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中的命运观探析
2021-01-17张红艳钟慧婕
张红艳,钟慧婕
(1.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2.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82)
《荷马史诗》是古希腊最重要的精神财富之一,是西方文明源头不可缺少的一环。《伊利亚特》是《荷马史诗》两部曲之一,讲述了特洛伊战争中,阿伽门农率领的希腊联军围攻特洛伊城邦的系列情景,其中阿基琉斯与统帅阿伽门农的争吵、阿基琉斯的愤怒、阿基琉斯与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的决战等都是经典的篇章。下文依托《伊利亚特》文本,结合特洛伊战争的走向以及奥林匹斯诸神对众人命运的言论,分析《荷马史诗》中所包含的命运观思想。
一、“命定论”为《伊利亚特》命运观的主旋律
(一)“命运”含义分析
“宗教信仰命运,文艺表达命运,哲学思索命运”,[1](P248)命运是人文世界里的一个永恒主题,古今中外的无数贤人都对命运做过深邃的思考与探寻。在汉语语境里,固定的“天命”为“命”,可变的“运数”为“运”,两者并行不悖,既是“命运天定”,又是“命运无常”。而人生发展变化的趋向,则是由固定的天命与可变的运数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西方文化自古希腊一脉相承,古希腊人怀着虔诚的心观察自身所处的环境,他们看到的自然生机勃勃,自然而然地完成一次次循环往复。日有阴晴,月有圆缺,人们仿佛感觉到一种强大而无形的力量在掌控着人的生命和整个世界。故而古希腊哲人将这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称为“逻各斯”,而在他们之前,诗人们将之尊为“命运”。
在古希腊语中,“命运”一词有命运、份额、厄运等多重释义,常常被理解为是虚无缥缈的、无法捉摸的,却又真实存在着,如同一根线,按着既定的路线操纵着每个人的生活的东西。在《伊利亚特》中,英雄们有着自己的命运,且通过神谕等形式显现出来。如:阿基琉斯的命运借由其母塞提斯之口被说出了留下作战和返回家乡的两种不同结果,即所谓的早死而不朽或长寿而平凡。阿基琉斯选择留下作战,进而迎来了战死沙场的命运。
陈中梅先生认为,《伊利亚特》中命运有着优先地位,即所谓“命运的存在先于人的生存”。[2](P9)作为一种优先于人的“存在”,这里的命运被赋予了本体论上的意义,可以视作是一种类似“上帝”“理念”般的存在,它无形无状无法触摸,却真真正正地是一种实在,掌控着每个生命的沉浮,生生不息。
(二)命运的必然性:“谁也无法挣脱”
在古希腊作品里,命运常以“神谕”的形式出现,并伴随命运的主人一生。其必然性表现为,即使主人提前知晓自己的命运,并想尽办法躲避,最后还是会“阴差阳错”地回归到命运中去。在《伊利亚特》中,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总是轻易地预言人的命运,并毫无遮掩地告诉主人公,丝毫不担心泄露命运会改变结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命运是一种被严格规定了的序列,它是一种先于个人的、具有必然性的存在,命运的必然性决定了其具有强大无比的力量、不可逆的结局和随之而来的绝对权威的地位。借助赫克托耳的话来说,对于命运,“谁也无法挣脱”。[3](P123)
在《伊利亚特》中,宙斯在赫克托耳大败希腊联军时,对身处战局中的众人的命运进行预言:阿基琉斯将派好友帕特罗克罗斯参战,赫克托耳在伊利昂城下将战败帕特克罗斯并将他杀死,阿基琉斯被震怒,再杀死赫克托耳。
随着《伊利亚特》中故事的展开,英雄们的结局一如宙斯所预言的那样逐一成真。阿基琉斯因与阿伽门农的争吵而愤怒至极,拒绝参战。失去了阿基琉斯的希腊联军实力大减,形势危急。阿基琉斯的好友、表兄弟帕特罗克罗斯穿上阿基琉斯的盔甲,代替阿基琉斯上了战场。面对对方英勇的将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帕特罗克罗斯不敌对手,血洒战场。听闻帕特罗克罗斯战死,阿基琉斯盛怒之下率领大军压到伊利昂城下,要血洗特洛伊城。阿基琉斯是最英勇、最有血性的英雄,为了替帕特罗克罗斯报仇,以个人名义、单枪匹马对赫克托耳发起挑战。赫克托耳亦是受人尊敬的英雄,尽管早已知晓自己将迎来死亡,但为了特洛伊城、为了荣誉,依然坚定地迎战愤怒的阿基琉斯,一步步走向已知的命运,《伊利亚特》的故事也走到了结局。
《伊利亚特》中的每个人物都有神的赋予的预言,最终结局也都按照预言所指,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终点。在这里,命运显示了“必然性”的强烈特征。人们可以试图了解命运,但命运绝不会因为人们的意志而发生任何变化。赫克托耳在与阿基琉斯决斗之前劝慰其夫人的话,即是对这种命运必然性的最好的写照:“可怜的安德罗玛刻,不要伤心悲愁……无人可以挣脱躲避命运……从出生就受到命运的钳制,谁也无法挣脱。”[3](P122-123)
(三)必死的命运赋予了《伊利亚特》众英雄悲剧性的高度和尊严
“有死是人不同于神的最重要的区别特征。”[2](P31)《伊利亚特》是英雄的赞歌,荷马笔下的英雄们面对着“死亡”这一终极结局,或是困苦挣扎,或是坦荡接受,他们的姿态亦都充满了悲剧性的崇高感。也正是这种崇高感,这种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对命运的愤然抗争,才使得《伊利亚特》流传千年,在今天仍然拥有着鲜活的生命力。
