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哲族“伊玛堪”和阿伊努族“优卡拉”的比较研究
2021-01-17王振平
李 娟,王振平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7)
东北亚地区包括中国华北的东部、东北部,内蒙古的东部、东北部,东北三省;蒙古人民共和国东部;苏联的东西伯利亚的东南部和远东地区的北部(包括东北西伯利亚),滨海省,库页岛(又称桦太岛或萨哈林岛);日本的北部、东北部;朝鲜半岛的北部和东北边远地区。[1]自古以来,这一地区各民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东北亚丝绸之路的提出而成为众多学者的研究目标。
明清时期,我国黑龙江下游土著居民山丹人①与北海道、库页岛的土著居民虾夷人②之间存在以“贡貂皮”和“赏乌续”为基础的“山丹贸易”(也称“山旦交易”),现如今日本北海道地区仍有“虾夷锦”③文化存在。自这条线路发现以来,中日两国学者对这条路线上的历史、文化、地理环境,特别是丝绸、陶瓷、青玉、貂皮等贸易状况进行了详细研究,而对文学交流关注甚少。山丹人和虾夷人同属东北亚地区的少数民族,都有语言而无文字,口传文学是其民族文化传承的主要形式。赫哲族的“伊玛堪”和阿伊努族的“优卡拉”,是分属两个民族的叙事诗,在形式和内容方面存在诸多异同。对其进行比较研究,从文学角度解读东北亚丝绸之路的文化交流情况,有助于我们认识东北亚地区土著居民的历史境遇及其文化关系。
目前,国内对伊玛堪和优卡拉的比较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相关研究较少。黄任远和傅明静对伊玛堪和优卡拉从含义、类型、形式和结构四方面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伊玛堪和优卡拉之间存在众多相似之处,两者的可比性毋庸置疑。[2]但其研究视角建立在两种艺术形式的总体特征上,缺乏具体文本做支撑,且未对文本内容进行文学式的勘读比对,论述的充分性稍显不足。此外,研究只提出两者的相似之处,并未提及不同,对于相似的原因也未阐释。因此,采用文本细读的方式,以具体文本为切入点,对伊玛堪和优卡拉进行比较,更有助于深入分析二者的异同。
一、赫哲族的“伊玛堪”
赫哲族是我国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生息繁衍于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汇流之地,有语言无文字,随着时代发展和社会变迁,赫哲语现已濒临灭绝。据调查,目前30岁以下的人几乎不会讲也听不懂赫哲语,而会讲赫哲语的人也只是掌握个别单词。赫哲语已基本丧失了交际功能。
赫哲族民间文学主要以口传文学形式流传,从内容及表演形式来分主要有伊玛堪、特仑固、说胡力和嫁令阔四种类型。其中,伊玛堪最具代表性,是赫哲族流传最广、最具特色的一种说唱艺术形式,包含很多不同内容的叙事诗。按内容分为三种类型:一是萨满英雄故事,主要讲述具有萨满神力的主人公莫日根(赫哲族语“英雄”“好汉”)征战复仇、重建家园的故事;二是传奇故事,无固定模式,以各种玄幻神话故事为主,极富有想象力,男女主人公富于传奇色彩,故事情节多样化;三是生活故事,生活气息浓厚,关注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在情节设计上与现代生活更贴近。
二、阿伊努族的“优卡拉”
阿伊努族是日本北方原住民族,古文献称“虾夷”,或“爱努”“爱奴”“阿衣奴”等,历史上主要分布在库页岛、北海道、千岛群岛及堪察加等地区,到本世纪初,集中生活在日本北海道及周边地区。很多阿伊努人倾向隐藏自己的族群性,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族源,因此,现存阿伊努人的精确数目难以得知。阿伊努族有语言无文字,据调查,现已不存在阿伊努语区,阿伊努语已不具有日常交际功用。[3]在20世纪80年代末,真正能自由讲阿伊努语的阿伊努人仅有二十几位80岁左右的老人。[4]
