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秦州交游诗论略
2021-01-16李昊宸
李昊宸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朱东润《杜甫叙论》云:
乾元二年是一座大关,在这年以前杜甫的诗还没有超过唐代其他的诗人;在这年以后,唐代的诗人便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1]
乾元二年,杜甫寓居秦州,作诗八十余首,上继轨长安诸作忠悃之音,下启蜀中、夔州诸作深郁、峭拔之风,萦前透后,取径渐广,在杜诗发展脉络上,具有重要地位。
目前,杜诗学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且自20世纪80年代《杜甫陇右诗注析》、90年代《杜甫陇右诗研究论文集》相继面世以来,学界愈发重视杜甫陇右诗(特别是秦州诗)的特殊意义,相关论作亦不在少数。然现有研究成果中,学者对老杜秦州时交游诗,虽偶有提及,但对诗人交游情况及其交游诗中所蕴涵的杜诗新变因素尚未深入剖析。总览秦州诸作,诗人的交游情况对诗歌主题、功能、艺术均深有影响,特别是该时期一系列寄远、睦邻之作,是少陵自身孤栖秦陇之地的真实写照,与其远隔旧交、近仰邻人的交游情况正可互相激射。稽考诗人交游,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杜诗转型的原因,厘清其诗艺发展的脉络。
故此,本文拟由概览杜甫秦州诗整体面貌入手,通过梳理、整合诗人交游诗,对其交游情况进行考索,从而把握少陵作客秦州时的真实寓居环境。将秦州诗置于杜诗整体发展线脉中,从代简功能与咏怀主题两个层面,解读秦州交游对杜诗转型的影响。
一、环境与心理的背反——秦州寓居情况概览
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云:
时(乾元二年)属关辅饥馑。遂以七月弃官西去、度陇、赴秦州。至秦,居东柯谷。是时,有《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白十二韵》。又有寄高适、岑参、贾至、严武、郑虔、毕曜、薛据及张彪诗。时赞公亦谪居秦州。尝为公盛言西枝村之胜,因作计卜居。置草堂,未成,会同谷宰来书言同谷可居,遂以十月,赴同谷。[2]
以上这段文字,关于杜甫赴秦之由,寓秦之所居及该时期所作诗文概况,均有交代,可谓较明晰地勾勒出杜甫自乾元二年七月至十月旅寓秦州的大体情况,仅两点需要补论:
一者,杜甫适秦之缘由。关于杜甫弃官度陇之原因,学界说法不一,传统观点采新旧史所记,将其归结为“关畿乱离,谷食踊贵”[3]5054。此外,另有“自绝于政事”“坐房琯党”“因官期满,退而候选”“因侄招引”诸说,各持立场,难有一概之论[4]。然而,无论持哪种观点,立足诗人文本以探其去华之因,应为立论之首义。在杜甫秦州时所创诗歌中,《秦州杂诗》作为诗人由华至秦一段的真实记录,所记人物、地点,对考索其赴秦之由及行旅情况,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组诗开篇即言“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说明这场西行赴秦之举,乃是依附、仰仗于人,而关于此“人”所指,学界历来有两种观点:其一,解“人”作同行者,泛指关中逃难之人,“因人”即“附人同行”,故“不必至交旧好,至秦州后,即自散去,故不曰依而曰因”[5];其二,解“人”作秦州居者,实指其侄杜佐,引入秦后《示侄佐》《佐还山后寄三首》等作为证,认为杜佐的一纸邀约,是促成这场西行的契机(持此论者似稍多)。
