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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小说三论

2021-01-17郑亦淇

怀化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双雪涛东北故乡

李 婷, 郑亦淇

(1.邵阳学院,湖南邵阳422099; 2.湖南师范大学,湖南长沙410081)

双雪涛善于讲述真实而又离奇的故事,题材丰富且风格多变,其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猎人》等,大多讲述了关于青春成长、奇人异事和凶杀悬疑类故事。作者朴实的笔调里深含特有的冷峻,以冷静的目光旁观平凡人在不平凡的时代变革中的故事,记叙故事背后深沉而复杂的情感纠葛。“在近乎平静的风暴中,每个人都被命运所驱逐。”[1]而每个人的不幸命运就是没落的东北记忆,是逝去的工业化时代。国家大时代的变革和转变冲击着东北和东北人,在荒凉与没落的北方城市里,人们内心迷茫而痛苦,但仍保持对生活的希望。

一、迷案背后的多元视角

双雪涛讲述的故事大多发生在东北雪原上,那里发生了很多错综复杂的案件。小说的虚构想象与那些真实的案件穿插在一起,如“东北二王杀人案”和“三八大案”等。《平原上的摩西》由八个叙述主体交叉叙述,不同的叙述角度分别讲述人物各自经历,从而形成大量留白与疑点,最终在多条线索牵引下逐层揭开真相。《长眠》中加入大量魔幻色彩,如衔着苹果的神鱼、受诅咒而沉没的村庄,全篇带有极重的象征性色彩。《飞行家》的结构变得更加复杂,开始在故事中镶嵌故事[2]。如《北方化为乌有》中,双雪涛以自己小说家身份为主角追索很久前东北一桩杀人悬案,这与《无赖》中我童年时和父母住在工厂小车间的情节重合,以两人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为出发点来揭开当年的真相,暗含矛盾又环环相扣。同时小说全篇常暗含各种细节线索作为铺垫,如《无赖》里10年前后出现的瘸子串联起整个故事发展,各种插叙桥段似独立的小故事,使人意外又恍然大悟。最后由一条主线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开放结局,从平淡开始到中间逐渐紧张,在疑惑冲突后又回归平静,最后是并不突兀的戛然而止。这是双雪涛小说的共性,在层层推理中多条线索殊途同归,使结局产生带有暗示性的出乎意料的转折,且总发生“温柔的奇迹”。如《跛人》中的“他”最后站起的时候才发现是个少条腿的跛人,点明之前对我苦苦劝说和出现愁闷情绪的原因[1]。不过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笔法在小说中体现不多,更像是在故事里加入一些无伤大雅的怪谈趣闻,增添故事的趣味性和传奇性,如儿时所听的魔幻故事,寓言中隐含着某种现实意义。这种“凶杀+悬疑”的方法无疑与当时东北工业改革后的社会现实有关。下岗工人因为生活的压力铤而走险,各类案件增加,社会呈现出低迷不安的氛围,成为东北作家的主要故事背景之一。

“我喜欢写小说,可能这是一种省力的怀念,让所有人成为我的虚构,而我非常胆怯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那会使所有意念中的精神塔楼都变成一件真事的黑色围裙,同时伴随着责任、事故和磨损,不太适合一个懦夫。”[3]作者将写小说视为懦弱、省力的怀念方式,小说中以第一人称视角写作,同一故事里多个不同的“我”进行自述,一方面体现小说的一种真实性,现实事件中不同参与者有不同的思考,也有我自己主观世界的虚构性;另一方面我既作为事件的参与者有感性的回忆和怀念,同时又作为旁观者冷静理性地记录和思考。因而每个人物都是主角,成为小说的单独章节,一个事情反复地多角度叙述类似电影《罗生门》的展现方法,但与推理小说不同的是并非由一个人寻找线索而推理出结果,而是将所有人讲的故事都摊开,让读者去理解和串联并形成自己的猜测。如“平原”的反复出现:从德增爱抽的烟,到李师傅遗落的成为案件重要物件的平原烟盒,最后庄树和李斐在河中小船碰面时,发现烟盒封面的女孩是傅冬青照着李斐设计的[1]。平原似乎是所有人12年来的记忆,大开大阖间又兜兜转转回归原点。而平原也象征着现实生活里的孤独感,人们渴望寻求真正的归属。广阔的平原是北方人心中的理想,但已被时代巨轮所碾压改变。人们生长在平原之上,心胸也如的平原的辽阔,但无论漂泊何处也是要回去的。平原上的故事,是记忆里的朋友、逝去的父亲、蛮横的老师。作者在回忆里看见真实的北方故乡的人们,被他们身上的真诚、善良和坚韧所感动,为没落时代里人们的痛苦挣扎而悲伤。

