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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化的寻找与自我身份的认同
——夏多布里昂的地域书写分析*

2021-01-16刘成明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里昂耶路撒冷美洲

刘成明

(安徽广播电视大学黄山分校,安徽 黄山 245000)

夏多布里昂是法国18世纪的最后一位作家,同时又是19世纪的第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他以富有美洲风情特色的写作风格成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者。夏多布里昂的地域写作将异域景观与个人深刻的民族思想相融合,反映了有理想、有追求的法国进步人士在国家动荡之际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与身份的认同。出生于1786年的夏多布里昂,童年和青年时期正是法国社会发生激烈变革的年代。1789年法国大革命标志着腐朽没落的封建贵族被推翻,君主制的废黜带来了法兰西共和国新的时代。热月政变后,俄国、英国、西班牙、土耳其等国再次组成反法同盟进攻法国,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的胜利果实面临毁灭的危险。此后,拿破仑·波拿巴发动政变夺取政权成立法兰西第一帝国,民族主义和封建主义战火再度交织,给法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在这动荡的时代背景下,夏多布里昂的生活大起大落。他曾是政治家、外交家,有过流亡生活。在赴美洲游历的过程中,他见识到了北美土地的宽广辽阔和自然景观的雄奇壮美,浓烈的异域风情和与欧洲人全然不同的当地人的生活情境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在流亡期间,他创作了小说《阿达拉》,通过对美洲大陆的生动描写,把一个没有战火纷飞、宁静祥和的美洲大陆呈现在欧洲同胞面前。而在流亡期结束后,他的东方之旅则揭开了新的地域写作篇章,对民族文化和自我身份的深刻认同成为其作品的核心主题并为世人所熟知。

虽然夏多布里昂的地域写作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和随机性,但他的成名却引发了欧洲的地域文学热潮。大量的美洲风情作品随后被创作出来,围绕这片神奇且具有魔力的土地进行文学创作一时间蔚为大观,成为一种文学创作的新途径。在此过程中,夏多布里昂作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奠基人的地位也得以确立。

需要明确的是,夏多布里昂的地域书写有着明显的阶段性。在他人生不同阶段的异域游历中,其对自身的定位和对法兰西民族性的思考也存在较大差异。《阿拉达》《勒内》的写作标志着其浪漫主义风格的奠基;《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的写作则标志着其将地域书写与历史回忆、民族思考相融合。这也给了我们正确认识夏多布里昂地域写作特点的新思路。

一、美洲之旅——历史找寻中的地域书写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当革命形势愈发严峻的时候,夏多布里昂决定远赴美洲旅行。正是这次在美洲的旅行使他萌生了围绕异域风情进行写作的想法。流亡时期他开始创作小说《阿达拉》,出版之后引起巨大轰动。《阿达拉》是一部以美洲特色的自然景观、人文风情写作的小说,描写了印第安土著酋长女儿阿达拉的爱情故事。小说通篇洋溢着热情的宗教观,将巫术、咒语混杂在一起,全方位地呈现出印第安部落与欧洲发达工业社会完全不同的风貌。此时期另一作品《勒内》则是一部自传性的作品,通过描写患有“世纪病”的法国青年勒内的悲惨生活,夏多布里昂将自己对世纪之交法国社会的发展及自身前途命运的担忧显露无疑。