阿伊努族的民间文学依内容划分主要有三种:叙事诗(日文为yukar,优卡拉)、仪式祝祷词和民歌。其中,叙事诗最流行,也是现存资料最多的一类文学样式。它是各种故事及具有叙事性的韵文诗歌,根据内容及主题分类,包含神话叙事诗、英雄叙事诗、故事叙事诗。神话叙事诗主要讲述各种神祗的产生和功绩,例如兽神、图腾神等,以神为第一人称展开叙述,有夹叙夹唱形式和只叙无唱形式,通常夹叙夹唱中带有陈词;英雄叙事诗主要围绕某一英雄的业绩展开,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方式夹叙夹唱,通常没有陈词;故事叙事诗都是关于人类世界的故事,其形式有散文体和韵文体之分。
三、“伊玛堪”和“优卡拉”的比较研究
收录伊玛堪故事较全的汉译本主要有《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赫哲族民间故事选》《黑龙江民间文学》(第2期、第20期和第21期)和《伊玛堪》(上下卷)。本文将综合以上著作作为研究依据。优卡拉的中译本现仅有译言·古登堡计划出版的知里幸惠的《阿伊努神谣集》电子版,收录文本13个,都属于神话叙事诗一类,但由于中文译者考虑译后的易读性,故重新分段整理,译文中没有体现讲段和唱段的区分。优卡拉的英文版收录文本较全面的是唐纳德·菲利普(Donald L. Philippi)的SongsofGods,SongsofHumans:TheEpicTraditionoftheAinu(《神之歌,人之歌:阿伊努叙事诗传统》),收录英文译本33个,讲段和唱段有明显区分。本文选择后者为研究依据。
(一)两者相似性研究
黄任远和傅明静对伊玛堪和优卡拉比较研究后认为:从含义上,两者“很相近,都有最关键的唱,叙事诗、歌、故事等重要特征”;从类型上,两者“都具有三种类型,都是一个人叙述演唱,都有听众的呼声陪伴,都有长篇、中篇和短篇作品,都是以英雄为作品的主人公,都有着从古代→近代→现代,从神圣化→传奇化→生活化的发展轨迹”;两者形式上,稍有不同,“伊玛堪的形式主要是有说有唱,歌手说唱时,无任何乐器伴奏,全由一个人用嘴表达”,而“阿伊努人的优卡拉形式主要是有节奏地唱,有时用手拍打腹部或用木棒敲击炉边作为伴奏”;从结构上,“都是以英雄为作品主人公,都是孤儿出身,都以战争和婚姻为主要内容,其情节模式结构基本相同”。[2]
通过文本分析,本文认为上述结论中有几点需进一步推敲。
首先,从含义和形式上对比得出的相似性并不具有研究价值。因为两者本就是两个民族的说唱艺术,这种口传诗歌形式在东北亚民族中较为普遍,例如:鄂伦春族的“摩苏昆”、达斡尔族的“乌钦”、朝鲜的“盘索里”、尼夫赫人的民族史诗“Ngasturh”、俄罗斯境内那乃族的“宁格曼”等,同属性的艺术形式在含义和形式上必然存在相似性,无需论证。
其次,从类型上对比,两者并不都是以英雄为主人公的作品。伊玛堪存在大量不以“莫日根”命名的作品,并不都是描写英雄的故事,例如:《彩虹》《月亮姑娘》《天鹅姑娘》《大马哈鱼的故事》《长虫兄妹》等;优卡拉中叙述英雄事迹的故事也非常少,33个文本中仅有6个是以半人半神的英雄为主人公。
最后,从结构上对比,英雄孤儿出身、战争、婚姻的叙事结构大多体现在伊玛堪中以“莫日根”命名的叙事中,例如《满斗莫日根》《安徒莫日根》《香叟莫日根》等,但在优卡拉中却极为少见,仅有一篇为类似故事,即TheEpicofKotanUtunnai。④可见,这种结构并不是两种文学的共有特性。