二者,杜甫在秦居地变化。闻一多先生云甫“至秦,居东柯谷”,似乎以东柯为其在秦主要寓居之所,仇兆鳌《杜诗详注》评《秦州杂诗·其十三》时,亦引宋栗亭令王知彰所记,以为“工部弃官寓东柯谷侄佐之居”[6]485-486。然而,稽考杜诗,诗人虽确曾亲访、甚至暂寓东柯,但未必长居,原因有三:其一,杜甫秦州诗作中,直接提及东柯谷者如“东柯好崖谷”“传道东柯谷”“东柯遂疏懒”,似歆羡其可避世,言下之意,见其未长居于此。其二,相较于东柯谷,诗中出现的隗嚣宫、南郭寺、驿亭、西枝村、赤谷,均位于秦州近郊百里以内,想是诗人此时长居秦州城中,饱览近郊名胜。且诗中东楼、夕烽、孤城等意象,亦断非谷中所有,当居城中所见。其三,少陵作《佐还山后寄三首》,有“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之语,欲与杜佐携隐,见其实未隐也。此外,诗题所谓“山”即东柯谷,若公已寓谷中,则不当言佐“还山”。综括以上,乃知杜甫寓秦期间,盖以秦州城为主要寓居地,尝往东柯、西枝等地访友,曾有寻置草堂于西枝、依佐寓居东柯之想,然卜居之念未果,寓留之时亦不长。
厘清诗人客秦缘由、寓所后,须藉由其诗作,进一步蠡测其具体的生活情况。杜甫秦州诗以五言为主,综合运用律、排、古诸体,将五言诗广泛应用于寄情体物等方方面面。《杜诗言志》云“老杜平生诗,自去华适秦以后,为之一变。”[7]大体来说,自秦州以后,杜诗中的“政治事件和‘外部传记’减少了重要性,诗人的‘内部传记’占了主导地位”[8],开始由“君国转向了自我”[9],语言的内向性增强,沉郁顿挫之风愈成,渐有峭拔、苍凉之气。这种诗风转变,与杜甫居秦时的生活状态是息息相关的。
天宝十二年,秦州已然富盛一方,如《通鉴》所云:“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10]然而,杜甫在这片安定之地生活得却不甚如意,不仅“自负薪采梠,餔糒不给”[11],观其自作“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之语,真欲使人闻之而痛折心肠。究其原委,盖时无地主,无谒官之径可由,无仕宦之流可依,故旧亦天各一涯,音讯难凭。浦起龙《读杜心解》评《送远》“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一联云:
不曰“故人情”,而曰“古人情”,不独聚散之悲,兼见炎凉之态,又知公在秦州,人情冷落也。[12]
居富庶之地,却饱受人情之冷落,遍尝亲故之疏离,这种环境与心理间的背反,空前加剧了杜甫的孤独感与内省意识,促使其诗发生极大的转变。交游诗作为诗人日常交际生活的反映,其寄赠对象、表现方式、写作重心甚至是诗体功能,已颇异于此前诸作。这不仅与交游之人、交游之方式、交游之环境有关,更标志着杜甫对于交游这一行为的重新理解与审视。
二、友邻与怀人——秦州交游考索
杜甫秦州诗中涉及交游者,共计十八首,约占此时所作四分之一。这些诗集中反映了老杜寓秦时待人接物、远寄近交的真实状态,对于考察诗人的生活境况,具有重大的参考价值。诗中所体现的交游情况,粗分二类:其一,与邻人间的赠贻、问询,依托于特定的场合与事件,以短章居多;其二,遥寄故交,往往宾主双提,情思毕见,寄人而兼述己,以长篇居多。以下拟详述二者。
(一)敦睦邻人,惓惓隐逸
前文已述,杜甫客秦时期,主要寓居城中,偶及近郊,在东柯谷、西枝村或曾有过短暂的羁留徘徊。诸地相去不远,皆计程可达,甫诗中亦数记与各地居者来往赠答之事,故本文所论“邻人”,既指与公比邻而居者,亦包括近郊诸人。杜甫居秦州三月间,诗中题咏所及者不少,如《秦州杂诗》中所写之降虏、居人、羌童、使客等,在诗中均为模糊的形象,不属少陵交游可考之列。单独以诗记述来往者,有《送远》《送人从军》《从人觅小胡孙许寄》等,其中,仇解《送远》云“此章乃既行后,作诗以寄赠者”[6]521,解《从人觅小胡孙许寄》云此篇“上是从人觅,下是许见寄”[6]526。可见,《送远》诸篇虽未详细交代所送、所从之人,然皆睦邻之作。
至于与少陵过从甚密,且有往来而明确记名姓者,当推杜佐、赞公、阮昉三人。杜佐,甫从侄,公居秦时与之颇有往来。佐有草堂、园圃(《示侄佐》原注云:“佐草堂在东柯谷”),或已寓居东柯谷一段时间,无官禄琐事缠身,生活较清闲宽裕,故能时时接济杜甫。少陵诗中,称其有“竹林”“茅屋”之趣,且以阮咸之名许佐,颇赞其贤(1)杜甫诗《示侄佐》云:“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522-523.。《佐还山后寄三首》乃公依佐之证,诗中虽望佐寄米、薤之类,有乞意,却全无乞态,至如“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等,甚至流露出一丝戏谑、微怨之意,非情亲意笃之人,不能听此语。足见杜甫与其侄往来甚密,情谊甚厚,这份深厚真挚的亲爱之意,使老杜居秦时,聊得有些许慰藉。
