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汉墓出土青铜器上的熠熠龙章
2021-01-15王晓阳
王晓阳
《说文解字》载:“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龙,是中华民族古老悠久的图腾,寄寓着传统文化的诸多意向,在五千年的历史发展长河中,不断影响着人们的造物观与审美观。故此,龙的形象被广泛应用于古人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传统图案中最具有影响力的元素之一,千变万化,独具魅力。汉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繁荣的时期之一,“龙在汉代,在形式上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汉代是龙纹的真正定型期。”两汉时期的龙纹形态多样,神貌威武,气韵生动,在应用上更具生活气息。河北满城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及王后窦绾的墓葬中出土的以龙纹作装饰的青铜器,数量丰富,造型生动,纹饰精美,彰显出西汉时期龙纹的时代特点与艺术魅力。
南朝范缜在《神灭论》中有云:“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古人讲究形神合一,体现在造物观上,即是造型、纹饰与实用功能的有机结合。汉代的工匠匠心独运,综合考虑器物的造型与功能,灵活运用龙形纹饰,通过龙的不同形态或不同部位,展现器物的力与美。
龙首形铜辕饰(图1),刘胜墓出土,长20、口衔銎管径3.2、颈宽3.65厘米。作龙首形,长扁鼻前伸,双齿紧闭,口衔銎管。两角卷曲,颈部中空,断面呈马蹄形。器表点缀镶嵌玛瑙和绿松石。龙首形铜辕饰以龙首为主体造型,将器物的性能巧妙地融入造型中:龙头探出,颈部向后延伸以衔接车辕;龙口紧闭,咬住銎管以安插车衡。龙齿交错的设计增强咬合的力量感,在视觉上给人以平衡牢固的感觉。而且,汉代工匠深谙“虚实结合”之道,以龙首为辕饰,曲伸向前的车辕犹如龙颈及蜿蜒的龙身,马车驰骋之时,整驾车辆仿佛由神龙牵引前行,既有“神龙引车”的艺术效果,也给乘车人以御龙而行的神仙般的体验,堪称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完美融合。
龙形铜饰件(图2),刘胜墓出土,长10.5厘米。龙身瘦长,饰有飞翼,尾部卷曲。表面鎏金,反面有两枚插钉。刘胜墓中室出土有13件铜饰,龙形铜饰件为其中之一,原来应皆为某种器物的饰件,现器物已腐朽不存。这件铜饰的整体造型在龙纹的基础上加入了兽形的特点,龙的足部粗壮有力,犹如虎腿,足尖有三利爪;头部凸鼻圆眼,眉额高耸,更显威风凛凛;尾部卷曲,似有鳞片狰狞伸展。如此造型,使得整件器物激昂蓬勃,别具威势。通过这件精致的铜饰,我们仿佛可以一窥全器的奢华壮美。
在汉代,龙的形象还大量作为器物的局部装饰呈现出来,不仅使器物的功能效用更加完善,还赋予器物更加丰富的想象空间和思想文化内涵。窦绾墓出土的铜朱雀灯(图3),整体造型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朱雀,朱雀口衔灯盘,足踏蟠龙,翅和尾部阴刻细密的羽状纹。蟠龙身体遒劲有力,卷曲盘绕形成灯的底座,头部上扬,仿佛凝望灯盘内摇曳的烛火。这件器物的结构上大下小,灯盘突出于重心之外,似乎极易不平衡。为保持重心稳定,西汉的工匠们不仅加重了铜料中铅的含量(铜朱雀灯的含鉛量为17.21%,高于一般的青铜制器),也巧妙地运用了龙的形象,将蟠龙威赫凛然的形象幻化为整件器物最稳固的支撑。龙与朱雀皆为祥瑞之兽,这件灯也寄托了人们对光明幸福的追求与向往。
满城汉墓中出土的3件熏炉——错金铜博山炉、铜骑兽人物博山炉(图4、图5)与透雕盘龙铜熏炉也运用了丰富多变的龙形纹饰。错金铜博山炉出土于刘胜墓中,通体错金,底座透雕出三条腾空出水的蛟龙,炉身铸成山峦重叠的模样,山中神兽出没,虎豹奔走,猎人持弩巡猎其间,人与自然和谐一体。博山为古人神话传说中的海上仙山。错金铜博山炉底座透雕的3条蛟龙怒目圆睁、巨口大张,龙身蜿蜒盘绕于波涛云雾间,仿佛勾勒出一幅巨兽翻腾、澎湃汹涌的辽阔海面;龙头上方连接炉盘,视觉上形成龙头高昂、承托博山的艺术效果;在大海与蛟龙的映衬下,使得上方炉盘与炉盖构筑的“博山”巍峨挺拔,更具仙山姿态。铜骑兽人物博山炉与透雕盘龙铜熏炉皆出自窦绾墓。铜骑兽人物博山炉底盘内有一骑兽力士。炉盖上层铸出山峦和流云,山云间有虎熊出没、人兽搏斗和人驾牛车等场面;下层铸龙、虎、朱雀、骆驼及草木、云气等纹饰。其中龙纹身躯修长,四肢强劲有力,曲颈回望,似与身后的猛虎遥相呼应。东汉王充《论衡·解除篇》:“龙虎猛神,天之正鬼也。”龙虎相辅,可辟不祥。龙与朱雀为四灵瑞兽,为整座“博山”增添祥瑞之意。透雕盘龙铜熏炉通体鎏金(图6、图7),盖中心有环钮,周围透雕3条盘龙,龙身卷曲盘绕,首尾衔接。当点燃熏炉时,烟气从炉盖的镂空处袅袅而出,盘绕相连的3条神龙犹如置身皑皑云雾间自由飞腾,让熏香成为一件飘飘欲仙的享受。