两者相似之处表现在:都有对于自然神灵的崇拜和向神灵祭祀、祈祷以祈求平安、富足的唱段。例如:优卡拉的SongofKillerWhale中,一只虎鲸(killer whale)杀死一条鳁鲸(rorqual)及其幼崽,并将之抛在一个名叫Otashut的渔村海岸线旁,渔民们向这只虎鲸祝愿感谢:“Tominkari-kur,/Kamuikari-kur,/Iso-yanke-kur,/o weighty deity,/o mighty warrior,/it is no one but you/who has taken pity on us/like this/just when there was famine/in our village / and we were/so short of food/that we didn’t know what to do!/Thank you/for having/given life to/our village!/We are so delighted with the game/that we have brewed a little wine,/and here we make/an offering of thanks/to the weighty deity,/together with a few little inau.”在伊玛堪的《满斗莫日根》中,满斗莫日根征战返家之后,在酒席畅饮之间,向神灵祷告:“赫哩拉蕾赫哩拉,/赫蕾赫哩拉,改格。/我祷告保护我们的诸神,/赶紧光临我的顺江霍通(赫哲语,村落),/前来分享我们虔诚的祭祀,/接受我们点燃的圣开列香烟。/你们端坐于树棵草梢之上,/你们附在穆佳色岛上,/你们停立在托罗杆上,/你们歇息在我们供奉的托罗上。/那巴阿恩都力在天之神,/那山神、树神、河神、海神,/那会潜水的鳇鱼神,/那会潜水的鳇鱼神,/会飞行的金钱豹神,/会飞行的金钱豹神,/那熊神、鹿神、虎神、野猪神、/那风神、雨神、星神、月神,/你们赶快降临吧!”除此之外,文本中鲜有相似之处。
(二)相似原因分析
根据比较文学的法、美两学派的理论,文学相似性的产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存在事实联系的影响交流,如: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文学为后来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做了铺垫;另一种是无事实联系的平行生发,如:人类文明发展的趋同性决定了各民族大致都经历了从史诗到小说的文学发展历程。
前文提到赫哲族和阿伊努族在历史上曾有过经贸往来,但并未发现二者之间在文学上的相互影响与交流。间宫林藏的《东鞑纪行》⑤中曾记录了清末在我国黑龙江下游的人们的生活状况,并对上文所提到的“山丹交易”场景有所描述。“次日,即16日,有数十山旦人,乘船六只到此。威胁要抓走随行夷人,且出语不逊,叫骂不准前往腹地,并要夺我所带之米、酒、器具等物。……为避免冲突,将带来之米、酒等物分与此等山旦人若干,方勉强得到缓和,没有动武,他们便乘船向南驶去。”[5](P3)“各地夷人,每日几百人聚集于行署中进行交易,其喧哗景象,无法形容,谩骂夺去自己兽皮者有之,叫喊自己腋下皮张被人割去一端者有之,……有时互相打架,有的奔跑而跌倒,……其间(官吏)有时挥动敲钟棒制止喧哗。有时因官物被盗而鸣锣,关闭栅门。有时爬上栅栏,跳上屋顶。其混杂情景,难以形容。”[5](P14)从这些描述可知,当时黑龙江流域的少数民族还处于未开化状态,生存问题居于首位,可想当时的文学还处于自发状态,皆由生存所需产生,是对日常生活的原始反映,并未形成自觉的文学意识。而文学交流是文学自觉下的产物,是自我与他者对比之下的借鉴与学习,因此可以推断,赫哲人和阿伊努人之间虽有物品交易之举,却无(或少有)文学交流之实。
在伊玛堪和优卡拉中均体现出对自然神灵的崇拜,这当属于无事实联系的文学相似性。赫哲族和阿伊努族同属一个文化圈——东北亚,虽不同源,但在很多方面存在相似之处:
在经济类型方面,两个民族均以渔猎为生。赫哲族主要分布于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交汇的三江平原和完达山余脉。清吴桭臣撰的《宁古塔纪略》中对赫哲族名称记载为:“总名乌稽鞑子,又名鱼皮鞑子,因其衣鱼皮,食鱼肉为生,故名。”赫哲族鱼皮制作技艺现在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此外,狩猎也是赫哲族的主要生活方式,狗在生产生活中的作用非常大,明清时期称赫哲族为“使犬部”。而阿伊努族生活在库页岛及日本北海道地区,捕鱼和狩猎是其主要生活方式,依海而生,不同季节所捕鱼类也不同,也有驯养狗为狩猎而用的传统。
在文化类型方面,两个民族均有萨满教信仰。萨满教起于原始渔猎时代,其理论根基是万物有灵论,认为世界上各种物类都有灵魂,自然界变化带给人们的祸福是精灵、鬼魂和神灵意志的表现。萨满教常赋予火、山川、树木、日月星辰、雷电、云雾、冰雪、风雨、彩虹和某些动物以人格化的想象和神秘化的灵性,视之为主宰自然和人间的神灵,而萨满教巫师,即萨满,具有沟通人类和自然神灵的能力。黄任远对两个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6]张敏杰、尤文民对两个民族的居住、服饰、生活用品、渔猎和交通工具等方面进行比较,认为两者存在很大相似性。[7]
上述可证明赫哲族和阿伊努族具有相似的社会文化特征,因此伊玛堪和优卡拉中的相似性实属偶然,是由相似的社会文化所决定。
(三)文本差异分析
首先,从类型上看,两者之间有以下不同点:在伊玛堪中并不存在优卡拉中的神话叙事诗。伊玛堪中的萨满英雄叙事诗与优卡拉中的英雄叙事诗略有不同,前者的主人公是具有萨满神力的英雄人物,而后者的主人公则被认为是族人的祖先。伊玛堪中的传奇故事叙事诗和优卡拉中的故事叙事诗颇为相似,而伊玛堪的生活叙事诗并未在优卡拉中找到。
优卡拉中的神话叙事诗主要描述了神的世界,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各种神祗的活动和情感,这些都与人类世界相似。如:在SongofKararatGoddess⑥中,一只乌鸦神听说其他神一起聚会畅饮,也想参加,于是就跳起了美丽的舞蹈,橡树果和栗子都从她的手中纷纷落下,其他神听说这个消息,就邀请她加入了宴会。再如:SongoftheFireGoddess中,一位火神的丈夫被水神们偷走了,她用魔力战胜水神后,她的丈夫羞愧地回来了,并且带回补偿,火神虽然允许悔恨的丈夫留下来,但未理睬他。
而伊玛堪中的萨满英雄叙事诗的主人公都是有超现实神奇本领的英雄人物,并且还有可以变成勇武的黑色神鸟的女性“阔力”。⑦这类作品都以主人公名字命名,如:《安徒莫日根》《香叟莫日根》《满斗莫日根》等,故事情节的英雄性十分强烈,结构遵循一定的模式,由相对固定的板块构成——英雄身世、英雄神通、英雄结拜、英雄求婚、英雄复生、英雄复仇、英雄凯旋等,篇幅一般较长。如《安徒莫日根》讲述一名叫安徒的莫日根,从小双亲被敌人抓去做奴隶,他长大后一路征战,每到一个“霍通”都会与那里的莫日根战斗,战斗获胜后,娶他们的姐妹为妻,这些妻子都是具有萨满神力的女性,她们在安徒遇难甚至死去之后,会利用自己的神力进行救助,最后安徒战败仇敌,报了家仇,并接回父母,从此安居乐业。优卡拉中的英雄叙事诗的主人公则被认为是族人的祖先,具有半人半神的性质,为民族驱赶恶魔,带来智慧,为整个族人的幸福做出贡献。如:SongofAeoina-kamui中,主人公Aeoina-kamui用一枝艾蒿枝战胜了湖里控制饥荒的恶魔,为族人带来了幸福的生活。
伊玛堪中传奇故事叙事诗中描写的不是征战复仇的英雄,但却充满神秘奇幻的色彩,有传说的性质。如《木竹林救姐姐》描写的是莫日根木竹林从黑脸大汉手中救回姐姐的故事,故事中姐姐萨其尼剪的纸人,吹口气能变成活人的情景,具有幻想色彩。优卡拉的故事叙事诗描述的是人类世界,没有神出现,但也有一些奇幻色彩。如:SongofaHumanWoman讲述一个女子和几个兄弟在与日本人做生意的路上,日本翻译用毒酒毒死了她的兄弟们,只有她独自幸存下来,一只大鸟把她带回家,并嘱咐她好好生活,原来大鸟是她兄弟的灵魂变的。
伊玛堪的生活叙事诗描述的是人类的现实生活,不带有一丝传奇色彩。如:《抗婚》讲的是两个年轻人相互爱慕,反抗家里订的婚事,最终幸福结合的故事。
