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随口”的成词与演变
2021-01-16宋玲玲
宋玲玲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一、“随口”的词汇化研究现状
在现代汉语中,“随口”是典型的双音副词,由动词成分“随”和名词成分“口”构成。(1)述宾式短语词汇化之后原组成部分由句法成分降格为词汇成分,所以改称“动词成分”和“名词成分”。《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随口”的释义为:“没经过考虑,随便说出”[1]1253。前人涉及“随口”个案的讨论主要有焦海艳[2],在探讨“随x”类词语过程中在语义和语用的基础上对“随口”的词汇化过程进行了描述,文章认为“随口”是从短语凝固成词并且随着“口”语素义的逐步消融“随口”义也渐渐虚化,从而出现了副词的用法。但是总的来说,现代汉语中“随口”的语用和句法研究上还有很多的不足,本文主要以“随”为切入点尝试探究“随口”的成词过程以及语法化历程。
二、“随口”的词汇化过程
(一)述宾式双音词“随口”
“随”和“口”连用最早可见于东汉时期,如:
(1)口著于天,天宜随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独雷雨之地,天随口动也。
(东汉·王充《论衡》)
例句中两个“随口”中的“随”分别可以理解为“跟随、跟从”和“随着、依照”。根据马贝佳[3]判断现代汉语中区分动词和介词的标准,在“V1+N+V2”或“V1+(N)+V2+N”这样的短语结构中,介词在句法位置上一般位于前者的V1或后者的V2位置上,“随口动”中“随”处于V1的位置;同时介词一般不能带“了、着、过、起来、下去”等动态助词,而前一个“随”后跟“着”不影响语义,后一个则不同,所以根据以上判定标准可知第一个“随”为动词,“随口”为述宾结构;第二个“随”作介词,“随口”为介宾结构。此处也可看出,“随”具有了从动词向介词转变的趋势,因而在“随口”短语中动作语义也开始有所消退。
根据董秀芳来看,述宾式双音词的语义特点正是动词动作性减弱和宾语向非具体性转变[4]173,而“随”从动词向介词的转变让“口”从具体义向抽象义转变具有了可能,因而“随口”短语的词汇化也具有了语义条件。
具体来看“随”的介词化过程:
1.“随”本义《说文解字》这样定义“随”:“随,从也,从辵,旬為切。行可委曲从迹,谓之委随。”[5]《康熙字典·广韵》中解释“随”:“从也,顺也。”[6]由此可知,“随”的本义是(沿着前面留下的痕迹)跟从,最早出现在西周文献中并充当谓语动词。如:
(2)事随心,心随欲。欲无度者,其心无度。心无度者,则其所为不可知矣。
(战国《吕氏春秋》)
(3)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
(西汉《史记·田叔传》)
(4)人者,乃象天地,四时五行六合八方相随
(东汉《太平经》)
这三例中的“随”均表“跟从、跟随”这一动作义,其后接宾语表人、情志、时间或者其他事物,“随”的本义在现代汉语中仍然经常使用,如随大流、随他走等。“随”本义指跟从时不仅指时间空间上的先后顺序,还包括事理逻辑上的先后顺序。例如:
(5)故东南阳乐好生,西北阴怒好杀,和气随而往来。
(东汉《太平经》)
(6)阳升则温,阴升则寒。由此言之,寒温随卦而至,不应政治也。
(东汉·王充《论衡》)
2.“随”引申义“随”的本义“跟从”解释为“后人跟从前人的路线走路并且根据前人路线轨迹变化而变化”[3],西周以后“随”的使用频率在口语和书面语中慢慢提高,又因为“跟从”义与“顺从”“依据”义具有相似的基础而引申出后两者的意思,形成了引申义“顺从”和“依据”。如:
(7)大士为度众生,欲来随意。
(六朝《续高僧传》)
(8)随遇而安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
(9)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随公所取。
(六朝《世说新语》)
(10)勃如灰便收。刈,拔,各随乡法。
(六朝·贾思勰《齐民要术》)
