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激流三部曲”对《红楼梦》创作的继承与突破
2021-01-16王莹雪
王莹雪
(重庆三峡医药高等专科学校,重庆 404120)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巴金生于一个封建官僚家庭,此后的15年青少年时光在“李家大院”这一封建社会氛围中度过,对封建家庭的种种伪善、丑恶产生了厌倦之情。直到五四运动爆发,巴金接受了新思想,在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下,走上了个人反封建斗争的道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巴金以笔为武器,向封建文化尤其是封建礼教发动了进攻。“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就是巴金投向封建礼教营垒的最尖锐的武器。
“激流三部曲”是以“高家大院”这一封建官僚家庭的衰亡史为线索,揭露了封建家庭内部的罪恶、迂腐,鞭挞了封建礼教、封建卫道士(封建家长)对青年爱情婚姻的扼杀,痛斥人吃人的封建礼教,描写了高觉慧、高觉民等青年的斗争历程。纵观“激流三部曲”会发现,其在主题思想、结构框架、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方面,酷似清代长篇小说《红楼梦》,这已经不是一个全新的话题了,许多学者已经洞察入微了。张民权的《巴金旧家庭题材小说与〈红楼梦〉》[1]、吴定宇《巴金与〈红楼梦〉》[2]、熊泽文、张萍《贾宝玉三重性格在〈家〉中的体现——兼论巴金对〈红楼梦〉继承发展的时代性》[3]、徐奋奋《论巴金对〈红楼梦〉的接受》[4]、王文萃《试析巴金作品中“家”的意向》[5]等文从“题材、情节、人物形象、斗争的深度”等方面,探讨了《红楼梦》对巴金小说,尤其是“激流三部曲”创作的影响。以上诸论探讨了《红楼梦》对巴金创作的影响,这对于探求《红楼梦》在现代文学中的影响及其地位,无疑是开了理论上的先河。不过,需要将观照对象拓宽,不仅局限于《家》中个别人物、情节、社会现实以及描写艺术的比较,而且要辐射《家》《春》《秋》三部曲,从整体上探索其对《红楼梦》创作的继承与超越。
一、“激流三部曲”对《红楼梦》的继承
(一)家庭题材的相仿
中国古典家族题材小说发端于明代金陵笑笑生创作的《金瓶梅》,其是我国首部家族题材的长篇章回体小说,以西门庆一家为缩影,反映了整个晚明社会黑暗、政治腐败、经济发展、市民阶层生活、商人暴富、官商勾结之广阔社会画面,深刻表现了人情之冷暖、世态之炎凉,揭示了西门庆家族衰亡与北宋王朝灭亡的必然趋势。清代曹雪芹借鉴了《金瓶梅》“以封建家庭为窗口探窥家族高墙之外同样污浊的社会”[6]这一创作思路,创作了《红楼梦》。继曹雪芹之后的二三百年,巴金越过《金瓶梅》,直接以《红楼梦》为模板,创作了“激流三部曲”。《红楼梦》是对《金瓶梅》的效仿与超越,而“激流三部曲”则是对《红楼梦》的继承与突破。
作为家庭题材小说,《金瓶梅》与《红楼梦》都是以封建社会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封建家庭作为通向整个社会的一叶扁舟。但不同的是,《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一家,是一个自本人开始暴富的家庭,是一个投机取巧、巧取豪夺的富商家族。西门庆是市民阶层,没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其妾大多为妓女出身,是一个典型的庸俗市民富商家庭。西门庆在书中一出场便无父母在堂,又无兄弟相伴,更无子嗣,是一个人丁不兴、后继无人的短命家族。而《红楼梦》中的贾府则不同,其是百年望族,与皇家关系密切,皇恩润泽;更兼诗书礼仪之家,书香缭绕。巴金“激流三部曲”继承了《红楼梦》中以贾府诗礼簪缨之家作为小说描写对象的创作模式,从而设计了与贾府相似的两个“高家大院”,即20世纪初中国新旧文化激烈交锋中的一个腐朽、僵化、没落的官僚封建家庭。巴金笔下的“高家大院”与贾府性质相近,是与巴金成长的家庭环境密切相关的。
