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诗词东坡情
2021-01-16李金坤
李金坤
(惠州经济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惠州 516057)
“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苏东坡[1],有幸于2000 年入选法国《世界报》评选的世界12 位“千年英雄”之一,是我国唯一入选者。东坡儒释道交融的思想境界、天地人合一的胸襟气度、真善美并茂的人文精神、诗书画三绝的艺术魅力、肉酒羹兼擅的舌尖文化,可谓前无古人、后难有继。坡仙荣膺“千年英雄”之美誉,实至名归,中华荣耀。900 年来,东坡研究长盛不衰,近十年来学界又将苏氏三父子之研究扩大到整个苏氏家族研究及其苏东坡研究之研究,形成了队伍壮大、别具气象的专门之学——“苏学”。在苏学这方宏阔辽远的园地里,绽放着苏学研究尤其是东坡研究争妍斗奇的芬芳百花。苏东坡是一个极富情感与趣味的人,对大千世界无不充满着浓厚的兴趣与强烈的好奇心。苏东坡诗词创作领域极为宽广,上自玉皇大帝,下至卑田院乞儿,抑或山川草木,抑或鸟兽虫鱼,时而社会时事,时而节日风俗,顺手拈来,皆成妙笔;八面来风,处处生春。笔者就东坡部分有关端午之诗词作一简论,以见其精神世界之人文情怀及其艺术价值。
一、奉命应制,状景叙物
按宋朝宫廷惯例,每逢立春、端午等时节,皇帝均命翰林作帖子诗进献宫中,并剪贴于禁中门帐,供皇帝及内宫欣赏。《古今岁时杂咏》便收录东坡端午帖子诗50 余首,如《皇帝阁》16首、《太皇太后阁》11 首、《皇太后阁》6 首、《皇太妃阁》5 首、《皇后阁》4 首、《夫人阁》9 首、《郡王阁》5 首等,都是东坡于翰林任上所作。这些奉旨之作、无非描写时序变迁、自然景物、歌功颂德而已,多为平淡寡味的游戏之什,佳构甚少。而其中《皇太妃阁五首》之三,其写景艺术则颇有可取之处。诗云:“雨细方梅夏,风高已麦秋。应怜百花尽,绿叶暗红榴。”①此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端午。四句全写仲夏时分景物,其中“雨”“梅” “麦”“百花尽”“暗红榴”等物候,甚切端午时令,堪称一幅《仲夏风景图》。此诗前二句之景为铺垫,而诗人要突出的则是后二句百花凋零后独具风韵的“绿叶暗红榴”。如果前二句描写的是远景之“面”的话,那么,后二句则是凸显的则是近景之“点”,远近相映,点面结合,层次分明,颇具画面感。尤其是诗中的“红榴”,给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视觉效果。应该说,此诗思想意义不大,而其绘画般之构图、设色、布局等艺术手法之娴熟运用,还是值得肯定的。
二、缅怀屈原,深表敬仰
端午节,原本是夏季驱除瘟疫之节日,后来由于楚国诗人屈原不满楚王昏聩、社会黑暗而自己理想破灭、国家衰亡之残酷现实,而于五月初五含愤抱石投汨罗江自尽,老百姓纷纷纪念他,遂逐渐演变成以纪念屈原为主的节日。他是中华民族迄今为止唯一用传统节日来纪念的伟人。屈原,以其忠贞不渝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忧国忧民、行廉志洁的优秀品格,被誉为后世楷模,也以其“逸响伟辞”的不朽诗篇而“卓绝一世”[2]。自古以来,尤其是国家危难之际、个人遭遇困厄之时,无数仁人志士于端午节期间无不以吟诗填词的独特形式来表达对屈原伟大爱国精神与人格魅力的崇敬之情。如北宋亡国、宋室南渡以及南宋末年,宋代诗人之家国仇恨与屈原爱国情怀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佳作如林,不可胜数。如余靖《端午日寄酒庶回都官》:“龙舟争快楚江滨,吊屈谁知特怆神。家酿寄君须酩酊,古今嫌见独醒人。”悼怀悲怆,讽世入骨。梅尧臣《五月五日》云:“屈氏已沉死,楚人哀不容。何尝奈谗谤,徒欲却蛟龙。未泯生前恨,而追没后踪。沅湘碧潭水,应自照千峰。”哀愤交加,山水有知。张耒《和端午》:“竞渡深悲千载冤,忠魂一去讵能还。国亡身殒今何有,只留离骚在世间。”痛失忠魂,精神不朽。杨无咎《齐天乐·端午》:“沉湘人去已远,劝君休对酒,感时怀古。慢啭 莺喉,轻敲象板,胜读《离骚》章句。”