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文关系维度试析子弹库楚帛书

李高昌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 吉林长春 130022）

子弹库战国楚帛书从1942年9月在长沙东郊出土以来就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关注，古今中外学者的研究高潮几乎没有停息过。在楚帛书漫长而艰难的研究历程中，学者们关注更多的是字体、内容、意义等的研究，因此笔者想在前人的基础上抛砖引玉，试着从图文关系维度更好更全面地去认识和分析子弹库楚帛书。

一、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概况

直观来看，子弹库楚帛书分为图片和文字两部分：文字包括位于帛书中间位置方向互倒的《甲篇》（左边八行）、《乙篇》（右边十三行）以及位于四周的十二段《丙篇》；图片包括帛书四周彩绘的十二神像和四木。如图一、图二：

图一

图二

子弹库楚帛书是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现已发现唯一的战国帛书，中国最早的典籍意义上的古书，而且是迄今见到的唯一的“图”、“文”并茂的有关创世神话的古文献。先看楚帛书的文字部分：李学勤先生根据内容试拟《甲篇》、《乙篇》、《丙篇》篇题为《四时》、《天象》、《月忌》。《四时》主要讲述宇宙以及一年四季产生的古史神话：雹戏与女娲结为夫妇，生下四时之神，共同完成了开辟天地、奠定宇宙秩序的工程；雹戏创世千百年后，出现日月和灾害，宇宙秩序被破坏，四神、炎帝、祝融奠立三天、四极以重建宇宙秩序；之后帝俊制定日月的运转规则，共工氏制定十干、闰月等更为准确的历法，强化宇宙秩序。《天象》内容为天文、星占，通过百姓对祭祀、百神的态度决定“天道”的变异和人间吉凶灾祥来说明顺从节令、敬循岁时的重要性。《月忌》是关于一年十二个月的月名和当时人们每个月用来参照的详细宜忌。再来看楚帛书的图片：帛书《月忌》四周十二章之右各有一神象，神象头左旁为三字一行的“月名”。试以三首神象为正南，在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角分绘青、朱、黄、黑四木，代表春、夏、秋、冬四季。图文如此巧妙结合、特立独行的楚帛书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平凡的命运和无穷尽的阐释，帛书强大的引力场吸引着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地环绕。

二、子弹库楚帛书与式图的相近性

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体现着湖湘先民对宇宙起源及其秩序化过程的认识，与中国古代的宇宙模式——式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式是古代数术家占演时日的一种工具，它本身就是模仿古代的宇宙模式，在天文历算派生的各种占术和相术中占据第一位，其重要性远超龟卜筮。式所代表的图式称为“式图”，式图的重要性不仅在天文和考古方面，更重要的是在思想史方面，对理解数术之学和阴阳五行理论，古代的实用知识体系乃至探求中国文化之内心理解等方面都至关重要。[1（]P1）

本文以子弹库楚帛书的图式为例，这是一种相当抽象的思维模式，可从任何一点做无穷推衍，这也是一种万能工具：可以推验古今未来、配合禁忌、模拟机遇、沟通天人、指导行动等。[1（]P1）通过对楚帛书式图的研究，对理解古人心目中的宇宙模式乃至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不啻是一把宝贵的钥匙。楚帛书上的文字和图象与式图一样都是整齐的、有意义的、按其方位配置的。我们来具体分析楚帛书中的式图：

（一）阴阳。阴阳是我国早期自然哲学的一对基本范畴，是世间万事万物的基本矛盾，是促成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运动、发展、变化的两股互相联系、互相对立和互相制约的力量。从楚帛书的图文形式看，以三首神象为正南，这样平置的话，位于中央位置的甲篇《四时》在左，文字逆行，自下而上，自西而东；乙篇《天象》在右，文字顺行，自上而下，自东而西。[2（]P138《）四时》和《天象》的上下反向而书，似乎要体现太极图那样的阴阳互抱、相辅相成之意；从内容上看，帛书记载的雹戏与女娲结为夫妇，生下四时之神，并共同完成了开辟天地、奠定宇宙秩序的工程的神话其思维意义即为阴阳交泰、化育万物，蕴含着阴阳二气的推移是宇宙演化根本动力思想。[3（]P13）