《红楼梦》中的创作舞台是贾府,两个实体家庭——荣国府与宁国府。“激流三部曲”中以“高家大院”为主要叙事主体,但也深刻揭露另一家庭“周公馆”的罪行。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书中出现了两个“高家大院”,一个是《家》中一开始描写的四世同堂的高家府邸,彼时高老太爷、曾孙高海臣尚在世。另一个与“高家大院”可以“比肩”的是高老太爷的第四个儿子高克定包养小三所租住的题有“金陵高寓”字样的高公馆。“激流三部曲”中的“两个高公馆”与《红楼梦》中的“两个贾府”,真可谓是时隔三百多年遥相呼应,其家族结构描写之相近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二)家国同构模式
“家国同构”,是家庭题材小说的重要创作模式,借一个大家庭的兴旺,预示封建王朝由盛而衰的必然趋势。小说中有两条线索,第一条是明线,描写家族中的丑恶,展现家族的衰败趋势;另一条是暗线,以家族腐败为中心辐射整个社会的黑暗,揭示封建社会灭亡的必然趋势。
巴金采用了《红楼梦》以家族兴衰演绎青年男女悲剧命运的手法,通过高家大院展示了一个封建家庭的种种罪恶,展现了封建家庭的解体历程。“激流三部曲”之一的《家》整体上描述了“高家”的官僚地主家庭的历史与家庭成员的构成情况,初步揭示了家族内部封建余孽依然猖狂而根深蒂固,家庭内部矛盾异常尖锐。封建家长高老太爷思想僵化,执封建礼教至恭,亲自葬送了鸣凤的生命。小说将叔叔、婶婶们等长辈那一副虚伪、卫道士的嘴脸呈现无遗。高老太爷的年迈体衰、高家子辈的堕落淫逸与孙辈的背叛,预示着高家的衰败势在必然。
“激流三部曲”之二的《春》,借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美好春天,来展现高家这一封建家庭中的新生力量,打破了原有的死而不僵的局面。《春》不仅预示着青年男女摆脱封建礼教束缚之春天的到来,同时揭露了高家大院的渐趋败落。小说描写了高觉慧、高淑英的出走,为深陷爱情坟墓中的高觉民、张蕴华,甚至那一时代如无数个追求婚姻自由而努力摆脱封建包办婚姻束缚的高觉民一类的青年男女找到了一条新的出路。与此同时,小说极力展现了高家日益败落的情形。高老太爷的去世,高克明家长威严的削弱,使得高家的家规日渐松弛。高家叔婶长辈之间的各种闹剧、丑行纷至沓来,从而揭示了家族日益败落的趋势。
“激流三部曲”之三的《秋》,以“萧瑟秋风今又是”的萧条景象揭示高家这一封建家庭分崩离析的结局。小说中的高家以分家的形式,宣告了百年封建官僚地主家庭的解体。高家中的成员以小家为单位,分居而过,过着各自的生活,颇具现代社会家庭的格局。
综上所述,《家》《春》《秋》三部曲,上演了高家大院封建家长种种罪恶行径,展现了一个个青年男女被封建礼教迫害的悲惨命运,以及与其斗争的艰难历程。在高家大院里,封建家长包办子女婚姻,断送他们的前途,甚至在周家公馆也同样如此,有力地说明了整个社会都被封建礼教所束缚。近代封建礼教也会如同高家的解体而完全被瓦解,中国近代社会将迎来春天。“激流三部曲”通过对高家、周家的描写,完整地展现封建礼教的猖獗、败落、灭亡的历程,这是典型“家国同构”的创作模式。
(三)民主思想相袭
曹雪芹《红楼梦》中的民主思想体现在“人人平等”与反对科举制度两方面。这两种民主思想集中体现在主要人物形象贾宝玉身上。作为封建贵族家公子,贾宝玉的许多言论,不适合自己的身份,往往是与封建伦理相违背的。贾宝玉的思想意识中有“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主仆平等”的观念,比如,认为其他姐妹都要与他一样拥有“玉”,否则他会感受到不公平。而贾宝玉的“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巴做的”言论,则是对男尊女卑等级制度的不满。贾宝玉服侍病中的晴雯,体现了主仆平等的思想。总之,贾宝玉“男女平等”“主仆平等”,大爱、博爱的人文精神,在封建社会是较为激进的民主思想的体现。贾宝玉厌恶功名,不读考试之书,是对科举制度的不满,体现了其反对封建制度的民主思想。