嘲讽南渡,一腔怨愤。戴复古《端午丰宅之提举送酒》:“海榴花上雨萧萧,自切菖蒲泛浊醪。今日独醒无用处,为公痛饮读离骚。”刘克庄《满江红·端午》云:“有累臣泽畔,感时惆怅。纵使菖蒲生九节,争如白发长千丈。但浩然一笑独醒人,空悲壮。”文天祥《端午即事》云:“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故人不可见,新知万里外。丹心照夙昔,鬓发日已改。我欲从灵均,三湘隔辽海。”如此杰作,皆共同表达了追慕屈原、壮志未酬的孤凄情怀,起到了借他人酒杯以浇胸中块垒的艺术审美效果。而在宋代于端午节悼怀屈原的众多诗词中,东坡的一诗一词则别开生面,独具风采。
先看其《屈原塔》诗云:
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
精魂飘何处,父老空哽咽。
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
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
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
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
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
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
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
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
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
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
对于“屈原塔”,诗人自注:“在忠州,原不当有塔于此,意者后人追思。”此诗作于嘉祐四年(1059),此时的东坡正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青年才俊,两年前刚以21 岁的年龄中进士第,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孟郊《登科后》)的大好光景。本年冬,东坡侍父入京,途经忠州南宾县(今四川丰都),目睹此地本与屈原毫无关系竟然建有一座屈原塔,惊诧之余,诗人顿生崇敬之情,遂写下了这首五言古诗。
此诗24 句,就内容而言,可分三层,每8 句一层。第1 层为首8 句,写端午节投粽子、赛龙舟习俗与屈原之关系;第2 层为中8 句,推测屈原塔之由来;第3 层为末8 句,赞美屈原浮云富贵坚守节操的高尚美德。
诗人开笔直叙楚人悲悼屈原千载未歇的优良风俗传统,人们祖祖辈辈采用投粽子、赛龙舟等朴素而实在的形式,隆重纪念屈原,深刻表达哀思,可见屈原的爱国精神与高风亮节已深入人心。“哀叫楚山裂”一句,用极度夸张之手法,极写诗人耳闻目睹当时人们竞渡龙舟时惊天动地的壮观场面,生动而真切地再现出广大人民对屈原的那种比山高、比水深的挚爱热情。气氛热烈,动人心魄。
紧接着,诗人由现场隆重纪念屈原的壮观场面,自然想到了忠州原本无屈原塔,是因为后人为表达对屈原铭刻不忘之情而建塔的客观事实,凸显出屈原人格魅力之大、精神影响之广的社会文化现象。作者猜想,作为慷慨赴难、视死如归的“壮士”屈原,他无时无刻不在深爱自己的楚国,无日无夜不在希望楚国富强伟大。为了楚国的强大,为了人民的富裕,他总是努力进德修业、提升自己:“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他怒怼奸佞小人的肆意造谣与毁谤,坚持强国理想与高尚气节:“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他是非分明,痛恨楚王之昏聩,忠于楚国之不变,始终坚信:“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尽管如此,由于昏君愚蒙、小人当道,屈原终究依依不舍地自投汨罗江。