赞公与阮昉,一僧一道,皆与杜甫有旧,公叙阮氏交谊诗仅二首短章,记赞公者稍多,且交集似较阮公更密。赞公本京师大云寺主,为房琯之客,因坐房党而被贬至秦州。杜甫与琯亦属布衣之交,且甫身陷长安时,曾宿于大云寺,作有《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一来一往之间,二人自然相交意深。细味《宿赞公房》“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语气,既惜之,亦复惊之,猝逢之下,牵动少陵天涯沦落、患难至交之情,故其诗记与赞公赠答往来,形之一篇,尚嫌不足,前后共作《别赞上人》《宿赞公房》《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等篇,不仅数量远较杜佐、阮昉等人为多,且情味更细,语气弥见轻松亲切。《杜臆》云:“卜居先卜邻,公之惓惓于西枝村,为赞公在耳。”[6]497且甫《寄赞上人》诗云:“一昨陪锡杖,卜邻南山幽。”见其欲卜居西村之事,并非一己之念,实乃数次与上人相商之果。杜甫为置草堂,夜宿赞公土室,发秦州之际,亦独作《别赞上人》一篇,足见二人过从甚密,逸兴相投。
(二)致思亲故,寄赠见情
杜甫旅居秦州时,亲友故旧纷纷因战乱、远迁、改官,与公天各一方,更兼关中兵戈四起,彼此音讯难通。空间距离的阻隔,交游活动的现场性被大大削弱,使得杜甫秦州另一类交游诗,不得不通过寄远怀思的方式,与友人共精神之沟通。因此,在剔除了不必要的燕饮、酬答等现场性因素后,诗人通过打磨语言,寄寓深思,大大增加了交游诗语言的深度与纯度。故此,该类交游诗往往篇制较长,诗思隽永,语言典雅,一篇之中,洪峰叠起,情味毕见,较前睦邻之作,似更能代表杜甫秦州交游诗的成就。
公诗寄赠对象,涉及薛璩、毕曜、高适、岑参、贾至、严武、张彪、李白、郑虔、吴郁等,皆甫漫游齐赵、旅食京华时所结交之辈。其中,除毕曜授御史后,行事酷毒,为人所怨[5]4861,其余诸人,皆独有性情、风骨卓绝之流,想来与杜甫结交亦厚,故老杜不仅居秦时怀思诸君,即使去秦之后,严武、郑虔、高适等人,亦每每见于杜诗。
高、李、贾、岑,皆一时诗坛翘楚。其中,太白“天才赡逸,名闻天下”[11]12976,且与杜数次结游,禀性相投,相从如兄弟。是时太白流放夜郎,生死未卜,故甫作诗寄白者独多。《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叙其才高,伤其抱枉莫伸;《天末怀李白》《梦李白二首》则曲尽思致,恐其屡遭困踬,客死异途。高、岑、贾,皆曾位居要职,政才、诗才兼具,杜甫羁留长安时,曾作《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寄高三十五书记》以贺高适拜官;居左拾遗时,曾与贾至、岑参数度唱和题赠,足见甫与三人不仅是朝中僚友,亦因性情相投,遂缔为酒盟诗侣之交。故此,杜甫于《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开篇即云“故人何寂寞”,念及高、岑,深以之为同道,虽身各异方,而共此凄凉之心境;于《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云“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悠”,以贾公遭谗被贬为憾,篇末致以“如公尽雄俊,志在必腾鶱”之意,望其勉励振作。
