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的尺牍小品
2017-03-29欧阳俊
欧阳俊
尺牍是私人书信,是亲友间私下传递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一种应用文体,与表、疏、上书、笺、启、教、状、奏、议等属官样文章的“公牍”有本质区别,不可混为一谈。
尺牍,又写作“赤牍”,即今天的书信(私人书信)。与尺牍相同或相近的概念有书、素书、尺素、书尺、尺翰、尺简、简、简札、简帖、书札、书翰、书牍、刀笔等。宋元以前,书信一般称作“书”“帖”“简尺”“刀笔”,明代以后,“尺牍”这一概念用得最为普遍,故可用之统称古代的书信。
尺牍小品是指尺牍中最具文学性、独抒性灵、篇幅短小、章法灵活、趣味横生、怡人性情的部分,是“絮语散文”,是美文。政论色彩强、说教味浓、粗陋无文采的一般尺牍不是小品。
唐代以前,人们观念上不重尺牍。宋人始重尺牍,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皆精尺牍,所作俱载入文集。宋代还出现了尺牍专集,如李祖尧将老师孙觌的书信编辑注释,名《李学士新注孙尚书内简尺牍》。宋人喜称文学性强的尺牍曰“简尺”、“小简”,强调书尺(即尺牍)“语简而情有余”(袁说友《跋韩忠献魏王帖》)。尺牍开始“小品”化。
明代万历以后,尺牍小品创作盛极一时,成为晚明“小品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直延续到清初四十年。乾隆以后,随着文化专制的加强,正统古文重新支配文坛,“小品热”退去。尺牍创作亦被纳入“古文”统系,变得雅化、规范化,小品特色渐失,只有郑板桥、袁枚等少数名家。
明清两代许多名家文集中都收有尺牍,一些有名的小品选本,如《皇明小品十六家》《媚幽阁文娱》亦收录尺牍。个人尺牍专集以及尺牍选本亦大量涌现,如汤显祖的《玉茗堂尺牍》,袁宏道的《袁中郎尺牍》及马睿卿辑《名家尺牍选》,李渔辑《尺牍初征》,周亮工辑《尺牍新钞》等许多种。他们还选辑刊行不少前代尺牍小品,以供学习、欣赏。尺牍的大量刊行,广泛传布,是尺牍小品兴盛的主要标志。
明清人对尺牍的“小品”特征有明晰的认识。钟惺在《致谭友夏书》一信中说:“奇俊辨博,自是文之一体。以施之书牍题跋、语林说部,当是本色。至于鸿裁大篇,深重典雅,又当别论。”钟惺认为,“本色”的尺牍“奇俊辨博”,别是一体,与“鸿裁大篇”即正宗“载道”古文有显著区别。
周亮工在《尺牍新钞·选例》中将“文人赠答之篇,一时挥洒之制”的尺牍与“经国大业”的“文章”对举,强调尺牍“篇无定格,幅不同规,要有抒写性情,标举兴会”的“小品”特质,要“新致宜标,陈言务去”。周亮工指出,文人向“以诗、古文为大业”,尺牍“既非吟咏之音,又异纵横之笔”,但“绸缪雁羽,多属风人;寄托瑶函,类称尔雅”。他把“一时挥翰之文,非关著作,或兴会所至”的尺牍与风雅之诗相提并论,又强调尺牍要有“理趣”“风趣”。尺牍虽“小道”,但要“绳检”,强调了尺牍的醒世、劝世功能。周亮工全面论述了尺牍的“小品”特征,既是对明末清初尺牍小品创作的总结,又对以后的尺牍小品创作有指导作用。
孔尚任认为,“词为诗之余”,“尺牍亦诗之余也”(《与徐丙文》)。袁枚认为,“尺牍者,古文之吐余,今之人或以尺牍为古文,误也。盖古文体最严洁,一切绮语、谐语、排偶语、词赋语、理学语、佛老语、考据、注疏、寒暄酬应,俱不可一字犯其笔端。若尺牍,则信手任心,谑浪笑傲,无所不可”(见洪锡豫《〈小仓山房尺牍〉序》)。
上述可见,以“小品”为主的尺牍作为独立于传统诗、古文之外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文体,已受到明清文人的较高重视,但观念上仍视为“诗余”“小道”,地位和价值是比不上诗文的。同时正统观念仍排斥尺牍小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晚明清初小品基本上是否定的,尺牍也不例外。姚鼐也站在正统古文家的立场,认为尺牍一体有别于正宗古文,“为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牍气”(见梅曾亮《〈姚姬传先生尺牍〉序》)。把尺牍排斥到“文”的范围外,实质上是否定尺牍小品的价值。
