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儒茶山丁若镛的《大学》解释研究
——以太学观、格致六条为中心
2021-01-16张悦
张 悦
(青岛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序言
众所周知,《大学》本为《礼记》中一篇,后经朱子独立成书,与《论语》《孟子》《中庸》并称四书。在经学史上,四书中引起争议最多的当属《大学》,不仅是《大学》地位的变化、作为单行本刊行的过程、关于作者的考证等,还包括具体内容中关于明德说、格物说、误字说、错简说、阙文说等问题。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主要归结于朱子,因为朱子将《大学》从《礼记》中单独分离出来并著述了《大学章句》,重新对“明德”和“格物”加以了解释,在主张误字说、错简说、阙文说的同时,还对《大学》的原文进行了重新调整并补充了阙文。他这种从疑注到疑经再到造经的做法,可以说是中国经学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正可谓功也朱子,“过”也朱子。
虽说朱子的《大学》观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对于《大学》的解释,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物皆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观点。就朝鲜末期实学的集大成者茶山①而言,他也致力于《大学》研究之中,著述了《熙政堂大学讲义》(28 岁)、《大学策》(30 岁)②、《大学衍义》(53 岁,共3 卷)、《自撰墓志铭》(61 岁)③等。其《大学》观主要体现在《大学公议》和《大学讲义》中。
具体而言,《熙政堂大学讲录》记录了茶山28岁(1789 年)时作为内阁的抄启文臣,在昌德宫熙政堂给正祖和众多抄启文臣讲授《大学》的内容以及相关问答,可谓是一种讲课记录④。后来,茶山流放康津,在著述《大学公衍》的过程中对《熙政堂大学讲录》重新进行探讨,对其中的观点加以改正或补充,并命名为《大学讲义》。就其整体结构和内容来看,仅收录了关于《大学章句》序文以及传7 章到传10 章的内容,因而,由此并无法纵览茶山关于《大学》之理解的全貌。
但茶山关于《大学》的另一著作《大学公议》则与此不同,构成了茶山《大学》学说的核心,是茶山又经过其后25-30 年的人生历程,基于自身的独特哲学立场,通过对《大学》进行细致缜密的解释而重新构建起来,于53 岁(1814 年)最终完成的。在《大学公议》中,茶山打破常规,推翻朱子倾入大量心血在《大学章句》中提出的《大学》观以及所构建的“三纲领、八条目”“修己、治人”体系,基于古本《大学》展开研究并添加了注释。
具体而言,茶山以古本《大学》的经文为基准⑤,将其分为27 个条目⑥,并添加了系统、富有逻辑性的注释,分3 卷著述完成。正如书名所言,茶山自信此书公正、公平地讨论了《大学》的本义,并集中对凸显朱子《大学》解释之特征的明德说、格物说、误字说、错简说、阙文说等问题进行了批判⑦,揭露了程朱、阳明等对《大学》本义的“歪曲”。
除了《大学》的版本问题,关于《大学》的作者问题,茶山也提出了不同于朱子的观点。众所周知,朱子将《大学》分为经和传两部分,而关于《大学》的著者,朱子说道:“大学经一章……盖夫子所诵古经之言,而曾子记之。自此以下,传文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1]20,可见,朱子认为《大学》经一章为曾子所作,传十章为曾子的弟子所作。对此,茶山认为无据可依,是无稽之谈,主张:“朱子谓曾子作经一章,曾子之门人作传十章,亦绝无所据,朱子以意而言之也。朱子以为孔子之统,传于曾子,以传思、孟,而思、孟有着书,曾子无书,故第取此以连道脉耳,亦安知其不然哉![3]69-78”茶山虽然否定了朱子的观点,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明确提出关于《大学》著者的主张。