（二）四方、四维、四极、四色、四时、四象等。从楚帛书的图文形式看，帛书的四角所绘的青、赤、黄、黑四种颜色染成的草木，四木之根似亦朝边，青木根朝东、赤木根朝南、黄木根朝西、黑木根朝北，展现了天地神灵与四维。四之神用具有五色的青木、赤木、黄木、白木、墨木之精奠定四极。位于四周的十二段丙篇也体现了四时流转之义，十二神像中，每一方的第三神象的月名下，分别写“司春”、“司夏”、“司秋”、“司冬”代表着春、夏、秋、冬四季；从内容上看，雹戏与女娲所生四时之神，协他们完成了开辟天地、奠定宇宙秩序、恢复天地运转、奠立三天、四极、重建宇宙秩序等等。

（三）五行。从楚帛书的图文形式看，青、赤、黄、白、黑五色代表木、火、土、金、水，这里取的是五行相生的次第。李学勤先生指出：“以五木奠四极，意味着五行的空间分布；以四色名四神，意味着五行的时间循环。以五行说为原则的宇宙间架论，在帛书里己经表现得相当完整。”[4]（P150）

（四）十二辰、十二月。从楚帛书的图文形式看，《丙篇》十二章次序及文字方向，从东北角青木开始，依钟表方向经朱木、黄木、黑木而回到东北角。十二神象的首部各朝中央，足朝边缘，象征着时间中的十二辰与十二月；从内容上看，《丙篇》与图片十二神像对应，是关于一年十二个月的月名及其宜忌。帛书外附的十二月、十二辰与《尔雅》十二月、十二辰名相似。如图三：

图三[2]（P139）

古代的“式图”上面有用北斗、招摇、太一等表示的“指针”和用干支、星宿表示的“刻度”，跟现在的表盘十分相像。总体看楚帛书的式图，笔者试以方框来代表楚帛书中文字的部分，位于中央位置的正文部分《甲篇》《乙篇》和四周的十二段《月忌》的文字布局就可以显出近似于“十”字形的古式盘结构的基本图式。这跟常见于商、周钟鼎文中的式盘图式布局十分相似，应该是夏、商、周三代以来具有巫觋文化意义的式盘图式中非常重要的一种，这种图式反映的是夏、商、周时期人们的宇宙观与思维模式。后来也常见于出土的文献中：如马王堆帛书中的《阴阳五行》《刑德》等都附有相似的式类图。[5]（P57）通观中国古代传统文献，以式盘图式和其衍生出的图式为主体的文献的章法布局，大多与天道、天地论关联紧密，楚帛书的图文形式与图式不谋而合。古代的式有很多种类，主要以六壬、太乙、遁甲、雷公为主，其中尤以六壬式使用最广，子弹库楚帛书的式图为六壬式。六壬式是以四分、八分、十二分的图式为主，配十二神。古代的十二时制、十六时制和十八时制这种配神有关。司马谈在《六家要旨》把这种式的图式称为“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实际上就是来源于“式图”。帛书以东、南、西、北代表“四时”，姑、女、叴欠、臧四位和用青、赤、黄、黑四木表示的四维代表“八位”，十二月代表“十二度”。其后的《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及《淮南子·时则篇》等文献也像这样用四色、四方、十二神象与四季、十二月相配合的式图，子弹库楚帛书可以看作是这方面的滥觞之作。[6]（P60）下面为六壬式图：

图四

由此观之，子弹库楚帛书不是一般的书，而是按一定的图式结构来钞写，和一定的图象互相搭配，体现着一定的宇宙模式的书。楚帛书代表的式图折射着夏、商、周三代以来楚地的神话、立法、上古史和宇宙观等，反映了湖湘先民对宇宙起源、模式及其秩序化过程的认识，是战国时期楚地巫觋文化的结晶，是研究古代式图的重要资料。

三、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探究

在惊叹子弹库楚帛书图文如此完美的内容和形式之余，笔者对此进行了长时间的思考，本文尝试对楚帛书的图文形式进行探源。上古时代，人们往往通过神话来解说世界，然后逐渐形成具体的宇宙观，并在此宇宙观基础上形成一定的思维模式，从而对民族精神文化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本文将从阴阳五行的宇宙观、天人感应的原始宗教思维模式、巫祭文化传统三个方面探究楚帛书的图文形式。

（一）楚帛书图文形式反映出的阴阳五行宇宙观。阴阳五行的宇宙观奠定了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形式的框架，反映了湖湘先民对宇宙起源及其秩序化过程的认识，其中蕴含着阴阳二气的推移是宇宙演化根本动力和四时五行的宇宙间架。