晚明时,尺牍小品兴盛,其中有几个主要原因。明中叶以来商品经济发达,社会交往频繁,文人喜游历交友,尺牍是亲友间互通音问、联络感情、交流思想的最好工具。从汤显祖、袁宏道尺牍中,可以看出同时代文人几乎都与之交往。其时,山人墨客标榜成风,促进了尺牍创作。张居正崇尚风雅,他的书牍短小精悍,多警句妙语。他看重自己的书牍,也欣赏别人的书牍。秉政期间,凡笺启中得一二警语者,立即提拔。书牍中重“警语”,成为一时风气。
晚明人在文学观念上开始发生很大变化。文学不只是外在的事功,或载道、教化的工具,也不只是经国之大业或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的“不朽之盛事”。文学还可以用来表现个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文学进一步世俗化、生活化。尺牍与现实生活联系最为密切,最为直接,文人便在这一文体中驰骋自己的才情巧思,将原本是应用文体的尺牍当作纯文学文体来看待。甚至有时将应用文体的规范打破,将一般书信必备的称呼、署名、日期、客套语一概省去,只着力于叙事、抒情或绘景、议论。
杨慎、王世贞是明中叶文坛大家。他们对尺牍的重视,对晚明尺牍小品创作也起到一定的号召作用。他们较早注重辑刻选编前人尺牍,他们的几种选辑本所录虽冗杂,但观念上以“清”为特色,重文学性和小品意味,引导尺牍创作朝小品方向发展,在晚明有较大影响。
晋宋小简、小帖如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杂帖不仅书法美,语言意蕴也美。喜怒哀乐之情任性流露,往往寥寥数行,情思婉约,随意抒写,朴淡清远。六朝尺牍多写山水,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吴均的《与宋元思书》《与顾章书》等以蒨巧之语,状清隽之景,似一幅幅清新淡雅、韵趣高远的水墨画,笔墨简约,声韵谐合,极富意趣远韵,成为晚明人心目中的尺牍小品典范。
晚明尺牍亦受《世说新语》的影响。隆庆、万历以来,《世说新语》大行东南天地间。文人爱晋宋人放达清谈,赏其文采风流、语言简约精妙及閑情逸趣。《尺牍新钞》中所收如宋懋澄、莫廷韩、茅维的尺牍,皆得《世说新语》之风流余韵。
晚明尺牍小品创作受苏轼、黄庭坚尺牍的影响最大。陈继儒推崇说:“苏黄之妙,最妙于题跋,其次尺牍”(《〈苏黄题跋〉小序》)。《苏长公小品》中《与米元章》评语云:“萧然不俗,尺牍擅场。”当时人编出了多种苏、黄尺牍合刊。评价时人作品也以苏、黄尺牍为标准。
明万历以前,尺牍创作“小品”意识不甚强,重视也不够,但已有不少优秀的作品。倪瓒是明初画家,尺牍也是文中有画,清雅闲逸。吴中画家沈周、祝允明、唐寅、文征明的尺牍多以漫笔为之,闲逸萧散,极富意趣。唐顺之的尺牍“直写胸臆”,本色自然。归有光的小简多写人伦之情和羁旅之感,幅短情长,质朴平易,真切感人。
徐渭尺牍表现了狂傲、放达和机智风趣的个性。《与马策之》倾诉寄人幕下的悲凉情绪,是穷困潦倒的自画像。《与梅君》写晚年苦境,悲怆中带着幽默。他的尺牍皆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语言简洁明快,既有晋人风韵,又有宋人理趣,韵味十足,耐人咀嚼。邵长蘅称赞道:“徐文长尺牍、题跋极有简韵,得苏、黄小品之遗。譬如山菘溪毛,偶一啖之,牙颊间爽然有世外味也。文亦称是也。”(《青门簏稿·书徐文长集后》)
李贽尺牍长于议论,表现作者傲岸执拗的品格,充满愤世嫉俗之情和叛逆精神。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痛快淋漓,豪气凌人。李贽提倡“童心”说,“绝假纯真”,说真话、抒真情,绝不虚伪做作。无意为文,但所写皆是至情至性之文。李贽尺牍语言直率犀利,活泼风趣,明白畅达,口语、俚语、骈语、佛语、道家语,随手拈来,点铁成金。风格泼辣冷峻,诙谐放旷。李贽小品诸体裁中,尺牍最为精彩。周作人《重印〈袁中郎全集〉序》中说:“不知怎的,尺牍与题跋后来的人怎写不过苏、黄,只有李卓吾特别点,他的信里那种斗争气氛也是前人所无,后人虽有而外强中干,却很要不得了。”李贽是晚明文人的精神领袖,他的尺牍在精神上、语言风格上都对晚明尺牍以及整个小品创作产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
