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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与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比较批评

2021-01-16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梁启超文学史现代性

杨 妮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晚清文学的“现代性”问题数十年来一度引起众多学者广泛讨论,王德威等海外学者关于晚清文学“现代性”的想象将研究推向极点,国内学者也各抒己见众说纷纭。从梁启超的“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1]到王德威的“我却以为小说之为小说,正是因为它不能,也不必担当救中国的大任。小说不建构中国,小说虚构中国。”[2]小说的地位与功能发生了偏移。二位学者观点的隐与显不仅源于其书写立场与审美选择的不同,也取决于海外经历与文学史观的差异,在多重复杂缘由作用下形成对晚清小说不同程度的“洞见”与“盲视”。五四百年之后,对晚清文学的再解读势必会因文学史观的变迁再次发生变动,本文对《被压抑的现代性——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以下简称为《被》)与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以下简称为《论》)的比较研究,重在探究不同文学史观影响下同一主体的书写差异成因,意在跳出晚清五四之争的思路与二元的思维模式。谈论五四时,格外关注“‘五四’中的‘晚清’”;反过来,研究晚清时,则努力开掘“‘晚清’中的‘五四’”[3]。在不断对话过程中,分析各自的价值与局限。

一、《被》与《论》批评文本重估

《论》是梁启超倡导新小说的重要理论性文章[4],为新小说合法化谋求了理论支撑;《被》也使晚清小说重新进入研究者视野,将整个中国文学纳入同一场域进行对话。笔者认为,尽管二者都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意义,但都是在对既往文学史“纠偏”的前提下做出的一次较为偏激的尝试,目的各不相同,过程却殊途同归。因此,在避免既往二元争鸣观点基础上对文本的比较重估、对“新”“旧”小说文学史地位的重新评价、对五四文学与传统文学传承关系进行再审视都对当下具有启发意义。

1.“起点”与“前身”

就文学史地位而言,梁启超以《论》“上接文评传统下启文评新面”[5],对后来的文学革命以及“五四”都产生巨大冲击,但对此文献的研究却寥寥数十篇,与其相对重要的文学史意义不成正比。这显然与王德威《被》一文中所提及的晚清文学研究现状极其相似,这种不平衡态势首先牵涉到我们怎么定义“起点”的问题。

自王德威以诘问的姿态抛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观点,有关现代性的问题就始终存在争议。在众声喧哗之中,王德威又提出了有关“现代文学多重缘起”的理念以及“在前现代中发现后现代因素”不断补充自己的观点,这即是认识的反复性。那么探讨现代文学起源首先要避免的就是一锤定音的单一化叙事,警惕以“定位”的姿态对文学史做出诠释。现代文学长期以来被称为“新文学”,就是从“五四”开始,为了适应民主革命的要求而自觉地学习外国进步文学的充满革新精神的特点[6]。西方文学理论与作品的大量译介对作家主体的书写方式与思维模式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使得“五四”新文学的成就可谓是空前绝后,与晚清自然天差地别。而王德威之所以受到诸多质疑就在于其娓娓道来晚清之于“五四”的种种“推力”,却也暗自遮蔽了二者之间存在的根本差异,这种有选择的书写本就是一种偏见。“晚清”小说在形式上的种种探索固然具有意义,作家思想却并未得到“更新”。再来看《论》,梁启超一方面肯定小说“不可思议之力”,并得出“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1]的结论,但另一方面,彼时的文学创作却并未达到理论号召的层面。即使是他自己创作的《新中国未来记》也或多或少的杂糅种种文体,有“旧瓶装新酒”的意味,这本身就是对其自身观点的反讽。

“当我们谈现代的时候,我们谈的是一个时间流程上的断裂点,这个现代是要相对于过去,相对于未来的。”[7]通过对晚清文学现代性的发掘,我们更应体味到“五四”文学所包含的前无古人的多重现代性因素,从这种意义讲,“五四”确实与传统产生某种“断裂”成为现代文学的“起点”,而晚清文学纵使如何“多声复议”也只能成为“前身”。

2.“晚清”与“五四”

在《被》与《论》的跨世纪交锋中,二者对新旧小说给予了不同地位的肯定,“五四”与晚清在现代性对话中形成张力的同时,也不禁让人疑惑与思索:我们究竟应当如何看待“晚清”与“五四”及其之间的复杂关联?

