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适《酬裴员外以诗代书》看代书诗的发展
2021-01-17杨新宇
杨新宇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一、“诗”“书”二体的区别及代书诗的概念
“诗”“书”本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其所著的《文心雕龙》中追溯各种文体源流,对“诗”“书”二体分别作了论述。刘勰在《明诗》篇里按时间顺序论述诗的发展,将诗骚作为诗的源头,认为诗人作诗的动机是“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108,诗歌的主要风格特征是“辞达”与“顺美匡恶”,并且指出春秋以来“诗亡”之后,从“作诗”过渡至“用诗”,士人只是赋诵旧章,以在外交礼仪上彰显己志。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赞辞》中总结了“诗言志”的起源与动因:通过风化与流播,契合神明之理与政教秩序,诗歌的内容与文采日益丰富华美,故能得到历代作者与读者的喜爱。总结上述观点,我们可以得出,刘勰认为抒发个人内心情感思想,富有文采、内容丰富(辞达),歌颂美善、纠正过失(顺美匡恶)的文体即是诗。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出在春秋“诗亡”以后,出现了从“作诗”到“用诗”的诗歌创作意图的转变,诗的作用已经开始出现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感物吟志”,而是出现了“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1]109的现象。
《书记》篇对“书记”体进行了讨论,刘勰开篇引大舜语对“书记”体作出界定:“‘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1]426《尚书》作为“书”的源头,其体制主要是记载古代圣贤的言辞。刘勰又道:“故书者,舒也。书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1]426发布心声,书写到纸张上,取夬象之卦象,贵在明白决断。刘勰仔细概括书记文体,是为了抒发情思郁积、展现风度文采,因此,应该条贯通畅以纵任意气、优裕宽舒以愉悦释怀。文辞显明安闲自得,亦是内心声音的相互酬答。又有“赞曰:‘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既驰金相,亦运木讷。万古声荐,千里应拔。庶务纷纶,因书乃察。’”赞辞总结了书记的文体特点与应用功能。刘勰在这里讨论用散文笔法写作的文体,如:书信、笺记等作品,基本对应和涵括了《文选》所列“笺”“奏记”“书”三体。
梳理了“诗”“书”二体各自的功能特点后,我们不难发现,二者虽然属于不同的文体,但均为可以抒发个人情思的文体,诗在形式方面有更多要求,书记的功能性比诗更强一些。“代书诗”的出现可以说是将这两种文体进行了巧妙融合。在讨论高适代书诗创作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下“代书诗”的概念。“代书诗”之名首次被明确提出是在白居易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顾名思义,所谓“代书诗”就是以诗的形式代替书信,即有着书信功能的诗。这类诗很多在题目中便明确指出是“以诗代书寄某某”,“代简”“代意”之类也都同属于这一概念范畴。酬和诗也与代书诗有类似功用,但酬和诗对形式要求更为严格。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提到酬和诗时说:“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2]可知酬和诗对诗歌内容及格律均有要求,而代书诗则没有这些要求,更随意一些。
二、高适代书诗的创作
