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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问题”远东化、克里米亚战争与大清帝国的安全

2021-01-16

关键词:克里米亚帝国土耳其

胡 键

从百年变局来审视大国成长之路,这无疑是理解当今中国与世界关系的最重要的视角。但“百年变局”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学术界对此是存在着不同看法的。一种观点认为,上个百年是指从1900年到2000年的历史,这个百年是从 2000年到 2100年的时段。所谓“百年大变局”是指,其一,时间节点上是新千年转换,前后衔接,而新千年转换期往往是大变局时期;其二,推动转换期大变局的是大事件,影响世界也影响中国。(1)张蕴岭:《读“百年大变局”的分析与思考》,《山东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第1-15页。类似的观点还可参见郭树勇:《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内涵与治理逻辑》,《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第3-14页。另一种观点认为,“百年”二字有虚指的意思,国际战略思想界的“百年”分别有过500年、400年、300年等等说法,完全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有的从资本主义革命算起(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有的从全球化算起(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有的从西方主导国际关系算起(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总之是彻头彻尾的“西方中心论”。学者们可以继续争论到底“几百年”才更贴切,但政治家往往抓大放小,从大处着眼。因此,“百年”既虚又实,虚实结合,既表明当下我们正在经历数百年未有之变局,也暗合中华民族正经历“百年屈辱”后的伟大复兴。(2)袁鹏:《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我见》,《现代国际关系》2020年第1期,第1-2页。如果从后一种观点来理解“百年大变局”,那么我们会发现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以来的国际关系史,世界的每一次重大变化都直接或间接地对中国产生重大影响。从那时开始的第一个百年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工业革命。在工业革命之前,按照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的观点,“1750年前后中国和日本的核心区域看来与西欧最先进的地区相同,精密复杂的农业、商业和非机械化工业,以相似的、可以证明甚至是更充分实现了的方式结合在一起”。(3)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页。工业革命改变了东西方的实力结构,从此东方就逐渐被西方超越,西方也借助资本的力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拿破仑帝国失败以后确立的维也纳体系,虽然建立了“欧洲和平”,但这种和平,一方面是因为欧洲能够把欧洲与欧洲之外的冲突隔离开来;另一方面是因为在沙俄与英国的博弈之下,维也纳和会有意回避近东问题。近东问题存在着两种非常突出的现象,一种现象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衰落的迹象十分明显,另一种现象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西部边缘巴尔干地区的民族主义思潮恰恰是引发俄罗斯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更大规模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英国、法国对巴尔干地区的介入,最终使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成为维也纳体系中的潜在成员,也就使得“东方问题”欧洲化。另外,克里米亚战争虽然以英国、法国和土耳其的胜利告终,但并没有摧毁俄罗斯的核心力量,也不能表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能够摆脱衰落的境地和重新崛起的可能。其结果是,一方面,战争促使沙皇俄国实现战略东向;另一方面,如果把“东方问题”作为一种帝国崩溃的现象来看待的话,那么克里米亚战争以后沙俄的战略东向使得大清帝国的国祚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从这一点来看,克里米亚战争导致了“东方问题”的远东化。从盛世中华到帝国崩溃也不过两百年的历史,因此,我们既要看到当今“百年变局”之下,中国作为大国崛起的战略机遇,更要看到历史上的世界大变局之下,中华帝国崩溃的历史悲剧,从而抓住机遇,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一、“东方问题”的实质

关于“东方问题”的研究,国内研究不多见,大致存在着两方面的进路。一方面是解读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献。1853—1857年间,马克思与恩格斯在《纽约先驱论坛报》就克里米亚战争发表了上百篇评论,这些文章多涉及“东方问题”,但国内学术界即便是对这些文献的研究也较为有限,在有限的研究中,的确可以领悟到马克思、恩格斯对“东方问题”的历史视野和战略远见。马克思曾经指出“东方问题”实际上就是“土耳其问题”,而“土耳其问题”就是即将崩溃的土耳其内部面临着希腊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等基督教徒的反抗起义,外部面临着强大的法国、沙俄的威胁。“每当革命风暴暂时平息的时候,一个老是出现的问题必定要冒出来,这就是永远解决不了的‘东方问题’”。(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页。所谓的东方问题,实质上是欧洲列强为争夺昔日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封建神权大帝国——奥斯曼帝国及其属国的领土和权益所引起的一系列国际问题。(6)参见俞良早:《19世纪中期马克思恩格斯“东方问题”和“东方战争”的理论》,《贵州社会科学》2008年第11期,第26-31页;孙兴杰:《马克思恩格斯经典文献中“东方问题”》,《北方论丛》2011年第1期,第74-77页。实际上,国际学术界在这方面的研究是非常丰富的,而且随着学者对历史材料的不断挖掘,一些新的看法和观点也不断呈现。关注最近在这一问题上最有代表性的学者及其研究成果,不得不提及英国伦敦大学历史学教授奥兰多·费吉斯(Oriando Figes)及其著作《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7)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吕品、朱珠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该书英文版发表于2010年。作者关于俄国的研究著作在学术界具有广泛影响力,这本书也正是关于克里米亚战争、“东方问题”最详细、最新的研究。另一研究思路是探讨关于“东方问题”对欧洲秩序尤其是对维也纳体系的影响,这方面的成果主要是孙兴杰博士的系列研究。(8)参见孙兴杰:《“东方问题”的本质与历史分歧》,《历史教学问题》2015年第5期,第68-74、103页;《欧洲体系变革与“东方问题”的欧洲化》,《四川大学学报》2019年第4期,第183-191页;《克里米亚战争、“东方问题”与维也纳体系的重组》,《经济社会史评论》2019年第3期,第61-73页。国内学术界认为,“东方问题”作为政治术语第一次出现在文献中是1822年。(9)孙兴杰:《欧洲体系变革与“东方问题”的欧洲化》,《四川大学学报》2019年第4期,第184页。但是,实际上在1699年,通过《卡尔维茨和约》(Treaty of Karlowitz)的签署,奥斯曼帝国被迫承认了波兰对乌克兰南部的统治权、奥地利对匈牙利的统治权、威尼斯对希腊南部的统治权、俄罗斯对德涅斯特河以北地区的统治权。因此,这个条约标志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于基督教欧洲的军事态势由主动的战略进攻转变为被动的战略防御。(10)哈全安:《土耳其帝国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123页。这时候“东方问题”就已经初见端倪。