对这一问题的思考首先要看到“五四”文学的复杂性。一方面“五四”新文学无疑是革命的、激进的,年轻作家们以昂扬的姿态对传统进行反叛,书写出不同于晚清颓废、消极的文字。但另一方面,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无法割裂是既定的事实,无论是内在精神、体裁特征亦或是作家的文化修养都与传统文学息息相关。不仅作家创作反映的社会生活和所要适应的人民的欣赏习惯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而且许多作家所受的教育和具有的文艺修养都和民族文化传统有着很深的联系[6]。在此基础上“五四”文学的“革命”与“复兴”辩证合一,首先应肯定“五四”文学之“新”与“变”,其次再看如何发掘、继承和建构中国传统之文学。而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观点却倒置了这一关系。不可置否,“五四”文学恰恰来源于传统文学的非主流部分——小说,这就是梁启超等先辈对新文学做出的贡献:《论》强调小说的最高地位,将其列于文学之首,虽对小说的功能有夸大成分,过于注重审美的功利性,但纵观文学史,其助推作用不容忽视。

以此为切入点看待王德威与梁启超对“新”“旧”小说的看法,无疑各有贬损:王德威窥见晚清小说之于新文学的助推力,却忽视了“五四”新文学对晚清小说所蕴含的颓废、消极因素的否定,“五四”之变是在西方文化传入基础上的求新求变而非简单的内部嬗变、更新;而梁启超则忽视了传统小说本身含有的积极因素,其政治小说是主观理想的投射,不具备现实因素。事实上,借小说以期望改良群治是不切实际的主体幻想。

二、《被》与《论》批评主体重估

文学史观或隐或显地支配着人们对文学史的认识,影响和规约人们对文学史的认识和评价。研究者常常会受外部因素影响,从而自觉或不自觉地遮蔽自己的思考,研究主体的主观差异要求我们对批评主体重估时将二者同时历史化,去重评他们的个人观点的隐与显、遮蔽与放大,不同历史语境下的书写立场的迥异呈现出文学史观演进过程中的阶段性特点。

1.书写立场与审美选择

就书写立场与审美选择而言,梁启超以启蒙为立场侧重发挥新小说的政治功用,势必更加强调小说之功利性;王德威则力图打破“五四”启蒙话语及其背后的话语逻辑,重在发掘晚清小说所蕴藏的美学因素。

《论》被认为是梁启超启蒙思想成熟的标志。在民族危亡的情形下,他寄希望于政治小说以起到“兴”民的作用,寄希望于“新”小说来“兴”国。而这里的“新”小说指涉的是政治小说,是以改良社会为目的的文学,与传统小说质壁分离[5]。在《论》一文中,梁启超总结了小说“熏浸刺提”的积极功用,也看到了其颓废、奢靡的消极色彩:“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1]由此可见,梁启超深知小说的两面性,但进化论的文学史观与“改良群治”的需要都要求“新”来战胜“旧”。因此,梁启超机械地将时人暴露出的弊端归功于“旧”小说,将“熏浸刺提”的功用赋予“新”小说,意图通过文学之“新”促进社会之变革。与此同时却也割断了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之关联,遮蔽了晚清小说本身所蕴藏的积极意义与新质。而王德威在80年代作为海外学者对晚清小说的再回顾,就是对进化论文学史观所遮蔽的文学史的再发现,用“现代化”的文学史观书写、关照文学史,并在较新的研究文章中提出“没有五四,何来晚清”的观点来完善自己“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前见。王德威看到了晚清小说所蕴藏的新质与“五四”新文学之间的联系,是对既往文学书写的一种补充,“在前现代中发现后现代的因素,揭露表面前卫解放者的保守成分,更重要的,我期望打破文学史单一性和不可逆性的论述。”[8]但与此同时却难免失掉了所谓的“历史的沉重感”,当新旧杂陈、颓废消极色彩极重的晚清小说被寄寓“欲望”“正义”“价值”“知识”等西方文学现代性标准被极力赞扬、肯定时,参照彼时的中国社会情形,不免显得有失妥当。正如王德威在评价夏志清先生时说:“我们如果只回过头去对夏当年的立论斤斤计较,而忽略他所处历史、文化环境的限制,未免有见树不见林之嫌。”[9]

2.海外经历与文学史观

《论》集中体现了梁启超进化论的文学史观。具备文学、政治革新者的双重身份的他希望借“新小说”之政治功用鼓舞人心以起到“改良群治”的作用,更强调审美的功利性。14年的居日经历使其从明治维新中积极汲取经验,认为政治小说对维新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论》发表同年,梁启超发表《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一文,传播进化论、宣传社会达尔文思想。值得注意的是,早年引述进化论的国人皆以挽救危亡为目的,梁启超也不例外。故而其“合理”地将进化论思想与中国文学与政治结合,寄希望于“改良群治”,出发点仍是功利的而非文学的审美意识属性。在线性进化史观指导下的《论》为小说地位的抬升提供了理论依据,为以后“五四”文学革命的到来提供了方法论意义上的指导[4]。

进化论文学史观在现代文学阶段影响深远,以至后来演进的文学史观都或多或少受其影响。直至1980年代,王德威等“海外汉学”们用晚清现代化文学史观对传统史观进行颠覆,引起学界激烈的讨论与争鸣,晚清文学才重新进入研究者视野。海外经历使得王德威在书写时较少受制于传统史观与社会历史语境,更容易把握文学作品的审美本质。通过晚清文学现代性的挖掘,王德威勾连了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看到了文学发展的因果继承,是对既往文学史观所遮蔽的文学史意义的补充。通过“想象”“虚构”的方法“回到”晚清发掘被遮蔽的“现代性”,有所见却也有所不见:为引起学者对被边缘化的晚清小说的重视,在以西方现代性标准为尺度对中国文学关照的同时却失掉了历史的沉重感,文学的审美属性并不能完全脱离社会而存在,否则便失去文学本身的意义。

