师的硕士研究生。他命我和朱英随同刘望龄老师前往苏州市档案馆,参与整理苏州商会档案。沉潜于浩若烟海的商会档案,使我在学术研究的起步阶段就接受了从第一手资料出发治史的严格训练,牢固树立了以实证史学为基础的史学思维[2]87-89。此后,我在博士生阶段研究中国资产阶级的宏观结构,继而研究教会大学、博览会史,无一不是在他的点拨下最终做出的抉择。

治学与做人密不可分。开沅恩师对我的影响,绝不仅限于学术,而是整体性的人生。当初,在我和朱英考上他的硕士生时,他亲手给我们书写了楚图南先生给戴震纪念馆的题词:“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3]43-48而且还手抄了明代钱福的《明日歌》赠送我们,叮嘱我们一定抓紧时间,刻苦学习,千万别蹉跎了大好青春年华。

1990年8月至1992年初,我和开沅恩师同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耶鲁大学访学。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我有了更多与恩师接触、向恩师讨教的机会。记得在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当他在查阅他金陵大学时代的老师贝德士的档案时,突然发现档案中有一大批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资料。顿时,他兴奋无比,马上叫我过去观看,说这是一个大发现,为南京大屠杀觅得了铁证。随后,这成为恩师研究南京大屠杀历史的起点。在当年那种特殊氛围下,结束在耶鲁的访学后,我准备按时回国。开沅恩师知道我的想法后非常赞同。他鼓励我说:“学文科的人,根子就应扎在自己的文化土壤中。只有这样,学术研究才能真正开花结果。”从我个人后来的发展来看,他说得太对了。

1999年,学校准备让我出任副校长。出于对学术生涯的执着,我内心非常纠结,前去征求开沅恩师的意见。他鼓励我说:“学术的小我应融入学校事业的大我。个人少做一点学问,少写几本书,没多大关系。把学校建设好,给大家创造更好的教书育人环境,多出一些人才,是完全值得的。”正是他这番浅白而又深刻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舞。从此我走上学校管理岗位,将自己的身心奉献给华师,从副校长到校长、书记,一干就是整整18年。现在回过头来看,听他老人家的话又对了,学校的发展反过来又促进了我们研究所乃至我个人的发展。所谓“水涨船高”,有大家才有小家,有集体才有个人,这是恩师一贯的信念与为人之道。

多年来,我也不乏离开华师,到其他综合实力更强的学校任教的机会,但我的内心始终不为所动。我扎根华师的最大精神支柱就是开沅恩师。我始终认为:是开沅恩师培养了我,他在哪儿,我就应该在哪儿。他能扎根桂子山一辈子,我又何尝不能呢?对学科发展而言,“人”才是最重要的,志同道合的团队才是最根本的。我们研究所的发展乃至整个学校的发展,都离不开章开沅先生这样的大师级人物。恩师不仅是我们历史学科发展的旗帜,也是桂子山的精神象征。正如一些同学所说,章开沅先生是桂子山上一颗最亮的星、一棵最大的树。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95岁的老人,章开沅先生为何能得到这么多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校内与校外的人,从老师到学生,从教育界到社会各界普遍的热爱与尊崇?其实,答案就在他那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的人格与精神的魅力。这种魅力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开沅恩师能够影响到这么多人,能够受到大家发自内心的热爱与尊崇,关键就在于他正是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讲过的那种“大先生”。他身上体现的精神也正是这个时代的“大先生”精神。“大先生”不仅是传授书本知识的教书匠,更是塑造学生品格、品行和品位的大师、巨匠。

在我看来,体现着“大先生”精神的“章开沅精神”,其构成包括风骨、睿智、活力、爱心、低调诸种要素和品质,是诸多优秀品质的总和。

风骨先生去世后,在众多挽联中,我个人最看重的是两副其弟子所作的挽联:一副为“眼前高山,棱棱风骨人仰止;身后江水,一轮明月是我师”;另一副是“山高水长,一世风骨真君子;春风大雅,百年文章好先生”。这两副挽联都提到了“风骨”,这是弟子们对恩师的为人与精神的最直观感受。恩师平生最喜欢的名言便是“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他不仅抄给我们牢记,自己也始终身体力行。在我看来,这句名言有两层含义:一是要求我们在做人上,要有独立的人格,始终襟怀坦荡,一身正气,不媚时趋俗,不急功争利,一心只求学术的“真经”;二是要求我们在治学上,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独立的追求,要展现独特的个性,即既能“铁肩担道义”,又能“妙手著文章”。

睿智王元化先生有一句名言:要重建“有思想的学问和有学问的思想”。开沅恩师能超出常人的,恰在于他不仅是一位历史学家,更是一位思想家,或者说,一位历史思想家。读他的论著和文章,常常让人感觉有一种思想的穿透力,更有一种哲人的睿智。其见解往往高屋建瓴、一针见血,直抵历史的深处和本质,令人耳目一新,茅塞顿开。开沅恩师的治史风格,是实证与理论相结合,既有微观的史实考证,也有宏观的理论思考,尤以后者见长。我曾不止一次听他提到:凡治史之人,一定要读点哲学,要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通识”以及“自己的思想”,否则极易流于支离破碎的饾饤之学。