与《红楼梦》中隐隐约约的民主思想相比,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流露出了激烈而鲜明的近代民主思想,表现出强烈的反封建文化的价值取向。从《红楼梦》中贾宝玉一人有限的民主力量拓展成为“激流三部曲”众多青年男女共进的强大民主思潮。巴金在《家》中叙述了梅表姐、鸣凤的惨死,以及婉儿被蹂躏、糟蹋的悲惨命运;《春》又用泪水谱写了惠儿死不瞑目的婚姻悲剧;《秋》讲述了淑贞被父母逼迫而死的悲惨过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在封建卫道士狰狞而恐怖的摧残下香消玉殒、含悲离世。巴金就是把悲剧呈现出来,用尖利的笔锋,一笔一笔地揭露出封建礼教“人吃人”的本质,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透露出民主思想的光芒。同时,高觉慧、高淑英的“背叛”,以行动反抗万恶的封建礼教,是对民主思想的践行。
(四)情节设置的相似
“激流三部曲”中很多情节与《红楼梦》有着惊人的相似,以至于让读者产生置身于《红楼梦》的幻觉,最为典型者有三。
1.丫鬟跳井,反抗婚姻
“激流三部曲”之《家》中,高觉慧的丫鬟鸣凤,因不愿意嫁给比自己父亲年龄还要大,而且生性极其凶残的冯家老爷,毅然选择了跳水自尽。鸣凤是为了反对封建包办婚姻,追求个人美好爱情而选择自我毁灭的。无独有偶,《红楼梦》中贾母的丫鬟“鸳鸯”,不甘做贾赦的小妾而在贾母死后选择“悬梁自尽”。与鸳鸯命运相同的一个丫鬟是金钏,宝玉与金钏调情,被假寐的王夫人听到后严厉斥责,欲受到被赶出贾府的惩罚。金钏满腹委屈,走投无路,只得跳井表明自己的清白。
《家》中的丫鬟鸣凤,对男主人高觉慧有着强烈的爱慕之情,而高觉慧对于鸣凤的感情却很模糊,是“同情”,是“怜惜”,抑或“好感”?宝玉调侃金钏的话:“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7]411难以捉摸贾宝玉是否是认真的,金钏的“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回答,模棱两可,显然两人是在戏耍。宝玉、金钏之间与鸣凤、觉慧之间的关系同样暧昧,女主人公的命运又是何其相似。金钏是在封建家长盛怒之下、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被逼而死,不是因为婚姻爱情而亡,鸳鸯虽无恋爱对象,却死也不肯嫁给贪财好色、骄奢淫逸的贾赦。显而易见,巴金《家》中的鸣凤是《红楼梦》中“鸳鸯”与“金钏”二人的合影。
2.贪色嫖妓,荒淫嬉戏
“激流三部曲”以白描手法、反讽口吻,描写了高克安、高克定兄弟贪色、嫖妓的荒淫无耻的糜烂生活,刻画了其骄奢淫逸的嘴脸。这与《红楼梦》所揭示的贾府男人罪恶是一致的,有些情节也颇为相似,其中有的情节如出一辙。例如,两书中男人越礼娶妻的情节颇为相似,《家》中的高克定瞒着家人在外租借公馆,名其曰“金陵高寓”,以包养妓女。甚至在父亲重病身故的前几个小时还在与妓女礼拜一寻欢作乐,纸醉金迷,实为不孝。高克定只是一时的激情,礼拜一很快就成为了过去式。《红楼梦》中的贾琏畏惧王熙凤,瞒着贾母等人,在长辈贾敬丧礼期间,不顾服孝,在外另置宅院,迎娶尤二姐。结果事情败露,尤二姐被王熙凤设计,一步步走向深渊,最终身亡。两书中的这一情节,发生背景、情形、结果都非常相似。
3.日久生情,表兄妹情深
《红楼梦》中同贾宝玉有着紧密情感纠葛的两位女性——薛宝钗与林黛玉,都是贾宝玉的表亲。薛宝钗是表姐,是姨表;林黛玉是表妹,是姑表。他们与贾宝玉都是近亲,近亲联姻在古代社会文学作品中,是较为常见的恋爱婚姻模式。《红楼梦》中的表兄妹(贾宝玉与林黛玉)爱情模式为日久生情、耳鬓厮磨式的恋爱模式。
