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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中异托邦的建构与美国冷战文化的批判

2021-01-15

关键词:异托邦种族隔离佩里

向 璐

(重庆大学 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1331)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美国老一辈现代主义作家不再活跃于文坛,“小说之死”(death of the novel)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坛刮起了一阵旋风,其核心观点认为,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正走向消亡,需要新的文学形式来保持文学的活力。在这种思潮下,一种新的文学流派“非虚构小说”(nonfiction novel)(1)非虚构小说指用虚构的小说叙事技巧报道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这一新的文学流派在20世纪60年代繁荣一时,以杜鲁门·卡波特、诺曼·梅勒、汤姆·沃尔夫等人为代表作家。此外,“新新闻体”(new journalism)、“高级新闻体”(higher journalism)虽然叫法不同,但都属于同一流派。[1]应运而生,为当时“枯竭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exhaustion)重新注入了生命力。1965年出版的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冷血》(InColdBlood)可谓这一流派的开山之作,在《纽约客》(TheNewYorker)连载时便引起轰动,在正式出版前,“新美国图书馆支付了史无前例的五十万美元来购买平装书的版权”[2]363。小说《冷血》取材于1959年发生在堪萨斯州的一起震惊全国的谋杀案,卡波特通过历时6年的采访实录,辅以电影和小说的艺术技巧完成了这部影响深远的非虚构小说。以往评论家多从作者生平和新批评角度解读这部作品,包括从卡波特童年悲惨经历来分析小说中导致主人公犯下残酷罪行的心理创伤,以及从电影特写、摇镜头等电影技巧和准确纪实的新闻手法层面分析小说的叙事特色。《冷血》体现的带有异质性的社会政治批判一直以来没有得到评论界的足够重视。结合小说所处的冷战背景,《冷血》暴露出的种族隔离,贫富差距,整个社会笼罩在冷战背景下的动荡不安、焦虑恐惧、怀疑主义等社会痼疾充分体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社会的混沌异化,表达了作者对美国冷战文化的批判与反思。

空间理论的先行者列斐伏尔[3]认为,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福柯也将空间置于社会文化的核心位置,提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与时间的关系更甚”[4]。《冷血》寄托了作者对社会政治的深切关注和对芸芸众生的人文关怀。本研究基于福柯的异托邦(heterotopias)空间理论,对小说中危机异托邦(heterotopias of crisis)、偏离异托邦(heterotopias of deviation)和幻象异托邦(heterotopias of disillusion)进行深入分析,昭示出小说展现出的冷战时期美国的精神危机、种族隔离和暴力犯罪等社会弊病。

一、霍尔科姆:危机异托邦与冷战精神危机

福柯并未对异托邦下过明确定义,对异托邦这一概念进行论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福柯第一次提及异托邦是在《词与物》(TheOderofThings)的前言中,第二次提及异托邦是在“乌托邦与文学”的系列广播节目中,第三次提及异托邦是在1967年发表的一篇题名为《另类空间》(OfOtherSpaces)的演讲中。这场演讲对异托邦这一概念进行了深入的阐述,归纳出六种特征,包括异质多元文化、异质文化的历史演变、互不相干场所的并置组合、时间碎片的积聚融合、开合的系统及虚实之间的流动性。这篇著名的演讲在福柯临终前以题为《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Texts/Contexts:OfOtherSpaces)公开发表,成为研究福柯异托邦学说的不二之选。异质多元文化是异托邦理论的第一个重要特征,在福柯看来,“世界上可能不存在一个不构成异托邦的文化”[5]。因此,异托邦理论对于理解社会政治文化的深层内涵具有重大意义。福柯进一步将异质多元文化即异托邦分为两种形式:危机异托邦和偏离异托邦。二者构成异质多元文化的两极,危机异托邦逐渐被偏离异托邦所取代。危机异托邦指“一些享有特权的、神圣的、禁止别人入内的地方, 这些地方是留给那些与社会相比, 在他们所生活的人类中, 处于危机状态的个人的……”[5]