屠隆尺牍多表现“烟霞之癖”,描绘江南水乡烟雨和山水田园风光,以之与都市官场生活相对照。《在京与友人》以生花妙笔描绘了两幅画,“一幅待漏图”,“又一幅江南意”(《皇明小品十六家》陆云龙评)。把都市生活的喧嚣、肮脏、紧张和江南田园生活的宁静、清新、轻松对比起来写,表现了厌恶官场的情绪。这也是明清尺牍小品中常表现的主题。王世贞说:“寻得足下所致(冯)开之尺牍诵之,令人口吻习习,吐五色气……亡论为仙为侠,要不作人间人。”(《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卷二百)屠隆的尺牍多任笔而成,不加裁剪,长短不拘,但无不意趣盎然,充满诗情画意,清新闲逸,超尘脱俗,确把人带入仙境,洗尽尘俗之气。从题材、情调到语言、形式,都对明清尺牍创作产生极大的影响。
汤显祖小品中尺牍数量最多,成就也最高。他的尺牍多表现愤世嫉俗之情,流露出牢骚不平和“真气”,也表现了对功名利禄的鄙视和对个性自由的追求,篇幅一般较短小。他认为小简短语足以表达真实的感情,用不着长篇大论。如《答陆学博》一书,仅有短短十五个字:“文字谀死佞生,须昏夜为之。方命奈何?”(同上卷4)他的尺牍写来潇洒活泼,如行云舒卷自如,又诙谐幽默,生动有趣。语言上骈散兼备,既有六朝小品之隽冷,又有宋人小品之意趣。沈际飞《〈玉茗堂尺牍〉题词》评价说:“汤临川才无不可,尺牍数卷尤压倒流辈。盖其随人酬答,独摅素心,而公不忘规,辞文旨远……又若隽冷欲绝,方驾晋魏,然无其简率。”可谓推崇备至。
袁宏道是尺牍小品大家。其《袁中郎尺牍》深受苏、黄尺牍影响,喜谈佛论禅,以消解世俗的烦扰,追求精神上的解脱;或谈艺论文;或表现鄙视礼法、放荡不羁的个性,纵情享乐世俗生活的心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如行云流水,畅达自然,清俊、潇洒、飘逸,趣味横生,流溢着才情和个性。语言上雅俗兼济,新奇自然,谐谑风趣。他的尺牍当时即受到极高的评价,江盈科称赞道:“若夫尺牍,一言一字,皆以所欲言,信笔直尽,种种人妙。”(《〈解脱集〉序》)其尺牍影响深远,至今仍受到读者的青睐。
钟惺尺牍善于抒发“幽情单绪”,追求“幽深孤峭”的风格。讲究构思立意,谋篇布局,斟酌字句。如《与郭笃卿》,内容是推荐一位星相先生给郭笃卿,措辞含蓄委婉,曲尽人情,文情曲折起伏,层层转折,极具艺术性。陆云龙评此尺牍时说:“每读先生文,有一波未竟,一波又兴;一峰方转,一峰又出,令人不暇应接,而尺牍尤甚。”(《皇明小品十六家》)钟惺尺牍与其他体裁的小品一样,极具个性,在明清小品中独树一帜。
张岱尺牍不多,收入《琅嬛文集》的“书牍”仅十四篇,但量少而质高,篇篇可读。张岱在尺牍中喜与友人讨论诗文书画、园林戏曲、佛老哲理、弹琴技艺或品评茶艺,有些则叙写凄凉的晚境。文笔清丽优美,大雅大俗,雅趣谐趣兼备,语言简约明净,朴素文雅,亲切感人。
清初四十年,继晚明余响,尺牍创作仍较繁盛。钱谦益尺牍雅洁简古,深受时人喜爱,被收入《尺牍新钞》《尺牍初征》等尺牍小品选本中。顾棫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编《归钱尺牍》,将钱谦益与归有光的尺牍合刊,更扩大了他的影响。
金圣叹尺牍多说理议论,有浓厚的思辨色彩。评诗论文,言简意赅,见解独到。文风泼辣犀利,清峻洒脱,汪洋恣肆,表现出狂放不羁的个性,是“杂文小品”的典范。廖燕评其“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别出手眼”(《金圣叹先生传》)。