“死亡”作为人的族类特征,使人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有限的存在。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时空和宇宙之间的矛盾,往往使人产生一种寂寥与孤寂之感。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古代中国诗人苏轼眺望着奔腾不尽的长江,感慨万千,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4](P169)的感叹。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存在的本体论结构须待把先行到死亡中去之具体结构找出来了才弄得明白。”[5](P348)《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母亲塞提斯对阿基琉斯“承受的生命的短暂和无尽的痛苦”发出哀叹:“我可怜的孩儿呀……我把你生在厅堂,让你经受厄运!”[3](P15)这些都表现出人对人生之有限性与命运之必然性的思考。
人类作为生命主体生活在沉沦着的日常世界之中,被各种繁杂事务缠身,这种存在是一种非本真的存在,而死亡才达到了“本真”的存在状态。《伊利亚特》中的英雄们都面临着必死的命运,但他们不因这必然的死亡而沉沦度日、逃避在非本真的生存之中,反而意识到了生命之宝贵即在于其必然流逝,都在有限的生存之中尽自我所能,使生命展现出它最本真的模样。但纵使生命何其精彩,英雄们的一生多么的波澜壮阔,却如同普通人一样,等待他们的将是那无可奈何的死亡。因而,史诗中的英雄们都被笼罩上了命运的悲剧性色彩,这种悲剧性也赋予了英雄们崇高的尊严。
二、强烈、鲜活的生命意识:人对命运的抗争
(一)生命主体对命运的抗争也即是主体“立命”的过程
李泽厚先生认为:“命运,也就是(人类和个体)的‘立命’问题,应是哲学的核心”,[6](P4)“立命”是“从偶然性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必然’”。[6](P334)命运善变且无法捉摸,命运似乎总是在“冥冥之中”安排着一切,人生中的每一小步都会使我们的人生走向发生重大变化。人们总是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再回首往事时,才会感叹“一切都是命运”。那“每一小步”似乎都是命运中的偶然性在作怪,也正因这些偶然性,才使得人生充满戏剧性。命运就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辩证结合。而作为生命主体的人与命运抗争,就是在未知的偶然性的包围中开辟出自己的“必然”。即使命运是先天预定了的,但生命主体仍可以通过抓住这些偶然性来改变必然的天定命运。这一充分发挥生命主体能动性的过程,就是“立命”的过程,也是人的主体性显现的过程。《伊利亚特》中,人虽然无法掌控命运,但却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阿基琉斯、赫克托耳等对命运的抗争,就是生命主体“立命”的过程,他们通过神谕已知了命运,但不囿于命运,不畏惧命运,牢牢主宰自己的命运,成就了他们流芳千古的英雄故事。
(二)人生可以大有作为
“人生渺小,但正因渺小和需要努力而可以有所作为。”[2](P1)仰望神秘广袤的宇宙,脚踩旋转不止的大地,身处生生不息的自然,人似乎就是那最为渺小的存在,但正因人的渺小,人除了死亡之外再无所畏惧,抛弃了对死的恐惧,人生反而可以有所作为,甚至可以大有作为。《伊利亚特》中,“命运”似乎是最为强大的存在,其中的芸芸众生,都被荷马赋予了悲剧性的命运。然而,史诗中所讲的全部就只是这些悲剧的命运吗?实则不然。在《伊利亚特》中,命运的确是绕不开的主旋律,但最为精彩、最富于人性光辉之处却不在此,反而在于众英雄或是为了家国大义,或是为了个人的尊严与荣誉而对命运进行的不屈抗争。
被誉为“战神”的阿基琉斯早已知晓“留下作战”和“返回家乡”的选择所带来的不同结局,却仍为了那份“不朽”而甘愿踏上战场。英勇无双的赫克托耳知晓特洛伊城即将灭亡的命运,但面对阿伽门农、阿基琉斯和威风凛凛的希腊联军时,仍胸怀家国大义,率领特洛伊臣民团结作战,抵抗希腊联军长达九年之久。而当他面对本可以拒绝的阿基琉斯的请战时,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以及身为王子而具有的英雄气概,都使得他最终接受了阿基琉斯的请战。被荷马称为像神一样的帕特罗克罗斯在已被告知特洛伊城不会亡于他手的情况下,依然披上战盔,率领军队攻到了特洛伊的城墙下……英雄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挣脱命运(死亡)束缚的英雄们迸发出强烈、鲜活的生命意识,将其衬托的如同神灵一般神圣。
三、对后代命运观的哲学思考及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命运观的影响
