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苏东坡的文艺高论
2021-01-16余彦文
余彦文
(黄冈市地方志办公室,湖北 黄冈 438000)
苏东坡既是伟大的文学艺术家,又是卓越的文艺理论家。其创作与理论在元丰初年前为升华期,谪居黄州五年间为高峰期,尔后为完善期。他的诗、词、文、赋、书法、绘画和人品、思想历来评论推崇者甚多,而对文艺理论探研推介者较少。笔者不才,斗胆就后者陈述管窥之见,以期抛砖引玉。
东坡文艺论蕴涵渊博的学识,独特的全才,开放的神思,超人的灼见。由此内炼旷达、雅淡、爽朗的精神世界,外炼快捷、娴熟、点石成金的手笔,从而运化出独到、新颖、精深的文艺高论。笔者摘取他的金言粹语陈述如下:
一、道技并进论
苏东坡说:“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书季伯时(北宋画家)山庄图后》);“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技道两进也”(《跋秦少游书》):“自先(前)以往(今后),文章其日工,而道将散矣。士慕(追求)远而忽近,贵华而贱实”(《凫绎评先生<宋代名士>诗集叙》):“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没人(水手)操舟,无意于济(渡)否。是以翻却(左右逢源),而举止自若(自如),甚于有道者耶”(《跋王巩(即王定国)所收藏真书》)。
前段话言明“道”“技”的辩证关系。“道”系指一篇诗文、一幅书画的主题思想和主旨内涵;一部著作、一帧书画的事理精神和纯洁灵魂。其“技”系指诗文书画的表现手法,创作技巧。“道”若心神血肉、意象意境;“技”如色彩形态、装束仪表。前者蕴涵内在美,后者显露外在美。然内在美须得通过外在美宣泄,外在美须由内在之美树立。“道”和“技”相辅相成,必须高度和合,不能走偏。
后两段话意谓自古至今某些文艺家或只讲文章笔墨的工巧精密,忽视思想内容的端正厚重;抑或厚古薄今,追慕华丽,轻视质朴,导致华而不实,难起震奋人心,教诲大众的作用。同时赞许那些“道”高似贤圣,“技”巧类船夫的文艺家,驾轻就熟地做到“道”融于“技”,“技”贯于“道”,巧妙操作,“技”“道”并进。
二、文艺功能论
苏东坡说:“诗从肺腑出,出则愁肺腑”<动人心魄>(《读孟效诗二首(之二)》);“(诗文)有为而作,精悍确若(坚持),言必中当世之过(时弊),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肌,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凫绎先生诗集叙》)。
这两段话恰合孔子“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又合《诗序》“诗言志,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如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咏)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样深意。内涵高远,载道厚重,赋形优美的作品必能唤起人们的兴致情怀,引发观赏兴趣,震荡肺腑,起到教人团结共奋,攻坚克难;鼓动大众并发浩然之气,同趋仁爱之心,齐心合力,创造和平,憎恶丑行,抨击公害的作用。从而近亲父老、乡里,远事国家、社会。这便是文艺创作起由和功能。
三、文学三达论
苏东坡认为完美的文艺作品必定是一达是,二达意,三达志。他借孔(子)所言的“(文)辞达是而已矣”说:“物固有是理,患(忌讳)不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已矣”(《答虞(州名)倅<副职官员>俞括一首》);“诗须有为而后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论作诗二首》之二)。”他再引孔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辞达而已矣”说:“夫言止于达,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所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大有文彩)矣”(《与谢师民推官〈官职称谓〉书》。);还说:“夫学以明礼,文以达志,思以通其学,气以达文”(《送人序》)。
苏东坡正告士子属文、赋诗、作书、作画首要在于正确认识与表现事物的形态、性质、生存规律及其相互联系,以及真实的社会生活,纯朴的民俗风情,真诚的人际交往。作品意在济世,用典意在借古喻今,以开人心智,动人精魄,寓教于乐。所谓“达是”就是去伪存真,变虚为实;所谓达意,就是以真切的辞语表达正确思想;所谓“达志”就是通过美好作品抒发高尚心灵,坚定的志向。要做到“三达”又须悉心学习,融合文史经典,明通礼义,亲近、考察自然万物,明了百科知识,便可达是;学好语言文学,掌握字、辞、句义,练就表达工夫、技巧,便可“达意”;修养内心世界,端正思想品行,注重社会实践,亲善人际交往,审时度势,克制私欲,舍已为公,便可“达志”。至于孔子指出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意在作文讲话不能不讲究文彩,但非一味堆砌华丽辞藻,而是准确地“达意”。反过来讲,准确“达意”,才能“达实”。
四、自然贴切论
