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词“八成”及同类短语的词汇化

单佳慧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06）

《现代汉语词典》中对词语“八成”的释义有两个：1.数量词。十分之八：～新|任务完成了～啦。2.副多半；大概：看样子～儿他不来了。董秀芳认为，“数量定语与其修饰的中心语是比较难以固化为一个双音词的”[1]（P94），即数量短语很难词汇化固化为词。本文主要分析副词“八成”的词汇化和虚化过程，探究其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并在此基础上对《现代汉语词典》中以数词“零、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亿、两”开头的条目进行穷尽式统计，筛选由数词加名量词发展而来的词40个（包括兼类词10个），系统性地对这些名量型数量短语的词汇化进行分析。

本文所用的语料主要来自CCL语料库和BCC古汉语语料库。

一、副词“八成”的演变历程

董秀芳认为，词汇化现象是“短语等非词单位逐渐凝固或变得紧凑而形成单词的过程”[1]（P32）。沈家煊提出：“‘语法化’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2]（P17）“八成”从数量短语到副词的演变就经历了词汇化和虚化的过程。

张谊生在《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范围与分类》中对副词的性质、归属、范围、分类进行了多角度探讨，认为确定汉语副词的基本原则应该是：以句法功能为依据，以所表意义为基础[3]（P51-63）。因而，在《现代汉语词典》对“八成”的释义中，“八成”可以分出两种副词词性：一是与能够做状语、可以修饰较抽象的事物且不表数量、意义与数量短语相同的副词“八成1”，如“～新”，二是能够充当状语修饰多种结构、意义虚化的副词“八成2”，如“看样子～儿他不来了”。“八成”的演变历程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从数量短语到词汇化程度较低的副词“八成1”，第二，从“八成1”虚化为程度较高的副词“八成2”。

（一）从数量短语到词汇化程度较低的副词“八成1”。古代一开始没有量词，直接用数词修饰名词，“八成”最开始是作为数名短语，出现在战国时期，表示古代官府治理政务的八种成规或者古代依以判罪决事的八种成例：

(1)以官府之八成经邦治：一曰听政役以比居；二曰听师田以简稽；三曰听闾里以版图；四曰听称责以傅别；五曰听禄位以礼命；六曰听取予以书契；七曰听卖买以质剂；八曰听出入以要会。（战国《周礼·天官·小宰》）

(2)掌士之八成：一曰邦汋，二曰邦贼，三曰邦谍，四曰犯邦令，五曰挢邦令，六曰为邦盗，七曰为邦朋，八曰为邦诬。（战国《周礼·秋官·士师》）

南宋时期，“八成”出现名量型数量短语的用法，表示十分之八的意义，在句中直接作宾语。元代、明代时期也出现了一系列名量型数量短语的用法，在句中作宾语、定语等。

(3)经半年，方始下一转语曰：“无人接得渠。”霜曰：“道即太煞道，只道得八成。”（南宋《佛语录 五灯会元》）

(4)罢，罢，将来。你说都是白银，这的八成银，只与我二两，没利钱，亏死我也。（元代《朴通事》）

(5)你只把这块石头点做一块金子，送了我罢。再不然，就点做七八成的淡金子也罢。（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

清代，“八成”的使用率较高，短语“八成”开始词汇化为“八成1”，意义和短语相似，表示十分之八，但是功能发生变化，在句中作状语，修饰较抽象的事物：

(6)活该这小子，要不遭人命官司，我也要打他八成死。（清代《彭公案》）

(7)和尚吃的有八成饱了。（清代《济公全传》）

由此可以看出，南宋时期开始“八成”是数量短语，到了清代，数量短语“八成”开始词汇化为副词“八成1”，意义与数量短语相同，但是能在句中充当状语修饰较抽象的事物，是词汇化程度较低的副词。

（二）由“八成1”虚化为程度较高的副词“八成2”。清代使用“八成”较频繁，副词“八成1”也在清代继续虚化，到清代末期基本形成副词“八成2”。相对“八成1”来说，“八成2”能够充当状语修饰多种结构、意义虚化、词汇化程度更高。这个时期“八成2”的主要用法如下：

