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相《三家诗拾遗》的辑佚学成就
2021-01-16王樱瑾
王樱瑾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三家《诗》的辑佚工作始于宋代王应麟的《诗考》,至清发展到了繁荣时期。乾嘉时期,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开清代三家《诗》研究的先河,对清中期和后期的三家《诗》辑佚工作具有重要意义。直至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问世,清代的三家《诗》研究发展达到顶峰。
《诗考》是南宋儒学大家王应麟的三家《诗》辑佚著作。后代学者大多数认为辑佚工作始自王应麟。该书采集与三家《诗》有关的佚文遗说,搜集了大量《毛诗》以外的三家《诗》遗说。自王应麟开启了三家《诗》辑佚的先河,后代学者的三家《诗》著作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王应麟《诗考》的启发。范家相创作《三家诗拾遗》,也正是因为《诗考》内容上的不完善,与体例上的编排不当。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对《诗考》的内容和辑佚方法有所借鉴,又在体例上有所创新。
范家相,字左南,浙江会稽人。乾隆十九年(1754年)进士,三十三年(1768年),出知广西柳州府。其学源出萧山毛奇龄。然,在说经上,范家相并不同于毛奇龄的“引证浩博,善于诘驳”,范家相持论一出和平,不敢放言高论。《清史列传·儒林传》中记载范家相:“生平最服膺者,尤在余姚黄宗羲。性孝友直谅,敦古谊。”并云范家相“于《诗》尤深”。
自宋王应麟《诗考》,至清初,其中鲜有学者进行三家《诗》研究。那么,为何范家相会在前人成果极少的基础上,开清代三家《诗》研究的先例呢?《三家诗拾遗·卷一》中,范家相提到王应麟的《诗考》,称其“集经传子史及说文尔雅所引与毛诗字句殊别者,并入三家诗说中。”对此,范家相评价道:“虽极该博,颇无伦次。”[1]1前人极少有三家《诗》研究,而现有研究的编纂体例和收录内容又存在很多问题,一个“于诗尤深”的学者,面对这样的现状,范家相决定自己编写一部三家《诗》辑佚的著作,来弥补这一空白。
一、编排体例:篇目为纲,首列源流
从辑佚的体例来看,王应麟《诗考》的编排次序是以《韩诗》为首,再列《鲁诗》和《齐诗》。因《韩诗》亡佚时间较晚,保留的材料较多,故列在最前,而在王应麟时代,能看到的《鲁诗》和《齐诗》的材料少之又少,故列于辑佚材料较多的韩诗后边。后附《诗异字异义》《逸诗》和《补遗》。王应麟的这种辑佚著作作为首创,有开创之功,可在阅读《诗考》的同时发现一些问题。
首先,《诗考》是以三家《诗》为纲,先列《韩诗》的全部佚文遗说,再列《鲁诗》和《齐诗》。当读者想了解《诗经》中特定一首诗是否有三家《诗》的不同版本时,便要将整部书读完才能找到答案。从某种角度看,王应麟的编排体例并不方便读者查询。
其次,附在三家《诗》佚文遗说后的《诗异文异义》,罗列了典籍中的《诗》异文;《逸诗》补充今本《诗经》所未见的篇目和内容;在《补遗》中,王应麟列出了三家《诗》和《毛诗》中的异字。在《诗异文异义》和《补遗》中,难免会出现大量的与正文重复的地方。
范家相发现了《诗考》这种以三家《诗》为纲,后列《诗异文异义》《逸诗》《补遗》体例中的不恰当之处,在《三家诗拾遗》中,其创造了一种三家《诗》辑佚著作的新体例:将《古文考异》放在首位,于其中列“三家《诗》文字异者,与经书子史所引古文奇字”;《古逸诗》其次,其中列现存《诗》中所未见的篇目,范家相认为这些诗应当是“孔笔所删”,或是“删后之诗”;后列《拾遗》,以三百篇为纲,三家《诗》并列。在三家《诗》中,又因《鲁诗》为最先出,《齐诗》次之,《韩诗》在时间上为最晚,故“所录遗说,以鲁齐韩为次”。这样,既解决了辑佚材料重复混乱的问题,也更便于读者查阅和征引。