在《卡尔维茨和约》签署之前,依靠宗教圣战而崛起的奥斯曼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具有非常强的扩张性。1326年,乌尔汗即位,定都布尔萨,这便是奥斯曼帝国的开始,从此乌尔汗发起了一系列针对拜占庭帝国的战争。然而,帖木儿帝国(突厥化的蒙古察哈台汗国贵族后裔)迅速崛起,1402年,帖木儿15万大军攻入安纳托利亚,与奥斯曼土耳其的7万人交锋,最后奥斯曼军队大败,巴耶济德一世(Bayezid I)被俘而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归降帖木儿帝国,奥斯曼帝国陷入20年左右的空位时期(1402—1423),也是巴耶济德一世的四个儿子相互厮杀的时期。然而,到1428年,奥斯曼帝国在穆拉德二世(1425年率军围攻君士坦丁堡,原因是拜占庭曾支持穆斯塔法举兵反叛)的统治下才重新崛起,先后击败了威尼斯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等,并占领了整个东南欧地区,拜占庭帝国领土丧失殆尽。1453年,奥斯曼人分水陆两路发起对拜占庭帝国的最后战争,5月29日,君士坦丁堡被攻陷,历时千年的拜占庭帝国寿终正寝。但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战争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不断争夺,1475年,占领了克里米亚汗国。1521年,哈布斯堡家族的查理五世与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François I)为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爆发战争,这给了奥斯曼帝国发动圣战的天赐良机。15世纪中期到16世纪中期成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鼎盛时期。但是,苏莱曼一世(Suleiman I)去世(1566年)后,奥斯曼帝国开始走下坡路,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当然,一个帝国的溃败还不至于如此迅速,在进入18世纪以后,奥斯曼土耳其与俄国的战争最初依然有不错的战绩,尽管1711年俄罗斯彼得大帝亲自出征。然而,60多年以后,奥斯曼土耳其与俄国再次爆发了战争,这时候的俄罗斯进入了叶卡捷琳娜二世(Catherine II)的女强人时代(1762—1796),她有一个伟大的战略,就是要实施一个所谓的“希腊计划”即重建古希腊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使黑海成为其内海,并梦想将这里命名为“沙皇格勒”(Tsargrad)。(11)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13-14页。在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俄罗斯不仅强制土耳其放弃了克里米亚汗国,而且根据《库楚克-开纳吉合约》(Kuchuk Kenagi contract),奥斯曼帝国境内的基督徒包括希腊人、亚美尼亚人、摩尔达维亚人、瓦拉几亚人可以在船上悬挂俄罗斯旗帜。奥斯曼帝国丧失了克里米亚和黑海北岸穆斯林汗国的宗主权;而俄罗斯则获准向君士坦丁堡派驻公使,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境内的东正教徒处于俄罗斯的保护之下。(12)哈全安:《土耳其帝国通史》,第123-124页。显然,奥斯曼土耳其真的衰落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是,奥斯曼帝国衰落的时期恰恰是沙皇俄国崛起的时期。这与格艾利森(Graham Allison)所说的“修昔底德陷阱”(13)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在他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书中说,关于战争不可避免的根本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斯巴达的恐惧。参见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徐松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7页。后来,这一现象被美国国际问题研究艾利森专家概括为“修昔底德陷阱”。参见格雷尔姆·艾利森:《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陈定定、傅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页。非常相似。

俄土关系为何陷入长达数个世纪的纠葛?首先还是俄罗斯的崛起问题,俄罗斯的崛起可以追溯到988年罗斯的基督教洗礼。从此,拜占庭宗教文化在罗斯得到了广泛传播,罗斯公国的主教此后200年间均由拜占庭教士担任。直到13世纪上半叶,蒙古军队征服了罗斯人,建立金帐汗国,拜占庭帝国与罗斯人的关系中断。15世纪上半叶,俄罗斯驱逐了蒙古人,下半叶在伊凡三世(Ivan III)和瓦西里三世( Vasili III)的励精图治之下,罗斯的统一进程加速。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件事对俄罗斯的影响非常大,一是1443年罗斯教会结束了对拜占庭的教会的行政依赖。这件事始于1439年的佛罗伦萨基督教公会,这次会议,拜占庭主教们与罗马教廷签署了协议,承认了罗马教皇至高无上的地位,当然实际上没有生效。罗斯主教伊西多尔(Isidore)也参加了公会并回到莫斯科为罗马教皇祈祷。莫斯科大公瓦西里二世(Vasili II)下令逮捕伊西多尔,1443年,莫斯科召开的俄罗斯主教会议对东西教会合并进行谴责,并独立地选举了俄罗斯总主教。这件事为后来俄罗斯的地缘争夺埋藏了复杂的宗教因素。第二件事是1472年伊凡三世迎娶了拜占庭帝国索菲亚公主(Princess Sophia),索菲亚把拜占庭帝国双头鹰的标志添加到他自己家族的圣乔治标志上,并依照拜占庭模式设计了一套复杂的宫廷仪式,伊凡三世也给自己冠以“沙皇”的头衔。从此,伊凡三世不再是莫斯科公国的大公,而是全民族的罗斯君主。(14)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马克·斯坦伯格:《俄罗斯史》,杨烨、卿文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9-100、103-104页。莫斯科也成为拜占庭帝国灭亡后东正教文明的保护人,且自称为“第三罗马帝国”。(15)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63页。奥斯曼帝国崛起的过程中所面对的对手首先就是基督教世界,俄罗斯此举无疑是以奥斯曼帝国的对立面而崛起的。