用于修饰动词：

(8)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清代《侠女奇缘》）

用于修饰动宾短语：

(9)我这么冷眼儿瞧着，你老八成儿是个识文断字的。（清代《侠女奇缘》）

(10)据我看来，八成就是他了。（清代《施公案》）

用于修饰连谓短语：

(11)“八成见了咬着指头道：‘怎知他有这般具本事。’”（清代《道书十二种》）

(12)八成听了哈哈仰面一笑，早已看见半空两个僧道在云端里行。（清代《续西游记》）

用于修饰主谓短语：

(13)提起这个人来，八成儿你也知道－－就在这鼓楼底下出担子的，缝破鞋的王二楼那小子！（清代《刘墉传奇》）

(14)你说什么？八成你的耳朵，也有点软了罢？（清代《春阿氏谋夫案》）

此时的副词“八成2”已经基本成型，和现代汉语中的用法差不多，到了现代，副词的“八成”用法更被广泛接受与运用。我们检索了CCL现代汉语语料库的1914条语料，实际可用语料1896条中，数量短语“八成”用法最多，共1230条，占比65%；词汇化程度较低的副词“八成1”用法共368条，占比19%；词汇化程度较高的副词“八成2”用法共298条，占比16%。副词“八成1”修饰动词、形容词，意义为“十分之八”；副词“八成2”可以修饰动宾短语、连谓短语和主谓短语，表示说话人主观上的推测，意为“多半；大概”。从唐代到清代，从表示确切的数量到模糊数量，从客观计数到主观估计，“八成”完成了它的词汇化和虚化过程。

二、“八成”词汇化虚化的动因和机制

（一）基本义为词汇化提供基础。“八成”由数词“八”和量词“成”构成，基本义是指某个数的“十分之八”，表示一个准确的数目。但是，说话者没有对数量进行准确统计时，就开始使用“八成”表示一个概数，如：

(1)此山西人一进饭馆子，八成满的座，俱都站起来啦。（清代《三侠剑》）

这里的说话者可能没有对座位进行准确的统计，而是主观的估计。“八成”的基本义为意义的虚化提供了基础，使得意义从明确到模糊，从客观的说明到主观的估计，意义泛化，这为数量短语“八成”修饰抽象事物提供了基础，形成修饰动词、形容词的副词“八成”。同样地，“八”在现代汉语中十以内偏大的数字，当用来表示模糊数量时，意思是“比一半要多”，从而虚化出了“多半、大概”的意义。

（二）句法位置的改变。杨荣祥认为，句法位置是副词形成的决定性的条件[4]（P193）。副词“八成2”从数量短语向副词演变的过程是从能够在句中充当状语开始的。最初，数量短语“八成”的句法功能相当于名词，在句中可以充当主语、宾语和定语。当“八成”开始在句中修饰形容词充当状语时，产生了新的句法功能，是词汇化的开端。到清代，“八成”经常处于状位，修饰中心语，于是词语“八成”完全词汇化，功能更加丰富，可以修饰动词、形容词、动词性短语等。

“八成”除了进入状位以外，也有作兼语的，在句中修饰抽象事物，如：

(2)胡七说：“有八成是他们。”（清代《小五义》）

(3)老胜英一走，我有八成脱逃得了。（清代《三侠剑》）

(4)他要在水中能睁眼视物，我占八成得死。（清代《小五义》）

句中的兼语结构充当谓语，“八成”在兼语中既是宾语也是主语，并且修饰抽象事物，把表准确计数的“八成”用来表示事情发生的“概率”，结构位置加上意义的变化，影响了数量短语“八成”的词汇化。

（三）语境和使用频率的影响。数量短语“八成”大多使用在表示数量占比的语境中，这为“八成”转换成表示概率“多半、大概”的意义起了推动作用。除此之外，副词“八成”的使用频率也影响着它的虚化和固定。数量短语的词汇化和使用频率有着很大关系，人们对数量短语中的数词选择具有主观性，我们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检索了其他“X成”作为副词的使用情况，只有一个“九成”作状语的例子：

(5)只见他一捏嘴，一声呼哨，艾虎知道他九成是贼了。（清代《小五义》）

而相对比“八成”的副词用法，“八成”的使用频率更高，这也是“八成”词汇化的重要因素。

三、名量型数量短语词汇化的系统分析

通过对副词“八成”的词汇化分析，可以得出这个词的发展演变和机制，但是，它与名量型数量短语的词汇化之间是否存在着共性呢？

本文通过对《现代汉语词典》中以数词“零、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亿、两”开头的名量词数量短语（口语、书面语、方言标记的除外）进行统计分析，试图阐述它们之间的共性，从系统的角度去分析名量型数量短语的词汇化。

（一）《现代汉语词典》中名量型数量短语的确定。首先，本文只统计由名量型数量短语发展而来的双音节词，由“数词+名词”偏正短语发展而来的词排除在外，三音节及多音节词排除在外。如“一道”，副词表示“一同、一起”，而《现代汉语词典》记录的量词“道”：a.用于江、河和某些长条形的东西；b.用于门、墙等；c.用于命令、题目等；d.次。副词“一道”是由“一条道路”的本义发展而来，因而不在统计范围内。同样地，借用量词和动量词也不包括在内。