孙钦善在《高适集校注》前言中写道:“高适的作品,有诗、赋、散文,而以诗数量最多,成就最高……中唐以前的诗人,多长于诗而拙于文,诗歌用于生活的各方面,许多该用文的场合都以诗代替了,高适也是如此。”[3]6高适诗题中明确指出“以诗代书”的仅有这篇《酬裴员外以诗代书》,此诗作于彭州,是一首五言古诗,全诗共九十四句,自叙了他的生平及与裴员外的交谊,对安史之乱后社会的动乱情况通过自身遭遇有不少反映,堪称“史诗”。此诗的赠予对象,参考《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和李华《三贤论》(《唐文粹》卷三十八),此裴员外似当裴霸。关于此诗的内容,刘开扬先生在《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在对此诗的评笺中写道:“此诗首叙少时北游燕赵,得遇裴霸,共游于褐石馆、黄金台,题诗饮酒,慷慨怀古。而别来岁月催人,老大重逢,甚羡霸与兄腾之文才及声名也。次段叙安史之乱,马嵬诛诸将而安唐室,己则奉命镇淮南,欲除叛者以报效于君主,而为宦官所谗,留司洛阳,又值邺城兵败,南奔襄邓,中原为之一空,何其悲也。己又出为彭州刺史,因得人朝,驱车南行,见恶人之争讼,而租赋积欠甚高,忧难解也。恒思霸在京师,得拜郎官,又复寄书相问,兄弟情深,甚可感也。末则赞其诛陈兼,悲陈之早逝,又思效张翰、釉康之放达、养生,而不欲如周泽之谨守斋禁也。”[4]高适以诗代书,情深意切,同老友裴霸回忆昔日同游畅快情景,而如今历经坎坷世事“忧思郁难排”,感慨“青春不再来”。高适作此代书诗意在追忆二人的交往情谊,并以自己的苦闷境遇与裴霸的发达作对比,渴望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友人地回应与帮助,既抒发自己的情思郁积,又委婉含蓄地表达了求助的意图。而且,诗歌的形式又比书信更能展现自己的风度文采,正可谓是一举多得。这首诗由于年代久远,资料缺失,诗中提到的裴霸对高适的“寄书相问”,以及裴霸对这首代书诗是否给予了回应,我们不得而知。
除在诗题中明确指出以诗代书的诗作外,高适还有一些诗歌也起到了代替书信的作用,如:他与初到成都草堂寺的杜甫相互酬赠的两首五律,也是以诗的形式代替书信进行隔空对话。高适向历经颠沛流离、初到成都的杜甫寄去《赠杜二拾遗》一诗对老友送去关怀:“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佛香时入院,僧饭屡过门。听法还应难,寻经剩欲翻。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3]263而杜甫作《酬高使君相赠》回应高适的问候:“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分禄米,邻舍与园蔬。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5]此诗与高诗内容对应,在这首诗中,杜甫首先回答了自己在生活上的窘迫处境,在向老朋友诉说家常的同时暗含希望对方能接济自己的意图,这样的表述含蓄蕴藉,不失文人的体面,比直白的书信更具艺术性,“以诗代书”的形式似乎更适合诗人之间交流沟通。
高适为什么会创作代书诗呢?我们不妨从他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及他的个人经历两个方面进行分析。唐代作为我国古代诗歌发展的黄金时代,朝廷及社会对诗歌的重视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诗歌更是成为朝廷开科取士的重要衡量标准之一。诗歌此时已经成为外地人进入京城社会和中央朝廷的工具,在此背景下,诗人们创作诗歌便不仅仅是为了“抒情言志”,往往是为了创作而创作,诗歌的社会应用价值空前提高。到了盛唐,诗歌这一文学形式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形式技法都已经日渐成熟。此外,唐代的邮驿制度进一步完善,盛唐时期的邮驿达到空前繁盛的阶段,交通路线畅通全国各地。这些都为代书诗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从高适自身来讲,他本人“不拘小节,耻预常科”,他选择了“制举”之路,为了得到高层官员的赏识成功入仕,他创作了大量应制诗,把诗歌当作仕途的敲门砖。高适的性格比较豪放,而且热衷功名,“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他乐于各种交往活动,也创作了大量的交游诗,他的诗歌有着强大的交往功能。高适作诗在题材的选择和技巧运用上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他作诗往往不是单纯为“抒情言志”。综上所述,高适作品中出现了“代书诗”这种文体泛化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6]