二、记忆中的东北故乡和故人

双雪涛说:“对我来说,它可能有点儿像美国西部。你可以把艳粉街当作我的美国西部,它是一个一些规则并不是特别好用的地方,一个比较自由的地方,一个比较底层的地方,但它因此而产生了活力。”[4]在双雪涛的小说里,故乡艳粉街的文化和历史是主要的故事背景,艳粉街上生活的人就是故事主角。作品讲述这群默默无名而又努力生活的人,诉说他们的温暖和力量,显现出平凡人身上的不平庸,满怀悲悯情感,给予他们应有的尊严。艳粉街似乎是一个有些奇妙的小地方,不仅是作者过去的青春回忆,更是一个虚构的独立创作世界,承载了作者的情感和精神寄托,就像莫言《红高粱》里神秘魔幻的高密家乡,贾平凹笔下的商州的民俗世界。艳粉街上的冲突和矛盾,反映出那个时代深刻的变迁。这是人们记忆里真实的老地方,是人们灵魂的真正归属地,也是想象的虚构之处和寄托信念的圣地,这是人们共通的情感,如70年代南方作家路内所写的工厂和花街的往事,其方法与内容和双雪涛的极为相似。人在记忆和情感上是不分地域和国界的,文学产生的影响离不开人的情感体验。好的文学作品一定反映了一个时代里一代人的情感,且能够让全世界人共同为之感动。双雪涛创作了独特的艳粉街文化,记录了东北文化的变迁,以此铭记家乡的人和事。

“记忆和遗忘”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没有人可以永远记忆而不遗忘,也没有哪个事物和时代能永存不朽,时间会残酷地洗去很多东西,但也会温情地留下一部分,留给人们去回忆并思考。记录与记忆本身就十分重要,它们可能是值得珍藏的,也可能是需要反醒的甚至痛苦无奈的。中国的“二十四史”、印度的《罗摩衍那》、古希腊的《荷马史诗》等都记录了一方文明的发展。但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娱乐文化与消费主义无孔不入,使人浮躁不安。人们逐渐远离了纯文学作品,逐渐麻木于文学之美。曾经的“共和国长子”、重工业基地、矿场和油田这些使东北一度繁荣发展的要素迅速落寞,甚至淡出人们的视野和记忆。东北工厂的暂时落败和被遗忘不应该是一种宿命。双雪涛仍在努力记忆东北,记录它的没落和消逝、顽强和无奈。“艳粉街、影子湖、光明堂、工人之家、红旗广场、春风歌舞厅……”[5]连生长于此处的人都逐渐不认识和遗忘了曾经的家乡,这是无法抗拒的历史车轮的滚动。但同时仍有一群人,也许是无可奈何或是顽固执拗,如《我的朋友安德烈》和《大师》里的安德烈和父亲,他们不会因为世界的变幻而改变自己的内心,仍顽强地扎根在没落的东北城市,珍惜朴实而真挚的感情,重建自己的尊严和体面,展现出东北文化的风骨。

双雪涛的大多数小说人物都是来自他的记忆,这些小说人物是故乡平凡而真实的人,是一群无法抵挡时代车轮无情碾压的人。他们带有深深的被时代抛弃的落寞感。张悦然评价双雪涛的小说结构像一个卷心菜,当读者一层层剥开抵达内心时,都没有想到相对于外层的沉重、现实,它的内核是如此地浪漫主义和虚幻[6]。小说里的人都是善良、朴素的。我们看见的都是流露出来的美好的一面,但他们在实际生活中是不尽如人意的,是没有话语权的沉默者,在没落的北方故乡等待终老。双雪涛在小说里表达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思考,他写人的命运上升与坠落,情感涌动,但语言是冷峻的,有种冷眼旁观的淡漠感。结局戛然而止,点而不破,留有无尽的遐想与再度创作的空间。虽然其中羼入了一些戏谑轻松的语言,但故事总是显得沉重,因为这些都是真实而残酷的生活,是冷峻粗糙而非温柔精致的,是有关东北艳粉街上逐渐淡漠的悲欢离合……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经历悲痛与不幸之后仍然说过,首先要善良,其次要诚实,最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虽然“故乡记忆的遗忘”是全世界共存的社会问题、是后工业化时代留下的通病,但在作家那里,“不要相互遗忘”成为永恒的主题。双雪涛用文字留下关于父辈和故乡的时代记忆,让自己所怀念的情感在故事里流淌,所以小说里人物无论结局和命运如何,心底都是善良、诚实的,历经生活的痛苦和折磨后仍然保持着希望与本色。作者也坚持永远不会遗忘真挚的情感,永远记忆自己的故乡,哪怕他们都注定改变和消失。在双雪涛小说里,故乡的人们都在经历转变期的痛苦和迷茫,都在奋力挣扎,希望闯出新的出路,去追寻新的希望。

