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浪道盛生死观探析
——兼论其与“火”的联系
2021-01-16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在明末佛教禅僧中,觉浪道盛无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道盛虽属曹洞宗法系,但他的思想并不局限于曹洞宗,甚至超出了传统佛教[1]174-180。在道盛的思想体系中,最特别的当属他的尊火理论,他一反传统以土为中德的宇宙生成论,认为火才是万物生成的根源。在道盛的理论建构中,尊火理论无疑具有重要地位,然而这之中蕴含着的却是道盛对生死问题的思考。目前,学界有关道盛尊火理论的研究已有不少,但其生死观却未得到关注。因此,本文拟以道盛的生死观为研究对象,分析其生死观的形成、内涵及其与“火”的联系,希望对后续的研究有所助益。
一、道盛生死观的形成
道盛生死观的形成过程与其早期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因此,在分析道盛生死观的形成之前,有必要先对其此前的经历做一些了解。道盛曾说:“大父生平以家学所宗南轩公及侍御善公,以西山《心》《政》二经参《大学衍义》而训子孙。”[2]683其中,南轩公即张栻,西山即真德秀,而二者皆为理学代表人物,可见道盛自小就接受了当时正统的儒学教育。道盛又说:“予孩提时,全不知有天地人事,但听吾亲所呼,我亦呼之。长而见人之贪竞货财名色,见人之赞毁古今,见人求之有得失而生荣辱,我亦以为固然。何故?盖据日用者,指实而名之,至有自不曾深造而亲证之者,如说古人之心与神人之境,不免随人言语浅深而托之想象矣。以故求圣贤之典坟,始知人伦物理之亲疏,而人复有智愚贤不肖之太过不及,赖有圣人作之君师,教以节情率性之道,安身处世之方,礼乐刑政以为劝惩平治,予于是有思齐圣贤之志焉。”[2]705在道盛成长过程中的很长一段时间,其所学皆为儒家圣贤典籍,并对圣人的“节情率性之道”与“安身处世之方”深信不疑,以至于立下了学做圣人的志向。由此可以看到,道盛早期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并未关注到生死问题。这一阶段一直持续到道盛十九岁。“十九岁,庚戌,值祖父卒,见其谈笑而化,辄疑此个灵明向何处去”[3]722,因为目睹祖父临终前视死如归、笑谈辞众的场景,道盛开始对生死问题产生疑惑。他说:
不意,俄遭疾病生死之苦,虽亦知寿夭不二、安时委命之理,奈何惊扰吾人之灵心妙性,岂可冒昧于生死去来,而不自知其主宰乎?再求于书,而不得其旨趣;求之世儒,益不知其根繇。转见痛切,如丧考妣,亡子无依。[2]705
“寿夭不二”出自《孟子》“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一句。朱子注曰:“夭寿,命之短长也。贰,疑也。不贰者,知天之至,修身以俟死,则事天以终身也。立命,谓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4]349此“寿夭不二、安时委命之理”即为宋明以来儒家圣人“修身以俟死”的生死观。道盛从小接受儒家学说熏陶,对此儒家的生死理论,他自然是熟知的。然而,面对祖父临终前的笑谈辞众,道盛非但无法保持内心的安定,反而不禁大哭,而祖父“你哭将谓我去处不好,我却有个好去处,只是汝等业识纠缠,生不知生,死不知死,正当自哭耳,何哭我为?”[2]683的劝慰,更是让道盛猛然一惊,开始思考人死后灵明归向何处的问题。