《三家诗拾遗》在体例上的另一发展是在《拾遗》十卷前,单独列出了《三家诗源流》,在此篇中,范家相列出了《鲁诗》传授、《齐诗》传授和《韩诗》传授,综述三家《诗》源流,于此三者后增加汉魏说诗不著传授者作为补充。将三家诗说源流情况列于拾遗部分之前,是范家相的首创,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体现,为清一整代的三家《诗》辑佚著作的体例提供了典范。清中后期的三家《诗》辑佚著作,大多继承了《三家诗拾遗》首列源流的体例。
二、辑佚方法:详赡完备,异文归派
在《诗考》中,王应麟采用辑释之体,兼用辑抄、注释、目录、校勘和考证之法,使得《诗考》虽是第一部辑佚著作,也能拥有较为完备的体例。在王应麟时代,还没有明确提出“辑佚学”概念,其使用了一种新的学术研究方法,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辑佚。王氏所使用的学术方法,无疑对后代学者有极大影响。清一整个朝代的三家《诗》辑佚研究,都或多或少地借鉴了王氏的辑佚方法。在《三家诗拾遗》中,范家相综合运用了多种方法进行辑佚活动,充分借鉴了王应麟采用的辑抄方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校勘和考证。辑抄也是辑佚研究中最常用到的方法之一。不同于单纯的材料堆积,范家相对收集来的辑佚材料进行了理性分析。
在浩如烟海的史书典籍中寻找三家诗说的佚文材料并非易事,在进行佚文收集过程中,王应麟引书极多,这与其是一位兼采众家的通儒是分不开的。
《诗考》中选取的辑佚材料共计百余种。其中包括诗学著作21种,经学著作22种,史学著作11种,子书19种,总集和类书7种,小学书7种,地理、金石书3种,目录书4种以及其它杂著8种[2]。在对佚文材料的选取上,王应麟是以前人的注释材料为主要来源的。王应麟在进行辑佚活动时,从《说文》《五经正义》《文选注》中引用极多,《韩诗》辑佚工作受到当时还在流传的《韩诗外传》的影响很大。
在辑佚范围上,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对三家《诗》佚文的收集比《诗考》更加全面且详尽。“残章片语,俱加辑录”是范家相力求达到的效果,为此,范家相在进行三家《诗》辑佚工作时,辑佚的范围也扩大了。在王应麟的基础上,范氏的辑佚范围更广,收集工作也更为细致。一方面,《诗考》中与《鲁诗》《齐诗》有关的部分很少,汉石经残碑存《鲁诗》百余字,王应麟辑抄全篇,《鲁诗》辑佚仍是寥寥数条,而《三家诗拾遗》中有关《鲁诗》和《齐诗》的辑佚条例要远远多于《诗考》。另一方面,《三家诗拾遗》的辑佚来源扩大,其中增加了《玉海》《玉海拾遗》等《诗考》中未见的书目。范家相的力求完备为清初以后的三家《诗》研究增加了新材料。
在王应麟的《诗考》中,有一部分考证和校勘内容,主要体现在小注的释文中。《诗考》中的注文,或有校勘,或有考证,或有注释,其主要内容仍是对三家《诗》佚文材料的整理,而王氏自己的见解较少。
相较于《诗考》,范家相对三家《诗》佚文进行了更加精密细致的考证,旁征博引,考证有序,并加按语阐发自己的见解。《三家诗拾遗》在三家《诗》佚文的辨别问题上采取了新的研究方法。在此之前,元、明两代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诗经》存在异文的问题,大多是罗列异文,进行对比,并没有为这些异文归派的意识。在对《诗经》异文的归类和辨别上,范家相采取“据人定派”“据说定派”两种方法,通过对作家和作品进行定派,来确定其属于三家中的哪一家。