在这一时期,夏多布里昂的地域书写直面自己内心的理想和对现实的诉求。以《阿达拉》为例,作者通过对荒蛮的原始森林、神秘恐怖的原始宗教进行描写,突破了这一时期法国文坛“类型化”写作的桎梏,也抛弃了当时盛行的古典主义塑造人物千篇一律的做法,将人物放到粗犷、原始的背景中,让人物在经历严酷的斗争后展现其自身特点。小说中描写道:“无数的闪电终于把森林燃烧起来,在这两个恋人的四周……一道警告的闪电射在她脚下的地面上。”[1]类似于这样的地域色彩在18世纪的文学里是根本没有见过的。而夏多布里昂正是借美洲异域风情表达自己内心对解放人性、返璞归真的向往以及对“自然人”的礼赞。夏多布里昂曾说:“最美妙的情操是那些朦朦胧胧地激动着我们的情操;羞耻、纯洁的爱及忠实的友谊都充满着奥秘。”[2]在他的笔下,阿达拉对夏克达斯有着真挚的感情,但是却慑于宗教的威权而导致二人无法相爱。对美好而纯洁的爱的追求,是人类最正常不过的情感诉求,然而由于宗教和社会的制约却让这种美好无法实现。这一情景正如同当时作者所处的动乱的法国社会。由于18世纪欧洲封建守旧贵族对新思潮的禁锢与压迫,宣扬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主义新思想被扼杀,夏多布里昂对政府和社会的美好改良思想却无法实现。夏多布里昂借阿达拉之口表达了他对宗教之恶的控诉,处于弥留之际的阿达拉痛苦地申诉:“我感到神灵在阻止我抒发可怕的激情,于是我就渴望这个神灵化为乌有。”[3]死亡并不可怕,相比之下宗教的束缚才更遭人痛恨。法国学者Marie-Christine认为:“夏多布里昂对基督教思想的论述是因为他要寻求最好的国家管理形式。”[4]相比于原始社会的蒙昧无知,夏多布里昂认为发达工业社会中守旧的宗教意识形态才更加需要铲除。

夏多布里昂关于美洲的地域书写反映了他这一时期的思想意识。当时国内革命暴乱和政治局势的风云变幻使他产生了对民族、历史和自我身份地位的怀疑,因而只有借助具有冲击性的异域风情描写对传统认知进行颠覆,寻找新的感觉,即所谓“看世界”的原初阶段。事实证明,此时夏多布里昂经由地域书写而表达出的民族忧思与家国情感都不过是一时的纸上谈兵而已,人生的虚无和命运的叵测很快使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社会、民族、宗教几者之间的关系,而这种思考也被认为是夏多布里昂赴东方旅行并开启新的地域书写模式的重要转折点。

二、东方之旅——历史回忆中的自我探寻

1798-1799年,夏多布里昂的母亲和姐姐先后去世,这使得夏多布里昂重新燃起对宗教的热忱。1803年,拿破仑处决了孔代最后的继承人甘当公爵,对拿破仑政府深感失望的夏多布里昂旋即辞职重新投入文学创作。这也开始了其围绕东方之旅所见所闻的地域写作新时期。

首先,东方之旅是作家的一次回忆与哀悼之旅。法国学者PierreGlaudes指出:“(哀悼对象)并不一定是严格意义上的所爱之死,而是一种原初的失去所造成的创伤”。[5]亲人的离世以及政治烦扰使他产生逃离故土的强烈愿望,同时也再次激发了他对异域风景的热忱。夏多布里昂内心的创伤和失落是一种触及灵魂深处的痛感,一种本源性的失去,因此对于尚未涉足的东方,他渴望这片土地可以带给他重新找回自我的希望。1811年,夏多布里昂出版了描绘东方之旅的作品《从巴黎到耶路撒冷》并在序言中声明:“我审慎地完成了自己身为作家的任务。”[6]事实上,他得出这一结论确有依据,这是因为,这部作品与19世纪以前的法国游记不大相同,夏多布里昂的写作不再以描绘未知世界及丰富人类见闻为主要目的,而是以浪漫主义美学为宗旨,将游记从松散的见闻描写变为一种融思想、回忆于一体的文学体裁。这也反映出他在地域写作路径和意义方面发生的转变,如果说在《阿达拉》等作品反映的是作家自己的思想意识及理想追求,是一种“向外”的表达,那么《从巴黎到耶路撒冷》便是作家在对自己民族性、社会性身份认同的基础上转而面向历史与文化寻求价值与意义的“内在”表达。因而,经历过流亡和政治失意生活的夏多布里昂以“历史”为旅行动机,希望通过游览希腊、土耳其、耶路撒冷等地重新找回西方文明之根。在《从巴黎到耶路撒冷》中不乏对古代文明的赞叹,如在艾福罗塔斯河畔,作家描写道:“我曾想起无数经过此河的伟人……因听到一个无名异乡人在其岸边的足音而欣喜不已。”[7]实际上,他踏足的这片土地已被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压迫统治而不再生机勃勃,专制取代了民主,伊斯兰教取代了基督教,文明艺术的破碎化和边缘化使得自幼接受欧洲正统基督教价值观教育的作家感到失望不已,因而只有通过借助回忆缓解现实带来的冲击。如写到厄琉息斯这座历史名城时,“节庆和荣誉都已不在;海天之间均是沉寂”,于是只能以回忆重塑现实,想象此地曾经最辉煌的时代。在回忆与想象之中,夏多布里昂也在寻找失落的精神支撑。

