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格里斯河沿岸
2021-01-16李亚楠
李亚楠
底格里斯河,位于幼发拉底河的东部,与后者不同的是,它的主干道几乎全部位于伊拉克境内,因此,底格里斯河的故事,也就等同于伊拉克的故事。
而所谓的“美索不达米亚腹地”,其实绝大部分也位于伊拉克境内。可以说,现代的伊拉克,是两河流域古文明的主要承载者;然而,同这片土地上过往的辉煌相比,现在的它却显得黯然失色,贫瘠荒凉。
沿着底格里斯河南下,各种古文明的遗址总是和战争痕迹相伴出现,令人唏嘘。
悲伤的故事不仅写满幼发拉底北部,同样写满底格里斯北部。
在伊拉克北部的底格里斯河东岸,有一片遗留了土坯城墙的废墟。在两河流域,像这类地处荒地又有人工痕迹的废墟,很有可能便是曾经某个文明古国的遗迹,只是时间抹去了它表面的辉煌,让它与自然更加融为一体。而眼前的这片废墟,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尼尼微。
在3000年前,尼尼微是美索不达米亚历史上最重要的古老政权——亚述帝国的首都,曾拥有无限的辉煌灿烂。而如今,在尼尼微遗迹外,已满是当代低矮的楼房,这些楼房密聚在底格里斯河两岸,组成了一个现代伊拉克的重要城市——摩苏尔。
在近十年中,摩苏尔是伊拉克最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之一。2014年,某极端势力攻占摩苏尔,直到2017年伊拉克政府军才重新收复,且收复之战打得极为惨烈。在长期的战乱中,超过70%的城市建筑物和道路遭到完全破坏,前后逃离的居民超过90万。
快进入摩苏尔市中心的时候,我看到路口边一栋四层楼房坍塌成了三层,二楼几乎不复存在,唯有临街的一层,弯折的几根立柱在勉强支撑,整栋楼房呈现扭曲,岌岌可危。可即使这样,一层却还亮着灯光,开了一家仍在运营的饭店,人们若无其事地从这栋楼前走过。当我不断深入市中心,跨过底格里斯河来到摩苏尔老城时,意识到这种景象竟是常态。当地人已经习惯了在战争废墟中选取还勉强可以使用的房屋,对它进行简单改造,让生活在废墟中挣扎着恢复平静。
我想起内战后的叙利亚霍姆斯和阿勒颇,这两座城市的整体建筑规模和密度更大,楼房更高,同样几乎全城沦为战争废墟。街道上空空如也,所有楼房可以自由进入,在瓦砾之间穿梭,能看到无数戛然而止的生活。用一个不恰当的形容,就是那两座现代战争废墟城市,要比摩苏尔看起来更为“壮观”。那些楼房布满弹孔,立柱残破颤颤巍巍,楼板被扭曲的钢筋牵连悬挂在半空中。它们静默在大地上,有一种无声的“纪念碑”般的震撼,展现着战争的残酷。
我爬上摩苏尔的一座高楼,对面的巴格达酒店已经人去楼空,东南角的楼板坍塌下来,二楼的招牌残存了几个字母。在老城废墟中还有一些小卖部,一家卖可乐的店主,是一位身着长袍的白头发老大爷;见他坚持不肯收我的钱,旁边路过一个货车司机便慷慨地请客了。在战争废墟中仍能感受到这种好意,不由得让人心头一暖。
虽然摩苏尔不及尼尼微遗迹古老,但老城里还是有不少后阿拉伯帝国时期的历史建筑,战争摧毁了它们,但也有国际组织前来进行修复。当地有一座著名的奴尔清真寺,始建于近1000年前,清真寺旁高塔的基座上曾有一座倾斜弯曲的宣礼塔,被当地人称为“驼子”。2017年,极端势力即将弃守摩苏尔时,亲手炸掉了这座地标性的“驼子”。如今,奴尔清真寺的绿色屋顶摇摇欲坠,靠大型木构勉强支撑着,阿联酋文物修复建设队正在对其进行修复。
摩苏尔老城靠近底格里斯河岸的部分,显得更加古朴一些,窄窄的街道分布着中世纪风格的石砖房,还有几座被炸毁的教堂坐落于此。我爬上一所石砖房屋顶,从瓦砾缝隙间看到废墟里立着一块崭新的简易牌子,上面画着的是现任天主教皇方济各。这是因为方济各曾来到摩苏尔,在被战火摧毁的教堂进行拜谒,为战火中伤亡的平民进行祈祷,同时也呼吁和平。
从摩苏尔出来,沿着伊拉克1号公路南下。这条公路现在已经拥有非常不错的路面,车辆可以在上面飞驰。
随着路边渐渐出现绿洲,公路重新回到了底格里斯河岸边。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是肥沃的土地,掌握河流规律的人们大面积开垦,但过度的农耕破坏了当地的生态,让富庶的绿洲变成荒漠。如今,除了两条河的河岸地带拥有狭长的绿洲之外,大部分平原已被荒凉铺满。