在《源流》中,范家相将伏生所传归于鲁诗学派,指出“伏本鲁人,与申公先后同时,是《鲁诗》家”[1]3,这是根据伏生所在的地域来归派,将其所传授定为《鲁诗》,此为“据人定派”;“贾谊新书,说《诗》与《鲁诗》合”[1]3,从贾谊的学说中找到合于《鲁诗》的地方,此为“据说定派”。 这种归类方法也贯穿于整个清代的学术研究之中。对于无法明确归派的三家《诗》辑佚材料,范家相选择标明出处,但不做区分。如在提及班固《白虎通》时,范家相称其“多引《韩诗内传》,亦时述《鲁诗》,《汉书》亦然。蓋三家《诗》俱有之。”在没有充足证据下,不以自己的意志来判定归派,这也是范家相的严谨之处。自范家相后,研究三家《诗》的学者也开始注重三家《诗》异文的分类,除范家相所用到的“据人定派”和“据说定派”外,还产生了“据书定派”等完备的异文归派方法。
三、辑佚观念:以毛为尊,兼容三家
范家相从事三家《诗》辑佚工作的初衷和对待三家《诗》的态度和王应麟是有很大不同的。王应麟学术源自朱熹,撰写《诗考》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朱熹的影响。《诗考·自序》中,王应麟提及:
诸儒说《诗》,壹以毛、郑为宗,未有参考三家者。……文公语门人,《文选注》多《韩诗章句》,尝欲写出,应麟窃观传记所述,三家序言尚多有之,网络遗佚,传以《说文》《尔雅》诸书,稡为一编,以扶微学、广异义,亦文公之意云尔,读《集传》者或有考于斯[3]。
初,四家诗说并行,而三家《诗》在宋时均已亡佚,面对三家《诗》不行于世的现状,王应麟进行三家《诗》的辑佚,试图恢复三家《诗》的原貌这便是其作《诗考》的初衷。
不同于王应麟,范家相对待三家《诗》有着自己不一样的态度。《三家诗拾遗·自序》中,范家相写明了自己的写作目的。
因集三家之说散见于经传子史之引用者,反覆推览,多与《礼记》《周官》《左》 《国》不合,而毛独条条可复,此毛之所以得掩前人者,然三家之说令人欣然颐解者,固触目皆是也。……《诗》自朱《传》之出,即《毛传》尚束之高阁,何论三家?然《集传》每取匡、刘、韩子之说,以纠 《毛传》之失矣,非其说之原有可信者在与?今使三家书与毛俱存,则朱子之驳三家者当甚于毛,唯仅存一二,见其存,弥觉其可重。然则三家之说之是者,固当信从,其非者;亦不妨任其两存也。余因《毛》《郑笺》传之不行于世, 而有感于三家之亡,于是就深宁王氏之《诗考》,更为搜补,稍为推论其得失,附以《古文考异》及《逸诗》二卷,名之曰《拾遗》,将以问诸好古之士[1]1。
一方面,范家相指出了《毛诗》的优点;另一方面,面对清初朱子《诗集传》为大宗,《毛诗》则被“束之高阁”的现状,范家相试图为《毛诗》正名。从四家诗说并行,鲁、齐、韩皆亡佚,到只有《毛诗》存于世,绵延千余年,经久不衰。《毛诗》固然有其自身的优势,然,朱熹所作《诗集传》中,对《毛诗》颇有驳斥,自朱熹后,学者们研究诗学皆以《诗集传》为宗,对《诗集传》的重视度要远高于《毛诗》。作为《毛诗》的推崇者,范家相在自己的另一部著作《诗渖》中感慨道:“《毛传》虽不必尽合于经,但较之三家,则《毛》为近之。”不难看出,范家相认为,《毛诗》更适合作为《诗》学大宗,更值得被学者们广泛研究。而其做《三家诗拾遗》的目的,也正是为了凸显《毛诗》的优越性。
综上所述,范家相《三家诗拾遗》是以王应麟的《诗考》作为基础,并在《诗考》的基础上,体例更加完备,内容也更加丰富。尽管书中仍有部分讹误,可依旧是瑕不掩瑜。清中后期的三家《诗》辑佚研究,如冯登府《三家诗异文疏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等三家《诗》辑佚著作,在体例上和研究方法上,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三家诗拾遗》的影响。作为唯一一部被收录在《四库全书》内的清代三家《诗》辑佚著作,它吸引了无数学者,对三家《诗》进行原貌和本义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