其中(7)(8)为“顺从”义,(9)(10)为“任凭,依据”义。但前者使用频率较低,现代汉语中也仅有“随心”“随风转舵”等等。这里“随”为及物动词,相对于“依据”义来说动作性还比较强,意义相对较为具体,而到了例(9)(10)中,这里的“随”宾语范围在扩大,不仅包括人或与人相关的事物,还会涉及到其他方面,如无生命的事物、情志一类,与此同时,“随”的词性也有所改变。而现代汉语中的介词历史上都是由动词虚化而来,所以不妨认为这里的“随”已经出现介词化的趋势。
一般来说,动作义越具体,对宾语或者受事主体的类别描述也会越具体,所接成分受到的限制也会越大,而“随”出现介词化的趋势,动作义也随之开始由实转虚,从一个外部可见的明显的动作转变为一个不可见的、不产生物理过程的动作,因而对宾语部分的具体义限制也会减弱,抽象义会开始增加。
根据以上论述可知,“随”和“口”连用有据可考最早是在东汉,而“随”出现介词化的趋势大致是在六朝时期,所以可以推测六朝时期“随口”可能已经有了词汇化的趋势。
六朝和唐时,“随口”出现的不多。如:
(11)以狐血、鹤血涂一丸,内爪中,以指万物,随口变化,即山行木徙,人皆见之,然而实不动也。
(六朝《抱朴子》)
(12)幼者至十二止,贫穷不能自赡者,随口给贷。
(六朝《三国志》)
(13)随口而至。长史、县令,高揖待之;丞、尉、判司,颔之而已。
(唐《野朝佥载》)
例(11)-(13)中“随口”分别指“(用狐血或仙鹤血涂抹的丸子)(在手掌中)跟随口形(变化)”,“按照人口(给予借贷)”,“(店家们)按照(孟神爽)说的话(就把东西送去)”,根据“包含两个语素的双音组合,在中间或前后加上别的词语(主要是虚词),意义和功能基本不变的,一般可以认定为词组,反之是词”[7]。例(11)(13)中“随口”之间可以插入动态助词“着”,表示“按照/根据了口”,所以这里“随口”是词组。同时从语义上来看(例(11)—(13)),“随口”义还是基于“随”和“口”语素义的叠加,但是从内部来看,“随”义由实转虚,“口”义逐渐从有形的、占据三维空间的实体到非空间领域的实体[4]178,具体性降低。
到了宋时,“随口”才正式出现了词汇化的倾向,所谓词汇化,就是指从一个非词成分向词演变的过程[4],如:
(14)韦大惊异,令随口写之:“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北宋《太平广记》)
(15)待有人问,随口便答上堂。
(南宋《古尊宿语录》)
这两例中“随口”和其后所接的另一个动词构成“随口+V+N”的结构,例(14)中“随口”既可以理解为一个短语也可以理解为一个词,而例(15)中“随口”和“答”通过连词“便”连接,可看作两个动作应该理解为一个词。所以可以认为这时“随口”已经出现词汇化了。但是这种用例过少,尚不能证明此时“随口”已经成词。
到了元明时期,由于“随口”在话本中的大量使用,“V+N”中N有所脱落而缩略为“随口+V”,如:
(16)揭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
(《元代话本选集》)
(17)阿寄随口答道:“我年纪已老,做不动了。”
(明《今古奇观》)
(18)殷洪随口应曰:“弟子若有他意,四肢俱成飞灰!”
(明《封神演义》)
在这些“随口+V”的结构中其后的动词多与口头表达相关,如例中的念、答、应等言说类动词,多出现在非正式的口语语体中。
N部位的脱落带来的宾语范围的扩大也必然会加快“随口”语素意义的改变。如:
(19)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
(《元代话本选集》)
(20)好赌之人,机变百出,不论事之大小缓急,随口支吾,全无实意,以虚假为饮食,以哄脱作生涯。
(清《小五义》)
例(19)(20)中“随口”已经有“不经过考虑(说出)”[1]1252的意思,在语用上不单只作为谓语存在,还具有修饰成分的作用,而在语义上也有凝固的趋势。“口”原本是一个表示具体事物的语素,但在“随口”发展出“不经过思考(说出)”的意思时,“口”就不具有具体性了,不再“偏指发声器官或者具体某一个人的话语”[1]749,“口”的虚化也必然使得“随口”的意义由原先两个语素之间的理据清晰转向界限模糊甚至消融,“随+口”在语义的理解上也不再是动词“随“和名词“口”的语素义简单相加,而是以组合的形式出现表达一种情状义,例(19)和(20)中,“应承”和“支吾”实际上都是“口”类言说动词范畴里的成员,表达的内容更为具体和详尽,这样一来,“随口”就只是起到修饰这两个词的作用,后者为语义重点,也因此这里的“随口”可以认为是从述宾短语转化为述宾式双音词。