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之间的纠葛或者说是两国之间的第一场战争,同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合并有关,二者的合并源于1654年的《佩列亚斯拉夫协议》,协议规定,乌克兰承认沙皇,虽然是为了对付波兰的“政治联盟”,但内容主要是严格限制乌克兰的权力,相当于是乌克兰向俄罗斯臣服。(16)关于后来俄罗斯、乌克兰学术界对该协议的争议及评价,参见沈莉华:《俄罗斯与乌克兰历史恩怨解读》,《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3年第1期,第63页。俄乌的合并首先引发了波兰-立陶宛的反对,二者之间爆发了长达13年的战争,到1667年《安德鲁索沃条约》的签订才结束。此前,俄罗斯对瑞典的战争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瑞典的“波罗的海计划”。而17世纪中期,奥斯曼帝国在对欧洲基督教的战争还算比较顺利,因而继续推进它的“圣战”,为了反对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合并,奥斯曼帝国正式卷入与俄罗斯的战争,这场战争以奥斯曼帝国的小胜结束。在18世纪上半叶的数次俄土战争中,奥斯曼帝国也确实取得了一些微弱的胜利,但奥斯曼帝国的衰势已经无法遏止了,尤其是当俄罗斯进入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以后,奥斯曼帝国“欧洲病夫”(sick man of Europe)(17)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44页。即帝国崩溃的态势已经日益明显。奥斯曼帝国内部各个民族特别是基督教徒还在不断反抗,相对于英国、法国、奥地利而言,土耳其在军事上是十分落后的。“19世纪初,土耳其军队规模庞大,维持这支军队的经费可高达奥斯曼帝国财政的70%,但是与欧洲国家以征兵制建立的现代军队相比,它依然十分落后。土耳其军队缺乏中央化管理和智慧架构,也没有军事院校,部队缺乏训练,打仗仍旧依赖雇佣兵、非常规部队和边远地区的部落武装”。(18)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45页。

“欧洲病夫”是“东方问题”的另一种概述,实际上就是奥斯曼帝国走向崩溃的时候,如何解决“帝国遗产”的问题,包括地缘政治、民族问题(奥斯曼帝国内部的民族非常复杂)、宗教问题、维也纳体系下的欧洲均势问题等,它“不是单一的问题,而是一个问题群”,要真正认识“东方问题”,必须要从多角度来进行审视。(19)孙兴杰:《“东方问题”的本质与历史分歧》,《历史教学问题》2015年第5期,第69页。不过,究竟如何对待这个所谓的“欧洲病夫”,欧洲各主要大国都是有自己的战略考量的,它们的战略意图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克里米亚战争的帝国博弈

1792年1月,俄罗斯根据与土耳其签订的《雅西合约》(Treaty of Iasi)吞并了克里米亚半岛,并不断将称霸黑海的野心转变为实际的行动。这本是帝国争霸的博弈的行动,也蕴含着浓厚的宗教意图,甚至可以认为1883—1885年的克里米亚战争是帝国行动与宗教意图的结合所致。费吉斯认为,历史学家长期忽视了这个问题:“克里米亚战争的触发点在巴勒斯坦,争执的双方一边是法国支持的天主教徒或拉丁人,另一边是俄罗斯支持的希腊人,他们在谁应该控制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和伯利恒的圣诞教堂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20)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8页。这一观点与主流历史学家们的观点大相径庭,学界普遍认为,克里米亚战争主要是欧洲列强为扩大对奥斯曼帝国的影响力和占领其市场而触发的。

关于宗教的因素,接受东正教尤其是拜占庭帝国灭亡以后,俄罗斯不仅宣布是“第三罗马帝国”,而且还宣称俄罗斯对东正教徒的保护是一种使命。所以,所谓的“神圣俄罗斯”并不是一个地缘概念,而是一个具有浓厚宗教意义的概念,即东正教帝国。俄罗斯东正教长期以来都把耶路撒冷视为精神家园的延伸,几百年来,东正教与天主教在圣城耶路撒冷、圣墓教堂、圣诞教堂的纠纷对这里的地缘政治始终有重要影响。随着俄罗斯在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的崛起和扩张,东正教实力在耶路撒冷也迅速增长。或者说,俄罗斯的军事扩张总是在东正教旗帜下的行动,“俄罗斯对疆土的概念以及对国际义务的理解完全基于宗教的考虑”。(21)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14、20页。这样的军事行动不仅导致东正教与天主教在耶路撒冷的矛盾更加尖锐化;而且,随着法国天主教与奥斯曼帝国的媾和,沙皇俄国对奥斯曼发出了严重警告,尤其是在奥斯曼帝国的欧洲疆土上有一千万东正教徒,另外还有三四百万东正教徒生活在高加索和安纳托利亚地区。也正因为如此,俄罗斯在推行“希腊计划”的时候,从来都是与推行东正教保持高度一致性的。正如俄罗斯一份官方文件所说:“只有当十字架插遍山峦峡谷,清真寺变成救世主基督的教堂后,我们和对方之间才谈得上全面和解。”(22)转引自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30页。而在奥斯曼帝国崩溃前,其欧洲版图内的基督教反抗运动已经愈演愈烈,1804年的塞尔维亚人起义首开东南欧地区民族解放运动先河,随后一系列的起义不断发生,1815年,塞尔维亚人在沙皇的干预之下获得了奥斯曼帝国之下的自治权力;1827年,英国、法国、俄罗斯都介入希腊战争,要求奥斯曼帝国在保留宗主权的前提下承认希腊的自治地位。两年后,英法俄联合舰队击败了奥斯曼和埃及的联合舰队,希腊获得独立并被割让给俄国。从这些情况来看,基督教徒在希腊惨遭土耳其人屠杀的时候,基督教欧洲在对付奥斯曼穆斯林的问题上有了重要共识。这似乎已经演化成为基督教欧洲与伊斯兰奥斯曼之间的冲突了。