另外,就《大学公议》中的解释形式而言,茶山首先列出分节内容,然后添加了关于字义、句节的简单解释,并通过“议曰”的形式,发表了自己对于经文的看法和观点,或通过“案”的形式对相应句节进行了整体评价。虽说茶山通过“议曰”和“案”两种形式来表达自身的观点,但又存在着结构上的略微不同。其中,“议”的情况,茶山首先详细陈述了相关经文的证据,继而提出了自身的观点;“案”的情况,首先采用“引证”和“考订”的形式从多个角度介绍了能够支撑自身主张的诸家注解,然后又梳理了自己的观点。其中,当自己的观点与古注、新注观点不一致或者需要再次加以阐明时,则通过“答难”的形式再次加以强调。另外,对于与各句节相关的过去的实践活动,则追加“记事”附以说明⑧。
如上所述,茶山不畏权威,试图推翻当时具有绝对权威的朱子《大学》解释,构建起自身的《大学》观。基于这样的问题意识,笔者将在对照朱子观点的基础上,具体考察茶山《大学》解释的理路构建并探讨其独特性所在,而本文将重点以“太学观”“格致六条”为中心展开讨论。
茶山《大学》解释的理路
通常认为,《大学》为古人为学修身入德之道,旨在培养道德修养境界高、为事中庸恰当且可为人之表率的正人君子,以至善为最终目标,以修身为实现终极目标的根本,以本末先后次序为修德之方法。对此,打破传统的茶山持有何种观点?他又是如何构建其《大学》解释的?以下将从“太学观”“格致六条”两个方面展开考察与讨论。
(一)太学观
研究茶山的《大学》观,首先需明确茶山对于《大学》这一文本的主体对象是谁、性质如何的立场。而在此之前,有必要首先考察以朱子的观点为代表的通说。
朱子在《大学章句》序言中言道:“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认为只要达到15 岁,不管是具有某种特定地位者还是具有杰出才华者皆可入太学学习,在身份上并没有严格的要求⑨,另外,还明确了教授的内容为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也就是说,朱子将《大学》理解为了一本“修己治人”的修养书目,是包括一般百姓在内的所有人能够学习、实践的儒家圣贤之学⑩。
另外,朱子还将《大学》视为与《小学》相对的学问,主张《小学》以年满8 岁的所有百姓的子女为对象,以扫洒应对进退之礼节和礼乐射御书数为教授内容;而《大学》则以年满15 岁的天子儿子、公卿大夫嫡子以及百姓中的杰出者为对象,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理作为入太学后的学习内容。关于两者的相互关系,朱子说道:“圣人施教,既已养之于小学之中,而后开之以大学之道[1]18”“小学涵养此性,大学则所以实其理也。忠信孝悌之类,须于小学中出。然正心、诚意之类,小学如何知得。须其有识后,以此实之。[2]422”主张就目标而言,小学与大学相同;但就先后次序而言,“明明德”工夫需要小学的扫洒、应对、进退之节与礼乐、射御、书数之文[1]13,“小学”为先,“大学”为后,在小学的基础上,人之明德方可得以“明”,两者形成了渐进成就之关系⑪。
对于朱子的以上观点,茶山皆提出了颠覆性的观点。他说道:
大学者,国学也,居胄子以教之。大学之道,教胄子之道也。议曰,旧音大,读为泰,今人如字读,非也。大学之道一句,不惟此经有之。《学记》曰:“大学之道,近者悦服,远者怀之。”又曰:“大学之教,时教必有正业。”又曰:“大学之法,禁于未发。”其字例、句例,与此经首句,毫发不殊。彼读曰泰学,此读曰大学,其亦不公甚矣[3]69-78。