道盛再三翻阅儒家典籍、求助于世之大儒,依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显然,其以往所受的教育并不足以对此问题作出解答。此时,道盛面临着信仰根基受到动摇的痛苦:一方面,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圣人“节情率性之道”与“安身处世之方”并不能使自己的身心得到安顿;另一方面,祖父临终前的谈笑自如与“汝等业识纠缠,生不知生,死不知死”的佛法开示又让他感到震撼。而这与道盛从小所受的儒家教育是格格不入的,因此他内心痛苦犹疑,没有个安定处,有如丧考妣、亡子无依之感。他说:“此时视世界,我人便如轻尘浮沫矣。”[2]683正是在这种情形下,道盛开始将注意力转向佛教:
乃闻佛法,使人自参“一念未生前,谁是我本来心性”,自是日夕自参自疑。俄而有感悟焉,始知生死皆妄想颠倒所使,而常住真性古今曾不昧灭,乃少自慰。然犹未达天地、人物、善恶、凡圣之差别,遂入空门,誓死掩关,寻求佛祖教典及诸知识。反而参之,以至疑,疑而参之,以至悟,始于凡圣根因、淆讹宗旨一一穿彻,乃有大安乐处。[2]705
“一念未生前,谁是我本来心性”,乃是佛教常教人自参的话头。道盛每日据此参疑,终于有所领悟。他体会到生死缘于妄想颠倒,而“真性”不生不灭,并从中得到些许安慰。可见,道盛在亲自参究后,对佛教的这一生死观是比较满意的。又因为希望进一步了解天地、人物、善恶、凡圣之间的差别,于是选择了皈依佛门,闭关专研佛典,并终于在佛教中重新找到了身心的安顿处,获得了内心的大安乐。
从上述道盛早期的人生经历来看,道盛经历了一个从学儒到学佛的变化过程,在此过程中,其生死观也随之发生从儒到佛的转向。其中的原因则在于,道盛在佛教理论中找到了灵明归向何处以及天地、人物、善恶、凡圣差别的答案,这些问题是儒家理论没能解决的。
但同时,道盛早期所接受的儒家教育也在其思想中留下了不可磨灭印记,其中一个体现即在于他对儒家生死观的态度。他说:“能于生死蜕然者,儒门大略亦有三种。上焉者,如朝闻道可以夕死,彼能原始反终,知生死之故,通乎昼夜之道,循环无端。生本无生可生,死本无死可死,故幻身之生死,不足以惊骇其无生死之心,蜕然如逆旅传舍主人,一行一止,总无忧惧也。”[2]777圣人认为生死如昼夜之交替,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无所谓终始,因而生死不足以惊骇其心,行为举止之间没有忧惧,是儒门中的“上焉者”。可以看出,对于圣人闻道而死(即“修身以俟死”)的生死观,道盛是持相对肯定态度的。又说:“中焉者如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知义理名分,臣必死忠,子必死孝,夫必死义,妇必死节。知此忠孝节义四字,亦自能死与日月争光,不必尽见道也。”[2]777“下焉者如愚痴无知百姓,偶然犯法囚狱禁锢求死不得,或情真罪当,甘死如归,或逼迫之极,投水自缢,又如刺客报仇,荆轲聂政之辈,或死于知己,或死于侠气,或死于愤恨,或死于恩爱,此皆死于妄想颠倒,未得死所,尤不足以语见道也。”[2]777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死于忠孝节义,他们虽然不是闻道而死,但是他们死得光荣,“与日月争光”,也算死得其所,是“中焉者”;而愚痴无知百姓,他们的死则缘于妄想颠倒,甚至称不上死得其所,就更别说闻道而死了,因此是“下焉者”。可见,道盛明确否定的只是不得死所的愚痴无知百姓的生死观,而对圣人的“修身以俟死”及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的“死与日月争光”,则持相对肯定或中立态度。这体现了道盛早期所受的儒家教育对其思想的影响。