然而,如果把克里米亚战争仅仅看作是宗教战争,那么对克里米亚战争的理解就太简单了。事实上,天主教的法国、英国之间在地缘政治上是有深刻矛盾的,甚至即便是与俄罗斯存在联盟关系的奥地利,也同样有自己的地缘政治意图。在希腊起义问题上,奥地利就担心希腊的成功会导致奥匈帝国之下的中欧地区也有可能出现类似的情形。(23)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51页。至于英国、法国与俄罗斯之间则是直接的地缘政治对手。希腊起义以后,俄罗斯向南的扩张更加剧了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担心,首先是英国担心奥斯曼彻底向俄罗斯臣服,一旦出现这样的局势,那么英国就失去了在近东的谈判权。因此,为了阻止俄罗斯南下的计划和担心自治的希腊会更加依附于俄罗斯,英国放弃了最初要求奥斯曼帝国允许希腊自治的要求,而是直接支持希腊的独立。(24)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57页。在希腊起义期间,奥匈帝国的外交大臣梅特涅(Klemens von Metternich)外交的首要目标,就是防止俄罗斯站在希腊革命者一边,同时帮助土耳其人镇压希腊革命。参见诺曼·里奇:《大国外交:从拿破仑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吴征宇、范菊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2页。英国对土耳其的政策则集中在商业利益上,1838年,英国以军事威胁为手段强迫土耳其与其签署了税收协议,奥斯曼帝国因这一协议几乎成为一个自由贸易港。而英国则因该协议对土耳其的出口在19世纪40-50年代迅速增长,在其出口总额中,运往黑海各个港口包括君士坦丁堡的商品占到了三分之二。(25)王新:《克里米亚战争史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史学月刊》1985年第5期,第106-107页。然而,长期以来英国流行一种观点:俄罗斯对印度是个威胁,而为了对付想象的“俄罗斯威胁”,英国开始在小亚细亚、高加索地区建立缓冲地带。(26)诺曼·里奇:《大国外交:从拿破仑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第88页。但是,对英国人来说,土耳其才是对付俄罗斯的最大缓冲地带。加之,奥斯曼在马哈茂德二世时期,土耳其文化中出现了一些西化的表现,英国将这个现象视为土耳其改革的重要标志,土耳其此举确实博得了英国的不少好感。不过,面对奥斯曼帝国对基督徒的大肆屠杀,英国政府也陷入“极度的沮丧之中”。即便如此,英国最后在克里米亚战争爆发以后选择的是地缘政治利益,而不是宗教立场,尽管尼古拉一世(Nicholas I)千方百计地努力构建俄英联盟,以便共同遏制法国,但很显然沙皇的计划因英国的不信任而落空。

法国与俄罗斯之间的矛盾可以追溯到1814年拿破仑( Napoleon Bonaparta)入侵俄罗斯的失败。拿破仑失败后,欧洲各国究竟如何对待法兰西帝国开始存在着尖锐的争论,最初四个主要同盟国(奥地利、英国、普鲁士、俄国)签订的《肖蒙条约》(Treaty of Chaumont)规定,各国保证不与法国单独媾和直到实现所有目标为止,其中就包括对法兰西的惩处条款。然而,在谈判中,欧洲国家切身地感觉到俄国咄咄逼人的气势:沙皇要彻底摧毁法兰西,那就意味着同盟国的胜利使俄罗斯成为欧洲的仲裁者。所以,梅特涅开始思考把法国作为制衡俄罗斯的力量而恢复其大国地位,这是符合奥地利的利益的。在他看来,鉴于法国强有力的政治传统和文化传统,既不能永久被分割,也不可能因为失去几块边界领土或者是强加在它头上的赔款而遭到永久性的削弱。苛刻和屈辱的和平条款只能够滋生出憎恨和复仇的情绪,一旦法国恢复元气,这些情绪必然会导致战端再起。与其这样,还不如在法国创造出一种和解性的精神并且将法国纳入欧洲国家共同体之中。(27)诺曼·里奇:《大国外交:从拿破仑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第6、11页。梅特涅的观点首先得到了英国外交大臣罗伯特·斯图尔特(Robert Stewart,2nd Marquess of Londonderry,通称卡斯尔雷子爵Viscount Castlereagh)和普鲁士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的支持。所以,在必须使单个国家的利益服从作为一个整体的欧洲的利益的前提下,最后在对法国的合约上采取一个温和的政策。在拿破仑的“百日王朝”崩溃之后,《四国同盟条约》签署,依然确立了防范法国的内容,即法国领土不是恢复至1792年的边界,而是推回到1790年的边界(法国被迫放弃了一部分边界领土);确立了联合行动以处理国际危机和减少彼此间冲突的“欧洲协调”。当然,同盟国最后接受了梅特涅的主张,竭力与法国和解并使之重新成为欧洲国家共同体中的合作伙伴,从而确立了欧洲均势。然而,1848年的欧洲革命对欧洲均势产生了重大冲击。1851年,路易-拿破仑(Charles-Louis-Napoléon Bonaparte)发动政变,恢复了帝制即法兰西第二帝国。在这种情形下,欧洲普遍对法国产生了扩张主义的担心,而法国自己也因拿破仑战争的失败而欲重塑大国形象。不远的历史积怨和沙皇对拿破仑三世的蔑视,法国开始寻找机会报复俄国。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路易-拿破仑任命了天主教的狂热信徒瓦莱特(Charles de La Valette)担任驻奥斯曼帝国大使,此人是“神父党”的重要人物,这个派别操纵法国外交。瓦莱特在圣地政策上推行强硬的对俄政策,并宣传法国“有权采用极端手段”来维持拉丁人的权利,况且法国“在地中海拥有最先进的海军”。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战争威胁,而此前拿破仑三世还要求土耳其将圣地的管辖权交给天主教会,土耳其政府竟然同意了这个要求,从而惹怒了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不仅要求东正教会对圣地的管辖权,还要求土耳其承认俄国为奥斯曼帝国境内所有东正教徒的保护者。1853年,土耳其苏丹在英法的支持下,拒绝了俄国的要求。俄国遂以保护土耳其境内的东正教徒为借口,出兵占领了土耳其的附庸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两公国。(28)宋晓东:《克里米亚战争与19世纪英国自由主义的发展》,《史学月刊》2010年第10期,第87-88页。另外也可参见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128-130页。俄罗斯的行动给法国展示大国意志提供了重要机遇。