李渔不仅编《尺牍初征》,辑录传播明末清初名流书札,自己也善尺牍。他在给钱谦益、吴伟业、王士祯等友人的书札中,谈文论艺,或抒写寄情山水园林之乐、飘泊流离之感叹,直露其真性情、真面目。作者不隐瞒自己的嗜好情欲,喜怒哀乐,娓娓而谈中时杂以幽默诙谐,充满机智、风趣和豁达乐观精神。《粤游家报》五篇家书,写家庭生活琐事,真情毕现。李渔论文亦崇尚“性灵”,尺牍最能体现直抒性灵的特色。他的尺牍未经绳墨,不中体裁,自成一家,新人耳目,全属个人笔调,是纯而又纯的本色小品。
孔尚任尺牍婉转情深,骈雅华丽,简古隽秀,有六朝风致。他以写诗的态度写作尺牍,又兼取骈文之长,故其尺牍兼具声调美、结构美和意境美。
郑板桥生性旷达洒脱,书画自成一体。家书十六通,若漫不经心,皆自出己意,畅抒其性情,“情真语挚,悱恻动人”(《清代学者像传》)。《板桥自叙》云:“绝不談天说地,而日用家常,颇有言近旨远之处。”又自题云:“几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算不得文章”正是其长处,“文章”义务多,责任大,太规范,跳出“正统”,正好不拘一格地任性抒写。他的另几篇与友朋书札,亦是真情流泻,毫不做作。郑板桥家书被周作人称为“尺牍的一种新体”(《瓜豆集·关于尺牍》),深受读者喜爱。
袁枚是小品大家,《小仓山房尺牍》最能代表其小品的特色。他与友朋往来书札,论文则鞭辟入理,言情则直抒性灵,尤善言情,体现出其“性灵”的文学主张。篇幅短小精悍;语言新巧清雅,简约有韵致;不拘文法,恣情任性,意趣横生;成语典故,信手拈来,缀玉编珠,浑然一体。他精骈文,尺牍骈散相间,典丽华美,深得六朝体格,读来朗朗上口,回味无穷。袁枚有意把尺牍当作小品文来创作,认为一切不宜入“古文”的语言皆可写进尺牍。但他的尺牍有时过于雅化、规范化,有矫饰做作之弊,对后世尺牍创作也产生过不良影响。
明清尺牍小品的创作队伍以“山人”、名士为主体,他们都是小品名家,如屠隆、袁宏道、陈继儒(其小品在明代风行一时)、李渔、袁枚等,是较“专业”的尺牍小品作者。台阁重臣如张居正、申时行,硕儒如王阳明、傅山、顾炎武,正统文学家如归有光、钱谦益、姚鼐、俞樾,闺嫒如顾若璞,名妓如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僧道如莲池大师等,则是不以尺牍名家的“业余”作者。经学大师如郝懿行的家书也朴实而有风趣,自成格调。明清画家如倪瓒、董其昌、恽寿平的尺牍多写闲情逸趣,充满诗情画意。
明清尺牍题材内容广泛,无所不包,或叙事、抒情,或写景、议论。饮食起居等家庭琐事,戚友间的问候、惜别、思念、劝慰,往来酬赠,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亲情、友情、乡情、宦情等等个人私情,如实写来,真切感人,从中可见出作者的个性、性情和真实隐蔽的内心世界。明清尺牍多写景,其中不少可视为独立成篇的山水游记,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幅极富诗情画意的山水画卷。清丽的语言,清幽的意境,悦人耳目,怡人情思,令人陶醉。论议说理之文,是作者对现实、历史、社会和人生进行的哲理思考和精微深刻的体察感悟。作者关注世道人心,洞察人性,尺牍中一些精辟的见解,是作者智慧的闪光,醒悟世人,启迪人心。不少尺牍评诗论文,问道品艺,见解独到,富有理趣。
尺牍首先是应用文体,与日常生活和个人感情最为贴近,是最具真实感的文体之一。尺牍是写给亲友知己看的,多属“私语”,语言亲切平易,娓娓道来,钟惺所编的尺牍集即名曰《如面谈》。这种“私语”,有感而发,真情流露,不用矫饰做作,不像其他功利性强的文体所写内容是给他人看的,是表现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公众形象,是追求功名的工具,而难免流于假、大、空,掩饰个性和真情。尺牍最能体现小品“独抒性灵”的特质。鲁迅说:“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看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孔令镜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见《且介亭杂文二集》。)如汤显祖的《答王宇泰》,孙矿评曰:“肝隔之言,一字一痛。”(《翰苑琼琚》引)再如袁中道的《寄苏云浦》叙骨肉手足之情,伤悼兄长宏道早逝,字字血,声声泪,信笔直写,毫无半点藻饰。谭元春《与钟居易》伤悼知己钟惺亡逝,也是催人泪下。情真、语真,是尺牍小品最显著的特色。