在作者看来,对于屈原如此投水之悲剧原由,一般百姓是难以深刻体察的,所以,忠州的屈原塔,当是由“众善奉行”的佛教徒所建吧,其目的甚明,一言以蔽之,即:绝不让屈原的伟大爱国精神在民间泯灭,要让它千秋万代与日月同辉、永放光芒。如果说首8 句是从千年时间跨度来体现屈原精神影响之远的话,那么,此8 句则是从辽阔的空间距离来彰显屈原精神影响之广。总而言之,屈原之光辉形象与伟大精神,已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在中国的世世代代、山山水水生根、开花、结果了。由此也充分表达了青年东坡对屈原精神与人格的无比敬仰与钦慕之情。
此诗末尾8 句,作者再次表达了对屈原高洁人格的高度赞美之情:名声的无穷与富贵的短暂,唯有像屈原这样的大夫才能明白真正的选择,才能做到“持死节”而誓志不渝。“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四句,诗人撇开屈原塔究竟是谁建造的疑惑不解的问题,充分肯定这样一个无可动摇的铁的事实,即:不管是谁建造此塔,都充分说明屈原精神的伟大与人格魅力的不朽。末句“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10 字,如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强烈表达了作者对屈原赴死爱国的至高无上之气节的无限景仰之情。全诗由纪念屈原传统风俗写起,继而对屈原塔建造者的猜测,终了对屈原赴国死节伟大精神的高度概括与赞美,层层叙写,步步加深,使屈原形象逐步高大完美起来,令读者由此而产生共鸣。
从某种意义上说,《屈原塔》就像是东坡的一个预言,昭示了诗人未来的高尚志节和对人生道路的选择。诗人的政治生涯,多半颠簸在贬谪之中。正如他《自题金山画像》所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然而,由于他始终抱着“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三月七日》),“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的随遇而安,淡然平和的良好心态,以一种“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红楼梦》)的历练成熟,真切地把握人生的真谛。终于战胜人世、社会与自然来自各方面的种种困厄及灾难,扬弃悲哀、超越苦难,在漫漫贬谪生涯中一路欣赏人世与自然的绝妙美景,活出了诗人自己独有的东坡人生之精彩。正如余秋雨《黄州突围》对“成熟”东坡所评价的那样:“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3]后来苏东坡毕生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生活理想,身处逆境而不妥协苟合,同时保持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始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其中当有屈原那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坚持理想、百折不挠的刚毅品性与伟大人格基因的自然传承。
苏东坡于端午节追怀屈原的另一首佳作则是《六幺令·天中节》词。词云:
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 感叹怀王昏聩,悲戚秦吞楚。异客垂涕淫淫,鬓白知几许?朝夕新亭对泣,泪竭陵阳处。汨罗江渚,湘累已逝,惟有万千断肠句。
此词作年无详考,由词意可知,大约作于东坡尚未贬谪之前。它完全是一首由端午节而引发的对屈原不幸遭遇及后人为之哀悼不已的感怀之作。天中节,即端午节。全词情感脉络十分清晰,上片“述今”,描写端午节日气氛及纪念屈原形式;下片“忆往”,追怀屈原悲剧人生。