至如严武、郑虔、薛璩、张彪、吴郁等人,或志节不俗,或政才尤高,皆直臣、名宦、高士之辈。几人中,以严武与公日后过从最密。武二次镇蜀而平乱,虽用度无艺,峻掊亟敛,然破蕃收川,实泽蜀人[6]1145,故杜《诸将》《八哀》等诗甚伟其功。且严武曾先后举杜甫为京兆功曹、工部员外郎,使居幕府,遇公不可谓不厚,后世有“世无严武,谁识少陵”[13]之叹。杜甫居秦时,作长篇以寄武,详记同朝为官情事,愤其遭人伤毁,远谪巴州,以东汉名士严光比其高节,欲其敛翮而待,一朝腾骞,见二人此时交情匪浅,为日后公依严氏于蜀中埋下伏笔。郑虔与杜甫为旧识,曾同陷长安,为患难之交。《唐诗纪事》云:“禄山反,劫(郑)为水部郎中,乃托风缓求摄市令,而以密草达灵武。”[14]280由此可见,郑虔虽被迫伪从禄山,但托病缓仕,忠悃纯臣之意,存念李唐之心,始终不减。此种心情,正与杜甫相似,故少陵旧曾作诗云“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伤郑临老遭贬。如今,少陵远寓秦陇,想象郑氏年老力衰,恐相见无日,故有“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这般锥心之语。至日后,杜甫果闻郑氏客死异域,作《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以缅怀,字句之间,犹想见其才艺、著述之绝伦,见二人情亲意笃。
杜甫度陇以前,未有专赠薛据、张彪、吴郁之作,但与三人皆有深交,故值此飘零无依之际,能念及诸公,使一派真纯之思,活跃毫端。《唐才子传》谓薛据、张彪云:
为人骨鲠,有气魄,文章亦然。尝自伤不得早达,造句往往追凌鲍、谢。[15]309-310
性高简,善草书。志在轻举,《咏神仙》云:“五谷非长年,四气乃灵药。列子何必待,吾心满寥廓。”[15]472
审此二段文字,乃知薛据实卓绝踔厉之人,宜公寄诗云“大雅何寥阔,斯人尚典型”(《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推其与毕曜为文章之伯,俨然以重振风雅、继轨先则之重任许之,此亦老杜宿昔未偿之愿;张彪实不负“静者”[14]344之名,公乃以“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耕岩非谷口,结草即河滨”(《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状其高隐之姿,想象之间,亦歆羡张氏能将母避乱,得全志节,相形之下,自己仍不忘驱驰功名之意,是渐丧本真之心。至若吴郁,《两当县志》记其:
官侍御史,以直言被谪,初在凤翔,与杜子美善,子美客秦时,常往来其家。[16]
杜甫疏救房琯时,值吴氏见黜,甫为诤官而眼见其受诬,梗梗于怀,故有“余时忝诤臣,丹陛实咫尺。相看受狼狈,至死难塞责”(《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之语,见公待友赤诚,不匿友善,亦不隐己失,即使时隔数年,经吴空宅,犹能忆及前事,追悔己非,深以当日不救吴郁为恨。
总述杜甫此类交游诗,其情感的纯度与文字的锤炼能力,较以往干谒、游晏诸作为胜;其篇幅长度、思想深度以及对时局、朝野的深广关怀,较同期敦睦邻人之作,亦别占神采。因此,无论在纵向的发展线脉上,还是横向的作品对比中,杜甫寄远致思之作,都堪称秦州交游诗的扛鼎力制。此外,因交游形式、交游对象的转变,包括杜甫本人身份及生活状态与此前大不相同,该类作品在内容、形式、功能等不同方面,为杜诗注入了新鲜血液,开拓出一片前所未至之畛域。
三、代简体与咏怀诗——秦州交游诗新变
杜甫秦州交游诗新变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诗歌以寄赠为主,具有以诗代简的特点,承担了尺牍交流、致意、纵议等多样化的交流功能,大大拓宽了诗歌的表现空间;其二,因交游寄赠对象的不同,诗歌在怀友致思的同时,也能够一抒块垒,借诗明志,具有咏怀诗的特点。
(一)以诗代简——拓宽诗体功能
简,即古代简牍、信札之泛称,亦称尺牍,如明徐师曾《文体明辨》所谓:
简者,略也,言陈其大略也,或曰手简,或曰小简,或曰尺牍,皆简略之称也。[17]