俄罗斯的目的非常清楚,正如前面所述,就是要重建古希腊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沙皇的地缘政治欲望固然是最重要的,但欲望转化为行动还有一套理论。这套理论就是俄罗斯内部的泛斯拉夫主义思想。泛斯拉夫主义最早产生于19世纪初的奥匈帝国巴尔干地区。此前的18世纪中期,哈布斯堡女皇玛利亚·特雷西亚(Maria Theresia)的开明政策使奥地利境内斯拉夫人的民族意识逐渐觉醒,东征的法国军队建立起华沙大公国,使得被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三方瓜分的波兰重新统一。拿破仑在巴尔干半岛西北部建立起来的伊利里亚行省第一次将克罗地亚、塞尔维亚和斯洛文尼亚三大南斯拉夫人民族一起治理,并在当地进行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文化改革,这一切都促进了南部斯拉夫人民的觉醒。18-19世纪上半叶,俄国的崛起让斯拉夫人感受到民族强大的兴奋与激动,而欧洲列强在拿破仑战争中纷纷败北,唯独俄国取得了胜利,这就更增强了整个斯拉夫民族的民族意识。战争爆发前,俄罗斯内部的泛斯拉夫主义领袖是俄国历史学家、政论家、作家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波戈金(Mikhail Petrovic Boggin),其政论文章大力颂扬“官方人民性理论”,攻击社会进步人士;鼓吹泛斯拉夫主义,主张所有斯拉夫人在沙皇“领导”下的联合。其历史著作则不惜歪曲历史,将俄国与西欧的历史发展进程对立起来,以维护俄国的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波戈金本人却是一名农奴之子。他的思想对沙皇尼古拉一世和皇储亚历山大大公的影响非常大,特别是波戈金关于对西方列强的双重标准提出批评的一段话,得到了尼古拉一世的大加赞赏,这也激发了沙皇对西方的怨恨之情。尽管尼古拉一世对波戈金的泛斯拉夫主义思想有所保留,但沙皇的行动在相当大程度上受到该思想的激励。

俄罗斯内部的斯拉夫主义者还有一名创始人是阿里克谢·斯捷潘诺维奇·霍米亚科夫(Alexei Stepanovic khomiyakov),他是宗教哲学家、作家、诗人、政论家,1860年因霍乱而死,这场霍乱正是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首先爆发于法国军队之中。另一名斯拉夫主义者且同样死于这场霍乱的是基列耶夫斯基(Ivan Kireyevsky)。(29)洛斯基:《俄罗斯哲学史》,贾泽林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28页。基列耶夫斯基也受到了波戈金的影响,但最初主张立宪制且因《19世纪》一文,差点被尼古拉一世驱逐出首都,但因受到皇储即后来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Alexander II)的老师茹科夫斯基(Vassily Zukovsky)的庇护而没有被流放。后来,他到西方旅行后竟然对西方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价值取向发生了重大转变。霍米亚科夫也是一名强烈的斯拉夫主义者,斯拉夫派实际上就是东正教沙文主义,强调俄罗斯肩负将东正教传播到世界的使命。斯拉夫主义在这个时期如此强大,与当年作为俄罗斯第一个西方主义者的拉吉舍夫(Aleksandr Nikolaevich Radishev)的命运有关,他倡导西方主义思想而被叶卡捷琳娜二世判处死刑,他的思想受到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的影响,尽管叶卡捷琳娜二世也是一个“开明专制主义者”,她本人与狄德罗、卢梭都有较深入的交往,但她并不容知识分子倒向欧洲。拉吉舍夫在1802年自杀。霍米亚科夫在1854年俄军的春季进攻中就以“呼唤圣战”来欢庆春季进攻:

我的祖国,起来!

为了我们的兄弟!上帝呼唤你

越过多瑙河汹涌的波涛……(30)转引自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205页。

然而,当1854年7月俄军进攻受阻而不得不撤离布加勒斯特的时候,斯拉夫派都非常震惊,认为这是对他们理想的背弃。其中有一名斯拉夫主义的作家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Constantine Aksakov)曾经想要建立一个俄罗斯领导下的斯拉夫联邦,他认为从多瑙河撤军就是俄罗斯的“羞耻”。(31)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328页。在此期间,众多的斯拉夫主义者包括波戈金等,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等地的沙龙活动中,都希望能够劝说沙皇撤销撤军的命令。

俄罗斯的西方主义者虽然反对沙皇,但在克里米亚战争的问题上同样也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甚至在某些方面与斯拉夫主义者的观点有诸多类似的地方,例如被别尔嘉耶夫(Nikolai Berdyaev)称为“俄罗斯独立的思想家”的恰达耶夫(Peter Chadaev),被认为“他的天主教同情感的特色依然是俄罗斯现象”;(32)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雷永生、邱守娟译,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第34、36页。他在与朋友的通信中说,“我们不需要照抄西方,因为我们不是西方。俄罗斯只有领会了自己的使命,它就应该积极倡导推行伟大的思想”。(33)转引自洛斯基:《俄罗斯哲学史》,第59页。这明显就具有斯拉夫主义思想的内容。西方派运动的产生与斯坦凯维奇(Nikolai Stankovich)小组有关,由斯坦凯维奇组建,其成员包括一些西方派学生,也有一些斯拉夫派学生,巴枯宁(Mikhail Bakunin)也是其中一员。很显然,这个小组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西方派。俄罗斯典型的西方派同期的有别林斯基(Visarion Bellinsky)、赫尔岑(Alexander Herzen)等。别林斯基在四十年代初就接触到了法国社会主义,但在他去世前的一篇文章中又显示出他是信奉上帝的。赫尔岑的思想体系来自于圣西门(Claude Saint Simon)的社会主义思想,他抨击斯拉夫派的学说,反对专制,但他在“农村公社就是农民共产主义”的问题上却与斯拉夫派可以和解。由此可见,在克里米亚战争前后,西方派式微,而泛斯拉夫主义成为俄罗斯的主流,因而这种思潮左右着沙皇的决策,也就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了。