先看上片。作者抓住端午节当地人们臂缠虎符、门插艾蒲、放飞风筝、煮粽饮酒、龙舟争渡、凭吊屈原等几个主要事项,其中“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祭祀屈原的场景最为热烈壮观,表达了人们对屈原千古不变的景仰深情。“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八字,极写人们高涨之热情,甚为震撼。这与上篇《屈原塔》所述“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之情景颇为相似,甚具震染力。
再看下片。作者以“感叹”二字统领以下全部怀念屈原之内容,令人顿生愤懑与悲悯交加之复杂情感。词人先是单刀直入,直指楚国之亡的罪魁祸首就是昏聩之怀王。因此,便使得无辜遭贬的爱国赤子屈原忍不住“垂涕淫淫”、白发徒增,进而“朝夕新亭对泣,泪竭陵阳处”。“新亭对泣”,典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说的是南渡一群士人,每当风和日丽之时,便邀聚于南京西南处的新亭中赏花饮酒。其中周候(即周顗,字伯仁)叹息道:“眼前的美景与往昔没什么两样,只是江山易主啦”。大家听后都相视流泪。此时,唯有王丞相(即王导,字茂弘,小字赤龙 、阿龙)怒气大发,极其豪迈地说道:“我们应当共同合力效忠朝廷,最终光复祖国,怎么可以相对哭泣如同亡国奴一样呢?”此后,“新亭对泣”(或“新亭”“新亭泣”“泣新亭”)一词便成为对沦陷国土怀恋的专门典故。“陵阳处”,指屈原第二次流放的最终之地。歇拍三句:“汨罗江渚,湘累已逝,惟有万千断肠句。”作者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表达对屈原悲愤沉江的遗憾之意。“湘累”,即屈原。屈原是赴湘水支流汨罗江而溺亡的,古人称之为湘累。然而,在东坡看来,屈原虽然逝世了,但他却给后人留下了《离骚》《九歌》《九章》等闪耀着爱国主义精神的不朽诗篇,它将是永远激励和鼓舞后人不忘初心、赤诚爱国的力量源泉。所谓“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山吟》)是也。由此观之,屈原悲逝,是不幸的;而屈原留下如此丰富的精神遗产,则又是大幸的。显然,屈原这份丰厚的爱国精神遗产,无疑也是东坡欣然接受并努力践行的。这当是此词作意之所在吧。
此词借助于端午传统节日,再现了人们浓烈的欢度场面,批判了昏聩楚王致使亡国的罪行,歌颂了屈原忠贞不二的爱国主义精神,内涵丰厚,境界高尚,体现了东坡深厚的屈原情结。而有利于充分表达此词主旨思想的是,此词对比手法灵活运用,效果甚好。如上片端午活动“述今”之“实”与下片悲悼屈原“忆往”之“虚”的对比描写,因节生情,感怀屈原,十分自然地将歌吟屈原的主旨融化到端午节中来,由今及往,发思古之幽情,表无限之感慨。另外,此词中“涕淫淫”“陵阳”等词直接取自屈原《哀郢》作品,充分表明作者对屈原作品娴熟程度之深、感情之厚,同时具有亲切感、逼真性与感染力。又如“新亭对泣”典故之引用,更突出了屈原不忍楚国灭亡的悲哀凄切之情,若非词作妙手,是难以臻此艺术妙境的。
三、佳节怀人,注重情感
对于一个“独在异乡为异客”漂泊甚久之人来说,“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定是题中应有之义。作为重情重义的东坡来说,更是如此。众所周知,东坡与胞弟苏辙的感情是极其深厚的,平时的书信往来频繁、诗词酬唱不断。由东坡《端午游真如迟适远从子由在酒局》五言古诗,我们可窥兄弟情深一斑。诗云:
一与子由别,却数七端午。
身随彩丝系,心与昌歜苦。
今年匹马来,佳节日夜数。
儿童喜我至,典衣具鸡黍。
水饼既怀乡,饭筒仍愍楚。
谓言必一醉,快作西川语。
宁知是官身,糟曲困熏者。
独携三子出,古刹访禅祖。
高谈付梁罗,诗律到阿虎。
归来一调笑,慰此长龃龉。