两汉时期器物上的龙纹,除以整体或局部造型呈现的立体构图外,还表现出丰富变化的装饰纹饰,或蜿蜒流畅,或跃动自然,将龙的随性洒脱、变幻莫测等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鎏金银蟠龙纹铜壶(图8、图9),出土于刘胜墓,通高59.5、口径20.2、腹径37厘米。通体鎏金银。盖竖三枚鎏银云形钮,盖面饰3只鎏金夔凤。盖缘、口沿、圈足底边为鎏银卷云纹带,颈部饰鎏金、银相间的三角纹带饰。腹部盘绕四条独首双身的金龙,龙头位于器腹中部,双眼圆睁,炯炯有神;龙的双身分别向上下盘绕,身躯修长,充满力量感。龙纹间点缀金色卷云纹,好似金龙在祥云之间盘旋遨游。整件器物构图严谨,纹饰繁密,层次分明,卷云纹带与三角纹带端正规整,腹部主体图案在对称中有所变化,让器物纹饰看起来满而不乱。自由盘绕的龙纹又为器物增添了动感,壶内美酒摇曳,壶外龙翔云卷,既富贵高雅,又灵动诱人,光彩夺目,不落窠臼。
错金银鸟篆文铜壶(图10、图11),出土于刘胜墓,通高44.2、口径15.5、腹径28.5厘米。周身用纤细的金、银丝镶嵌出鸟篆文字和动物纹带,纹饰灵动绚丽。壶盖中心饰有一条蟠龙,龙身瘦劲修长,弯曲成近似S形,呈跃而欲飞状,富有动感。蟠龙线条简洁流畅,勾勒自然,与器身精致清隽的鸟篆文相互呼应,尽显线条简约疏朗、绵延伸展的灵动之美。这件铜壶的纹饰线条以极其纤细的金银丝勾勒而成,在灯光烛火的照耀下,金银辉芒若隐若现,彰显低调的奢华。
满城汉墓出土青铜器上的龙形纹饰,形态丰富,气韵生动,颇具时代特点,可借此一探汉代龙纹的时代风貌。两汉时期已非青铜器发展的巅峰阶段,虽仍有大量造型精美的青铜器物出土,但多为生活用品,造型新颖别致,与商周时期蔚为壮观的青铜礼器甚为不同。汉代的青铜器褪去了先秦时期古拙厚重、庄严神秘的特点,崇尚精巧、实用的生活之风。故此,汉代青铜器上的龙形纹饰也逐渐淡化了远古图腾的神秘性,从增加器物狰狞威势的装饰纹样,慢慢成为日常生活中具有实用功能的形象。如龙首形铜辕饰,即是实用功能与造型艺术的巧妙融合,这里的龙形已不再是器物实用功能之外的附饰,而是将龙形塑造成器,将龙本身的特点融入到器物的作用中,达到功能效用与文化内涵的和谐统一,将龙形的特点发挥的更加完美。除了化用为器之外,作为局部装饰的龙形同样具有实用功能,如铜朱雀灯的蟠龙底座、透雕盘龙铜熏炉上3条盘龙衔接而成的炉盖,都是器物功能发挥中必不可少的结构,体现了汉代龙纹精致实用的艺术风格。
汉代装饰艺术在创新发展的过程中,也蕴含着丰富多彩的时代思想与社会风尚。西汉初年,统治者休养生息,崇尚黄老,道家思想流行,人们不仅相信虚无缥缈的仙境世界真实存在,也在努力地追求和享受飘飘欲仙的感觉。因此,汉代工匠在将龙形融入日常生活的过程中,并没有摒弃龙本身的神性,反而充分发挥创造力,将龙的神性与器物的特征相结合,赋予器物更为丰富、广博的文化概念。如满城汉墓出土的以龙形为装饰的两件博山炉,其造型本就取意于海上仙山博山,龙形的运用则更增加了器物的出尘之意,以龙为媒介,沟通天地神人,将仙凡世界融于一炉。铜朱雀灯底座的蟠龙,有专家认为其为烛龙。《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古人认为烛龙能驱散黑暗,装饰在灯具之上,更具光明之意。诸如博山炉与朱雀灯般蕴含神话内涵的器物,却皆为汉代人的日常生活器具,充分体现出这一时期人们寻求神仙世界、也努力享受仙人体验的社会思想,与龙首形铜辕饰的“神龙引车”有异曲同工之效,体现了汉代器物上人性与神性的统一。
汉代青铜器讲究精巧实用的生活之风,受此影响,这一时期的龙形纹饰除渐具实用功能外,还表现出另一特点,即龙形多,龙纹少。以满城汉墓为例,龙多以青铜铸造的立体形象呈现,如龙形铜饰件、龙首形铜辕饰、3件熏炉上的龙形等,而辅以鎏金银、镶嵌的龙纹图案,如鎏金银蟠龙纹铜壶上四条独首双身的金龙。除此之外,龙的形象常与虎、朱雀等同时出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组合在一起,即为“四神”,“四神”历史悠久,是中华民族的图腾象征。汉代以后,“四神”成为传说中守卫四方的神灵,具有驱逐邪恶、护卫人们升天的神力。两汉时期四神形象的流行,不仅是人们升仙思想的强烈体现,也反映了人们祈求四时平安、四方平安的愿望。
满城汉墓出土青铜器上的龙形纹饰,不仅形象丰富、气韵卓然,且精致实用、颇具生活之风,凝聚着西汉前期蓬勃发展的社会风貌,体现出汉代丰富璀璨的时代思想。这些珍贵的青铜纹饰,无惧时光的打磨,以别样的角度诉说着龙文化的源远流长,彰显中华民族的熠熠龙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