简最早作为一种文体,被刘勰划归入“书记”类,统谓“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18],司马迁、李陵均曾以“书”命篇,昭明太子《文选》专列书体,收录魏文帝《与吴质书》、曹植《与杨德祖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等名篇佳制。汉魏以后,书简不仅承担交际、酬答、议论等功能,更成为古人立言叙理的重要工具,如白居易《与元九书》、韩愈《答李翊书》、皇甫湜《答李生第一书》、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等。入宋以后,简渐以“尺牍”名之,个人尺牍专集即始于此(2)《宋史·艺文志》收录有范仲淹《尺牍》二卷、黄庭坚《书尺》十五卷、谢逸《溪堂师友尺牍》六卷,详见(元)脱脱等撰.《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5363、5369、5397.。迨及明清,尺牍结集现象渐广,钱澄之、钱谦益、袁枚、姚鼐等名流大家,或专集尺牍,或于文集中列尺牍数卷,可谓流风所被,蔚然大观。
关于尺牍的写作特点,明人陈仁锡、黄虎痴论云:
今之尺牍奚为者,以笔代舌,宛如面谭,正复舌本朞朞,笔端了了,且如一方千里,徒劳梦魂;只此片楮数行,为慰饥渴。
短柬片札,亲手自书,或言国政,或言交情,或言家常,琐屑极细极微之事,大抵皆仓卒濡毫,不假修饰。寥寥数语,流落人间,而其人品之醇驳,性情之邪正,往往于无意中流露而出。则以言观人,莫尺牍若也。[19]
由以上二则材料可知,尺牍的文体写作规范较少,篇幅可长可短,较章、表、祝、碑等正统文体而言,有着更大的内向性、私密性写作特点,但有真纯之情,兴致所及,肆意挥毫,大到时局民生,小至篇章技法,无事无物不可入简。要言之,尺牍之体,在篇制、内容上受到的限制较小,作者可发挥的空间更大。由此观之,尺牍与诗歌确有相似之处,故两种文体间时有互通。具体来说,以诗代简,胎息于寄赠诗,题中多称“以诗代书”,最早见于南朝陆倕《以诗代书别后寄赠诗》,渐繁于唐,广兴于宋。张说作《代书答姜七崔九》《代书寄吉十一》《代书寄薛四》,为唐人代简诗较早之例,此后宋之问、张九龄、李白、高适、独孤及、元稹、白居易等人皆有题作,以独孤及九篇,为写作数量最多者;以元、白唱酬交赠,动辄百字,为篇幅最长者。唐时代简诗,一方面,围绕着朋友间谈诗论艺、互致思念展开,张九龄赠旧僚,言久别京畿,见羁旅之怀;李白答元丹丘,既道出对友人殷切之思,又见奇气纵横,诗思郁勃。另一方面,具有馈赠、邀约、致谢等交际功能,并在文本中描绘景色,以达到信息共享的效果,真实地发挥了书简的特点,如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宋之问《游陆浑南山自歇马岭到枫香林以诗代书答李舍人适》、张继《代书索镜》等,皆属此类(3)唐时代简诗的具体功能、价值,参看徐立昕:《唐宋文人代书诗的诗学价值与文化考察》[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5(11):21-27.。质言之,历代诗人以诗代简,在发挥己志、纵情毫末的同时,又可以扩宽诗体功能边界,使其具备更多元化的文本特质,杜甫以诗代简的创作倾向即始于秦州时期。
杜甫秦州交游诗分近睦邻人、远寄故旧两类,代简的形式亦与之相应:友邻之作以短篇五律为主,寄远之作以长篇五排居多,不同的交游对象,配合不同的诗体,使该时期交游诗具有丰富的文本价值,并对日后以诗代简形式的丰富,打下了深厚的实践基础。
其一,杜甫亲睦邻人之诗,基本为五律,用语以简净平直为尚,读之明快晓畅,历来注者对此亦有一定关注,浦起龙认为《秦州杂诗二十首》“通盘布置,用代书笺,体裁自宜浑成”[12]388,充分发掘该组诗之间的章法脉络;评《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从人觅小胡孙许寄》,拈出老杜藉诗所致之意,谓之“以诗作寄谢之简、向索之简”[12]391。此外,王嗣奭谓《寄赞上人》一诗“乃真实商量,本尺牍而韵以为诗”[20],蒋金式观《佐还山后寄三首》“只如白话,韵言化境”[21],皆得尺牍意直语浅之旨。
以上代简之作,虽偶尔伤于“意义短浅”[6]526,但总体而言,诗中不失情思真挚,藉此探知寄赠主客体间关系,为考索诗人秦州交游生活提供了直接的文本依据,且此类诗兼尺牍之体要,赋予了诗体更丰富的功能属性。杜甫入蜀以后,其交游较秦州时为广,故而创作了更多的代简之作,此时交游之作往往能从诗题上更直观地看出诗人“以诗代简”的写作倾向(如《奉简高三十五使君》《重简王明府》《简吴郎司法》《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等)。究其原委,当发轫于秦州时期的尝试与应用。