尺牍讲究立言得体,曲尽人情。因对象不同,写给尊长、平辈或下辈;关系亲疏远近不同;收信人的身份、职业、性格、学养、趣尚等不同;内容不同,庆贺、哀悼、辞让、请托等,皆要求措辞妥当、贴切,一切以对象、情境而定,掌握好分寸,用语或委婉,或直率,或风趣,或典雅。一尺牍有一尺牍的写法,重个性特色,忌千人一面,优秀尺牍皆能做到这些。如陈继儒的《答张上马毅仲》,拒绝友人推荐出仕,无一拒绝语,而拒绝之意自现,语句谦恭中不乏清高自傲之气,态度委婉,既不得罪人,又表明自己的志趣,不失尊严,立言十分得体。尺牍最见作者性情,李贽、袁宏道、金圣叹、李渔、袁枚、郑板桥等名家的尺牍皆极具个性风格。晚明清初的疏放萧散、简约隽秀,乾隆以后的雅丽精巧,则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明清尺牍多篇幅短小,体裁以散文为主,亦多骈文,不少则是骈散相兼,骈句偶句与奇句散句融为一体,声韵和谐,兼具整饬灵动之美。有些尺牍多偶句韵语,不成篇章,可视为“清言”小品。若把议论性的尺牍称作“杂文”,则明清尺牍中亦不乏杂文。有些写景的尺牍,独立出来看,就是游记。一些游戏类的尺牍则近乎小说。
明清尺牍章法最灵活自由,随意任性,无须着力为之。“篇无定格,幅不同规”(周亮工《尺牍新钞·选例》),无定法,无定体,不受正统“古文”清规戒律的束缚,令人读之备感亲切,也最易达到它的艺术效果。
尺牍艺术性高,是精美雅致的艺术品,耐人赏玩。尺牍小品与其他追求事功的文章不同,主要功能是“娱乐”。尺牍原为两人间交流思想、情感之用,自娱又娱他,当文人视为纯文学创作时,传播众口,又具娱人(读者大众)的功能。快人耳目,悦人性情。戚友间内心的各种情感需要发泄,向知己倾诉,故尺牍又有发泄情感、慰藉心灵的功用。
作者关注世道人心,以尺牍讽世、警世、喻世、惊世、醒世,以达到劝世、救世的目的。陆云龙评屠隆《与元美先生》云:“微言可以醒世。” (《皇明小品十六家》)明确强调尺牍的“醒世”功能。
明清尺牍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尺牍最直观、全面地反映出文坛风尚、文人心态及审美趣味的变化,是研究文学史的重要依据。尺牍也是研究作家生平、思想和创作的第一手材料。
晚明清初尺牘中表现出的反传统、反正统的叛逆精神以及民族情感,遭到统治者的嫉恨,清乾隆时即通过修撰《四库全书》,发动了大规模的查办禁书运动。许多尺牍选集如《如面谈》《尺牍新钞》《藏弆集》《结邻集》《短札字字珠》《尺牍初征》《写心集》等,皆在查禁之列,被冠以“违悖”“狂悖”“违碍”“乖谬”“谬妄”的罪名。遭查禁的尺牍名家有徐渭、李贽、屠隆、陈继儒、袁宏道、钟惺、王思任、钱谦益、龚鼎孳、尤侗等。曹煜(亮采)的《绣虎轩尺牍》,林语堂在《小品文之遗绪》中推崇为有“自然不羁的笔调”(《人间世》第22期),同样是“狂吠太甚,拟全毁”的遭遇。晚明清初大量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尺牍遭禁毁,正说明尺牍的价值不可小觑。
明清尺牍的不足也是很明显的。作者有时创作态度不甚严肃,游戏笔墨,浅薄无聊。消极颓废、玩世不恭、纵欲享受等不健康的思想感情,不加遮拦地暴露出来,纯任感情泛滥,缺乏理性约束。
许多“山人”、名士的创作刻意求雅,雅得过分过滥,反而俗不可耐,王稚登、吴从先、张潮、王晫的尺牍即有这种毛病。一些典型的“尺牍语”,如绮语、谐语、排偶语、词赋语、理学语、佛老语,偶一为之可矣,多用滥用则变成俗套。有的用典太多,以抄袭古人为能事,陈词滥调,堆砌满纸,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尺牍变得类型化、程式化,缺乏个性和新意。过分骈偶,雕琢太甚,亦有板滞之弊。
看重尺牍,辑刻传布,攀附名人,借以扬名,或标榜相尚,也是不良习气。
(选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