小说中发生惨绝人寰的谋杀案之后的霍尔科姆便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危机异托邦。谋杀案发生前,村庄居民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夜不闭户,他们彼此信任,从不加防范。克拉特一家四口意外地惨遭屠杀给整个村庄笼罩了恐惧、怀疑的诡异气氛,村民的家宅从此大门紧闭,试图隔离外界的恐惧,由此这些家宅不再是外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场所,成为一个危机异托邦。1959年11月15日,佩里·史密斯和理查德·希科克(通常叫迪克)驱车400英里到达堪萨斯州霍尔科姆小镇,残忍地杀害了克拉特一家四口。佩里和迪克于午夜时分通过厨房未锁的那扇门潜入克拉特先生的住宅,原本是想盗窃家里的保险箱,结果一无所获。这两个冷酷的杀手于是将克拉特先生绑了起来,用小刀割断了他的脖子,再用猎枪朝他的面部开枪。他们依次将克拉特太太邦妮、女儿南希、儿子凯尼恩绑了起来,用猎枪射击头部致其死亡。卡波特在小说开篇就将故事结局告诉给读者,“四声枪响,共夺去了六条人命”[6]4。佩里和迪克6年后最终被执行绞刑。卡波特无意给这场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如何破案制造悬念,也无意大力渲染谋杀的残酷和凶手的冷血,“激起他的好奇心的不是谋杀案本身,而是谋杀案对这个狭小孤立的社区造成的影响”[2]319。

为什么一起谋杀案会对社区居民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甚至轰动了全国?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克拉特,他曾是一位薪水微薄的农业经纪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勤劳,逐渐成为本地区有名望、受尊敬的农场主之一。毫不夸张地说,克拉特就是美国梦的象征。他学识渊博,事业有成,主持修建了第一卫理公会教堂,是卫理公会的领袖。当地的精英阶层主要由长老派教徒和圣公会成员构成。尽管克拉特完全有资格跻身于当地的名门望族之列,但是他身上体现着简朴克己、热心公益事业的清教精神。他从不参加无益于身心的娱乐活动,全身心地投入有益于孩童身心健康发展的教育事业中,这正是他去4-H(2)4-H代表head(头)、heart(心)、hand(手)、health(健康)。4H俱乐部旨在帮助在乡村生活的人们尤其是儿童发展实际生活能力,培养道德人格。俱乐部担任会议主席的原因。因此,人们都认为克拉特一家是最不可能被谋杀的。“这个家庭代表了附近人们真正珍视和尊敬的一切。如果这样的事情能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唉,那就等于告诉人们上帝不存在一样。这使得生命看起来毫无意义。”[6]82可以说,克拉特一家惨遭谋杀这一事实无情地粉碎了美国梦的神话,邻里之间的信任不复存在,整个小镇陷入了信任危机,谁都有可能是凶手,下一个遭遇不测的可能就是自己。此时霍尔科姆成了一个危机异托邦,人们要么搬家远走,要么大门紧锁,家宅成了保护他们的庇护所、一种神圣的禁区,外人再不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意进入这些地方。

谋杀案发生后,邻里之间变得陌生,他们互相猜忌,疑神疑鬼。这种弥漫整个小镇的恐惧与疑虑在作者看来绝非个案,而是当时整个冷战精神危机的反映。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社会动荡不安,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美国与苏联的军备竞赛趋于白热化,似乎核战争随时都可能一触即发。“在核战争的阴霾加重之际,卡波特对克拉特谋杀案的描写引发人们对国家安全与稳定的更广泛关注。”[7]114佩里和迪克的谋杀案给霍尔科姆居民的安全带来了巨大威胁。凶手与克拉特素不相识,只是碰巧从前狱友威尔斯那儿听到克拉特家里好像有保险箱,于是心生歹念,打算入室抢劫,并杀光所有可能的目击者。可见,谋杀充满了偶然性与不确定性,厄运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这种充满未知的恐惧恰恰与人们对冷战时期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的担忧不谋而合。不仅可能爆发的核战争会对美国国家安全造成影响,而且笼罩整个国家的恐惧、焦虑、多疑的氛围会产生严重的人类灭绝的精神危机。