崇尚自然,反对雕硺;要求贴切,反对牵强;主张开放,反对束缚;提倡个性化,反对强求一律。这是东坡对创作风格的论述。要达到以上要求,一须明了自然之数理;二须准确表述事物内在性质,外在联系;三须舒展文笔,倾吐浩然之气;四须我写我体,不因袭他人。他推崇吴道子说:“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谓通晓自然之理),不差毫末”(《书吴道子画后》;“黄签画飞鸟,颈足皆展。或曰:‘飞鸟缩颈到展足,缩足则展颈,无两展者’。騐之信然,乃知观物不审(不仔细),虽画师且不能,况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务学而好问也”(《书黄签画雀》;);“不是溪山成独运,何人解作挂猿枝<表示自然无痕>”(《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作品)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没框框),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即自然之路)。文理(文彩道理)自然,姿态横生”(《与谢师民推官书》);“醉笔得天全,宛宛天投蜺<霓霞>”(《试笔》)。上文皆讲自然贴,无矫揉造作之道理。高明的文艺家其所以有此工夫,是因他深入生活到位,观察事物仔细,一心反映社会生活真实,表现事物常情,不受条条框框制约。而东坡的文艺实践和独出胸臆,大斤独运,气魄浩大的创作风骨。在其《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以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于是而已矣。”这是他崇尚自然朗畅,神与物游,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思潮止于不可不止的自述和“要将百篇诗,一吐千丈气”的表白。
五、清新闲静论
苏东坡非常喜爱、高度赞美清新闲静的文艺风格与创意新、主题新、描写新、手法新的作法。以“新”字冠辞的创作风格在北宋前就出现了著名的特色诗群。明代胡应麟《诗薮》评赞道:“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旷,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羲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徐昌穀清而朗,高子业清而宛。”他列举的十一位“清”字派诗家都是品行高洁,思想高远,清苦自守的名人。
苏东坡从“清诗”“清新”“新颖”“新意”“闲静”“厚静”的角度赞美的文艺家既与陶靖节等境遇相似,且与他意气相投,乃至创作环境、心情、心态、观点相仿。文艺作品风韵、风格的闲静来自作者心情、心态和所处环境的闲静。闲有闲适、闲丽、闲雅之意,静有恬静、宁静、安静之义。闲静是释道不求荣利,超然物外的修为。东坡居黄时的思想达到这一境界。有关他赞美和独创的作品兹录如下:“清诗健笔何足数,逍遥齐物追庄周”(《送文与可出守陵州》);“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与晁补之所藏与可竹三首》之二);“清诗要锻炼,乃得铝中银”(《崔文学携文……有出尘之姿》);“心闲诗自放,笔老语翻疏”;“诗人例穷蹇(行走不便),秀句出寒饿”(《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指不受外物所虑),静故了群动(谓纷纭的世事万物都了然于心),故空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送参寥师》);“江山风月,本与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此与《赤壁赋》取意相似);“吾书虽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东坡自《评草书》);“冲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榜样)。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创新。总括以上引文概言:只有洞彻 事物的新思维,才能出新意、新颖、清新的作品;只有做到闲雅、清净、静观,才能观照万物;只有达到内心虚而无尘,才能接纳万物。苏东坡“清新闲静”的创作风韵、风格表述在此。
六、形神兼备论
虽然形神兼备通常是评价绘画、书法的,但从东坡《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技二首》观之,亦适用于诗词作品。其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天造之工)与清新。”意谓若只从形象惟妙惟肖评价其画之美,其见解与儿童相似。作诗只注重辞句、对仗、结构之美,并非完美,只有懂得诗的内涵、势度、渊雅、意象、意境、新意、情感韵味之美才是完善之美。也就是说艺术作品既重形似,更重神似,形神兼备,意境好,表意新,描写工巧,水乳交融,内容厚实,才称最佳之作。按此标准,他评价王维、李伯时:“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书李伯时》)。王维为唐代“诗佛”“画宗”。其诗语言清新、明快、内涵深,意境、意象具美,故曰“诗中有画”;其画形象、色彩、构图、笔法、神情、含意皆佳,故曰“画中有诗”。李伯时为宋代绘画人物的高人。他所以高,是因他通达自然万物之“道”,善于惴摩人的心理,善画人的外形、神情,能够以形传神。他“智”“艺”两全。其“智”足补“艺”拙,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则画不出形神兼备之画。对于书法,他主张重精神,重气质,尚含意,以神统形;对于形体,要求通晓其点、画、用笔、着墨及其字形结构,章法布白,不囿成法,凸现个性,自成一家。