三、与高适同时代诗人的代书诗创作
那么,以诗代书这种创作形式是高适偶然为之还是诗歌发展的必然产物?我们不妨看一下高适同时代诗人代书诗的创作情况。在唐代,先于高适之前便有人创作代书诗:宋之问所作的《游陆浑南山自歇马岭到枫香林以诗代书答李舍人适》诗便明确以“以诗代书”为题;张说写有《代书答姜七崔九》《代书寄吉十一》《代书寄薛四》三首这类诗;此外还有张九龄作《南还以诗代书赠京都旧寮》诗;[7]著名诗人李白也有《以诗代书答元丹丘》存世。这些诗人与高适一样并非有意识地创作的代书诗,代书诗数量十分有限,真正有意识系统创作代书诗的是与高适有着密切交往的“诗圣”杜甫,他所流传下来的代书诗相比较高适来说数量更多,涉及的内容也更为广泛。
从现存杜诗来看,杜甫的代书诗多作于成都草堂时期和夔州时期,他的代书诗创作充分发挥了诗歌的交际功能,构建了书信体诗歌的范式,丰富了代书诗的内容,并提高了代书诗的艺术价值。[8]首先,杜甫代书诗创作成功实现了原属于书信的“邀约”这一交际功能,如:《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王竟携酒高亦同过》二诗完整记录了杜甫以诗代替邀请信,邀请王抡、高适至草堂做客并成功达到了邀约目的一系列。[9]其次,杜甫以代书诗的创作确立了“去信”“回信”书信体诗歌的范式。杜甫去信体诗歌在诗题中常用“投简”“寄简”表明以诗代书的用意,如:他写给崔评事的去信体诗歌《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杜甫创作回信体诗歌时往往将诗歌作为回信直接替代手札,如:《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诗,在这里杜甫采用诗歌语汇来写信,既回复了汉中王手札,又表达了杜甫得知韦、萧去世的感伤,并且抒发了自己“飘飘蓬子客”的感慨。再者,杜甫丰富了代书诗的内容,答谢、致歉、向友人寻求援助、索取树苗、索饮等都是他代书诗的主题,如:《敬简王明府》诗,“敬简”二字表明来此诗的书信功能,“看君用高义,耻与万人同”一句则表明了自己求助的意图。诗题中代书诗相较书信表情达意更加委婉,更加符合中国文学含蓄的传统。此外,杜甫的代书诗除注重“以诗代书”这一形式本身之外还注重代书诗作为诗歌本身的艺术价值。如:《官亭夕坐戏简颜十少府》一诗尾联“老翁须地主,细细酌流霞”,此“流霞”乃传说中的仙酒名称,来源于《抱朴子内篇·祛惑》记载:“(项曼都)曰:‘有仙人来迎我,共乘龙而升天。……仙人但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10]杜甫戏简索饮暗用神仙典故,富有情趣。
唐代写代书诗最多的是诗人独孤及,他在诗题中标明“代书”的诗歌共九首,如:《下弋阳江舟中代书寄裴侍御》《代书寄上李广州》《代书寄上裴六冀、刘二颍》等,诗人更重视叙事本身,诗歌语言呈现出散文化倾向,此类诗歌已经显露出“以文为诗”的特点。此外,还有一位诗人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在中唐贞元、元和时期位列宰辅、名重一时的权德舆。虽然后世对权德舆诗歌的评价不甚高,但他的诗作中“以诗代书”的散文化倾向却不容忽视。[11]权德舆创作了许多情深意切的寄内诗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思恋之情,其中不乏“以诗代书”的作品,如:在《贞元七年蒙恩除太常博士自江东来朝时与郡君同行西岳庙停车祝谒元和八年拜东都留守途次祠下追记前事已二十三年于兹矣时郡君以疾恙续发因代书却寄》中,权德舆关切担忧妻子的病情,表现了他们相互尊重的情感生活;《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一诗长达六十句,内容同于一般的家书,表达了自己安于鹑服荆钗的幸福生活,值得注意的是,诗文句法简单,行文流畅,叙述成分明显超过象征、隐喻等各种诗的表现形式,呈现出散文化倾向。