元丰七年(1084),宋神宗下手诏说:“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于是便将苏轼从黄州团练副使改为离京城较近的汝州(今河南临汝)团练副使。当时苏东坡并未赴汝州。后来东坡因“讥斥先朝”之罪从河北定州贬至广州英州,他特绕道汝州看望被贬此地的弟弟苏辙,本诗应作于此时。由诗题可知,东坡于端午节游览汝州真如寺,其三子苏迟、苏适、苏远随之,其弟弟子由因在酒局未能同游。此诗前8 句,东坡叙述与苏辙七年之别的思念之苦,以及相见后的欢欣情景。昌歜,即菖蒲根的腌制品。又称昌菹。昌,通“菖”。诗人以“昌歜苦”比喻思念之苦,形象而贴切。中间8 句,极写宴席“水饼”“饭筒”“糟曲”等美酒佳肴之丰盛及独携三子游览真如寺的畅快之况。苏轼、苏辙兄弟阔别七年之久,此次相聚,其欢快之情,自不待言。在这种觥筹交错、不醉无归的热烈气氛中,兄弟俩全是用四川家乡话在交流了,竟然达到了忘我的境地。西川,即今四川。末4 句,抒发诗人携三子游览真如寺并与他们谈天说地、吟诗填词的父子欢情,因此而欣然忘掉自己以前所有纠结不快之事。梁罗,即苏迟、苏适小名;阿虎,即苏远小名。
此词将东坡与弟弟七年之别的思念之苦与当下欢聚之乐对照叙写,主旨鲜明,中心突出,很好体现了东坡一贯注重亲情的美德。
东坡还作过一首反映失宠宫女于端午节百无聊赖心绪的《浣溪沙·端午》,词云:
入袂轻风不破尘。玉簪犀璧醉佳辰。一番红粉为谁新。 团扇只堪题往事,新丝那解系行人。酒阑滋味似残春。
从此词所述内容看,大约作于东坡在朝廷任职期间。上片以“入袂轻风”“玉簪犀璧”“一番红粉”等雅词描写宫女的精心打扮,如此装扮,简直美若天仙。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战国策·赵策一》)女人为喜欢自己的男人精心打扮自然是天经地义之事,可眼前这位美人已经失宠了。所以,她又很快意识到“一番红粉为谁新”的万般苦恼之事。下片径写苦恼之况:团扇只能题写往事,新丝难系旧人,饮酒毫无滋味。团扇,也叫“宫扇”“纨扇”。因形似圆月,且宫中多用之,故称。东坡此词,以端午节这个特殊节日,借助于一位宫女不幸失宠的典型之例,反映了众多宫女普遍不幸的悲凄命运,富有现实主义意义,与唐代白居易等诗人反映宫女遭遇的诸多杰作别具其曲同工之妙。
四、民俗风情,纪游览胜
苏东坡一贯对民俗风情兴趣浓厚,对自然山川情有独钟,这在他的部分端午诗词中都有深切而生动的描写。
《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诗云:
肩舆任所适,遇胜辄留连。
焚香引幽步,酌茗开静筵。
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
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
忽登最高塔,眼界穷大千。
卞峰照城郭,震泽浮云天。
深沉既可喜,旷荡亦所便。
幽寻未云毕,墟落生晚烟。
归来记所历,耿耿清不眠。
道人亦未寝,孤灯同夜禅。
此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端午节,此时作者刚到湖州不久。同游者还有“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秦观《同子瞻端午日游诸寺》可证。这是一首典型的纪游揽胜之作。诗以时间为序,从白天写到夜晚;以空间为维,由山谷写到峰巅。诗人或焚香,或品茗,或盆山,或卞峰,或震泽,或云天,或晚烟,或道人,或孤灯,和谐天地人,快乐万物亲。尤其是“深沉既可喜,旷荡亦所便”二句,实乃全诗之眼,写出了诗人游览山川之后那种曲径通幽而胸襟阔达的愉悦美感。湖州是风景优美的鱼米之乡,东坡在作杭州通判时就非常向往。尝作诗云:“余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将之湖州戏赠莘老》)然而,东坡在湖州仅仅待了3 个月,便因“乌台诗案”而被逮捕入狱。倘若东坡在湖州再多待些时日,歌吟湖州的诗篇定会增色不少。
《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词云:
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 好将沉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