1.阴阳五行的宇宙观在楚帛书图文中的具体体现。从雹戏创世的神话看，阴阳生成的繁衍观念应该是先秦湖湘地区的普遍思想。帛书记载的雹戏与女娲结为夫妇，生下四时之神，并共同完成了开辟天地、奠定宇宙秩序的工程，其思维意义即为阴阳交泰、化育万物。雹戏与女娲作为拥抱成一体的世界父母，是阴阳的代表，万物形成的总原因。作为我国早期自然哲学的基本范畴和世间万事万物的基本矛盾的阴阳，是促成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运动、发展、变化的两股互相联系、对立和制约的力量。汉代墓室画像中大量出现的伏羲、女娲交尾图，均是对阴阳和这种宇宙生成神话的继承。在宇宙演化的过程当中，帛书己经开始强调阴阳二气的作用，阴阳二气对立与结合的观念见于帛书关于疏通山陵的记载。与此同时子弹库楚帛书中《甲篇》《乙篇》文字位置方向相反，从图文形式上体现着阴阳合抱、相辅相成之意。帛书图像中四神青□干、朱四兽、翏黄难、□墨干的名字各有一种颜色，即青、朱、黄、墨，并分别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相配。[7]（P6）这种四时之神、四方、四色相配合的系统，无疑贯穿着早期五行说思想的影响，并表明了五行与四时的相配。楚帛书以五木奠四极，以四色名四神，意味着五行的空间分布和时间的循环。由此可知，在楚帛书中，以五行说为原则的宇宙间架论己经表现得相当完整。

2.楚帛书的阅读方式。楚帛书的图文形制本身便是当时人们以宇宙模式为依据所仿照出来的天体想象，跟外在宇宙一样可以动态地旋转运行。高明先生曾在《楚缯书研究》中提出帛书转读的观点，他认为帛书应“以八行文开始，读毕三节后，逆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则将十三行文转成正面，再顺序下读，当读毕十三行文三节后，其右侧正置恰是夏历正月‘取于下’，由此开始顺读，按同一方向每旋转三十度，为一个月份，如从夏历建寅陬月开始，逆时针每次旋转三十度，共转十二次至‘司冬’止，共经十二个月份，即绕行一周。这样可循环旋转，永无休止。”[8]（P384）阴阳五行的宇宙观决定着楚帛书图文的运行，因此在对楚帛书进行研究要以远古宇宙观为重要坐标。正如运行有序的万事万物一样，误读或者错读都会造成秩序的混乱，以至于我们离楚帛书的本心越来越远！

子弹库楚帛书图文内容和形式以阴阳五行的宇宙观作为连接点，建构起内在和外在的双重宇宙观，共同向我们展示着古人对宇宙的伟大探索以及他们在文字内容与形式完美表达上的智慧。

（二）楚帛书图文形式承载着天人感应的原始宗教思维模式。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承载着先秦时期社会的天人感应原始宗教思维模式，当时普遍观念认为天地自然的物理形态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有某种因果或神秘的对应关系，天意与人事交相感应，天能干预人事，预示灾祥，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这在楚帛书图文形式对宇宙秩序的认识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1.祈福避祸。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是天人感应的媒介，是与古人外在感知的宇宙相像的内在宇宙，他们希望在天人感应之中实现祈福避祸的愿望。帛书《四时》《天象》在内 容上论述了“天道”的变异并认为天行有序，星辰自转，则万物尽性而人德淳厚，即所谓赞天地之化育。而在孛岁之际则是星辰乱行，雷霆雨土，山陵平夷，江河横溢，生灵涂炭。帛书同时指出异象的出现又在于百姓对祭祀与百神的态度不端。帛书强调惟天赐福予民，则群神谨遵天命，也赐福予民；惟天降祸予民，群神也顺从天民，赐民以灾。在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形式中，无论是阴阳的运转，四时的交替，四方的位置，五行的变化，还是十二辰、十二月的循环都代表着古人对宇宙秩序、天命的崇敬。这与当时流行的天人之间通过神进行对话联系的原始宗教思维是一致的，也是他们对宇宙自然的探索，更是祈福避祸的愿望。

2.遵守宜忌。择日术是古人从天人感应观念出发建立起的一种术数，人们利用时日与行事吉凶的对照关系，来预卜吉凶休咎，善作趋避。[3]（P14）楚帛书的图文形式像宇宙时空一样动态地演示着择日术这种古老数术，在天人感应之中实现对宜忌的遵守。帛书《月忌》在记载了十二月的月名后，逐一说明了每个月的宜忌，所涉及的有出师、侵伐、攻城、会诸侯、刑首事、戮不义等与国家行为有关的行事，也有嫁娶、筑室、畜牲等民生日用的事项。楚帛书的图文形式和式图相近，可以被用来推验古今未来、配合禁忌、模拟机遇、沟通天人、指导行动等等，古人通过天人感应对比外在的宇宙模式建立楚帛书的图文形式作为内在宇宙模式，以此来制定人间的宜忌，其根本出发点就在于敬天顺时。