首先,茶山把“大学”理解为“太学”⑫,即国学。而太学是教育冑子的学宫,所以太学之道即是授受于冑子之道⑬。那么,冑子指的是谁?也就是说,茶山所主张的《大学》的对象主体是谁?茶山说道:“胄子者,太子也。惟天子之子嫡庶皆教,而三公诸侯以下,惟其嫡子之承世者,乃入太学,见于《王制》,见于《书大传》,则《周礼》所谓大司乐之教国子,乐师之教国子,师氏之教国子,保氏之养国子。凡称国子,皆《尧典》之胄子,非匹庶家众子弟所得与也”,以《书经》和《周礼》等为根据,指出冑子虽指太子,但又不仅局限于嫡子,还包括庶子、三公诸侯的嫡子。另外,由于只有这样的“冑子”才能学于国学,所以冑子又被称为“国子”。可见,不同于朱子,在茶山看来,一般百姓之子是不包括于国学教育之中的,这就在教育上将百姓与上层社会的子弟明确区分开来。
其次,在明确了教授的对象主体后,便会产生教授内容为何的疑问。对此,茶山说道:“朱子作序,虽以《大学》之书为太学教人之法,而其实古者太学教人之法,教以礼乐,教以诗书,教以弦诵,教以舞蹈,教以中和,教以孝弟……而所谓明心复性、格物穷理、致知主敬等题目,其在古经,绝无影响。并其所谓诚意正心,亦无明文可以为学校之条例者”,明确主张太学主要教授礼乐、诗书、弦诵、舞蹈等具体实际的技艺与中和、孝悌等“明人伦”之道,与朱子所主张的太学主要教授“明心复性”“格物穷理”“致知主敬”等抽象修养论的观点形成鲜明对比。此外,茶山还说道:“天子之太子,将继世为天子,天子之庶子,将分封为诸侯(虽不侯,皆有封邑),诸侯之适子,将继世为诸侯,公卿大夫之适子,将继世为公卿大夫。斯皆他日御家御邦,或君临天下,或辅弼天子,道斯民而致太平者也。故入之于太学,教之以治国、平天下之道。斯之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也”[3]69-78。主体对象的不同决定了教授内容的不同,作为太学主体的冑子主要承担着御家御邦、君临天下、辅弼天子的重任,这就决定了太学要以“治国、平天下之道”作为教授内容,而“治国、平天下之道”即“大学之道”,旨在“明明德”“亲民’。概而言之,不同于朱子以一般成人为对象,主张《大学》为天下人之通学,以抽象理念为主要内容的大学论,茶山主张以特定阶层为对象,以具体的实践和“治理之道”为主要内容的太学论。
综上所述,对于《大学》这一文本的主体对象是谁、性质如何,茶山提出与朱子迥然不同的观点。其中,茶山以未来为政者的教育机构——“太学”命名《大学》,把冑子作为《大学》的主体对象,并视《大学》为向未来为政者指明“治国平天下”之路的书目,这就决定了《大学》一书为“政治哲学书”的性质。相反,朱子则视《大学》为“大人之学”,打破身份限制,从性理学的立场、从心性理气的角度解释经传,这就决定了《大学》一书为“自修之书”的性质。
(二)格致六条
朱熹的《大学》思想构建可谓倾其毕生之精力。具体来说,39 岁时形成了《大学》解释的基本框架,45 岁(1174 年)前完成了现存分章形态的《大学章句》,后来又完成了以问答形式撰写的《大学或问》。但朱子仍不满足于此,笔不辍耕,耳顺之年完成了《大学章句序》,但直到《大学章句》初稿完成的15 年以后,才经过不断地反复研磨,最终得以刊行。再后来朱子重病加身,但他仍不吝劳苦致力于《大学章句》的撰写,直至离世前3 天,才最终完成了《诚意篇》[4]。纵观朱子的《大学》思想,他将其系统地概括为“三纲领”(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和“八纲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主张后者是前者得以实现的具体步骤⑭。在此,将重点围绕“八纲领”展开探讨。