炸弹这一隐喻在小说中出现多次:一位当地居民认为晚上牧场上的动静比空袭还要大;有人怀疑克拉特用塞满了猎枪子弹的手榴弹杀了全家;克拉特先生的老朋友则将克拉特的死亡比作一缕青烟。就像霍尔科姆这个危机异托邦里的居民更换门锁、紧锁大门来隔离外界的危险一样,全美的学校都会对学生进行急救训练,教他们搭建炸弹庇护所,以防爆炸发生在身边而不知所措。“《冷血》灾难性的暴力事件造成的心理伤害与原子时代密不可分”[8],这种世界末日般的精神危机正是美国冷战时期动乱不安的真实写照。《冷血》中骇人听闻的谋杀也成了“六十年代及以后美国社会暗杀和凶杀不断出现的先声”[1]164,这些谋杀无疑加深了灭绝消亡的精神危机,体现了卡波特对于美国社会深刻的批判。

二、监狱绞刑:偏离异托邦与犯罪暴力

除了危机异托邦,福柯异托邦的另一种存在的形式就是偏离异托邦。“与所要求的一般或标准行为相比, 人们将行为异常的个体置于该异托邦中。”[5]典型的偏离异托邦包括疗养院、精神病院、监狱等。监狱是小说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空间,迪克和佩里分别由于开假支票和盗窃进入堪萨斯州监狱从而成为狱友,出狱后一起谋杀了克拉特一家,最终在堪萨斯州监狱的死牢被执行绞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卡波特花了大量笔墨描写警官审讯和法庭审判过程中显现出的罪犯心理,在一起看似无犯罪动机的谋杀中揭露出潜藏的社会诱因,即贫富悬殊和少年过失犯罪(delinquency)。

贫富悬殊是造成暴力犯罪的导火索。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消费主义盛行,一个人的地位由消费能力决定,但是底层人民的贫困问题没有得到重视,他们渴望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取财富,提升消费能力,消除自身阶级劣势。然而这个金钱至上、消费优先的美国梦只会使他们过度消费,变得更加贫困,从而激化贫富矛盾,最终导致他们为获取不当利益走向犯罪。佩里和迪克与克拉特一家构成鲜明的对立面,是美国社会贫困和富有的代表。大部分读者在给卡波特的来信中认为,“这本书是美国生活的写照——绝望、残酷、流浪、野蛮的美国生活与或多或少隔离、安全的美国生活之间的碰撞冲突”[9]。佩里和迪克一直在生存边缘挣扎,居无定所,始终处于无根的状态,缺乏安全感;与之相反,克拉特则象征着安全富有,是美国梦的典范。佩里只上过三年级,但是他头脑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尤其具有音乐方面的天赋,梦想成为一名舞台演员。贫穷使他的理想无法实现,他根本没机会接受教育,身体的缺陷只能使他做做苦力活,后来由于盗窃入狱。迪克学习很好,是一位运动健将,但是由于家里付不起大学学费,无法继续学习。迪克最初的工作还算不错,但是为了追求虚无的经济平等主义,不甘低人一等,开始过度消费,入不敷出,走上了诈骗的歧途。20世纪50年代,“经济平等主义会让美国变成一个‘无阶级社会’”[10]。这种消费至上的宣传容易让处于温饱边缘的人们过度消费,迪克就是这样,最终因开假支票入狱。佩里和迪克在堪萨斯州监狱成为狱友,出狱后他们一起策划了克拉特盗窃谋杀案,最终又回到了监狱,被执行了绞刑。对于贫穷的底层人民来说,似乎成功和富有永远和他们没有任何交集,监狱和死亡注定成为他们最终的归宿。

卡波特在谋杀现场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生动呈现出罪犯的心理动态,影射出贫富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佩里和迪克并没有找到保险箱,克拉特家里连现金都很少,佩里甚至为了滚到椅子下面的一块钱硬币忍着疼痛跪下去捡,“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灵魂出窍,看见另一个自己在一部滑稽电影里,这令我感到恶心,对自己有说不出的厌恶”[6]225。贫穷使得迪克更加易怒冷酷,“任何人,只要获得了迪克所期望的成就或者拥有迪克想要的东西,都是他的敌人”[6]187。贫穷使人们变得孤独敏感,人们总是感到绝望沮丧,更容易诉诸暴力来表达对于社会不公的反抗与蔑视。因此,贫穷不仅意味着物质上的丧失,更致命的是精神异化,使人“进入一个毁灭性的、毫无希望的世界,一个精神扭曲的美国内部的美国(enter a fatal, futile universe, an America within America with a twisted spirit)”[11],这才是产生暴力犯罪的真正原因。