尽管如此,道盛又认为,即便是作为儒门最上者的圣人,其对生死的看法也仍然不如佛教透彻。他说:“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生,固死之本也,生岂易知哉?又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此道非了生死之道,何一闻之便可死乎?”[2]704认为圣人的生死观不足以“了生死”。又说:“苟不深参大觉氏了悟生死、圆证真心之旨,恐终未有超生死之大道也。”[2]705要想“了生死”,必须向佛教中寻求超脱生死的大道。对此,他进一步解释说:“若夫圣贤之职,则能明天地之理,通万物之情,安人民之身,制伦常之教而已,至于穷天地阴阳之所繇生,究万物性情之所自出,明身心性命之所以然,悟生死圣凡之所以异,虽推之于盘古三皇之前,荒唐不可稽也,推之于尧舜周孔之后,隐密无能测也。使荒唐而可稽,则世人不毁佛氏之微妙矣;隐密而能测,则世人不毁佛氏为邪异矣。”[2]705圣人虽然能明理通情、安身制教,但仅处于知其然的层面;而佛祖不仅能知其然,而且能知其所以然,能悟生死、圣凡之所以异。可以看出,道盛生死观的根本立场依然是佛教的。
综上,道盛由儒入佛的关键即在于,认为儒家的生死理论没有解决灵明归向何处以及天地、人物、善恶、凡圣之差别的问题,圣人“修身以俟死”的生死观对于超脱生死虽然有积极作用,但毕竟不足以“了生死”。可见,在早期的学儒经历与后期的佛教转向的共同影响下,道盛最终形成了以佛教理论为基础、同时不排斥儒家理论的生死观。
二、道盛生死观的内涵
上文说到,道盛以佛教理论为其生死观的基础,认为儒家对生死的看法不如佛教透彻,其评判的依据即为是否能“了生死”。那么,什么是“了生死”呢?道盛说:
了生死者,但了其虚妄心之生死,至真实心,尚自无所安寄,无有名相,又何有一心为容受生死之地也?人心果能了脱虚妄,则幻身生死苦乐,非其所计。古亦有悟道知识,临终业病缠身,苦痛难忍,此但色身受苦,彼真心无有生死苦乐也。[2]777
在此,道盛区分了虚妄心与真实心,认为“了生死”只是了虚妄心之生死,而真实心无有安寄,无有名相,亦无有生死。在道盛看来,生死只是主体自我意识的妄想颠倒,是虚妄知识,真实心则无有生死苦乐。可见,“了生死”即了“真心本无生死”。他又说:“若欲了此常住真心本无生死,非参究《楞严经》及唯识论诸经典,决不知有了生死之法。”[2]777明确指出此“真心本无生死”理论来源于佛教的《楞严经》及唯识论经典。
但道盛又认为,佛教经典只能教人以“了生死之法”,要“了生死”,更重要的是要有“了生死之心”;而要有“了生死之心”,则要参究禅宗心性之旨。他说:“不参究禅宗,更无直下了生死之心。看经教,只明得了生死之理;参心性,乃尽得了生死之心。”[2]777将“心性”与“了生死之心”联系起来。又说:“今日参学之弊皆是参言语文字禅,非参了生脱死禅,皆是参知解机锋禅,非参见性明心禅,所以秪图说得颂得,心意识卜度得,更不求身心性命落处,毕竟如何始了生脱死也?”[2]622更是将“了脱生死”与“见性明心”放在一处说。可见,道盛最终将超脱生死与禅宗中的“明心见性”联系起来,于是,“了生死之心”即“明心见性”之“心”“性”,即“真心本无生死”之“真心”,即“常住真性古今曾不昧灭”之“真性”。显然,在道盛这里,生死问题实际上已经转化成了心性问题,真心是永恒的心,真性是永恒的性,是不生不灭的。