元丰四年(1081)五月,这是苏东坡贬谪黄州的第二个端午节。此时,东坡心绪稍安,与徐君猷(东坡贬官黄州时之好友,时任黄州太守)同赏美景,开怀畅饮,作词以赠。上片写黄州五月一派清新升平气象。作者所见之池塘、栏杆、碧波、绿荷、兰枝、菖花,加之“清和”的天气,自然构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百花争妍的令人陶醉之美景图,颇得“晴沙金居色,春水麹尘波。红簇交枝杏,春含卷叶荷”(白居易《春江闲步赠张山人》)之神韵。下片写苏东坡与友人徐君猷一起欢度端午佳节热烈气氛。“好将”三句,极写东坡与友人徐君对酒当歌的豪迈情怀,十分传神。“狱草”三句,是东坡赞美好友徐君猷太守的治理功绩。黄州牢狱无囚犯、公堂无诉讼,百姓安居乐业,社会政治清和,所有这些都是徐太守治州有方之结果。此词借助对端午风俗美景之描写,歌颂徐君猷善施政德、使民安乐功德的同时,也自然隐含东坡自己为民分忧、造福一方的美好愿望。
《南歌子·游赏》(亦名《南歌子·杭州端午》),词云: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元祐五年(1090),词人到杭州担任知州。俗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般美丽的杭州风景着实迷倒了东坡,陶醉了诸友。这首《南歌子·游赏》词,便是词人于端午节与友人游览杭州名胜十三楼欢快心情的真实记录。
上片“游人都上十三楼”一句,为此片之核心,由衷抒发词人对杭州湖光山色绝美风景无与伦比喜爱之情。“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谓山色翠绿犹如歌女黛眉聚合而含情脉脉,波光粼粼恰似醉眼朦胧而闲逸悠悠。因此,游人们都爱上十三楼来领略如此迷人醉心的绝佳山水景色,即使连繁华古扬州的竹西歌吹之游乐胜地也相形失色、不为羡慕了。这里,词人以两个优美的拟人修辞与一个对比手法,便将十三楼“风景这边独好”(毛泽东《清平乐·会昌》)的魅力彰显无遗。而词人却未从正面对十三楼描写一字,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也。同时的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词亦有类似妙句:“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形象则形象矣,然不若东坡词句的空灵秀逸,少了点回味之余地。“十三楼”,亦称“十三间楼”:宋代杭州名胜。宋人吴自牧《梦梁录》卷一二《西湖》云:“大佛头石山后名十三间楼,乃东坡守杭日多游此,今为相严院矣。”宋人周淙《乾道临安志·楼》云:“ 十三间楼去钱塘门二里许,苏轼治杭日,多治事於此。”可见,东坡是十分熟悉十三楼的。“竹西歌吹”,出自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竹西”是唐代扬州的繁华之地。杜牧首创“竹西歌吹”四字,便成后来诗词描写扬州繁华之成语。苏轼《别择公》又云:“若问西来师祖意,竹西歌吹是扬州。”黄庭坚《次韵王定国见寄扬州》云:“平生行乐自不恶,岂有竹西歌吹愁”。正如刘克庄《贺新郎》所云:“一梦扬州事,漫怅望、竹西歌吹,想东风、犹忆狂书记。”(“狂书记”,即杜牧)
下片就杭州当地品尝菰米软糕、菖蒲菜等美酒佳肴以及欣赏歌曲等端午风俗,来表达节日欢娱的氛围,体现出一片和平吉祥的社会景象。“琼彝倒玉舟”一句,用词极雅。“琼彝”,玉制的盛酒器皿,指玉壶;“玉舟”,指玉杯。苏轼《次韵赵景贶督两欧阳诗破陈酒戒》亦云:“明当罚二子,已洗两玉舟。”意谓用装满酒的玉壶向玉杯倒酒。仅酒席上的玉壶与玉杯两件酒器,便不难想象出东坡招待友人的规格之高、友情之厚,而杭州城的繁华富庶景象也于此可窥端倪。“谁家水调唱歌头”三句,以比拟手法极写歌声之曼妙动人,可谓妙到毫颠,令人拍案叫绝。
此词以大写意笔法描写十三楼绝妙风神,着意描绘听歌、饮酒等雅兴豪举,烘托出一种人与大自然融化合一的精神境界,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愉悦之感;同时,巧妙采用对比、拟人、移情之艺术手法,将杭州城名胜之一的十三楼景观及山水之美、佳肴之美、风俗之美描摹得栩栩如生、别具魅力,耐人寻味。所谓妙笔生花,东坡之词自可见证。