1855年3月,尼古拉一世去世,俄罗斯士兵当中反战情绪猛增。3月4日,一名法国士兵发现一块从塞瓦斯托波尔城外俄国士兵扔过来的石头,石头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俄罗斯的暴君死了。和平马上就要到来,我们将没有任何理由与我们敬重的法国人交战。如果塞瓦斯托波尔陷落了,那也是暴君罪有应得。——一个热爱祖国、痛恨独裁者的真正的俄罗斯人。”(34)转引自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388页。然而,新登基的亚历山大二世并不想立即放弃其父亲的政策。尽管他受到自由派诗人瓦西里·茹科夫斯基的影响,他依然是一个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公开表示对斯拉夫主义的同情。由此可见,一个政治家的政治倾向不在于他接受了什么教育,而在于他对权力的看法。一旦他对权力产生迷恋,无论是自由主义者还是保守主义者,最终都会走上专制主义的轨道。俄罗斯最终失败了,然后便是战胜者疯狂的报复;一旦战争结束,无论是哪一方胜利或失败,战争之后一定是一场抢劫、强奸、酗酒,也就是一场野狼式的狂欢。客观地说,俄罗斯人从未想到自己会失败,尤其是斯拉夫主义者在战争前几年一直在宣扬西方的衰落,俄罗斯领导的新斯拉夫文明将取而代之,但直到战败后,俄罗斯才醒悟:“现在欧洲向我们证明我们是多么无知没落,我们对西方文明是多么傲慢无礼,俄罗斯真的多么腐朽,喔,我们是多么不幸!”(35)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525页。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对俄国民族主义和斯拉夫派来说更是一个严重的打击。(36)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383页。每一个民族都有某种言不由衷的自负,宣扬对手的衰落,也就是自己自负感不断上升的时候,但当自负达到极点后就必然是自身的崩溃。

三、克里米亚战争后的形势与大清帝国的安全

克里米亚战争的影响是深远的,但长期来史学界对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东方问题”上,也有论及战争对维也纳体系的冲击。亨利·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就指出:“克里米亚战争,使维也纳会议费尽心血所建立的梅特涅秩序崩溃。东欧三王国团结的解体,使温和中庸的道德因素自欧洲外交消失。随后是十五年的乱世,继而再出现的稳定却十分不可靠。”(37)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顾淑馨、林添贵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92页。所谓的“梅特涅秩序”实际上就是“欧洲协调”,由于在战争中,奥地利最初作为俄罗斯的盟国没有直接参加战争,后来奥地利得到英国、法国“和平条件”的确认以后决定对俄罗斯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俄罗斯不接受“和平条件”的话,奥地利将加入同盟国一边参战。在这种情形下,俄罗斯完全陷入被动而不得不屈服。维也纳体系建立之后,英国与俄国分别是大陆均势体系的两个平衡者,英俄关系对欧洲体系的稳定至关重要。然而,战争促使了英法两国结盟,那就意味着拿破仑战争的“后遗症”基本上被战争清洗干净;战争也意味着神圣同盟的终结,欧洲的协调机制蜕化。战争并没有削弱俄罗斯多少,而是显示出俄罗斯的虚弱,这就正如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所说:“克里米亚之战,非常惊人地证明了俄国的落后。”(38)保罗·肯尼迪:《大国的兴衰:1500—2000年的经济变迁与军事冲突》,陈景彪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第168页。因此,俄罗斯在欧洲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再像拿破仑战争之后那样在欧洲趾高气扬了。克里米亚战争所摧毁的不是俄罗斯的实力,而是俄罗斯对欧洲的嚣张气焰,以及“暴露了俄罗斯旧制度的腐败和落后”。(39)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第383页。

就战后的安排而言,同盟国对俄罗斯的惩罚是温和的。根据《巴黎条约》,尽管战争的直接起因即奥斯曼帝国境内基督徒的权利依然没有解决,直到巴黎和会之前土耳其才颁布了一道法令,保证先前给予奥斯曼帝国境内所有基督徒及其他非穆斯林族群的一切特权和特殊豁免权,保证信仰完全自由。但是,俄罗斯在战后只是交出了比萨拉比亚,以及接受多瑙河两个公国被置于签字国的保护之下的条款。因此,就《巴黎条约》的内容而言,“任何阅读过条约的人都无法确定究竟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40)诺曼·里奇:《大国外交:从拿破仑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第101页。欧洲的温和并没有换来俄罗斯的“温顺”,相反,克里米亚战争强化了俄罗斯长期来对欧洲的反感,特别是欧洲国家联合一个穆斯林国家共同作战,打击另一个基督教国家。这一点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就特别反感,虽然他是一名西方派空想社会主义者,曾因参加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而几乎被判处死刑。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俄罗斯在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而把这场战争描绘为“俄罗斯的耶稣受难”。也正因为这样,这种反感演化为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的大爆发,泛斯拉夫主义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又盛行起来,领袖人物是切尔尼亚耶夫(Mikhail cherniyaev)和伊格纳季耶夫(Nikolai Ignatiev),他们再次成为沙皇对外战争的意识形态吹鼓手。1877—1878年的俄土战争起因还是在巴尔干地区。伊格纳季耶夫推动以军事方式在巴尔干解决东方问题:由俄罗斯支持斯拉夫人起义反抗土耳其的统治,沙皇混队干预,实现斯拉夫人的解放,创建俄罗斯领导下的斯拉夫联盟。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认为,一场解放巴尔干斯拉夫人的战争将会实现俄罗斯统一东正教的历史使命。甚至包括像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这样的西方派也认为,解放被奴役的保加利亚人是自由世界的责任。这场战争虽然是俄罗斯胜利了,但在西方的干预下,柏林谈判最终终结了俄罗斯的泛斯拉夫梦想。(41)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535、548页。