关于“八纲领”,郑玄、孔颖达以古本《大学》为底本,保持了《礼记·大学》篇中的分节,主张“所谓诚其意者”以下的内容是“广明诚意之事”。将“诚意”作为了核心问题,而对于“格物致知”,则认为其只不过是区分善恶的工夫。但后来程朱则对《礼记·大学》加以改编,认为《大学》中缺少具体的认识方法论,添加了《格物致知补亡章》,主张:“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未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朝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主张对于世上万物,通过穷理工夫可以实现豁然贯通,将《大学》的中心从“诚意”转移到了“格物致知”。当然,随着元朝时期把朱子的四书集注确定为官学的典型,朱子的《大学章句》发挥了官学的绝对影响力,但同时,他的观点也遭到了猛烈的批判,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主张心学的王阳明⑮。通过上文的考察,可知,茶山将“冑子”“国子”作为了《大学》的主体,提出了不同于朱子“大学观”的“太学观”,突出了《大学》的政治色彩,这就决定了茶山对朱子关于《大学》之核心内容、目标追求等问题也必将提出不同的观点并加以批判,而这具体反映在其关于八个条目的观点中。
首先,在《大学章句》中,朱子视格物致知补亡章与明德论具有平分秋色之重要地位,对此,茶山则予以高度质疑,并展开尖锐批判。其中,关于经文中出现“格物致知”而传文中未出现的原因,他说道:
于是自其末而溯之,上至诚意,为始事之初步。特以量度揣摩,在始事之前,故上面又安着致知、格物二件[3]94-96。
意、心、身、家、国、天下,明见其有本末则物格也。诚、正、修、齐、治、平,明认其所先后则知至也。夫然后始事,故曰‘知至而后意诚’[3]96。
关于格物致知,茶山主张应遵从古本《大学》,将其与“物有本末”“知有先后”联系起来解释,主张“诚意”是事之始,格物、致知是做事之前对事物本末、先后的度量揣度。具体而言,茶山认为明见意、心、身、家、国、天下之本末即实现了格物,明认诚、正、修、齐、治、平即实现了致知,将其置于诚意之前,并无其它特别之意。因此,在经文中对此加以说明后,不再赘述于传文中。
在明确格物、致知的地位之后,茶山还进一步说明了两者与后六者的关系,说道:“然且文虽八转,事惟六条,格物致知,不当并数之为八。名之曰格致六条,庶名实相允也”[3]96,可见,茶山不赞同朱子“八条目”的观点,虽然承认了八个条目的存在,却主张格物、致知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的事前准备,格物、致知与其他六目并非并列的关系,因而将后六者合称为“格致六条”,这也构成了茶山关于八纲领的独到见解。
其次,关于“诚意”,茶山也提出了不同于朱子的观点。如前文所述,不同的学者对《大学》的侧重点持有不同的观点,郑玄、孔颖达将“诚意”作为核心问题,朱子和王阳明则把重点置于“格物致知”。从整体上来看,茶山的观点更加接近郑玄和孔颖达,他在《文集》第十八卷的《上弇园书》中说道:“诚意、正心,似难着得孝弟慈,于修身舍孝弟慈不得,故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到‘修身’,已显于事为,故方可称德之本”,阐明了“以修身为本”的观点,同时坚持一贯的观点,主张“修身舍孝弟慈不得”,强调了孝悌慈的人伦实践在修身中的重要性。另外,他还说道:“惟是鸡鸣而起,诚意以问寝,则孝于亲者也。辨色而朝,诚意以匡拂,则忠于君者也。随班白于行路,诚意以分任,则弟于长者也。抚死者之遗孤,诚意以字恤,则慈于幼者也”[3]96-106,主张实践《大学》中孝悌慈的动力在于“诚”。而关于“诚”与孝悌慈的关系,茶山还一步说明道:
诚意、正心,为此经之大目,故先儒遂以此经为治心缮性之法。然先圣之治心缮性,每在于行事,行事不外于人伦。故实心事父,则诚正以成孝,实心事长,则诚正以成弟,实心字幼,则诚正以成慈。诚正以齐家,诚正以治国,诚正以平天下。诚正每依于行事,诚正每附于人伦。徒意无可诚之理,徒心无可正之术。除行事去人伦,而求心之止于至善,非先圣之本法也[3]87-90。
对于《大学》中的重要概念——诚意、正心,朱子认为其为“治心缮性”之工夫,而茶山则对此予以了否定,将“诚”作为“仁之成德”,主张“诚”是孝悌慈之妙理方略,“每依于行事”,“每附于人伦”,强调“诚”必须结合孝悌慈的实践。茶山还说道:“经文特以诚意一段,插之于最高之地者,诚意为物之终始(《中庸》文)。以此修身,以此齐家,以此治平,故引《淇奥》、前王二节,以证斯义。诚意为物之终始,以此明德,以此亲民,以此止善,故继引《康诰》等九文,以证斯义”,主张诚意为事之始终,贯穿明德、亲民、止善始终,是修身之本,通过诚意修身工夫皆可实现。另外,茶山还极其强调“诚意”在格物六条中的作用,说道:
诚者,物之终始,故书例介特,不相衔也[3]104-106。(上不连致知,下不衔正心)
知格物致知章不亡者,此章起句突兀,上不连致知,下不衔正心也。不诚无物,故先言诚意,包括意、心、身、家、国、天下,一归之于诚意。继引“淇奥”、“烈文”之诗,以明诚意之功,可以自修,可以化民,皆可以止于至善[3]104-106。
在此,茶山再次强调了“诚”贯穿物之始终的特殊地位,指出其作用并非仅仅止于上连致知,下衔正心,“意、心、身、家、国、天下,一归之于诚意”。另外,还阐明道只要能够实现“诚”,其它各条目自然能够实现,便可实现自修和化民,便可止于至善,因此,应将诚意置于六者的最前方。
最后,对于朱子并不十分关注的“治国平天下论”,茶山则十分重视。究其原因,朱子之所以不重视是因为他认为《大学》的重点在于内修,如能真正做到明明德、格物致知,自然能够实现治国平天下,主张后者是在前者实现的前提下自然而然达到的一种状态;而茶山之所以重视,是因为他把《大学》作为教育为政者子弟的书目,把治国平天下作为《大学》教育的根本目的所在。那么,关于“平天下”的目标追求,茶山的观点如何?
其中,就平天下节的地位,茶山说道:
经云“大学之道”,是为教冑子之道,明非教国人之道。是可云“太学之道”,不可云“乡学之道”。故治国、平天下,为斯经之所主,而修身、齐家,乃泝其本而言之,诚意、正心,又溯其本之本而言之。其所主在治平也,故至治国、平天下二节,其节目乃详,其上数节,略略提掇而已,不细论也。[3]69-78
在此,茶山再次重申大学之道为“冑子之道”而非“国人之道”,在锁定大学之道对象范围的前提下,预示了大学之道的目标追求,揭示了“治国平天下节”为《大学》之主,对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的谈论只不过是溯其本而已。不仅如此,茶山还揭示了“平天下”与《大学》之主旨思想的关联性,他说道:
乾隆辛亥,内阁月课,亲策问《大学》。臣对曰:“臣妄窃以为《大学》之极致、《大学》之实用,不外乎孝弟慈三者。今欲明《大学》之要旨,必先将孝弟慈三字,疏涤表章,然后一篇之全体大用,乃可昭也。经曰‘明明德于天下’,则明明德归趣,必在乎平天下一节矣。兴孝兴弟之法,恤孤不倍之化,其果非明明德之真面目乎!”[3]78-84
明明德全解,当于治国平天下节求之矣。乃心性昏明之说,绝无影响。惟其上节曰:“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其下节曰:“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两节宗旨,俱不出孝弟慈三字,是则明明德正义也[3]78-84。
通过《大学公议》的记事来看,茶山在内阁月课上便明确主张《大学》之极致、《大学》之实用不外乎孝悌慈三者,要揭示《大学》的要旨必须将此三者贯穿于整篇各章节。其中,对于经文“明明德”,他主张明明德的最终归趣在于平天下一节,而明明德之真面目为兴孝兴弟之法,恤孤不倍之化,因此,必须把贯穿《大学》观始终的孝悌慈作为实现这一目标的必要行动纲领,作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内在原理。