综上,述宾短语“随口”大约在六朝开始其词汇化过程,约在元明时期完成词汇化,“随”和“口”从东汉开始连用,以松散的述宾结构形式出现,六朝时期“随”由动词开始向介词演变,短语中所含的“强动作性”特征开始弱化,词汇化倾向出现,在语用过程中“随口+V+N”结构也慢慢演变成“随口+V”结构,N内容脱落,“强动作性”开始由“V”承担,语义上也不再是“随”与“口”义的简单叠加,短语义开始凝固,“随口”成词。
(二)副词“随口”
“随口”词汇化的形成以及在明清时期的大量使用也导致了“随口”义的虚化,“随”的动作性也越来越弱,“口”不再是具体所指,语素之间界限消失,出现语法化倾向。如:
(21)怎奈没有寻出,那两位老爷又再三逼问,小夫人被逼不过,只得随口应道是逃走了,其实真不晓得。
(清《施公案》)
(22)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
(清《红楼梦》)
(23)盖苏文见前日不完全龙门阵,随口应承说破得此阵,如今见了这座完全阵图,到惊得呆了半个时辰。
(清《说唐全传》)
由于明清时期“随口”用于话本小说居多,所以多出现在口语中,表示在具体语境里与前一小句的对话相隔时间非常短促,结合例(21)-(23)分析,由于说话人不需要经过思考或斟酌就说出话语,所以“随口”也就进一步衍生出“立即、马上”的蕴含义,表明时间间隔非常短,同时也表明这些动作——“应”“答应”“应承”的方式与态度,一是快,二是随意。“随口”其实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有的语义,词的整体义与语素义之间也失去了直接的联系,动词成分的动作性越来越弱最后几近消失,这时的“随口”只能表示谓语动词存在的方式和状态,在句中作状语,起修饰作用。
现代汉语中“随口”被张谊生定性为描摹性副词,具体有以下用法:
1.“随口”+V
(24)唐玄宗看到卢绚风度很好,随口赞赏几句。
(《中华上下五千年》)
(25)表面上看来,只不过几句法语,或随口漫谈,一问一答。
(《佛法概要》)
(26)助产士随口提醒了一句:“把眼镜戴上!”
(《1994年报刊精选》)
(27)他已经开始预支我随口许诺的那些工作的工钱了。
(严歌苓《寄居者》)
“随口+V”中的“V”大多数都和口头表达有关,副词“顺口”修饰这些动词如“赞赏”“漫谈”“提醒”“许诺”,描述和刻画这些动作的随意性。
2.“随口”+重叠动词
(28)青青急得绕著湖跑,喊著说:“你疯了!快回来呀!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要你去摘呀!”
(琼瑶《青青河边草》)
(29)许钧在勒·克莱齐奥演讲结束后评价说,现在很多文学大腕做演讲都很随意,随口讲讲自己的经历,再回答大家感兴趣的一些问题就交了差。
(人民网《诺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北京在老舍笔下永恒》)
“随口”+重叠动词中的动词多为“说说”“讲讲”“谈谈”“聊聊”“唠唠”等言说类动词。并且随着“随口”使用频率的逐渐提高,其后的重叠动词慢慢简省为单音节动词“说”“讲”“聊”“唠”等,我们认为这是“语言经济性原则[8]”起作用的结果。
当动词为单音节时,还能在动词后添加“了”或者“过”,如:
(30)粟司令实际已经下了决心,看我这个十五岁的小文书也在看地图,随口问了一句。
(柳建伟《突出重围》)
(31)对于旗手这个新角色,她透露,自己曾经看过武大靖在去年亚冬会上作为旗手的表现,也没当回事地随口问过武大靖什么感觉。
(人民网《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听到冲锋号,要上战场了》)
3.“随口”+述宾短语
(32)无论在饭桌上还是球场上,宋秘书都游刃有余,轻松自在,他可以随口报出饭店的特色菜,并且叫得出球童的名字。
(六六《蜗居》)
(33)项羽再也忍不住了,随口唱起一曲悲凉的歌来。
(《中华上下五千年》)
(34)安乐哲记得,1978年前后他在加拿大陪妻子去诊所看病时,医生随口问他是做什么研究的。
(人民网《翻译中国经典的“洋教授”》)
在“随口”+述宾短语结构中“随口”可以加单宾语如“特色菜”“歌”,也可以是双宾语如例(34)。
4.“随口”+述补短语
(35)这样的话现在也随口说出来了。