王德威与梁启超的海外经历与文学史观使他们的书写呈现出对话的姿态。可以说,这是梁启超以“改良群治”为目的用进化论文学史观对文学史有选择的“书写”,而王德威则是对这一文学史观所遮蔽的文学史的补充,是以现代性的文学史观对既往文学史“盲视”的“洞见”,多方交汇的声音有助于“还原”文学史的丰富性,我们都应予以理解。

三、《被》与《论》批评历史重估

《被》与《论》发表时间跨越近百年,从研究成果来看,对前者的关注较少,后者引起的争议较多,呈现不平衡态势。探讨与质疑背后传递的是众学者对“五四”与“晚清”关系的再审视,不同价值取向的争鸣,但在细读文本、探究逻辑之后不难发现二者各自观点的悖论。陈平原先生对《被》与《论》的评估虽只是批评历史中的一环,却具有代表性。

1.“众声喧哗”与走出“五四”

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中,陈平原提及“中国小说的现代化是内容与形式的双重现代化”[10]。因此,他以叙事模式为切入点对“晚清”与“五四”之小说进行剖析,认为“‘新小说’家与‘五四’小说家共同完成了中国小说叙事模式之转变,二者有不可忽视的历史联系”[10]。在陈平原看来,梁启超“小说乃文学之上乘”的观点无疑是将小说的文学结构、地位从边缘移入中心,其最大贡献在于提高了小说与小说家的位置。但促成小说地位中心化的因素是“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不仅是文体上的吸收,更是史传与诗骚等抒情传统的融入使小说由粗俗转为高雅的历程[10]。

而梁启超文章最大的悖论在于对传统文学现代化进程中文学传统继承因素的忽视,径自割裂了二者的历史联系。即使是梁启超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新小说”潜移默化地受传统文学之影响:《新中国未来记》的形式“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10]就是一例证,无论从内容或形式都与传统文学、文体关联密切,并未达到“新”的境界。因此,将小说之文学地位提高的是梁启超等理论家,而真正将理论注入作品之中付诸实践的则是五四作家们。晚清小说理论家选择从社会改良的角度推崇小说,更容易被读者接受,但妨碍了小说界革命的深入,实际上整个社会人们的眼光和文学标准不可能因为说几句充满激情的大话扭转,晚清文人欣赏小说的并不多[10]。而到了“五四”,作家创造了一批艺术水准较高的现代小说,才证明了小说的审美价值,使小说成为最有艺术价值的文学形式。

晚清文学界在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付诸的努力不容忽视,只有客观、合理的评价,才能给予他们恰当的文学史地位。当研究视野“走出”“五四”,在比较的眼光中才能发现价值。

2.“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

用晚清的眼光看待“五四”不免会很有趣。被多重时代意义包裹的“五四”始终与当下隔膜,而由微观视角进入“五四”为其去魅,却有助于发掘“五四”之于“晚清”的种种差异。引用陈平原先生书名无意再讨论关于“五四”的细枝末节,而是用比较的眼光发现“五四”独有的“现代性”。

在王德威看来,“晚清”小说所包蕴的多重现代元素孵化、孕育了现代中国之文学。这种观点颠覆了既往断裂式的起源说,与此同时却也刻意回避了对“多重”起源的深入探讨,其偏颇之处就在于史料选择的不充分与前后逻辑的不统一。王德威通过援引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将西方现代性的标准投向晚清小说,企图发现中国晚清小说的“本土现代性”[11],力证五四之种种“现代”表征早已存在于“晚清”。既引进西方价值标准来衡量中国本土现代性,即是默认这一标准的普适性。为了补正“被压抑的现代性”的观点,他对郁达夫、张爱玲等作家进行梳理。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作家在所处时代并不是所谓“主流”作家,因而不具有时代代表性,而这恰恰否定了这一衡量中国文学现代性标准的普适性。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王德威所称赞的晚清小说也因其“非普适性”而不具备颠覆当时的既定文学传统呢?答案是确定的。晚清与“五四”“合谋”完成了现代中国之文学的转化无可厚非,但多重缘起不等于齐头并进。站在“五四”回望晚清,晚清学人纵使进行了多种尝试与努力,在五四面前都显得微渺。与其用“没有何来”的逻辑梳理历史,不如说晚清的先辈种种尝试具有实验性,却不具代表性。

对于晚清与“五四”之种种争议,我们理应挣脱出对立、争鸣的思路,而是以对话的姿态对二者进行关照。用“五四”看晚清,由晚清看“五四”,在不断对话过程中,发掘他们各自具有的独立品格。正如陈平原所说:“大家不太谈晚清的时候,我会强调晚清的意义;大家都来关注晚清,我就转而强调“五四”的意义。在我看来,‘晚清’与‘五四’本来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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