不过,克里米亚战争并非仅仅影响欧洲和俄罗斯,事实上对大清帝国的安全也同样产生了重要影响。俄罗斯的确是输掉了克里米亚战争,但俄罗斯也从中学会了一些东西,正如俄罗斯当时一些西方派所说的那样:“文明正以它的力量反对我们,我们已为与文明的这场斗争做什么准备工作了吗?我们不能以我们所有广阔的领土和无数的人口来对付这场斗争。当我们谈论反对拿破仑的光荣战役时,我们忘记了自那以来,欧洲一直在进步的道路上稳步前进,而我们却一直停止不前。我们不是在走向胜利,而是在走向失败,我们唯一得到的一点安慰是,俄国将通过这一经历学到今后对它有用的一课。”(42)转引自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第383页。俄罗斯学到的“这一课”,一是战争促成了俄罗斯的工业化进程,并通过工业化来进一步削弱俄国的旧制度。俄罗斯的工业化形成大致开启于亚历山大二世的农奴制改革,也就是在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之后,经维特伯爵(Court Sergei Witte)强力推进,最后被十月革命中断。农奴制改革以后,俄罗斯的工人人数猛增,从1865年的38万多人上升到1890年的160多万人,进而又上升到1898年的300多万人。(43)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第384-385页。工业化最重要的内容是铁路建设,克里米亚战争爆发时,俄罗斯的铁路总里程仅有650英里,战争给俄罗斯的交通运输业带来沉痛的打击,也因此激发了俄罗斯建成一个能够支撑其经济发展乃至军事扩张的铁路系统的迫切愿望。1863年,沙皇下令正式建设敖德萨铁路,而这条铁路对俄罗斯赢得1877—1878年的克里米亚战争具有重要的意义;19世纪80-90年代,俄罗斯在维特体制下大规模推进铁路建设,包括俄罗斯的西南铁路、跨西伯利亚大铁路、中东铁路等,到19世纪90年代,俄国已经拥有总里程3万英里的铁路系统,仅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位。(44)西德尼·哈凯夫:《维特伯爵:俄国现代化之父》,梅俊杰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3年,第11、64页。这不仅使俄罗斯的工业化体系顺利建立起来,而且也支撑了俄罗斯在亚洲的军事扩张进程。二是促使俄罗斯的战略从西方转向东方,而前者更增强了后者的基础。关于前者,学术界有广泛的认同,但对于后者,国内学术界的关注并不多见。虽然俄罗斯对亚洲的扩张从来没有停止过,特别是利用英法联军从海上入侵大清的机会,沙俄更是增加了对大清帝国的陆上军事压力。

实际上,克里米亚战争刚结束,马克思、恩格斯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1857年3月,马克思指出,在对华交往方面,英国、法国采用武力进行扩展,而俄国所处的地位却令人羡慕,一方面就在克里米亚战争结束后,俄罗斯却获得了在北京派驻使节的特权。而对于俄罗斯这种特权的特殊作用,恩格斯在1858年也指出:“请回想一下君士坦丁堡和德黑兰吧……俄罗斯公使在几年以后就可能在与北京相隔一个月路程的恰克图拥有一支足以达到任何目的的强大军队和一条供这支军队顺利进军的道路——这样一位俄国公使在北京将具有无上的威力,谁能怀疑这一点呢?”(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15-617、653页。另一方面,俄罗斯垄断与大清帝国陆路贸易的同时,还占领了黑龙江沿岸地区、千岛群岛和与其毗邻的勘察加沿岸,无疑有助于谋求参与同中国的海上贸易的机会。

如果仅仅是对华贸易,这对大清帝国的安全威胁可能是不足为道的。问题在于,沙俄对亚洲领土扩张的野心早就图穷匕见了。克里米亚战争结束后,俄罗斯在欧洲的影响的确变得无足轻重,但正如伊格纳季耶夫的报告所说,“俄罗斯唯一可能有机会的地方是在亚洲”。(46)奥兰多·费吉斯:《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第537页。这份报告的确认识到了大清帝国的软肋。尽管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被打败,但在对待大清帝国的问题上,俄罗斯与英国、法国、美国却又形成“共谋”。1858年5月,俄罗斯恫吓大清派驻黑龙江地区的官员同意签订《瑷珲条约》。根据这个条约,大清帝国把黑龙江以北和以西的大片领土割让给俄罗斯,且给予俄罗斯共管位于黑龙江、乌苏里江与太平洋之间大片领土的权力。(47)王铁崖编:《中外就旧约章汇编》第一册,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8-79页。一个月后,四国共同威慑大清帝国签订了《天津条约》,俄罗斯因此获得条约给予其他三国的权利和优惠。1860年,俄国又单独与大清帝国签订了《北京条约》,不仅确认了俄罗斯对《瑷珲条约》割让的土地拥有完全主权,而且又把乌苏里江以东约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割让给俄国。(48)王铁崖编:《中外就旧约章汇编》第一册,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7页。俄国在欧洲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大国的形象,但在经济和安全利益的驱动之下,在大清帝国得到了最大的“补偿”,从而使俄国的帝国形象可以重新与其他殖民帝国尤其是英国相比。(49)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马克·斯坦伯格:《俄罗斯史》,第368页。这是连俄罗斯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最大超值收益。

我们不禁要问:俄罗斯在克里米亚战争溃败以后为什么会在亚洲长驱直入?从俄罗斯的角度来看,或许是把过去的两线扩张转变为单线作战,这样就避免分散有限的军力,以便专门对付亚洲尤其是大清帝国。但是,从大清帝国的角度来看,其中原因可能就要复杂得多了,但最关键的因素可能并不是军事实力对比问题,而在于大清帝国的眼界即对世界认识的问题。客观地说,就经济实力而言,当时的大清帝国并不弱,按照西方学者的统计分析,鸦片战争爆发前,大清帝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占世界经济的32.9%,(50)安格斯·麦迪森:《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公元960—2030年》,伍晓鹰、马德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6页。是世界绝对的第一大经济体。可是,大清帝国却一败于英国发起的鸦片战争,然后割地、开放口岸和赔款;二败于英法联军,然后是更大规模的赔款。这时候,也正是俄国败于克里米亚战争的时候。但俄国的失败,大清帝国似乎并不知道,因为当时的大清帝国早已辉煌不再,而大清帝国的对外开放因康熙开启而终止于雍正。康熙实际上十分欣赏西洋文化,自己还学习了拉丁文及代数,他也特别欢迎那些挟科学而来的传教士,一时中国吸收西洋文明,呈蓬勃之势,至少不在彼得时代的俄国之下。(51)吴其昌:《梁启超传1873—1998》,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4页;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3页。然而,雍正以后完全驱除西洋传教士,大清帝国再次走向闭关锁国之路,以至于大英帝国的特使在1793年来到大清帝国要求交往和贸易之时,一路所见的是一个封闭的社会,而大清则把英国特使来访定义为“臣服”和“效忠”,乾隆皇帝写给乔治三世(George III)的信也认为派特使来大清是“倾心向化”,故对特使“推恩加礼”,但“天朝所管地方至为广远,凡外藩使节到京,驿馆供给,行止出入俱有一体制,从无听其自便之例”,“岂能因尔国王一人之请,以致更张天朝百余年法度”。(52)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王国卿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第201页。乾隆这语气宛如世界皇帝,而导致他闭目塞听、盲目自大的原因就是闭关锁国。