道盛继承了禅宗重视心性的传统,但比起直言“心性”,道盛对“身心性命”的提法则更能彰显其思想的特色。在其《全录》中,“心性”一词共出现23次,而“身心性命”一词则出现39次,如:“佛教之制,以身心性命为务,能就禅、经、律、论、观、净诸宗而参悟取证之,又何有滥浮之乱?”[2]800“及阅《华严》《法华》诸大经论,洞见佛祖建立开张妙出言象,若不如是互换予夺,则身心性命之机不得镕通廓彻。”[2]800大力凸显“身心性命”在佛教中的重要地位。然而,我们或许会有疑问,“身心性命”似为儒家更常用的语词,道盛为何屡屡提及?实际上,此乃道盛有意为之,其用意即在于以“身心性命”沟通儒释二家。道盛说:“天地无古今,人心生治乱,其机神妙,在能斡旋其中。所谓最神之机者,即吾人身心性命也。”[2]700“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皆有三要:一要知有自己身心性命之事,二要师其能明身心性命之人,三要求其参悟身心性命之道。”[2]726便是认为“身心性命”作为人心“最神之机”,为儒释共同之要。既然儒释二家都讲“身心性命”,那么,二者又有什么分别?他说:
此惟佛祖能握性命之机,使一切众生悟此安性命之法,不为生死圣凡之所升沉;圣贤能握身命之机,使天下百姓知此安身命之道,不为善恶是非之所迷乱。世界赖有佛圣出生,以治易乱,能使人有安身立命之法。人与世虽有变坏,而安身立命之法,决不可一日不明于世也。[2]700
上述三种肝硬变小结节,刀切有硬感。镜检:肝的正常小叶结构消失变为大小不等的结节,结节内的中央静脉偏位,肝细胞明显排列紊乱,结节周围有多少不等的肝细胞群。
虽然儒释皆言“身心性命”,但实际各有侧重。在道盛看来:儒家重“身命”,佛教重“性命”;儒家教人安身命之道,佛教教人安性命之法;儒家教人明善恶是非,佛教教人超生死圣凡。因此,要实现安身立命,儒释缺一不可。在此,先通过“身心性命”求同,又通过“身命”“性命”存异,道盛巧妙地划分了儒家与佛教在心性问题上的势力范围。他表面上以“身命”与“性命”并列,实际上则将儒家的心性理论排除在“性命”领域之外,将儒家的社会作用限定在日用人伦之间,于是,“了生死”自然成了佛教才能解决的问题。他说:“自古圣贤递出,制治人之身心性命,使其生安死顺于天地间亦已至矣。然彼尚未发明天地人物从何而生,身心性命从何而有,是故我佛因其生安死顺之中发其生死之所自来,始知有生无所生、死无所死者,为天地人物之根本也。”[2]726更是进一步指出,儒家讲“身心性命”仅止于使人安生顺死,而佛教则能在此安生顺死的基础上说明生死来自何处,使人明白“本无生死”的道理。于是,通过将生死问题转化成心性问题,以及对儒释心性理论的分判,道盛论证了只有佛教才能“了生死”,从而确立了其生死观之以佛教理论为基础的合理性。
上文同时说到,虽然道盛生死观的理论基础是佛教的,但道盛对儒家理论并非全盘否定,此主要表现为其对人伦的重视。道盛说:“人伦而不知天命,则终惑于形器争夺,而不能死生以此身所出之天为归根覆命之极;天道而不知人伦,则终惑于虚无断灭,而不能死生以此身所在之伦为全体成人之地矣。”[2]726将人伦和天命并举,充分肯定了人伦对于“了生死”的重要性。在道盛看来,只知道人伦而不知道天命,就会惑于形下纷扰的人事,而不知此身所出之天即是归根复命的根源;但只知道天命不知道人伦,就会惑于虚空断见,而不知此身所在之形下世界的人伦规范,即是成就完整人格之地。因此,要“了生死”,既要知天命,又要知人伦。对此,我们不禁要问:人伦向来为儒家所重,道盛在此是何用意呢?他说:
夫子之生身于亲也,则当竭此身力以报其所生,竭力而不以孝,则何以安此身于上下之生死哉?臣子之受命于君也,则当致此身行以报其所受,致行而不以忠,则何以当此身于荣辱之生死哉?妇之配命于夫也,则当终此节义以报其所配,终节而不以贞,则何以洁此身于离合之生死哉?[2]699
子当事亲以孝,以安身于“上下之生死”;臣当事君以忠,以当身于“荣辱之生死”;妇当事夫以贞,以洁身于“离合之生死”;“身世”当尊“性命”以“中正”,以超身于“迷悟之生死”。在此,道盛将人伦分解为孝、忠、贞三个方面,又将“生死”细分为“上下之生死”“荣辱之生死”“离合之生死”,突出人伦对于“了生死”的重要作用。此外,对于人伦与天命的关系,道盛总结道:“统此身世之因于性命也,则当使此身世以尊其性命,尊其性命而不能以中正,则何以超此身命于迷悟之生死哉?”[2]699认为身世、性命相即不离,换言之,要想“了生死”,人伦与天命的作用缺一不可。可以看出,在这里,身世、人伦依然是为性命、天命服务的。换言之,道盛之所以重人伦,意在使人伦服务于“了生死”,从而将儒家理论纳入其生死观的理论框架之中。
至此,通过分析道盛生死观与佛教理论与儒家理论的联系,我们已经可以勾勒出道盛生死观的理论框架,总结道盛生死观的内涵,即:第一,以佛教的心性理论为基础,认为“真心本无生死”,并以“了生死”为追求目标;第二,在此基础上,提出“明心性”即“了生死”,重视性命、天命;第三,吸收儒家的入世理论,看到了人伦、身世对于“了生死”的积极作用。
三、道盛生死观与“火”的联系
以上,我们通过对道盛生死观之形成与内涵的分析,对其生死观的内容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亦明确了“明心性”即“了生死”,然而,对于具体如何“明心性”以“了生死”,却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以下,我们即沿此问题展开讨论。
那么,“火”与“心性”究竟是什么关系?道盛在《尊火为宗论》中说:
夫阳为君,阴为臣,阳居中,阴在外,其来旧矣。即彼北辰居子,是为坎卦,还知坎中一画真阳为天地之心乎?邵尧夫云:“冬至子之半,天心无转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盖子之半,正是坎中一画真阳,为天之根、火之宗也。[1]171
为了论证其以“火”为宗理论的合理性,道盛在这里借助了《易经》中“阳”的概念,并认为“坎中一画真阳”即是“天地之心”,即是“天之根”“火之宗”。显然,在这里,道盛已经将“阳”与“火”转化成了同一个概念。在此基础上,道盛又提出:“阳藏阴中,即龙宫之在海藏,神龙之潜九渊,所谓‘阳在下而勿用’,是佛祖教人明心见性之旨,即大易寂然不动之宗也。寂宗非徒以寂静也,真性存焉。”[2]696进一步将“火”与“明心见性之旨”“真性”联系起来。从“所谓法界圣凡,同此心造,要当辩其邪火、真火为可传也。能知性火真空,性空真火,则知庄生之薪尽火传、吾佛以灯传为命续,有秘旨哉”一句来看,道盛认为“火”有“真火”与“邪火”之分,而“法界圣凡,同此心造”之“火”即“真火”,亦即“真空”之“性火”。可以看出,在道盛看来,“真火”即佛教“明心见性”后之“真性”,故合称为“性火”。
那么,如何“明心见性”呢?道盛说:
如火之精神,谁不具足,正以妄散于外,不能凝聚而取足于己。若能不向外驰求,而取足于己,则自能生克制化于彼,更不受彼生克制化,亦堪受彼生克制化,而纵横摩荡,无不自足也。如自己精神未能取足,则求彼生我尚不暇给,何能生克制化于彼,又何能受彼生克制化以成其通变哉?至诚能尽己性,则能尽人尽物,与天地参,惟取足于己而已矣。[2]697