巴金沿袭了《红楼梦》表兄妹恋爱的情节模式,设置了高觉新与梅表姐(梅钱芬)、高觉民与琴表妹(张蕴华)这两对表兄妹之间的恋爱情节。高觉新与梅表姐的爱情,是以失败而告终。梅表姐因婚姻不幸,忧伤成疾而亡。高、梅二人最终是有情人未成眷属,女方殉情,男方痛苦,这与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颇为相似。高觉民与张蕴华通过个人的坚持与反抗,终于赢得了幸福美满的婚姻。这两对情形相同的婚姻,却有着不同的结果,巴金意在说明爱情幸福生活是可以通过个人的奋斗争取而来的,恰是对《红楼梦》的超越。
(五)人物形象的相近
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某些人物形象,在《红楼梦》中总能够找到相应的人物。一旦读到巴金笔下熟悉的人物,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红楼梦》中的人物。
1.鸣凤与晴雯、鸳鸯等人
《家》一开始就写了丫鬟“鸣凤”,她性情刚强、宁折不弯,显然具有《红楼梦》中“鸳鸯”“金钏”“晴雯”“司棋”等人柔中带刚的性格特征。
2.梅表姐与林黛玉
梅表姐”婚姻爱情的不幸,多愁多病的身体,与表兄高觉新青梅竹马的感情历程等等,皆同“弱柳扶风,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形象。
3.惠表妹与迎春
惠表妹不仅饱受了父亲的冷酷无情,又遭遇夫家不公平的待遇,最终命归黄泉。死后的惠表妹,没有得到及时安葬。“惠表妹”的遭遇,与《红楼梦》中的迎春非常相似:迎春在家不受父亲、继母的关爱,嫁到夫家备受折磨而死。
4.高淑英与探春
《春》中的高淑英为了抗争包办婚姻,走上了离家出走的反抗道路,具有一定的反抗意识。这可与《红楼梦》中的大胆革除家庭弊政的“探春”媲美,探春敢于挑战宵小势力,不屈服于亲生母亲赵姨娘的压力。就反对权威、坚持自己的选择,并身体力行而言,高淑英可与贾探春比肩,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
5.张蕴华与薛宝钗
“激流三部曲”中的“张蕴华”,博学多才,意志坚定,成为“淑英”“淑贞”姐妹的精神导师,类似《红楼梦》中善于开导别人的“薛宝钗”。林黛玉起初对初到贾府便占尽风头的薛宝钗怀着酸酸的醋意,甚至有些敌意。后来,在薛宝钗的劝导下,二人成为心灵相通的好朋友,连贾宝玉都觉得不可思议。
6.高淑华与史湘云
“激流三部曲”中的高淑华,心直口快、无所畏惧,不管时间、不顾场合,敢于直言自己的观点,坚持己见,充满正义,时常闯祸;颇似《红楼梦》中的史湘云:直言不讳说出戏曲演员酷似林黛玉,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7.淑贞与惜春
巴金笔下的“淑贞”生性懦弱、毫无主见,这与惜春的性格很相近。
两书中的相应人物不胜枚举,除了以上人物形象相仿之外,尚能列举诸多类似形象。比如,高克明之于贾政、周伯涛之于贾赦、周老夫人之于贾母、周氏之于王夫人等等。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激流三部曲”中的人物在《红楼梦》中几乎都有与之对应的人物,有时相呼应的人物不止一个。因此,巴金塑造的人物形象,往往凝聚了《红楼梦》中一个或两个、甚至多个人物形象。这一方面表明了巴金对人物形象高度抽象、浓缩而显示出来的高超的写作水平与驾驭材料的能力;另一方面衬托出了《红楼梦》描写的人物形象丰富多彩,突出了人物形象的迭用原则。
(六)艺术手法的相似
1.谐音手法的沿用
“谐音”是《红楼梦》通常使用的表达人物性格或展现作者某种意图的创作方法,如“贾政”可理解为“贾政府”,暗示曹雪芹书中所描述的朝代不是真实的,是虚假的,这是为了避免清朝文字狱之祸而有意为之;“贾宝玉”谐音“假宝玉”,乃“真石头”也,揭示了贾宝玉不是封建贵族家庭培养的合格接班人;“林黛玉”谐音“林中挂玉带”,“薛宝钗”谐音“雪中宝钗”,暗示二人悲惨的命运,一个香消玉殒,一个青春独守空房;又如“贾雨村”谐音为“假语存”,无情地鞭挞了贾雨村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虚伪、残暴的卑劣行径。诸如此类,非止一端。