元稹、白居易二人“以诗代书”的唱和诗创作将唐代“代书诗”这种创作形式推向了高潮。[12]白居易在《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中首次提出“代书诗”之名,元稹在《酬乐天初冬早寒见寄》中提出了“两传千里意,书札不如诗”的观点,元白二人明确提出了“代书诗”这一概念,肯定了“以诗代书”这种创作形式的价值,并且通过他们的实践创作推动了“代书诗”的发展。白居易直接标明“以诗代书”体诗歌有六首,即:《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自城东至以诗代书戏招李六拾遗崔二十六先辈》《答张籍因以代书》《河南王尹初到以诗代书先问之》《以诗代书酬慕巢尚书见寄》《以诗代书寄户部杨侍郎劝买东邻王家宅》。其中《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写于元和五年,时元稹因事被贬,白居易写了长达一百韵的长诗赠与元稹,为元稹鸣不平,同时述思念之情,极具感染力;而元稹的答诗《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亦是感情深挚的长篇巨制。除诗题中明确标明“代书”的作品外,元白二人还有许多诗作有着以诗代书的性质,如:白居易所作的以老友口吻关怀因事被贬的元稹的《雨雪放朝因怀微之》、元稹《酬乐天得稹所寄纻丝布白轻庸制成衣服以诗报之》等。“代书诗”在沟通交流上比书信更具意趣,元、白二人既以此为交流情感的媒介,也以此来切磋诗艺。
四、代书诗的发展
“以诗代书”在唐代发展成为文人之间诗歌往来的重要形式,但这种现象并非始自唐人,早在南北朝时期“以诗代书”这种诗歌形式便已出现。南朝“竟陵八友”之一的诗人陆倕所作诗歌现存四首,均为酬唱诗,其中《以诗代书别后寄赠》一诗即在诗题中标明“以诗代书”,这是现存诗歌中能考查到的最早在诗题中标明“以诗代书”的作品。根据曹道衡、沈玉成著《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关于陆倕《以诗代书别后寄赠》诗考云:本诗的诗意,当是自健康从某宗室溯江西上。陆倕采用“以诗代书”的形式,以委婉细腻的笔触抒写离别之情。[13]此外,南朝诗人江淹所作的《冬尽难离和丘长史》诗有“宝礼自千里,缣书果君题”句,也是“以诗代书”来回复丘长史的书信。
“以诗代书”的现象在唐代蔚然成风,这种风气也影响到了后代诗坛。“以文为诗”“以诗为文”“以诗代书”都体现了一种打破文体界限,更加开放的文学观念,我国文学正是向着这个方向发展的。宋诗有着异于唐诗的独特风格,其最主要的特点就是议论化、散文化,这正是文体界限模糊的表现。在宋代这种文学观念下,代书诗创作因而更加普遍,它作为一种交际媒介逐渐代替书信行使自己的功能。梅尧臣、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一批后辈诗人,他们承袭前人“代书诗”创作范式并对其进行发展与创新。
在宋代,“以诗代书”至梅尧臣、欧阳修而大为流行。梅尧臣和欧阳修也有类似元、白的代书唱和诗,如:梅尧臣的《代书寄欧阳永叔四十韵》和欧阳修的《答梅圣俞寺承见寄》,欧阳修此诗诗题中虽未标明“代书”二字,但其实际上是“代书”诗。他们二人还有一些标明“代书”二字的诗,如:梅尧臣的《代书寄王道粹学士》《代书寄鸭脚子于都下亲友》,欧阳修有《代书寄尹十一兄杨十六王三》《病中代书奉寄圣俞二十五兄》等。[14]除这类与前人所作代书诗相似的作品外,宋人还对将“以诗代书”这种形式进一步发展,进一步拓宽了诗歌的功能,如:梅尧臣不仅仅“以诗代书信”,他还有“以诗代日记”“以诗评论诗书画”“以诗代游记”和“以诗译文”等“以诗代文”的作品,他运用散文的笔法、句法入诗,增加了诗歌的记叙、议论成分,使诗歌的内容和功能更加宽广。
纵观代书诗的发展历程,我们不难发现,“代书诗”是诗歌发展的必然产物。代书诗在兴起阶段多半是文人偶然创作,随着社会发展进步,人们之间的人际交往日益密切,与此同时,诗歌这一文学体裁也日益成熟,顺应交际需要,诗歌被赋予了更多的交际功能,文体界限也逐渐模糊,越来越多的诗人选择“以诗代书”这种方式向亲友寄予关怀亦或倾诉自我。这种“代书”体诗歌,既拓展了诗歌的应用范围、强化了诗歌的交际功能,又可以作为友人之间切磋诗艺的工具,相比较普通书信而言更委婉蕴藉、风趣有致,更能彰显诗人才情,代书诗的这些独特的价值正是它得以兴起并且不断发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