其二,杜甫这一时期远怀故旧之作,如寄薛璩、高适、贾至、严武、张彪、李白等,均撰五排之体,这也是诗人首次密集地创作五排以寄人怀思。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一书中,对排律发展源流,曾作详叙:
排律之作,其源自颜、谢诸人古诗之变,首尾排句,联对精密。梁陈以还,俪句尤切。唐兴,始专此体,与古诗差别。……排律之盛,至少陵极矣,诸家皆不及。诸家得其一概,少陵独得其兼善者,如《上韦左相》《赠哥舒翰》《谒先主庙》等篇,其出入始终,排比声韵,发敛抑杨,疾徐纵横,无所施而不可也。[22]
可见,欲作排律,在声韵、对偶、词藻、典故等方面均须达到驾轻就熟的程度,其写作难度可谓远较古体为难,故有唐一代,能称排律之盖代手者,当首推老杜。元稹为杜甫撰墓志铭,同样认为其“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23],为太白所不及。
当代学者莫砺锋将杜甫排律创作分为三个时期,秦州时所作,划在第二阶段(4)第一阶段:安史之乱爆发前,作排律17首;第二阶段:自安史乱起至大历元年移居夔州前,作排律43首;第三阶段: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作排律57首,莫砺锋:《文学史视野中的杜甫排律》[J].文学遗产,2018(1):60-72.。该时期排律题材广阔,辞采富赡,才大气雄,特别是身处动荡之时,诗人往往发挥尺牍纵意挥毫之特点,在兼顾排律音韵、语言规范的基础上,融时局之思与身世之悲于一体,毫端饱蘸情思,写宗社欹倾之状,见民胞物与之怀,怀人亦是言己,言己亦是观世。与前者相似,少陵入蜀后,因交游渐多,集中酬唱之作亦随之增多,由于老杜制排律之功日臻卓绝,故其作交游诗,亦多用排律之法,且韵语愈趋繁密,自三十韵以上,乃至百韵,创唐人篇制之极。此等诗虽不免有“词意既多,故有失于检点”[21]1415之弊,为人诟病,但由于老杜才气、学力足备,故其作堂庑特大,总是瑕不掩瑜,允为佳制,日后元、白以百韵之篇相互寄赠,或瓣香老杜而来。
(二)吟咏身世——映带一己性情
咏怀诗传统肇自阮嗣宗,唐人多法之。杜甫继轨阮氏,进一步扩大咏怀诗的应用范围,在交游赠答之作中,亦不乏吟咏己怀之笔,遂令主客混融莫辨,使得诗人与寄赠对象,在某些方面,达到了同呼吸、共命运的效果,这一点在秦州长篇寄友诗中,尤见其效。
概述杜甫秦州交游诗中长篇佳制,寄薛、毕与贾、严四君者,诗中从不同侧面映带禄山之乱与邺城之溃,各篇俱有作意,总是怀思沉重,用词凄苦,俨然见一副忧国心肠。寄高、岑者,于称赞二公文采之外,不忘暗点自身;特写己多病卧居秦陇一段,以补足“今我独凄凉”之意,情怀之萧索、形容之枯槁,毕见于此。寄李白、郑虔者,伤二人遭际,痛太白之抱屈难申,哀郑公之年老遭贬,以形己之困窘,恐会面难期……例举各篇细处,则《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诗中,有“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看似极推高岑笔力,实则亦属少陵自道;《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诗中,记二子迁官后,紧接自述索居一段,“唤人看騕褭,不嫁惜娉婷”二句,借良马佳人为喻,见待价他人,却始终不自折志节;至如寄张彪而以笼鸟自况,语高岑而以多病淹泊作结,皆写人寄意而处处激射一己身世。可见,杜甫远寄长篇虽以他人作一篇之主,但此公淹留远地,眼见世态浮沉,乃将一腔情思行之篇内,于寄人之中,每每映带。
杜甫秦州交游诗这一特点的形成,可以从两个维度予以探寻。一者,诗人居食秦州期间,剔除了不必要的燕饮、酬答,所思所怀之人,皆公一生挚友,无干干谒、奉赠之事,故能因情造文,自然形成如此咏怀笔调。二者,这种融咏怀笔调于长篇之法,早伏意于杜甫旅食长安时所作诸篇之中。寓居长安十年,杜甫频欲与名宦交游,写下了不少干谒、游晏之作。客观来说,此类投谒交游诗中,虽有时不免有美赞过誉之嫌,然并非皆奴颜屈膝之作。相反,细味此类干谒诗,恰恰反映出诗人对贵族阶级的矛盾态度。学者林继中认为,杜甫长安时期干谒游晏诗中,既体现其欲依附统治集团的向心力,也存在着强大的离心力,对该阶级的怀疑、揭露与批判,使得杜甫时时看到统治集团腐朽、暴虐的一面,促使其不断反思、审视。向心力与离心力同时存在,且随着对高官显贵真实生活的了解、认识愈深,诗人对本阶级的离心力逐渐大于向心力[24],具体表现为以下两点:
首先,杜甫交游诗中,始终对自我价值有着清醒的认知。诗人虽垂望于高官显贵,但每每有“自谓颇挺出”(《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真怯笑扬雄”(《奉寄河南韦尹丈人》)“青冥犹契阔,凌厉不飞翻”(《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长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频”(《上韦左相二十韵》)之语,擅以名贤高士自况,见公对己之文采、政才颇为自负。这种自负,正是源于诗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真才实学,以及荡漾于毫颖之间的强大生命力,绝非一昧粉饰歌德之作能比,清代杨伦注杜此类诗云公“不能无望于诸公之存恤也,却不作乞怜语”[22]100,确乎不谬。然历数公任职期间,始终未能实现革新除弊、匡君扶正之愿,反而数度因上疏直言而险遭贬谪。同时,甫同僚好友房琯、郑虔等,相继坐事远谪,使老杜处朝堂而愈发如履薄冰,深感凭一己之力,无以导正纲纪,肃清朝野。因此,随着杜甫的一路远迁,早年诗中自视颇高的英才口吻,渐转变为感伤谪居、嗟叹沦落的失意文人自叙;企望用事于朝野的切进之心,褪色为衰飒、沉郁的咏怀笔触。
其次,伴随着各类社会矛盾的激化,杜甫对统治阶级内部愈发失望。一方面,诗人写下一批冶游山林之作(如《渼陂行》《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借园林之晏好,暂时遮蔽现实的诸多险恶。上承此脉,杜甫秦州寄张彪、赞公、杜佐、阮昉等诗中,始终存在着一股高隐避世相映成趣的底色,并非此老真有意于隐,实欲借山林之趣,为淹泊无依之心灵提供暂憩之地;另一方面,杜甫深感于奸党之猜忌、乱臣之欲叛,故其长安交游诗中,数次举言居安思危之论,然在位者不予采纳。再加上乱贼陷京后,公来往于长安、凤翔、华州等地,眼见黎氓之苦,更催生了杜诗中的抑郁之气。在秦州遥寄故旧的长篇中,杜甫屡次言及时俗之恶与宵小之谗,寄郑虔云“夫子嵇阮流,更被时俗恶”(《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寄严、贾云“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寄李白云“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以上种种,皆能见出杜甫对在位者(特别是奸邪之徒)的回护之情已明显减弱,转向对谗言诬贤之人的讥刺,悲悯友人身世的同时,亦映带自身仕途之曲折蹇涩。
冯至《杜甫传》云:
在杜甫的一生,七五九年(乾元二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诗歌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了最高的成就。[25]
综括前文,杜甫于此年寓居秦州富庶之地,其诗作却较前时更为沉郁凄凉。察其缘由,零落的交游环境,是造成这种环境与心理二律背反的一条重要因素。少陵客秦时的交游,主要集中在以短章酬答杜佐、赞公等邻人,以及以长篇远寄郑虔、严武等故旧,前者多浅近亲切之语,后者则以峻整浑灏见长,长短并用,以诗体而发挥了尺牍的寄答功能。长篇寄远诗中,因与寄赠者情亲意笃,往往宾主互见,写人写己,变幻莫测。故此,本文借观少陵秦州交游诗,以一窥此老秦州寓居生活实况,探寻诗中丰富的史料价值。此外,在杜诗整个发展脉络中,该时期诗作在主题、内容、功能上,扮演了萦前透后的重要角色,对研究杜甫诗艺转型,同样具有深厚的借鉴意义,宜咀嚼涵咏,味之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