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采用“谐音”来暗示人物的命运,虽然极其有限,没有《红楼梦》那么普遍。但从极少数的人物名字上,能够洞察出与《红楼梦》如出一辙的“谐音”手法的匠心独运。巴金笔下的“梅表姐”中的“梅”,既可谐音“没”,预示着其死亡的悲剧命运;又可谐音为“霉”,揭示其倒霉而痛苦的短暂人生:先被封建家长棒打鸳鸯而与表兄高觉新失之交臂,后嫁到宜宾赵家,不到一年丈夫因病死去,终日以泪洗面,心情忧郁痛苦,身体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不久就离开人世。由此可见,“梅表姐”可谓“霉表姐”,是“倒霉”之人。又如“琴表妹”中的“琴”,谐音为“情”。“琴表妹”为“情表妹”,表现了张蕴华对高觉民感情的真挚与热烈,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如觉新之子“海臣”,“海臣”中的“臣”谐音为“沉”,“海臣”乃“海沉”之谓也,喻高海臣将石沉大海,一去不复返,暗示其极其短暂的人生命运。
2.“影子”理论的仿用
人们通常认为《红楼梦》“多用影子”手法,具有“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的说法。“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意思是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袭人是薛宝钗的影子。这是从人物之间相近性格的角度而言的,晴雯语言犀利、性格直爽,与林黛玉如出一辙;袭人温文敦厚,贤内助的角色,与豁达精通事故的薛宝钗可谓珠联璧合。他们四人,皆与贾宝玉有密切情感纠葛。谐音“情种”的秦钟,恰是“贾宝玉”的影子。二人不仅形影不离,而且都是“情种”。谐音为“假府”的“贾府”,却有一个与之呼应的谐音为“真府”的“甄府”。“甄府”被抄家而败落的命运,正是“贾府”的结局。因此,“甄府”就是真正的“贾府”,“甄府”就是“贾府”的影子。
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也运用了影子手法,最为典型者如《家》中两个高公馆的出现,一个是真“高公馆”,一个是租用的“金陵高家”的假公馆。“金陵高家公馆”先于“高公馆”而瓦解,暗示了高家大家庭必然解体的命运。高克定的“金陵高家”是真实“高家大院”的影子,预示着高家一族分崩离析的必然趋势。两个“高公馆”又是“荣宁”二府的影子,是摧残人性、制造罪恶的地狱。
同一噩运、同一悲剧在多人身上体现,不仅是形象迭用原则使用的结果,更是体现了影子手法的巧妙运用。比如,“梅表姐”与“惠表妹”都经历了不幸的婚姻,惨遭死亡的悲惨命运。“惠表妹”性格内涵虽然较“梅表姐”丰富多彩,但仅就相同的人生遭遇而言,“梅表姐”是“惠表妹”的影子,预示了“惠表妹”的人生悲剧。“玫表弟”身体虚弱,内心脆弱,胆小怕事,但后来却对妻子百依百顺、纵容无度,坦然地在曾经认为充满压抑与痛苦的生活面前平静地、顺其自然地生活。“玫表弟”的人生是个无奈的人生,又是个苟且偷生的人生,这与高觉新何其相似。就人生态度而言,“玫表弟”就是“高觉新”的影子。高觉民由于爱情的羁绊,在反对封建家长的态度上犹豫不决,与高觉慧相比堪称“懦弱”。目睹了太多的悲剧,切身感受到了封建礼教对青年的迫害,高觉民坚定了为个人幸福、美好爱情斗争的决心,并以离家出走抗拒包办婚姻,以行动向绝对权威的家长做出了强烈的反抗。高觉民争取民主自由、坚定反对旧家庭的历程,正是高觉慧反抗斗争的一次重演。《春》中的“淑英”,又是一个追求个人幸福、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典型。从反对包办婚姻,与家庭斗争的角度来看,“高淑英”“高觉民”正是“高觉慧”的影子。
3.反讽手法的使用