在笔者选取的优卡拉的英译文中,仅有一篇与伊玛堪中萨满英雄叙事诗相类似的故事情节。TheEpicofKotanUtunnai描述了一位少年英雄Poiyaunpe被一位年轻女子收养长大,当养姐告诉他身世之后,战斗的情绪⑧充满全身,驾风而起,一路征战复仇。在征战途中,他遇到很多神灵幻化的猛士,并一一战胜,最终回到家乡结婚,开始幸福生活。
通过上述伊玛堪和优卡拉的内容分析,可将六种类型的叙事诗按照神化程度排序:神话叙事诗>英雄叙事诗>萨满英雄叙事诗>故事叙事诗>传奇故事叙事诗>生活故事叙事诗。可见,优卡拉的神化程度明显高于伊玛堪。
其次,伊玛堪和优卡拉在叙事性上存在差异,前者的叙事性明显高于后者,表现在叙述人称和叙事结构的完整性两方面。前者为第三人称叙事,属于全视角叙事,对于故事的整体结构有清晰的展现。后者为第一人称叙事,属于有限视角叙事,对于故事的整体结构并没有完整叙述。
伊玛堪叙事诗都以第三人称叙事,开头大多有故事背景介绍,包括时间、地点、故事起因等。如:“古时候,北方的部落连年征战”“从前,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过后,索伦山下,挠(饶)力河边,没有了人家,孤孤单单地只留下了姐弟俩”“从前,黑龙江下游有个部落,部落里有个孩子叫毕尔达巧克巧。”优卡拉叙事诗以第一人称叙事,开头没有故事背景介绍,都以叙述人自我介绍开场。如:“I was among my cubs/on a meadow beside a brook./This was the way/I continued to live/on and on until.”“I lived / in the Upper Heavens,/dwelling / among the gods.”伊玛堪的叙事诗,尤其英雄叙事诗,体现出明显的环形结构特征,每首完整的叙事诗中含有若干叙事结构,主要有搏斗、结婚、结义、送饷、营救、狩猎、宴会、祭祀、凯旋等,环环相扣,层层推进故事发展。优卡拉中的故事完全由叙述者的情感推动,其喜怒哀乐控制故事情节的走向。可见,有限的叙事角度及情感驱动的情节走向,削减了优卡拉的艺术性。
(四)差异原因分析
阿伊努族是日本北海道地区的原住民,大概在13世纪,一部分迁居到库页岛。有学者对阿伊努人的聚集情况的研究发现,阿伊努人聚集地都非常小,一般只有10户人家左右,最密集的居住区位于北海道地区日高市(Hidaka)的萨鲁河(Saru river)沿岸,也仅有31户人家。[8]他们依山傍水而居,在山中狩猎采集,在水中捕鱼,几乎没有农牧生活,并且每个部族狩猎和捕鱼的区域都不允许其他部落人踏足,即便在阿伊努族内,不同部落之间的交流也非常少。此外,阿伊努族女性地位较高,有研究指出,男性从父姓,女性从母姓,妻子不从夫姓,并且同姓女性组成一个亲密的家族团体,她们也只嫁给母姓与自己相同的男性,基本只与自己同姓的女子交往,在生老病死等方面相互帮助。[9]以上这些都在某种程度上使阿伊努的文化隔绝于其他民族文化,延续了其原始色彩。
阿伊努的语言与世界上各个语族的语言毫无相通之处。国内学者雷鸣指出,日语属于粘合语,而阿伊努语却不是,两者明显不同。[10]可见,阿伊努文化受周围民族,尤其是日本文化影响很小。14世纪后,阿伊努人与日本人有了贸易往来,而在日本江户时代1669年至1672年间,德川幕府的藩主与阿伊努族部落发生大规模战争,阿伊努人战败,被德川幕府所统治,自此,阿伊努开始了被同化的历史,其民族文化逐渐丢失。在优卡拉故事中,虽有日本人的形象出现,但是以贸易中翻译者形象出现,未出现日本入侵者、征服者形象,因此现存优卡拉叙事诗大多应该形成于17世纪之前。
赫哲族一直生活在中国东北地区三江流域,虽也依山傍水而居,但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不如阿伊努族那般严重,这和其地理环境有很大相关。黑龙江是一条流经蒙古、中国、俄罗斯三国,流域宽广、支流繁复的大河巨川,水系内部的各支流之间交通极为方便,自古以来,黑龙江沿岸的居民之间就有着频繁的交往。因此,“黑龙江上游的土著渔猎民族长期以来不断吸收由西北方草原牧猎民族、东北方苔原牧猎民族、东方渔猎民族和南方农耕民族通过小批渗透带来的文明成果,创造着自己饶有特色的黑龙江流域的渔猎文化。”[11](P8)