来到小城提克里特。这座小城是逊尼派穆斯林的聚居区,过去并不张扬,然而伴随着一位“大人物”——萨达姆诞生于此,这里开始变得不同。在提克里特的市区,一条公路将城市一分为二,一边是由典型中东风格的低矮住宅楼组成的街区,而另一边的封闭区域,则是萨达姆私人的一座超大行宫。从外部无法窥探到里面的奢华,通过卫星图可以看出,行宫里有数栋巨大的建筑物,甚至还有私人的森林与湖泊。但随着萨达姆的倒台,他在伊拉克境内的总共十多座行宫都不再属于他所有,有些被作为公共建筑使用,有些入驻了政府机关,有些则直接废弃。
沿着底格里斯河继续南下,出现一个向东的转弯。这个转弯,便是伊拉克历史名城萨迈拉的所在地,这里拥有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我最喜欢的建筑物——萨迈拉旋转塔。
虽然我一向不热衷于专门去看所谓的“地标性建筑”,但当我面对萨迈拉旋转塔的时候,还是会被这种远古的气息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它静静地矗立在美索不达米亚,近1000年来,几乎都享有这片土地上最高建筑的美誉。它那不容辩说的美感,那一直盘旋而上、直至塔顶的阶梯,无疑是人们幻想中“巴别塔”的现实样貌。
萨迈拉旋转塔的造型既远古又科幻。不得不说,古人真是“笨拙”得可爱,在平坦到无边的美索不达米亚,他们对于登高这件事不知所措,因此决定采用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建筑層层垒高,然后一圈一圈盘上去。也正是这样的形态,让它看起来如同一座未来建筑,虽形式极简,却由内而外散发出不凡的气息,既附着了过往神圣的意义,又指向了幻想中不可触及的未来。当站在它面前时,我才真实地触摸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关于美索不达米亚的浪漫。
八年前,我在伊朗的库兹斯坦省,隔着阿拉伯河遥望河对岸的伊拉克巴士拉,从那时起,我有了前往美索不达米亚腹地探索的想法,如今,我终于来到巴士拉。
巴士拉位于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南端,已经是波斯湾的前沿。在此,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各自的故事即将走向终结,两者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新的河流“阿拉伯河”,最终汇入了海洋。我曾在飞机上看过阿拉伯河的末端,海岸线还没有人为建设的痕迹,甚至显得有些荒芜,带着原始地貌的美感。
实际上,伊拉克占有的波斯湾海岸线很少,大部分都属于邻国伊朗和科威特。巴士拉向南有一条连接科威特的80号公路,正是大名鼎鼎的“死亡之路”,30年前的某场国际战争中,在这条公路上的溃败成为了伊拉克部队的梦魇,大量废弃的重型武器至今仍散落在公路边。
在那场战争中,曾有一些让人记忆深刻的场景,最典型的,就是在平坦的大地上,浓黑色的烟遮天蔽日,营造了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氛围。这是伊拉克点燃了科威特的石油所造成的景象,如今在巴士拉已经看不到这样恐怖的场景,但周围的不少炼油厂仍在冒出阵阵黑烟,萦绕在灰蓝色的天空中。
回到巴士拉城区。她的街区充满了一种“美国式”的落寞感,低矮的房屋,破败的街道,随意搭建的电线和散落地面的垃圾,都让我产生一种模糊感,仿佛不是在伊拉克,而是置身五大湖边、美国“锈城”底特律的郊区。一直走到阿拉伯河边,河上有两座桥梁,一座是高大巍峨的现代桥梁,另一座是低矮的铁桥,充满老式的工业气息。
在新桥的下方,也有一座萨达姆的行宫,现在被改造成了巴士拉博物馆,收纳着无数古文明的物件。但遗憾的是,最具价值的文物都不在伊拉克本土,而是散布于世界各地。老桥是当地人经常活动的范围,人们喜欢在河边发呆、野餐、嬉闹,一幅典型的阿拉伯式日常生活画面,而在我的视线中,与老桥铁架相呼应的,还有远处的一个摩天轮。
站在铁桥上看阿拉伯河的中心,有一艘侧面倾倒躺在河床上的沉船。走得近一些,能看到船舷上已经生锈的文字“AL-MANSUR”,这艘被叫做曼苏尔的豪华游艇,当年同样属于萨达姆私人所有,如今却只能破败地躺在阿拉伯河中。