“反讽”是指通过语言描写揭示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人或事所运用的文学创作手法,有嘲笑、讥讽之意,从而营造出一种喜剧效果。虽然人们认为“反讽”是现代小说所使用的表达方式,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已经采用了“反讽”手法来刻画人物内心世界,如贾雨村、妙玉、王熙凤等人。贾雨村刚补授应天府,便遇到薛蟠为买英莲打死冯渊一案。贾雨村闻听案情之后,大为震怒,要秉公而断,发表了一番义正辞严的演讲:“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7]56俨然一副清官姿态。然而,当得知薛蟠的家世背景、亲戚关系时,贾雨村马上改变态度,以“薛蟠暴病身亡”为幌子,威逼利诱冯家接受和解,稀里糊涂地判了案。清官腔调与徇私枉法、丧尽天良的行为格格不入,大相径庭,贾雨村小丑形象跃然纸上。王熙凤是贾雨村式的人物,作者也是通过反讽手法将其虚伪、狠毒的性格特征揭露得一览无遗。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在对待尤二姐的事情上,王熙凤先以口腹蜜剑来掩盖其毒蛇心肠,诱使尤二姐入住贾府。然后,却暗中策划,将尤二姐孤立于贾府之中,甚至连衣食也供应不上。此外,妙玉是《红楼梦》中最为讽刺的人物,她出身书香门第,性情高洁,品味典雅,自视参透世事,不恋红尘事,自称“槛外人”。看破尘世,自认为修行甚高的妙玉,在风流倜傥、神采飘逸的富贵公子贾宝玉面前,不免春心荡漾;自认为高洁无比,却被和尚玷污。这些前后不一、相互矛盾的行为举止,对妙玉是极大的反讽。反讽在《红楼梦》中俯拾皆是,不做详述。
“激流三部曲”也有反讽手法的运用,侧重于语言、行为反讽的运用。巴金文笔犀利,刻画人物入木三分,反讽手法是其尖锐的利器。《家》往往是通过限知视角,借书中第三人物的视角,通过他们的口吻界定人物的品行,描写该人物相反的行为情节,来否定限知视角人物的判断,揭露人物的真实面目,起到双重反讽作用。比如,作者借高老太爷之口评价冯乐山乃鸿学大儒、博学多才,冯乐山却是个封建卫道士,虚伪、残暴,残害青春少女。真实的冯乐山,家有悍妻美妾,骄奢淫逸,淫乱不堪,对妻子的丑陋行径熟视无睹,修身齐家皆不佳,实与《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为一流。《春》借周伯涛之口高度评价了郑国光,称赞他是少年才俊、文思泉涌、才华横溢、饱读史书。惠儿惨死医院,灵柩长期停放,不能入土为安。因此,觉新劝说郑国光为惠儿早日下葬,此时文思泉涌的少年才俊却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写的字据文理不通。郑国光的才疏学浅,胸无笔墨,提笔而搜肠刮肚、反复构思的窘态,与周伯涛眼中的少年才俊判若两人。前后矛盾的情节描写,是对周伯涛有眼无珠、愚昧迂腐的嘲笑,又是对纨绔子弟郑国光的讽刺。巴金把反讽手法运用到了极致,往往是一石二鸟,艺术表现力极强,可与《红楼梦》相提并论,甚至有所超越。
二、“激流三部曲”对《红楼梦》的突破
(一)反封建礼教更加彻底
与《红楼梦》相比,巴金小说在批判封建腐朽文化方面,一针见血,立场坚定。“激流三部曲”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社会腐朽落后的文化,小说人物表现出鲜明的态度,并付之行动。第一个强烈反对封建家庭、挑战封建家长权威的是高觉慧,接着是高觉民、高淑英,并以离家出走的斗争形式向封建腐朽制度作抗争。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封建家长面前唯唯诺诺,缺乏强有力的反抗态度和行动。贾宝玉不爱科举之书,不喜八股之文,但迫于家长威严,贾宝玉违心地赶抄作业,应付贾政。甚至为了讨好封建家长,视功名如粪土的贾宝玉却进入考场博取功名;贾宝玉调笑金钏在先,当王夫人斥责金钏之时,他却畏惧不敢言而退去,直接导致金钏跳井而亡的悲剧。贾宝玉思想中反封建因素尚处于含苞阶段,尚未付诸行动。
巴金笔下的人物之所以有坚强的反封建文化的态度与行动,是与时代有密切关系的。巴金已经接受了中国近代民主思想与新文化的洗礼,对封建文化中腐朽的、糟粕的、吃人的制度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所处时代又是反抗旧制度的时代,直接影响其创作。而曹雪芹虽有民主思想的萌芽,但其毕竟曾生活于封建官僚家庭,思想难免有局限性。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文变染乎世情,时代因素决定了“激流三部曲”反封建斗争的彻底性远远超过《红楼梦》。