结论
茶山作为朝鲜末期实学之集大成者,推崇经世致用,积极探索治国平天下的方针大略。因此,对于因空谈理气且过分侧重个人修养而不能继续充当“治国纲领”的朱子学,茶山便展开了尖锐的批判与进一步的改造创新。这一思想特征鲜明地反映在了茶山的《大学》观中,他打破朱子《大学》观的绝对权威,以古本《大学》为依据构建起了基于自身思考的基本理路。本文以茶山的“太学观”、“格致六条”为中心展开了讨论。
具体就“太学观”而言,茶山主张把“大学”理解为“太学”,即国学。而太学是教育冑子的学宫,所以太学之道即是授受于冑子之道。主体对象的不同决定了教授内容的不同,作为太学主体的冑子主要承担着御家御邦、君临天下、辅弼天子的重任,这就决定了太学要以“治国、平天下之道”作为教授内容,而“治国、平天下之道”即“大学之道”,旨在“明明德”“亲民’。不同于朱子以一般成人为对象,主张《大学》为天下人之通学,以抽象理念为主要内容的大学论,茶山主张以特定阶层为对象,以具体的实践和“治理之道”为主要内容的太学论。这就决定了茶山《大学》观的展开的方向,为茶山《大学》观理路的构建奠定了政治学基调。
就“格致六条”观点而言,是茶山向朱子“三纲领”、“八条目”《大学》观理路的质疑与挑战。首先,茶山打破了朱子将《大学》的中心从“诚意”转移到“格物致知”的观点,认为格物、致知只不过是做事之前对事物本末、先后的度量揣度,而主张“治国平天下”为《大学》之主,对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的谈论只不过是溯其本而已。其次,具体就“八条目”而言,茶山虽然承认了八个条目的存在,但却主张格物、致知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的事前准备,格物、致知与其它六目并非并列的关系,因而将后六者合称为“格致六条”,这也构成了茶山关于八纲领的独到见解。另外,茶山继承郑玄、孔颖达将“诚意”作为《大学》之核心问题的观点,凸显了“诚”的重要性,主张“诚”贯穿物之始终,是实践贯穿《大学》始终之孝悌慈的妙理方略,“每依于行事”“每附于人伦”,强调“诚”必须结合孝悌慈的实践。
由以上探讨可见,通过对《大学》之对象范围以及目标追求的不同设定,茶山构建起了大放异彩的《大学》观,突显了《大学》作为帝王寻求治国平天下政治哲学理念的“政治之书”的作用,呈现了自身思想中实事求是、经世致用的实学特征。
注释:
①丁若镛(1762-1836),字美镛,号茶山,是朝鲜后期的儒学家、实学家。正祖时期受到重用,出任文臣,后因接触西学而遭受长期的流放生活。流放期间,茶山得以专注于学问,著书立册,完成了包括六经四书注释以及“一表二书”(《经世遗表》《牧民心书》《钦钦新书》)在内的多达500 余卷的庞大著述体系,因此而被评价为朝鲜后期实学思想的集大成者。
②《大学策》现已不存在,但在《大学公议》的记事中有所提及:乾隆辛亥,内阁月课,亲策问《大学》。臣对曰:“臣妄窃以为《大学》之极致、《大学》之实用,不外乎孝弟慈三者。今欲明《大学》之要旨,必先将孝弟慈三字,疏涤表章,然后一篇之全体大用,乃可昭也。经曰‘明明德于天下’,则明明德归趣,必在乎平天下一节矣。兴孝兴弟之法,恤孤不倍之化,其果非明明德之真面目乎!”卷既彻,命擢置第一,时蔡樊翁为读卷官,谓所言明德之义违于《章句》,降为第二,以金羲淳为第一。今二十四年前事也。
③参照郑一均.茶山丁若镛的四书关系叙述[M]// 茶山四书经学研究.一志社,177 页,脚注123。茶山平生留下了多达500 余卷的著述,集中编纂为《与犹堂全书》,除上述已失传的《大学策》,皆收录于其中。而茶山之所以研究《大学》,其原因在于朱子再传弟子真德秀所作的《大学衍义》于高丽末期传入并在经筵上进行讲授,后来升格为帝王之学,对朝鲜初期的政治哲学产生了深刻影响。