“命运”是战争杀戮故事里游走的暗线,神谕实现的必然性与对既定命运不屈的抗争交织在《伊利亚特》的人物身上,融合为浩大史诗中极具矛盾性、复杂性的光辉英雄形象。《伊利亚特》这一宏大的悲剧叙事不仅从文本上呈现了悲壮的审美选择,更是在意旨中体现了古希腊时代人们的思想与精神。古希腊民众信奉外在神的力量,即命运是既定的方向、轨道和结局,是不可逆转和逃脱的。这种思想就是《伊利亚特》中神谕命定论。“一部希腊神话就是一部记载种种神谕展开和实现的历史。”[7](P28)但古希腊人又并非放任地接受神谕命定论,他们正如《伊利亚特》中的众英雄们都是在命运不可违抗的前提下,积极地同命运进行抗争。个体即使被至高神谕束缚,仍旧怀着对生命崇高的热忱,努力完成自我使命,体现出蓬勃、不羁、顽强的生命意志,使生命变得更有价值。这种命运观思想并非无力的和消极的,而是展现出命运必然性下人类对于命运的顽强抗争。而且这样积极的命运观思想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地被继承、探讨,“命运观”逐渐形成为哲学之命题,此后关于“命运观”的哲学思想也在古希腊“命运观”的影响下发展与变化。
“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宝库,而且是它的土壤。”[8](P760)希腊神话(包括但不限于《伊利亚特》)中的“命运观”正如西方相关思想的一片土壤,无数的思考据此萌芽延展。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诞生之前,对于命运观的哲学思考历经过苏格拉底以前的古代时期、古希腊时期、中世纪时期和近代时期。[9](P12)整体上看,自古希腊以后西方对于命运的哲学认识是以其为绝对抽象形式所支配,并且对于“神的预言”和“人的意志”之间的矛盾一直未能给予合理的解释。中世纪奥古斯丁认为人类的命运由上帝的恩典所承蒙,信仰上帝才能拥有好的命运。后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进一步深化该思想——视神为自然的法则,人的命运则完全处于被动之位。黑格尔则以绝对精神的运动为核心的宿命论,也是表现其相信命运被必然性所支配。在近现代出现了与“神谕命定论”处在完全相反的极端的“唯意志论”和“存在主义”理论。存在主义代表人物萨特的意志绝对自由理论认为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及其行为完全是随意的和主观的。然而存在主义者否定了必然性,而使偶然性绝对化,就“等于一般地宣布偶然性的混沌王国是有生命的自然界的唯一规律”。[10](P541)因此,可以看出后世的哲学命运观总是倒向一边,完全被动而忽略自由或是绝对自由而忽视客观现实规律,这使希腊神话乃至希腊社会命运观对后世人文哲学的影响不免流于偏颇。
直到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这种走向两极的“命运观”才得到合理的解读,希腊神话中人物命运的走向呈现出更为深层的、积极的哲学动机。首先,“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相互制约”,[11](P66)历史和自然不是相互对立的,绝对偏向自然的“宿命论”和唯心史观的“绝对意志自由”都是不足取的,这消解了前人对于命定论矛盾之处的误读。必然性是存在的,马、恩关于历史必然性的科学论述认为社会形态的转变即社会之命运是由社会规律,首先是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合生产力的性质和发展水平的历史必然性决定的。这种历史必然性取决于人们实践和认识活动的统一,人类活动创造出历史条件,活动结果则导向了历史的必然性。因此希腊神话中尤其是《伊利亚特》中的积极反抗的“命定论”在马、恩这里被赋予新的含义,人成为命运的主体,命运观由此充满实践性。在必然性得到合理解释下,马克思主义汲取了《荷马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中众英雄人物不屈的抗争精神之力量,提倡个体主观能动性的发挥。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主观能动性的作用在于扬弃客观事物的自在性,以一种能动目的统摄实践的行为,将事物从“自在”发展到“人为”,借以实现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飞跃。[12](P275)“人能够依靠自己的理性与实践经验,选择通往幸福成功的途径。”[13](P15)即人的努力和奋斗得到肯定,人可以通过智慧、勇气、才能等改变个体命运、他人之境和集体之势,这也正是包括阿基琉斯在内的英雄人物即使已了然自我命运,也要拼搏完成使命、理想和正义的缘由。辩证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的命运观可以说从希腊神话的土壤中扎根,开出了新的振奋人类之积极改造命运的精神花朵。
四、结语
综上,《伊利亚特》中的命运观思想,其主旋律虽然为命定论,即所谓必死的命运是优先于人的绝对的存在,阿基琉斯等众英雄们不囿于命运,不畏惧命运,对命运进行不屈的抗争,这种抗争虽然以悲剧结局,但正是他们在抗争中所迸发出来的强烈、鲜活的生命意识,才铸就了《荷马史诗》的不朽!《伊利亚特》这部具有极高价值的希腊史诗蕴藏着永恒的魅力,对后世哲学思想中的命运观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命运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激励着后人以无畏的英雄气概去追求光明积极的人生观和命运观,焕发出经久的生命力,足以被称道为“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8](P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