(二)反封建思想的表达更为强烈而直接
曹雪芹所处的清朝,思想统治非常严酷,文字狱盛行,稍不留意就会祸从口出,招来杀身之祸,“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是典型的文字狱。这就决定了《红楼梦》主题思想的表达方式非常含蓄而隐蔽。贾宝玉进步妇女观是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的,采用的是比喻的修辞方法,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7]28这句话固然赞扬了女人的冰清玉洁,批判了男尊女卑的封建等级制度。但更为重要的是,揭露了贾府骄奢淫逸的贾赦、贾琏、贾珍、贾蓉等污浊男人龌龊、寻花问柳的淫逸生活。贾府荒淫无度的生活,是《红楼梦》所要批判的一个靶子。书中对此的批判却非常隐晦,批判最为激烈与鲜明者,当属柳湘莲、焦大二人。小说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得知贾琏为他定的亲是宁国府的“尤二姐”,立刻反悔:“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7]922焦大也曾骂道:“……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7]114柳湘莲的言语,表意含蓄并不费解,焦大的醉骂是指桑骂槐而有所指。
隐曲的表达方式,使得《红楼梦》对封建家庭罪恶批判的力度大打折扣。而巴金由于处于五四运动的历史浪潮中,其作品“激流三部曲”几乎是歇斯底里般的怒吼。他们的反抗形式有四种:一是通过激烈的言辞表达对封建礼教罪恶的抗击。比如,高觉慧,敢于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一针见血地反抗,作品中时常出现他们不满的语言。相反,面临家长贾政、王夫人的教训,贾宝玉只是低头服从。而“激流三部曲”中的人物,面对封建家长的教诲,从不一味地屈从。当高老太爷训斥觉慧不应该参与“学生捣乱”时,作为孙子的高觉慧敢于公然顶撞祖父:“并不是我们爱闹事,我们本来在学堂里头好好地读书,我们这回的运动也不过是自卫的运动。我们无缘无故地挨了打,当然不肯随便了结……”[8]54这在封建社会是“大逆不道”的。“我不能这样屈服,我一定要反抗,反抗祖父的命令,我一定要出去。……”[8]76这更是高觉慧振聋发聩的战斗宣言,勇敢地逃离家庭的牢笼。二是通过白描手法,细腻地刻画封建制度对人的摧残,表达了作者对刽子手的愤怒之情。例如,鸣凤被逼嫁而投湖自尽,梅表姐郁郁而终,婉儿被冯乐山蹂躏,瑞珏被家长所害难产而死,周惠儿被逼嫁人而导致不幸婚姻而命赴黄泉,诸如此类。三是通过人物艰难而坚决的行动,表明对旧社会抗争的决心。高淑英是女性解放的一个代表,经历了“思想挣扎”—“思想洗礼”—“战胜自我”—“走出家庭”—“摆脱不幸婚姻”之漫长而艰难的斗争历程,成为五四运动时期被封建礼教压迫的青春女性的榜样。对于高淑英的斗争过程,作者描写得较为细腻,生动刻画了高淑英内心世界的变化。总体而言,高淑英是一个骨子里异常刚强的女性,不甘屈服父亲的权威,敢于为自己的幸福而奋斗。四是通过对封建家庭种种罪恶的大胆揭露,表现了作者极力反抗封建文化的斗争意识。小说细致描写了四叔、五叔贪色嫖娼,流连青楼,纸醉金迷的生活,直接导致了败家的结局,这正是封建社会大家庭中男子纵欲败家的写照。这在《金瓶梅》与《红楼梦》中均有警示。
(三)封建家庭日常生活更具现实性