少年过失犯罪也是这一时期造成社会动荡的一个重要因素。事实上很多职业杀手就是从少年过失犯发展而来的。1959年一项民意测验显示:“少年过失犯罪比原子武器的露天试验、学校隔离和政治腐败更严重。”[12]其中财产盗窃是最常见的,但是更可怕的是,无目的、任意的谋杀、强奸等恶劣罪行显著增加。正如福柯所说:“监狱必然制造过失犯……监狱是执行法律、教育人尊重法律的机构,但是它的全部运作都具有滥用权力的形式。”[13]少年犯出监狱后,通常对监狱生活充满怨恨,犯罪复发率非常高。因此,监狱这个偏离异托邦不仅没有达到消除犯罪的目的,反而成为犯罪滋生的场所。绞刑的剧增“折射美国社会20世纪中叶的犯罪问题,进而引出了教育问题”[14],值得深思。

冷战时期过失犯罪的剧增为更加冷酷无情的残杀埋下了隐患,恐惧害怕、疑虑不安笼罩着美国社会。在克拉特案开庭前夕,加登城《电讯报》刊登了一篇社论,“自从去年秋天克拉特一家四口遇害后,类似的谋杀案在其他地方又发生了数起。就在本案开庭前的几天时间,至少又有三起特大谋杀案登上了报纸的头条”[6]255。克拉特案似乎只是骇人听闻的犯罪暴力的开始,而非结束。卡波特在《冷血》中还详细叙述了两起残暴程度不亚于克拉特案的少年过失犯罪,罪犯都只有十八九岁,借此“评论美国文化的暴力环境和对于灭绝消亡的恐惧”[7]122。

1960年,佩里和迪克被判处死刑,关在兰辛监狱。此时共有5名死刑犯,其中年仅18岁的罗维尔·李·安德鲁在感恩节期间将自己的姐姐和父母残忍地打死,其父亲身上总共挨了17颗子弹,这样做只是为了继承家里的财产。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对此毫无感觉,甚至立刻报警,谎称家里遭遇抢劫,连夜伪造不在场证据。试想连自己身边的亲人都有可能对自己下毒手,哪还有什么绝对安全可言呢?1961年秋季,两名年龄分别为18岁和19岁的士兵乔治·罗纳德·约克和詹姆斯·道格拉斯·莱瑟姆由于连续杀害7个人被判处死刑,来到了兰辛监狱。两人都有前科,在监狱相识,都对世界充满憎恨。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世界,除了卑鄙没有别的。所有的人都是卑鄙的”[6]302。他们将两位问路的家庭妇女骗到偏僻的地方,用绳子将其勒死。接下来,他们又开枪打死了一位旅行推销员,并抢了他的车,之后又杀了两个男人。第六位被害者是一位心善的老人,他们在路边假装修车,这位热心的老者正准备上前帮忙,结果中枪身亡。最后一位受害者是一位18岁的汽车旅馆女招待,两个凶手欺骗女孩和他们一起去加利福尼亚实现电影明星梦,结果在路上将她杀害,抛尸荒野。这种具有反社会特征的犯罪文化在当时的美国十分普遍,电视、电影等大众文化的繁荣也起到了错误的引导效果,不少年轻人争相模仿影视中的暴力犯罪。这种漫无目的的谋杀、凶残的犯罪使得整个社会处在恐惧担忧之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这种异质的犯罪文化与监狱这个偏离异托邦不谋而合,监狱成为这些罪犯的最终归宿。