“火之精神”即“真火”,“自己精神”即“真性”,二者异名而同体。而无论“真火”还是“真性”,都是人人本有、人人具足的,要在不向外驰求,取足于己。只有这样,才能尽己性、尽人尽物,才能与天地同参。但同时,道盛又认为,虽然“真火”“真性”人人具足,但并非人人都能自明。他说:
自宋元之末,热性渐微,灯光散乱以致鬼火磷光,互相起灭,造妖捏怪比比然矣。今之学者多无热性,秪向古人光影门头藉此为见识知解,东戏西弄,孰能舍此性命入大火聚,如善财童子,禀此根本烈性投身于胜热三昧火中,而顿发自心无差别智之光焰乎?更有白痴不知何者是火,窃相似语,或以荧光为火,或以橘皮为火,则其弄光影者愈讹而愈背矣。其弄光影者,或能一念知非,犹足投身火中,烧去从前妄计生死执着之根。所谓近火易焦,因风吹火尚不远也。盖传灯者,传此热焰也,惟此热焰乃能烧绝生死知见,透出真性灵明,若秪弄此光影徒益颠倒迷狂耳。[2]714
“自心无差别智之光焰”即“性火”,即人人本具之“真火”“真性”。但从“犹足投身火中,烧去从前妄计生死执着之根”“惟此热焰乃能烧绝生死知见,透出真性灵明”两句来看,此处之“火”“热焰”的作用在于烧去生死执着与生死知见,从而透显“真性”,因而并非“真性”本身。显然,在论述“火”与“心性”的关系时,道盛赋予了“火”双层含义:一方面,道盛认为人人心中皆有“真火”,此“真火”为内在之“性火”,与“真性”同义,因而人人具足、不待外求;另一方面,道盛又认为,虽然内在之“性火”人人具足,但却会为执着与知见障蔽,因而需要借助外在之“热焰”来烧去这些执着与知见,诱发人心本有之“热性”,从而顿发内在之“性火”。在道盛看来,此内在之“性火”即禅宗“明心见性”之“真心”“真性”,而外在之“热焰”则为佛祖传灯之法,即所谓“传灯者,传此热焰也”。他又说:“我佛祖出世为人,以超生死、立性命之法,而化凡圣迷悟之心,其示现普门感应异类者,岂非以续三世之慧灯、传大千之种智乎?”[2]714认为佛祖传灯之法即“超生死、立性命之法”。可见,道盛讲“火”,不仅内在之“真火”指向禅宗之“心性”,外在之“热焰”亦归于佛祖“明心性”即“了生死”之教法。
综上,在确立了“明心性”即“了生死”之后,道盛又引出尊火理论来处理如何“明心性”的问题,从而建立起其生死观与“火”的联系,并最终回归佛门教法。其思路为:首先,将《易经》中的“阳”解释为“火”,确立其尊火理论的正当性;其次,将“火”区分为内在之“火”(即“真火”)与外在之“火”(即“热焰”),同时以内在之“火”指代“真心”“真性”,以外在之“火”为“明心性”“了生死”之佛门教法,显示“火”对“明心性”“了生死”的重要作用;最后,论述外在之“火”对内在之“火”的诱发作用,最终将“明心性”“了生死”的入手处归结为佛门教法。由此可以看出,道盛的生死观与其尊火理论密不可分,且其生死观的最终指向依然是佛教理论。
四、总结
第一,道盛生死观的形成经历了一个从儒到佛的变化过程,在早期的学儒经历与后期的佛教转向的共同影响下,道盛最终形成了以佛教理论为基础、同时不排斥儒家理论的生死观。
第二,道盛生死观是以佛教的心性理论为基础的,它以“了生死”为追求目标,重视“性命”“天命”;但在此基础上,道盛生死观又主动吸收儒家理论,看到了“人伦”“身命”对于“了生死”的积极作用。
第三,尊火理论是道盛理论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亦与道盛的生死观密切相关。道盛将“火”区分为内在之“真火”与外在之“热焰”,突出了“火”对“了生死”的重要作用,并最终将“了生死”的入手处归结为佛门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