《红楼梦》讲述的是贵族家庭、书香门第的家事,人物的生活情趣较为高雅,娱乐内容趋向于雅致。贾政身边时常有一大群幕僚,谈诗论文。贾府的贵族青年成立了海棠诗社,吟诗作对,才华横溢。做诗、赏花、猜灯谜,这些都是贾府高雅的生活内容。此外,还有主人之间的不睦,比如,薛宝钗与林黛玉争风吃醋,贾宝玉与林黛玉拌嘴吵架;还有主仆之间的明争暗斗。与此不同的是,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高家大院内的生活不仅丰富多彩,人物之间的矛盾更加明朗化、白炽化。“高家大院”里的女性文化水平不高,从不吟诗作对,而是以打麻将、“摆龙门阵”、“吵架”作为生活的全部。作品中有很多关于“打麻将”的场景描写,一般是女眷们聚众打牌消磨时光。他们的业余生活,几乎被“麻将”占尽,非常接地气,具有浓厚的现实性和时代特征。高家女人的生活,虽然没有《红楼梦》中女人的业余生活那么高雅,但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也是重要的待客之道,更是当时地方风俗的生动体现。
(四)主人公自我意识更加强烈
黑格尔指出,自我意识就是“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9]。邓晓芒教授进一步阐发:“自我意识就是把自己当做对象看,同时又把对象当做自己看。”[10]意味着自我意识的基本结构包括反思与超越,超越自我,从外界反思自我。《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贾宝玉同情晴雯、金钏等人的命运,厌恶功名利禄,但却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自己的出路在哪里?贾宝玉依然是违心地按照封建家长的意愿行事,当难以做到“自欺”之时,采取了逃避的方式,即遁入空门。
而“激流三部曲”中的“高觉慧、高觉民、高淑英”等人物,既知道“我是谁”,“我”是封建家庭中的少爷、小姐;又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从封建家庭而来;更知道“我到哪里去”,“我”到能够获得自由、摆脱压迫、追求幸福的地方去,即跳出封建家庭牢笼,追求个人的理想与幸福。“高觉慧、高觉民、高淑英、张蕴华”皆是自我意识饱满而强烈的人物形象。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作者巴金在新旧思潮交替的激流中激动不已的心情,整部作品洋溢着强烈的个人主观情感与喷薄而出的自我意识流。
三、巴金模仿《红楼梦》的原因
清代古典小说中,除了《红楼梦》,涌现出了《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聊斋志异》等或鞭打封建科举制度,或揭露政治制度的黑暗等具有“反封建”的作品。巴金却单单选择了《红楼梦》作为创作标杆,是有其深刻原因的,即巴金具有深厚的红楼情结。
巴金的《红楼梦》情结的形成受三方面影响,即父亲的影响、家庭环境的影响、时代的影响。首先,巴金的父亲李道河酷爱《红楼梦》,巴金受父亲影响,自幼对《红楼梦》耳濡目染,后来自己更是痴迷于《红楼梦》。其次,巴金所生活的“李家”是名门望族、封建官僚地主家庭,与《红楼梦》中的“贾府”非常相像,巴金将《红楼梦》中的人物与事件对比思考,深信其父所言的“《红楼梦》描写的是自家事”。最后,巴金受时代影响,在创作中自觉地肩负起反封建礼教,提倡人性解放的文学使命,这与曹雪芹的民主思想有一定的相关性,使得二者在人文精神上有契合点。
综上所述,巴金在创作“激流三部曲”时不自觉地注入了“红楼”神韵,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四、结语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开创了家族小说、家庭题材小说的高峰,对后世小说,尤其是对巴金激流三部曲的影响可谓深远异常。巴金激流三部曲对小说《红楼梦》的继承是全面而系统的,突破也是非常突出的。无论如何创新与突破,始终无法掩盖其沿袭的明显痕迹。激流三部曲,具有浓厚的红楼神韵不是偶然的,既有家族渊源,即父亲对巴金的影响,又有时代原因。总之,巴金激流三部曲对《红楼梦》的继承与突破值得研究与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