(《罪与罚》)
(36)2011年我去中西部的一个城市参加会议,在机场接送我的是一位老司机,和他随口聊起来。
(人民网《未来十年:中国经济的转型与突破》)
(37)我随口接上:“我也迷信,信人民。”
(《作家文摘:纽约会张学良》)
“随口”+述补短语结构中述补结构多为“V+上/起来/出来”,V为言说动词,补语“上/起来/出来”等多是趋向动词。
5.“随口”+介宾短语
(38)而这几位“管理员”随口向车主要价,没有票据,也并不看管车辆。
(人民网《游客玉渊潭赏樱“黑停车”非法收费》)
(39)我随口对他说,“我觉得客厅很美。”
(《追忆似水年华》)
“随口”和介宾短语搭配时介词多为“朝、向、对”等方位介词。这点与“随口”+述补结构中补语特征类似,补语和介词均带有[+方向]属性,从而指向言语的听话主体。
三、“随口”词汇化及语法化的动因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知,“随口”先是在“随”介词化以及“随口+V+N”结构中N的脱落下实现词化,由述宾式结构演变为一个双音词,接着借由“口”类言说动词范畴里的具体个类词,将谓语中心转移到V中去,此时“随口”为副词,表示V的存在方式与情态,随着在口语中的大量使用,“随口”衍生出“立即、马上”的瞬时义,表示“快速说出”,“口”义脱落后,又引申出“不经过考虑,随便说出”义。
词汇化与语法化的发生,常常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们认为“随口”的词汇化动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语义条件的变化
董秀芳指出述宾式短语成词的语义条件主要是“动词成分的动作性减弱,宾语成分的具体性消失,成为无指成分,并且在语义关系上的最大特点是宾语受影响的程度低”[4]163-167。“随口”刚开始是动词“随”和名词“口”组合而来,“随”表示“跟从”,述宾短语“随口”语义是两个语素义叠加而成,义为“跟从口述的话语”。同时期“随”的介词化也助推了动作义从实向虚转化,“随口+V+N”结构中“随口”的强动作性减弱,动作义中心向V转移,再接着由于搭配成分的变化,与“口”相关的具体的动作发展为和“口”相关性小的抽象的动作,这样一来“口”的具体实义发生弱化直至脱落,“随”和“口”两个语素义的界限走向模糊,词义泛化,适用语境扩大,词义也随之扩大,这种语境的助推使“随义”的词义也随之更加抽象和虚化。
(二)使用频率的提高
“随口”的大量使用是在明清时期,主要出现在话本传奇中的对话语境中,根据上文例句可以看出,“随口”在语境中接的动词多为言说类动词,前后小句中也都蕴含言说内容,以及现代汉语中也多出现在现实主体的对话之间,来表明行为动作的方式和状态。正是这种在文学作品和现实交际中的大量使用,使得“随口”的词汇化和语法化在不断推进。
(三)历时语境的催生
“随口”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中还伴随着历时语境的不断变化,“随口”所接的动词从仅限于言说类到非言说类,范围也在一直扩大,并且因为具体语境里“随口”前后小句的对话时间相隔很短,说话人不经考虑就说出话语,所以“随口”还在此基础上引申出“不需要思考就立即做出回答”的意思。正是“随口”搭配动词范围的扩大,其词汇化和语法化才能不断推进。
综上所述,“随口”的演变历程具体表现为:述宾短语→双音词→描摹性副词。
“随”“口”连用最早在东汉,与另一个动词构成“随口+V+N”结构,表示“跟随口述(的话语)”之义,“口”表示“发声器官或者具体某一个人的话语”,有很强的具体性,接着因为语义重心的转移,“随口+V+N”中的N脱落,V从与“口”有关的言说类动词扩展到其他与言说类无关的动词,此时“口”的语素义虚化,“随口”语义内部“随”和“口”的语素义消融。随后因为明清时期话本小说中的“随口”出现得越发频繁,在“不经过考虑说出”这样的语境下还引申出了“立即、马上”的意思,表明其时间间隔短。现代汉语中“随口”作为描摹性副词则主要出现在“随口+V(了/过)”“随口+重叠动词”“随口+述宾短语”“随口+述补短语”“随口+介宾短语”这些结构中。在“随口”的词汇化和语法化的演变过程中,语义条件的变化、使用频率的提高和历时语境的变化发挥着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