由于闭关锁国和闭目塞听,大清帝国不仅不知道西欧各国的工业革命,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经济发展和社会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急速变迁,而且连对大清北边的邻居俄国所发生的一切也了无所知。因此,即便俄国是在西线战败从而转向东方,但大清帝国本就在与英法联军作战的过程中一路溃败,俄国从北边略微施压就更加慌乱了。马克思就曾说,“与外界完全隔绝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被西方通过暴力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中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5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09页。当然,俄国对于大清帝国绝不是什么“新鲜空气”,但俄国完全是在英法联军之后来对大清帝国落井下石或者说是浑水摸鱼的,只是由于大清帝国由于锁国政策根本不了解俄国而已。然而,正是从1858年开始,俄国对大清帝国不仅虎视眈眈,而且得寸进尺;大清帝国则一退再退,尽管后来左宗棠的确也以自己的老迈之力,在新疆伊犁为大清帝国挽回了一点面子,但大清帝国也只是苟延残喘了。

四、结论与讨论

“东方问题”最初似乎只是一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后遗症”问题,但实际上克里米亚战争牵动了整个欧亚大陆的神经,而使得“东方问题”亚洲化、“远东化”。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摧毁了拜占庭帝国,在随后的几百年里,奥斯曼以刀与剑征服纵横亚欧非三大洲的结合部地带,但在与基督教欧洲的较量之中,终于暴露出自身的落后,尽管宗教之争演变为地缘政治的博弈,英国、法国最终放弃宗教而支持奥斯曼土耳其穆斯林,使得土耳其获得了暂时的胜利,但也只是暂时延续了这个落后帝国的羸弱之躯罢了。欧洲列强对奥斯曼帝国的命运并不感兴趣,它们所感兴趣的是,如何在“后奥斯曼时代”获得最大的地缘利益。也正因为如此,由于维也纳秩序的主导国之一俄罗斯的失败,克里米亚战争冲击着维也纳秩序。于是,“东方问题”呈现出了欧洲化的趋势。

一个帝国的崩溃总会令一些人产生某种悲鸣,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衰亡也一样。康有为等为了争取光绪皇帝支持维新变法而呈送了诸如《突厥(土耳其)衰亡史》给他看,光绪帝读后竟然涓然泪下,从而坚定了他变法的决心。(54)吴其昌:《梁启超传1873—1998》,第101页。原因就在于光绪帝看到了一个“病夫”帝国的最后命运。遗憾的是,到光绪之时来进行变法本就为时已晚,如能在康熙之时以开放之势推进大清帝国的变法图强,不被天朝帝国的“盛世”所迷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克里米亚战争之后面对沙俄一败再败、割地赔款的悲剧。然而,即便是被耽误了,变法也不过维系了百日之久并最终失败。结果,在外有威胁内有危机的情形下,大清帝国最终坍塌。

与欧洲其他大国相比,俄国也是一个落后的帝国。但是,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促使俄国大力发展工业化,尤其是在1877—1878年战争胜利后,亚历山大二世和亚历山大三世开启了俄罗斯的工业化进程,在维特伯爵体制之下,俄国大量引进外国资本,采取巩固国家财政金融、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的有力措施,诸如实行保护关税、酒类专卖、改革币制(采用金本位)﹑加速铁路建设、改组和兴建银行等,使俄国迅速跃居世界帝国主义强国之列。然而,俄罗斯是一个“战斗民族”,长期以来与战争和扩张为伴,战争与扩张始终是俄罗斯的“使命”。因而,欧洲列强始终认为俄罗斯就是欧洲的威胁。尽管有些是因慑于想象的威胁而导致双方的敌意,但俄罗斯的一切行动的确总是会让欧洲产生恐惧的想象。因此,连梁启超都认为俄罗斯是一个“受人畏慑之国”。(55)转引自高力克:《五四的思想世界》,北京:东方出版社,2019年,第294页。

曾经长期领先于世界的东方帝国,为什么会被西方超越且溃败于西方呢?原因就在于其保守性。有学者提出了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结构,(56)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221页。这种稳定性“恰恰就存在于它的保守性之中”,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不是内部因素所致,而是西方东来才使得中国历史改变了轨道。(57)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第4、52页。以保守对付进取,以锁国对付开放,这本就不是一种安全的策略。19世纪40年代的鸦片战争的确改变了大清帝国的安全环境,但以大清帝国之威势还不至于一败涂地。若不是故步自封、夜郎自大的话,第二次鸦片战争也不至于国祚殆亡。而为了维护内部的专制统治和镇压各地起义,对外部的威慑就只好步步退让,以割让国家主权资源来求得一时的安全。结果,政权的合法性危机愈演愈烈。即便到19世纪70年代,若以洋务运动为内容的近代化能够顺利推进,并辅以制度革新,则大清帝国何至于面对西洋、沙俄乃至东瀛日本而溃败?因此,后人品史扼腕,不是为了大清帝国,而是为了中国失去了一次重要的历史机遇。

一百年多过去了,世界依然处于大变局期间,历史的机遇重回中国,中国也面临着全新的挑战。中国将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世界大变局之下的机遇与挑战?笔者以为,重点是统筹发展和安全,“把安全发展贯穿国家发展的各个领域和全过程”,(58)《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三五年远景目标建议》,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6页。即以内部发展来防范外部安全威胁,以营造外部安全环境来确保内部的高质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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