其次，确定对数量词的处理办法。《现代汉语词典》凡例中把词分成12类，其中没有数量词，学术界也没有对数量词进行明确定义。从词典对数量词的义项解释和配例来看，数量词集中了数量短语、名词、副词等的多种功能。因而，我们把数量词看成一种中间状态。数量词中有部分义项是词组义，可以用其他数词替换，这些义项不在统计范围；一些义项还不能确定它的词性归属，我们认为它正处在词汇化过程中。如数量词“八成”，表示“十分之八”，只看意义它属于词组，但它在词典配例“八成新”中处于状语位置，开始有了副词的用法，我们认为它正处于词汇化过程中。

对《现代汉语词典》以数词“零、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亿、两”开头的条目进行穷尽式统计之后，有名量型数量短语形式的词一共70个。经过筛选和分析，其中26个词是由数名偏正短语发展而来，词语“十分”[5]（P64-67）、“万分”[6]（P212-222）、“一发”[7]（P41）由状中短语发展而来，“一度”[8]（P87-107）由动量短语发展而来，还有一些词语的义项仍然是词组义。最终，由数词加名量词发展而来的词共有40个，其中兼类词10个，分别是：

数量词（19个）：半天、半点儿、半截儿、一般（数量）、一刻、一丝、一线、一些、一阵、一点儿、八成（数量）、百般（数量）、百倍、拜年、千斤、万般（数量）、万年、万顷、万丈

名词（14个）：零点、零时、半夜、一级（名）、一面（名）、一时（名）、一手（名）、一天、一块儿（名）、五更、千岁、万岁（名）、两手、两口儿

副词（8个）：一面（副）、一时（副）、一手（副）、一块儿（副）、八成（副）、十二分、百般（副）、万般（副）

形容词（5个）：一般（形）、一级（形）、一样、四方、两样

量词（3个）：千克、千米、千瓦

动词（1个）：万岁（动）

（二）名量型数量短语的演变路径及意义变化方式。根据已有研究成果以及自身对语料库的分析，本文对每个词的意义及演变过程进行分析，并将它们的演变路径和意义变化方式统计如下：

表1 名量型数量短语词汇化演变分析统计表

由表1可以看出：

（1）名量型数量短语的词汇化有一定的规律，基本往名词、副词、形容词和量词的方向发展。名量型数量短语的功能与名词、量词相似，能够在句中作主语、宾语和定语，当使用频率变高时，短语意义有些直接固定、有些泛化，词汇化成了名词，少部分组合后成为量词。形容词也是如此，短语在句中和形容词的句法功能相似，随着使用增多，意义泛化形成形容词。副词形成的主要原因在于短语句法位置的变化。名量型数量短语在句中处于状位时，它的语法功能就趋向于充当状语，意义也逐渐抽象、泛化和虚化，最后形成副词。

（2）大部分的名量型数量短语仍然在词汇化过程中。名量词数量短语成词中，数量词占比最大，由于其独立性仍不足以单独确立词性义项，说明大部分的名量型数量短语仍然在词汇化过程中，具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3）从演变路径上看，已经词汇化成的形容词和名词有继续往更虚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张斌、张谊生将“一样、一般”归为比况助词一类，认为比况助词“一样、一般”是由形容词“一样、一般”虚化而来的。另外还有同形的数量短语“一样、一般”[9]（P235）。由此看出，表中已经词汇化的词仍然有继续往更虚方向发展的趋势。

（4）名量型数量短语形成动词的可能性较小。动词“万岁”是由数量短语在句中充当谓语，意义逐渐泛化成为表祝福义的动词，凝固流传下来。

总的来看，名量型数量短语有较强的词汇化趋势，大部分短语可以直接词汇化、虚化，部分短语的演变经历了从短语到名词或形容词，再虚化到副词的过程。数量短语的语义是词汇化和虚化的基础，它们的意义演变过程大体相同，多数短语意义泛化后固定，或者泛化至虚化固定，只有少数名词和专用术语量词是由短语意义直接组合固定。满足语法化的单向性原则，部分已经词汇化的形容词还有继续虚化的倾向，如“一般、一样”，正继续往助词方向发展[9]（P235）。由表格可以看出，基本所有词汇化形成的副词都属于兼类词，兼属于名词或数量词，这是否是印证语法单向性原则的又一条实例，还需要继续深入研究确定。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南宋到清代，数量短语“八成”经历了词汇化和虚化过程，意义先泛化后虚化，形成了副词“八成”。如张谊生所说，就名、动、形三类实词虚化成副词的句法位置而言，充当状语——或者说进入状位，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途径[10]（P4）。副词“八成”也是如此，在基本义的基础上，句法位置的改变成为主要推动力，短语进入状位，改变功能，逐渐成词。在此基础上，通过对《现代汉语词典》中以数词“零、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亿、两”开头的名量词数量短语（口语、书面语、方言标记的除外）的统计分析，发现名量型数量短语的词汇化基本往名词、形容词和副词的方向发展；很多数量词仍处于词汇化过程中，使用频率将成为它的决定因素；很多名词、形容词仍然有继续虚化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