④丁若镛在《与犹堂全书》的《大学讲义·熙政堂大学讲录》中说道:“乾隆己酉春,余忝甲科,即被内阁抄启。四月,上御熙政堂,召抄启诸臣,讲《大学》。归而录之如左。”
⑤《大学》篇本为《礼记》中的一篇,将此文原封不动地刊行为《大学》一书的《大学》旧本被称为古本《大学》。当然不同的学者对古本《大学》持有不同的态度,有的学者认为它是一本完整的经传;还有的学者认为《礼记》的《大学》篇中存在着错简或者阙误,从而对其加以了改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朱熹及他的《大学章句》。
⑥参照郑炳连.茶山四书学研究[M].景仁出版社,1994:55-56.茶山根据古本《大学》的顺序,将其分为了27节。就整体内容来看,他把《大学》视作“太学之道”,为未来为政者提供了“治国平天下之路”。具体而言,首先提出了“三纲领”;然后揭示行事之顺序;继而指出行事应尽诚;然后又引用《诗经》《书经》《论语》等的内容,举例说明了实践之例;最后,依次具体提出了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当行之事。
⑦对于朱子的改字说,即认为“亲”、“身”、“命”三个字为阙字的观点,茶山提出了反对意见。具体而言,朱子将“亲”改为了“新”,对此,茶山主张“亲”字是正确的,但针对在传2 章中朱子把“亲”皆解释为“新”的主张,茶山认为“新”字中也包含“亲”的意义;朱子将“身”字改为了“心”字,对此,茶山认为人是妙合身心的存在,因此不能把“身”字改为“心”字;朱子将“命”字改为了“慢”字、“怠”字,对此,茶山批判其没有尊重古经的意识。
⑧《大学》解释也体现了茶山对于考证学的重视,他陈述了郑玄、孔颖达等宋、明、清时代的诸多学者的观点,甚至还包含了茶山从整体上最为否定的毛奇龄的观点。不仅如此,他还介绍了李彦迪、李滉、李德钦等韩国学者的观点。
⑨对此,茶山在《大学公议》中说道:“朱子于此,遂改书名曰《大学》,读之如字,训之曰大人之学,与童子之学,大小相对,以为天下人之通学。”
⑩朱子的这一观点是以《礼记·王制》为根据提出的,但这种重视个人心性的倾向不可否认与当时学者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的时代潮流有一定的关系。
⑪ 朱人求在《下学而上达——朱子小学与大学的贯通》[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2).中主张这种关系可称之为“理即事,事即理”关系。
⑫ 丁若镛在《与犹堂全书》的《大学公议》一中注释道:“旧音大,读为泰,今人如字读,非也。”
⑬ 池俊浩在《茶山丁若镛的大学观研究》(《韩国思想与文化》第22 辑)中主张这可能与真德秀将《大学》视为帝王之学有一定的关联性。
⑭ 对于朱子所构建的“三纲领”、“八条目”《大学》观,茶山既有批判又有继承,一方面在这一理路框架上进一步加以阐释,另一方面则对这一框架的权威提出挑战。具体表现为:对于“三纲领”,即“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继承了其基本框架,但茶山又强调了孝悌慈等人伦实践在其中的始终贯穿;对于“八条目”,茶山则大胆加以解构,提出了“格致六条”的独特主张。
⑮ 王阳明虽然也把《大学》的重点置于“格物致知”,但他否定程朱的“性即理”,从“心即理”的立场出发,重新解释了“格物致知”,将“格物”解释为“格其非心”,将“致知”解释为“致吾心之良知”;并主张《大学》解释不应以朱子的《大学章句》为基准,而是应该遵从《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