《浣溪沙·端午》,词云: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浣溪沙》是东坡爱用的一个词牌,其词集中多见。本文仅东坡咏“端午”之词,就两见。此词作于绍圣二年(1095)端午节前一天,即五月四日。此时的东坡,经过千里跋涉,贬谪惠州才半年多点时间。诗人身边只有侍妾王朝云与两个小儿子。东坡寓惠后,深受地方官员与百姓的礼遇,还有好多友从外地赶来看望,于是他在这里度过了流放生涯中颇为难得的两年多的安稳生活。尤其令东坡至为感激的是,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爱妾朝云一直追随和陪伴着他。朝云不仅是其生活上的伴侣,更是其精神上的知音。他们相依为命,学佛参禅,甚为默契,虽苦犹乐。因此,当端午节来临之际,重情之东坡自然首先想到了爱妾。他想填一首词,以其表达对朝云的喜爱与敬重之意。
上片设想朝云于端午芳兰沐浴可以涤污辟邪,由此体现东坡对朝云细致入微的关爱挚情。惠州五月天气湿热严重,朝云初来乍到难以适应而常常微汗,细心的东坡想到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朝云可以美美地洗一回芳兰澡了。端午洗兰浴,是我国古老而悠久的节日习俗。《楚辞·九歌·云中君》云:“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通过沐浴芳兰的习俗,即可涤污添香,又可辟邪佑福,实在是两全其美之好事。接着,东坡又进一步展开丰富的想象,在端午这一天,除朝云沐浴芳兰之外,惠州妇女们一样会沐浴兰汤的。那么,女人脂肪之体香与汤浴之水香混合之流香,当会涨满丽日照耀下的西湖等水域。上片3 句,由朝云之“轻汗”之香、汤浴之兰香的外在之“体香”,不难体会到朝云内在之“心香”。在东坡心中,朝云就是“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西江月·梅花》)的玉洁自香的仙女。她“敏而好义,忠敬若一”(苏轼《朝云墓志铭》),“一生辛苦,万里随从”(苏轼《惠州荐朝云疏》)。东坡为朝云曾作挽联云:“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便思卿。”对于朝云如此“体香”与“心香”完美融合的知音爱妾,东坡焉能不怜之惜之爱之敬之耶?
下片就端午彩丝缠臂、符挂发髻之习俗,依然设想朝云端午节时其“红玉臂”与“绿云鬟”的特殊之美。俗谓,五色丝线是“长命缕”或“长寿丝”,缠绕女人手臂可以青春不老、长命百岁;小符,即用香草等药材做成灵符或香囊,戴在女人头上,可以辟邪平安。对于缠丝挂符既美若天仙又得神佑长寿的朝云爱妾,东坡简直是喜爱无比、欣慰之至了。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发出誓言:佳人啊,但愿我们不仅此生相依相伴,千年之后依然恩爱有缘!至此,东坡已将对朝云之爱推向了情感的顶峰!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东坡作《浣溪沙·端午》的当天,他还作了《殢人娇》(又名《赠朝云》)词,其下片云:“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两词精神相通,喜爱朝云如一,重情如此,感人肺腑!
苏东坡《浣溪沙·端午》词,借助于对端午习俗之描写,巧妙表达对爱妾朝云的深挚爱意,别具韵味。此词在艺术上亦甚具特色,上片首句为人物实写,下片歇拍发乎内心的千年之愿,情真意切,亦属实写;中间四句皆为对第二天端午节的悬想之词,属于虚写。全词风俗之鲜明,坡云之挚爱,艺术之精湛,不失为端午词中之杰作。
苏东坡的确是一个百事皆趣、万物钟情的文学豪杰、文化精英,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我国传统文化节日——端午节中,他则能以博爱之心、寻美之眼、敏锐之悟、灵动之笔,写出诸如应制叙景、缅怀屈原、思念亲人、借节览胜等含蕴丰厚的端午诗词佳作,给人以多侧面、全方位、立体化的精神感染与艺术享受,这委实是难能可贵的。仅此而言,“东坡不是一颗倏然划过长空随即消逝的彗星,而是一座永远矗立在华夏大地上的巍然丰碑。”[4]
注 释:
①《苏东坡集》,扬州:广陵书社,2012 年版。全文引用东坡诗词,皆出此集。余不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