其作法是:“我书造意本无法(指现成之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古苍舒醉墨尚》);“书笔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不公道)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肥)飞燕(瘦)谁敢憎”(《孙萃老氐墨妙亭诗》)。怎样做到形神兼备呢?他告诉学书画者:“传神与相(容貌)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指人的品质、性情),法当于众中阴察(暗暗观察)其举止”(《与陈怀立传神》);“传神之难在于目……其次在颧颊”(《传神记》);他批评某些画工:“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神情气质所在)。乃若画士,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马厩)刍秣(饲料),无一点俊发(英气)……”(《又跋汉士画山二首》之二)。
七、物我相忘论
物我相忘的内心修养和创作实践非常人可以做到的,唯有东坡和与东坡同德行、品性、胸怀、情趣、智慧、学识、才华之士可为。他从学士、高官到囚徒、贬官、贫士、农民,从享受俸禄到自食其力,从治于人到受人之治,仍然自寻清欢,豪气干云。异乎常人地不颓废、不畏缩;破精神抑郁,开生计之门;转功业之向,走“立德、立言”之路。以什么思想、业缘、道法提升精、气、神,跨越高坡陡坎呢?一是儒家道德支撑,二是佛道观念自救。他铭记孔子之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静修释家的“空无”“忘我”,道家的“齐物”“轻生死”观念。据此领悟到“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安国寺浴);“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然”(《屈原塔》)。在黄州,他日事耕种,夜研读经书,精著《易经》,洗濯心境,厚养自炼,净化心灵,淡薄物欲,开拓才智,迎来文艺创作的春天。自是,将物我相忘的观念自然而然地融于创作中,并且道出了他人未道之言。其精辟之语有:“君子可以寓意于物(以物寄情寓意),而不可以留意于物(据物于己有)。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指珍奇宝石,美貌女子)不足以为病(不会因偏爱致害),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足以为乐”(《宝绘堂记》);“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虽然留意而不可释,则祸有不可胜者”(同上)。这两段粹语阐明“寓意于物”是将无形的思想、品德、修养、学问、文才通过有形的书画表现出来,有益于人;“留意于物”是说沉溺于事物之美好、珍贵,一心占有,不能自拔,致招祸害。这种历史事例不胜枚举。当然,物我相忘并非完全弃物忘我,而是不取非份之物,忘却小我,乃为大众谋取物之富足,谋划生计之美好。诚如《赤壁赋》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八、仁爱和合论
儒释道的仁爱、和合论有同有异。苏东坡并不附和圣贤之说,甚至与之相左。就“仁”而言,儒家以“仁者爱人”为“仁”,提出“泛爱众,而亲仁”;释家以“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慈悲忍忧”为“仁”;道家以“百姓之心”“摆正我心”为“仁”。具体讲,孔子主张“克己复礼”“能行恭、宽、信、敏、惠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论语·阳货》)。孔孟后世五字为“仁、义、礼、智、信”。 孔孟把仁爱作为仁政的标准和实现王道,治理天下的崇高理想。释家教人力戒由“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引起的非礼非法,非份索取、占有的行为,以期达到大众相亲、相爱。道家教人超然物外,超越苦乐,坚持“清净、虚明、慈俭”,顺其自然而为。东坡用释家的“慈悲忍忧”,道家的“清净、虚明、忍俭”诠释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认为三家的仁爱论术语有异,主旨相同。他认为国事、天下事之大莫过于人事;人事之大莫过于天下人之生计;生计之大之艰莫过于农民、农事,诸事又莫过于人和。他以自身的实践,坚行仁爱、仁政。在官善政、爱民,去官,歌爱民之政,抨诘不仁之官。有诗曰:“吏民莫作长官看,我是识字耕田夫(《赠王庆源诗》)”;“风调雨顺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荔枝叹》)”;“保甲连村团未遍,方田论牒纷如雨……况复连年苦饥馑,剥啮草木啖泥土(《寄刘孝叔》)”。东坡赞同孟子所言,天时、地利至关重要的是人和。人和是仁爱论、性命伦的核心,无和则不能旋仁爱、仁政,人身失和则伤性命。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董仲舒说:“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大于中”。释家提倡众生平等,对众生圆融和合就是理念之和。道家将“和”字内涵升华为“天下之达道”,万事万物的圆美境界就是大“和”。东坡的《琴》诗将“和”元明到极至。其言美妙的琴声统归于最佳的琴身、琴弦、高超的琴师、琴艺,纯真的琴思、琴意,娴熟的琴指法、琴音律的和谐、和顺,和合而生。事物如此,家事、国事、天下事的最佳状态就是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