沿着阿拉伯河从巴士拉出发,北上30多公里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古尔奈,便能亲眼看到两河在此交汇。在两河交汇的三角区域,有一片我认为最接近古时美索不达米亚地貌的区域,这里的居民至今保留着原始的生活方式。这里便是“伊拉克大沼泽”,它拥有与苏美尔文明相同的年龄,在干旱的中东腹地里,是一片难得的湿地。
包一条小船,精瘦的阿拉伯小伙子坐在狭窄的船尾,把马达拉开,我们开始在湿地里探索。沿着茂密芦苇所形成的自然水道穿行,经过一座铁架桥,看到大量当地小孩在桥上嬉闹,他们快乐地跳入水中,溅起水花,再爬回桥上,周而复始。在河道两边,偶尔能看到他们的传统房屋,那种由芦苇编制而成的茅草屋,看起来像个半圆形的圆筒,在芦苇丛之间若隐若现,充满波西米亚般的野趣。偶尔又被水牛阻挡去路,只能减速等它慢悠悠地通过。
这个湿地终于描摹出我脑海中远古美索不达米亚的形象,她如今的荒凉实在配不上她远古的辉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里曾拥有的繁荣历史,不是干瘪的文字记载,不是空洞的考古复原,它们是实际存在的事实。
这里并没有萨达姆的行宫。他占据了幼发拉底,占据了底格里斯,甚至自建私人湖泊,但他唯独不喜欢大沼泽。他曾表示,人类就不应该在沼泽那种环境里生活,应该将当地居民全部赶出来,然后将沼泽的水排干。这样的行为给大沼泽带来了灾难,在短短几年内,大沼泽的水域面积缩减了一大半,直到他倒台之后,大沼泽才稍有恢复。
在大沼泽的贪玩让我忘了时间。我实在是享受这份真实的远古美索不达米亚,以至于错过了飞往巴格达的航班,只能在巴士拉暂住一晚,第二天沿着1号公路返回。
巴格达,是我在伊拉克最熟悉的城市,也是每次来伊拉克的起点和终点。无论去往哪里,都将从巴格达出发,回到巴格达。
蜿蜒的底格里斯河,将巴格达作了地理上的划分,人们沿河规划城市,展开生活。对于许多沿河而建的城市来说,这是最常见的一种方式。但战争,还是改变了巴格达与底格里斯河的关系。在经历过战争之后,底格里斯河西侧的首都核心区域被圈起了一大片,用防爆墙进行封锁,这片区域就是著名的绿区。绿区的内外是两个世界,外部是水深火热的巴格达市井生活,内部便是所谓的安全区,戒备森严,名副其实的城中城。
由于綠区在巴格达的核心位置,它的封锁使得巴格达原本因沿河而建的交通体系彻底瘫痪。直到2016年,巴格达绿区开始逐步开放,又过了三年后,绿区的一条主干道才终于对公众车辆24小时开放。
穿越绿区时,能看到很多巴格达的地标建筑,那些都是萨达姆的“手笔”。过去的绿区同样较为封锁,萨达姆根据自己的审美需求,在这一区域建设了很多纪念碑式、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建筑,关起门来独自欣赏,也不对外开放。如今坐车驶过绿区仍然不能停留,但透过车窗能看到无名战士纪念碑、军刀门、市法院钟塔等建筑,虽然有些破败,但还是屹立不倒。在绿区西侧,还有一座未完工的巨大宫殿,那是萨达姆为自己准备的极尽奢华的总统官邸。
离开绿区,去往巴格达老城的拉希德大街,就会回归真正的巴格达市井生活。几十年来,那里的一切几乎未曾改变,除了每周五之外,每天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们在这里汇聚,购买所需的日用品。进入这里,会立马陷入这种日常生活带来的麻痹感,感叹于这种“平常”是多么珍贵。
就在拉希德大街的旁边,便是静静流淌千万年的底格里斯河,站在河边观望,不免有些悲伤。如今,底格里斯河与巴格达的生活非常脱节,她孕育了这里的一切,而如今的巴格达却一副将她抛弃的模样。河上没有运输的船只,没有任何生活迹象,甚至连钓鱼的人或游船都没有。长期战乱带来的界限感,让底格里斯河与巴格达硬生生地割裂开来,她就像一条城市的排水沟,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其实对于巴格达,我有很多想要诉说的,那就以内心的细微感受作为结束吧:巴格达,一个曾经战乱国家的首都,她是一座在全球化进程中转型失败、整体上肮脏混乱的城市,但我却在接近她,每次沿着破败的高架桥跨过底格里斯河时,就会倍感亲切和放松,接受她所有的缺点和真实。我想,把自己打碎并溶解在这片混沌、浑浊里,或许就能分辨出我内心深处,最细微的那份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