三、双雪涛与东北新生代作家

1983年,双雪涛出生于东北沈阳,2011年其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长篇小说写作计划《融城》获第十四届台北文学奖年金,是首位入选的大陆作家,2017年《平原上的摩西》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双雪涛的作品呈现出旁观者冷静的视角和态度,文字里透出一种排遣不了的孤独感,还有情节中对未来的憧憬与追逐,体现了作家内心深藏的情感特质。因而张忠诚评价道:“双雪涛的小说冷,犹如医生剖开肌肤,一刀是一刀地割,对于每一根血管的走向都熟稔于心,每一刀切下去的轻重,掂量拿捏,结果便是长短句子的参差中,冷气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双雪涛的小说奇,有点蒲松龄的野心,但跟蒲松龄好写志怪不同,双雪涛的奇在铺陈北方的破败凋零里,一张张被湿气发酵又被寒气裹挟的人的脸孔跃然纸上。”[7]这是双雪涛个人风格的特点,也是东北新生代作家的共性。

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东北作家的小说故事性都很强,人物和情节常留有很多空白,留有遐想的空间,保持着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以满足现代人快节奏生活中的文学需求;没有深沉拗口的术语和概念,适合当代快速阅读和碎片化记忆,深受杂志书刊出版的欢迎;文本具有戏剧性色彩,适合影视改编。他们都出身于沈阳铁西区,被称为“铁西三剑客”。共同的生长环境使得作品里出现相同的东北日常俚语、谚语和方言,以及东北特有的修辞方式和讲述习惯,都书写东北旧城故人和青春回忆等题材。同时,东北新生代作家集体对于曾经繁华的北方工厂的描述,记录了一个时代的败落和消退。如郑执的《生吞》、班宇的《枪墓》与上文所论双雪涛的小说具有大量类似的因素,如大火、锈迹斑斑的工厂、打枪、艳粉街、下岗工人的抢劫、凶杀案件等。他们几乎在同一个地方和同一个时段观察和思考东北的变迁,记录和感悟自己的青春、故乡与时代。80年代青年作家虽在各方面仍有不足,但三人在十年左右时间里就都获得批评界的高度评价,文学小说奖和影视翻拍接踵而来,各文学刊物和网站都对他们的作品大力宣扬,记者的专访和各地书会层出不穷,这已成为文坛的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8]。

但是,他们也存在一些局限性,评论界对此有一些质疑。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并非变革时代的亲身经历者,而是作为外在的观察者进行记录,在体验的真切与细腻上难免会有一些隔膜。而且他们有关故乡记忆的创作还存在同质化的情况:一样的凶杀悬疑案,一样的对于东北故乡的人和事的描述,还有没落的东北工厂和下岗工人的内容等。这是他们知晓的时代影响和留下的记忆,都起源于同一时期的工厂这个小共同体解体的创伤时刻。因此,这些20世纪90后东北青年作家的观察、写作题材和风格特色都非常相似。他们确实需要进行写作转型和新的改变,但不可否认他们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文学界迫切需要新生的力量,尤其是来自东北的声音向现代文学史上的“东北作家群”致敬,向“白山黑水”致敬。他们东北人的身份和关于东北的书写,是人们对那个没落的东北记忆的珍惜和拒绝遗忘,是对那个改革冲击波下的时代记忆与思考。

总之,80后作家双雪涛以观察者和参与者的身份,在短篇小说里以现实和虚构并存的多角度手法,讲述了一个个关于凶杀案、关于故乡艳粉街、关于青春记忆、关于北方城市工厂和工人的故事,包含了对东北艳粉街故乡和对没落北方城市与工厂文化的记忆与思考,对变革影响下的一代人的生活痛苦与精神茫然的深刻同情,引发了当代人对国企改革和世界工业化时代的反思,对文化遗忘的重新记忆和寻找。我们需要鼓励东北新生代作家的创作,期待新的文学发展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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