活力开沅恩师走过了漫长的95年人生。晚年的他在生理上已进入老年期,但我们却从来感觉不到他的“老”。他喜欢戏称自己为“20后”,他的一本小品文选集即命名为《20后寄语90后》。事实上,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不论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不论是作为学者还是校长,开沅恩师的一生都充满着四射的活力,都锲而不舍地与时俱进、力主创新。在学术上,他从不保守,从不守成,不断开拓新领域,不断实现自我超越。从辛亥革命史研究到张謇研究,再到现代化史研究和教会大学史研究,每一次研究领域的转换,无不表现出其特有的学术眼光和惊人洞察力,开辟出一片又一片广阔的学术天地。在治校中,他不断推动学校改革创新,在开放中谋发展。他不仅是一个学问家,也是一个优秀的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为了学术和学校的发展,他一直不知疲倦地奔波,从国内到国外,广交天下朋友,直到走不动为止。正如他所说:“只要没有倒下,小睡片刻,恢复体力再上场。”据华师摄影组统计,仅2001至2011年10年间,年届耄耋的开沅恩师参加的各类社会活动竟高达100多次!

爱心开沅恩师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教育的本质就是爱,好老师要做到以“爱满天下为己任”。他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热爱,首先在于他自己就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一个至纯至性的人。学生们都爱称他为“阳光老人”。他走到哪里,就把阳光和爱带到哪里,让人有沐浴春风之感。他爱教工,刘武老师走了,他特地撰文《明辨荣辱,热爱华师——为刘武老师壮行》;为怀念园林工人姚水印老师傅,他专门撰文《林木深处觅绿魂》,深情地回忆他与这位华师普通员工的交往。他爱学生,学生始终是他最为关心的对象。他曾说:“我喜欢教师这个职业,我喜欢学生,学生也喜欢我,这就是最大的幸福。”[4]34-36教育是开沅恩师生命的寄托,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他最重要的人生追求。开沅恩师的爱,是一种发自内心,出自本能的大爱与博爱。他爱自然界的一草一木,爱人世间一切真善美的事物,爱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类。他的爱是一种超脱俗谛的大关怀、大觉醒、大智慧。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真正了解他内心深处不断涌动的大爱之情。

低调开沅恩师是一位儒雅之士。他为人谦虚低调,从来不事张扬,最讨厌浮华和虚饰。过去,在华师美丽的校园里,常可见到一位肩挎着包、衣着朴素、步履稳健的老人。一旦遇到熟人,他便和颜悦色地点头寒暄几句。这位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章开沅先生、受人尊敬的老校长。开沅恩师的低调,既源于他的本性,又来自于他长期修为的涵养,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人性之美。他向来把功名利禄看得很淡。他一生得奖无数,但他最重视的奖项,是武汉市民评出的首届“武汉市模范市民”(俗称“武汉好人”)。他最喜欢告诉别人的身份,是他老家湖州荻港授予他的“荣誉村民”。他育人无数,但从来不敢自称人梯。他总认为自己还缺乏高度,只愿为青年做一块铺路石,把他们前进道路上的坎坷铺平一些[5]47-53。他最欣赏的名句是:“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他经常引用的诗句之一是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力倡做人一定要永葆一颗赤子之心,做到“时时拂拭心灵上的世俗浮尘,以赤子之心律己,以赤子之心待人。”他认为,真正的学者与真正的科学家、艺术家一样,都具有超越世俗的纯真与虔诚,而纯真与虔诚的深度,就是一个学者所能达到的境界的高度[6]38-41。他带头辞去资深教授后说:“荣誉可以终身,待遇可以退休。”奉献与低调是“章开沅词典”中的最常见词,是“章开沅精神”最根本的底色。

开沅恩师平生最喜欢两首诗,一首是苏东坡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首诗既是他一生奔波,寻求真知的写照,也使他悟出人生如白驹过隙的道理,“生活的踪迹也无非如同飞鸿在雪泥上偶然留下的若干爪印而已”,时光紧迫,关键要做好当下。因之,他将他的一本老照片集命名为《鸿爪印雪》。另一首诗则是清代张维屏的《黄鹤楼》:“沧桑易使乾坤老,风月难消千古愁。唯有多情是春草,年年新绿满芳洲。”开沅恩师生前经常抄录这首诗送人。我想,他之所以喜爱这首诗,一是因为该诗具有优美的意境、深邃的历史感;再就是因为这首诗或许经常勾起他对江南故乡无比的怀念吧:

湖州荻港老家那随风摇曳的芦苇,儿时芜湖青弋江畔那一望无际的田野,每逢春季,金黄的油菜花和绿色的垂柳相映成趣……

行笔至此,我突然领悟开沅恩师生前为何如此喜欢听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恋故乡》。他这一生,如飞鸿般游走于祖国和世界各地,到处留下或长或短的印迹,但他念之系之的仍是他最熟悉、最亲密的故乡和家人。因为那里,隐藏着解读他平生行事的基因和密码。

先师已驾鹤西去,但他对故乡的记忆依旧,我们浓浓的怀念依旧。

呜呼!天人永隔,愿吾师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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