3.恢复秩序。楚帛书诞生于在人间纷乱、礼崩乐坏、民不聊生的战国，其图文形式模仿秩序井然的宇宙模式寄托着古人恢复人间秩序、向往美好生活的念想。楚帛书内容中有雹戏创世千百年之后天地倾覆的大灾害，这正是对战国人间动乱的映射，之后四神首先出来重新恢复了天地的运转，又以青、赤、 黄、白、墨五木的精干捍蔽倾侧的天盖。接着炎帝命令祝融率四神降世，奠立了三天、四极，重建宇宙秩序。紧接着“共工夸步，十日四时”推进天文历法的进步，使得宇宙秩序进一步精密化了。楚帛书图文形式和内容互相演绎，共同在天人感应之下，将恢复秩序的愿望传达。

作为子弹库楚帛书图文形式的灵魂，天人感应的原始宗教思维模式影响着先民的表达方式和表达形式。有了天人感应的原始宗教思维模式，才有了如此图文形式的楚帛书。

（三）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是巫祭文化传统的衍生品。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是楚地巫祭文化传统的代表，是“信巫鬼重淫祀”风气的衍生品。巫术和祭祀在远古时期就有，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春秋时期，这一文化在北方各国就逐渐消弱了，但在南方的楚国却正好相反。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巫祭风气盛行，巫祭文化是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巫祭文化传统作为远古时期人们意识中的集体无意识，有形无形之中深刻影响着古人乃至今人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是由古人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共同聚合而成。

1.以我观物的形而上学的认知方式。从人类意识觉醒开始以来，生活在宇宙中的他们就开始观照自身，思考存在，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是以我观物的形而上学的认知方式的结果。通过对外在世界的长期观察，古人在以我观物的形而上学的认知方式影响下建立起楚帛书的图文形式，不像难以掌控的外在宇宙，这是他们内在可以控制的内在宇宙的运行模式，这里有他们供奉着他们创造的神象，遵循着他们受上天启发的人间秩序，赋予万事万物以生命、情感、寓意，例如帛书中：青木是春天的象征，赤木是夏天的象征，黄木是秋他的象征、黑木是冬天的象征等等。以我观物的形而上学的认知方式是巫祭文化的产物，影响着楚帛书的图文形式。

2.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在远古时期人类努力思考并了解世界的本源、宇宙的规律和自然的面目，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正是古人这种本体论思维方式的结晶。帛书中文字方面《天象》《四时》有自己民族始袓伏羲、女娲创世，祝融、四神、共工稳定秩序的神话；图文形式中有《天象》《四时》位置正反象征的阴阳互抱，帛书四周的彩色四木位于四维象征四时的流转，十二神像具有的青、朱、黄、白、黑五色对应的木、火、土、金、水的五行构成等，都具有巫祭文化因子，表明着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承载着古人原始的巫祭文化传统影响下的思维方式。

3.图文互释的表达方式。楚帛书的图文形式是古人图文互释表达方式的动态演绎。图文的无缝对接，动静的完美结合，时空的立体交织，共同表达着古人对宇宙的认识。在巫祭文化下，图像作为上天向我们传达的旨意，其地位高于人创造的文字，文字更多作为辅助完成对图像的解释。巫祭文化传统源远流长，人们往往借助图文的互释说明现象，传达旨意，自述情怀。无论是岩画、图形文字、河图洛书、甲骨文、青铜器纹饰与金文，《易经》中的卦、爻象与卦、爻辞，还是《楚辞·天问》《九歌》《九章》《山海经》以及《诗经》中的某些篇目对壁画图像和古时图像的模仿和演绎等，都可以找到文字和图像共同诉说、互相阐释的影子。这样看来，图像符号的直观性和文字符号丰富的抽象性相结合的表达方式能够更好地传达和说明楚帛书的内涵和外延。

子弹库楚帛书的图文形式不仅仅是外在不可控的宇宙，更是可以掌握的内在宇宙，是人们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的外化，反映着古人探索宇宙、了解宇宙、掌握宇宙的努力！对子弹库楚帛书图文形式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更全面地理解和认识先秦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