其次,历史上法兰西民族曾多次征服东方土地,并在叙利亚、耶路撒冷等地留下珍贵的历史遗迹。夏多布里昂通过回忆欧洲历史上十字军东征的壮阔历史,阐述法国历史文化延续不断的影响力:“是法国的骑士恢复了耶路撒冷王国……我们似乎看到布永的戈弗雷的佩剑仍然在鞘,似乎保卫着圣墓。”[8]布永的戈弗雷是法国十字军的代表人物,在他身上既有纯净的基督教信仰,也有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和传统美德,夏多布里昂格外重视十字军东征时法兰西人民的英雄气概,通过书写其英雄事迹,夏多布里昂更希望将十字军精神现代化。对法兰西民族文化与历史的回忆也是作者重新树立传统宗教文化观的过程,虽然他曾有过改良基督教、宣扬自由信仰的想法,但故土的文化仍然是作者内心无法抗拒的,同时伴随法国现代文明成长的基督教宗教观也愈发成为作家在痛苦失意时的精神支柱。通过回忆历史,夏多布里昂将目光转向“未来”,即转向未知和超越人类的时空,他也愈发坚信拥有光辉灿烂的历史的法兰西民族将具有美好的未来。

可以看出,相比于在美洲的地域写作充满的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探索不同,《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的描写更是一种文化在场的身份回归,夏多布里昂在对东方雄奇瑰丽的建筑、美妙的自然景观进行描写的过程中内心倾注的全部是对法兰西的感情,这是他在寻求精神上的自我慰藉。因此,《从巴黎到耶路撒冷》不仅展现出旅行者自我意识的觉醒,同时也建构了自我与历史、集体记忆与个人想象之间的桥梁,是作者面对法兰西时代困局与民族性匮乏时开始的自我探寻。在这部作品的结尾处,夏多布里昂再度从集体回到个体,将理性探寻的目光转回自身,他这样概括《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的文学价值:“若我的名字能够流传于世,那么我所写的便已足够;如若不能,那么我是在白费力气。”[9]作家本身寄希望于以书写对抗个体将被遗忘的命运,能够在对异域风情的探索、观察过程中形成对民族、历史与文化的重新认知;甚或产生对文明、时间及人类存在的深入思考,形成一种宏大的民族历史观和人类文明观,这使其地域书写达到新的高度。

夏多布里昂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早期的奠基人,他以其地域写作的独特风格颠覆了法国传统意义上游记和文学之间的对立。夏多布里昂的地域书写对于其后的作家如福克纳等都产生了显著的影响,但就其作品本身的地域写作特点而言,夏多布里昂在以美洲之旅和东方之旅为核心的地域写作中倾注了不同的宗教观、价值观和历史观。在这不同的地域写作过程中,夏多布里昂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与身份地位的认同感也逐渐回升,继而形成一种具有发展性的宏大历史格局和认知世界。

从夏多布里昂的地域书写可以看出,作家对历史、文化、自我身份的认知往往与特定地域的联系十分紧密。民族文化的坚固性和稳定性强烈地反映在地域中,一种民族文化的认同一旦形成就会在此后较长的时间段内得以存续,它不会为外力所轻易移除。总之,夏多布里昂美洲地域风情的写作奠定了浪漫主义的基调,但是在文化和思想层面没有扎实的根基,因此随后他转向历史与回忆式的地域写作,试图从东方之旅的见闻中寻求西方文化的价值。在这一过程中作家表现出强烈的身份认同,他不仅愿意化身“十字军骑士”与国家、民族的敌人战斗,而且也更加重视在现实生活中作为法兰西民族一员对“从哪儿来及到哪儿去”问题的思考。当前,世界范围内民粹主义盛行,对民族、国家的深刻认同产生动摇并影响着世界秩序的稳定,在这一历史背景下重新认识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的地域书写中体现的深刻民族文化与身份认同,有助于我们正确、理性地看待世界格局的变化。需要明确的是,民族特色蕴含于鲜明的地域特色中,地域文化中深植着国家民族的根,这也是我们需要重视和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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