草原游牧民族对伊玛堪的影响:首先,伊玛堪的萨满英雄叙事诗中经常出现的交通工具不是狗拉雪橇,而是战马,这与赫哲族上山打猎、下河打鱼的生活不符,明显有游牧民族文化的渗透。其次,伊玛堪中萨满英雄叙事诗占很大比重,且多为长篇,以某个英雄的名字命名,每个故事讲述一个英雄的征战故事,这种形式与蒙古游牧部族史诗传统一致,《江格尔》⑨就是例证。最后,在语言方面,赫哲语和蒙古语也有相同之处,何学娟认为,蒙古语与赫哲语的部分语音有对应关系。[12]
南方农耕民族对伊玛堪的影响:首先,虽然赫哲族和阿伊努族都信仰萨满教,但没有出现(或被记录下)任何以神灵为主角的神话叙事故事;其世界观与汉民族极为相似,关于世界起源神话都用一般人的人生遭遇来解释,如《苏苏》《北斗》《天河》《彩虹》等篇目,与汉族的创世神话极为相似。其次,伊玛堪中生活叙事诗的主题明显与新时代的生活相关,如:上文的“自由恋爱、追求爱情”主题,有被汉族同化的痕迹,同时也证明现存伊玛堪文本最晚形成于20世纪前半叶,明显晚于优卡拉。
上文提及两个民族均有萨满教信仰,且文本都体现了萨满文化现象——自然崇拜、神灵崇拜等。优卡拉的第一人称叙事显然受到萨满仪式的影响,可以说是直接脱胎于萨满仪式。而伊玛堪的第三人称叙事显然跳出了萨满仪式的限制,虽个别叙事诗中有祭神仪式的描写,但只是整个故事的片段穿插其中,可见伊玛堪虽体现了萨满信仰,却是独立的文学样式。可以说,优卡拉更像是一种宗教叙事,而伊玛堪更像是一种民族叙事。
四、结语
伊玛堪和优卡拉均属东北亚少数民族的口传文学,在含义和形式上必然具有相似性。文本比较,两者在类型和结构上并不具有相似性,但内容上都体现出对自然神灵的崇拜,这是由于两个民族相似的社会文化决定的。
赫哲族和阿伊努族均是东北亚地区少数民族,两个民族在漫长的繁衍过程中,必然存在某种文化交流,“虾夷锦”即为最好例证,但文本分析并未找到两民族间文学交流的痕迹。因为伊玛堪和优卡拉仍属于民族文学发展的初级阶段,处于自发状态,未形成自觉的文学意识,因此难以产生文学上的借鉴和创造。
两者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内容的神化程度和叙事性方面。优卡拉的内容神化程度高于伊玛堪,这部分原因来自于地域环境、民族传统、历史发展以及文本形成的时代。由于优卡拉的第一人称有限叙事视角,以及叙述者情感驱动情节发展的特点,其艺术性也低于伊玛堪。分析可得,优卡拉的说唱形式直接脱胎于萨满仪式,是萨满仪式的文学化表达;而伊玛堪则是反映萨满文化的民族文学,前者是一种宗教叙事,后者是一种民族叙事。
注释:
①山丹人:主要有鄂伦春族、赫哲族等。
②虾夷人:主要有库页岛费雅克先民、日本北海道地区的阿伊努人等。
③“山旦交易”中,黑龙江少数民族地区的卫所头目,用朝廷颁发的袍服(袭衣),朝贡赏赐的绸缎、鞋袜等,同虾夷人进行交易,换取貂鼠皮、舍利、水獭、海东青、阿胶等。虾夷人得到袍服,冠以族名,称之为虾夷锦。
④Kotan阿伊努语,世界、家园之意。
⑤此处“东鞑”即黑龙江下游地区,“山旦人”即黑龙江下游土人。
⑥Kararat:Carrion Crow,吃腐肉的乌鸦。
⑦鹰隼,萨满教中的神鸟,是伊玛堪中所特有的幻想性形象。
⑧在英文译文中,此处描述为companion spirits,是一种神化力量。
⑨《江格尔》讲述了江格尔汗率雄狮、虎将、勇士征战四方,降伏妖魔,建立乐园的故事。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角和主情节线索,数十部作品独立成篇,合成整体。独立的各部分在时间和情节上都互不连贯,各有各的主角和完整故事,因而相互间也没有因果关系和时序。《江格尔》包含的故事类型很多,最主要的是结义故事、婚姻故事和征战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