三、舞台表演:幻象异托邦与种族隔离

异托邦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虚实之间的流动性,异托邦的作用可以发挥在幻象异托邦和补偿异托邦两个极端之间,前者具有伦理上的倒置作用,揭露出卑鄙败坏的位所,后者则具有空间上的补偿作用,营造出完美空间的幻象。幻象异托邦“显露出全部真实空间简直更加虚幻, 显露出所有在幻想异托邦中人类生活被隔开的场所”[5],比如妓院、舞厅、酒吧等。佩里在夜总会表演交响乐以幻象的方式呈现出来。佩里戴着白色礼帽,穿着白色晚礼服,表达了他渴望进入白人上流社会的愿望。台下观众却都是黑人,而且沉默不语,后来佩里才意识到他们都是鬼魂,是白人社会的牺牲品。佩里被种族隔离的偏见与蔑视打败,陷入种族身份认知困境,不得不接受悲剧命运。这一震撼人心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描写影射出美国社会种族隔离与歧视的痼疾,无情揭开了人人平等自由的美国梦的虚伪面纱。由于种族隔离与歧视导致的暴力犯罪也成为美国冷战时期社会矛盾激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舞台表演这个幻象异托邦承载着佩里一家的悲剧命运,影射出美国社会种族隔离幽灵般的存在。佩里的父亲是爱尔兰人,母亲是印第安切诺基人,两人在一次西部牛仔竞技巡回表演中相遇,随后坠入爱河,步入婚姻殿堂,但是好景不长,父母不再作为职业表演者演出后,母亲酗酒成性,在佩里六岁时带着他远走他乡。这次不同种族婚姻的失败给佩里的童年造成巨大的创伤,也暗示着不同种族之间的裂隙注定无法弥合。佩里的家庭悲剧包括母亲酒后窒息而亡、哥哥吉米自杀、姐姐弗恩意外从旅馆窗户坠落,似乎都影射出不同种族通婚的悲惨结局,流露出种族隔离合法性的政治隐形话语。

此外,父母的特质在佩里身上的体现也加剧了佩里的悲剧色彩。佩里继承了母亲的外貌特征,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碘酒般的皮肤;爱好方面则继承了父亲爱唱歌、爱表现的特质。然而无论是继承的外貌还是爱好,都给佩里的人生带来了重重困难。由于佩里有一半的印第安血统,所以经常被嘲笑是墨西哥人,而音乐方面的爱好也只能是幻想,成为歌手的理想根本不可能实现。佩里种族身份的杂糅使得佩里陷入偏执迷失的状态。一方面,佩里有一半白人血统,拥有进入白人主流社会的资格,他痴迷于地图寻宝,热衷于淘金等发家致富的美国梦;另一方面,印第安人的身份使他屡屡受挫,在教养院遭到女护士虐待,被叫作“黑鬼”,因为女护士认为印第安人和“黑鬼”没有区别。可以说,卡波特将黑人和印第安人身份去差异化的描写昭示了美国少数族裔“由于美国帝国主义和违背法律承诺遭受迫害和边缘化的悠久历史”[7]127。这也解释了佩里梦想的舞台下观众都是黑人的合理性。虽然佩里没有黑人血统,但是他所处的困境和黑人没有差别,他的周围都是遭受隔离、被边缘化的人,“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都是幽灵,都是受到法律制裁,或被绞死、或被毒气熏死、或被电椅电死的鬼魂,他同时意识到自己将加入他们,那条镀金的台阶是通往绞刑架的,他所站着的舞台底下是一个无底的深渊”[6]299。

小说中霍尔科姆小镇是美国冷战时期郊区化迅速发展的产物,居民住宅外部特征十分一致,居民也是清一色的白人中产阶级,这种异乎寻常的同质性带有强烈的种族隔离暗示。事实上,郊区化的迅速发展虽然模糊了阶级界限,但是加剧了种族隔离和分化的矛盾。政府虽然宣称要消灭种族歧视,并强调美国黑人的生活现状得到改善,但是在郊区化建设中默认种族隔离与歧视的盛行,“联邦住房管理局和放贷银行依然施行阻止美国黑人获得房屋抵押贷款的贷款歧视政策”[15]10。他们即使经济上负担得起住房,还是会被大多数郊区排除在外,这主要取决于美国白人对少数族裔的种族态度。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尽管南方以外有60%的白人说如果一个黑人家庭搬到隔壁,他们会留下来,只有45%的白人说如果有很多有色人种搬进社区,他们还会留下来”[15]11。这种住所隔离严重影响了少数族裔的生存质量和社会地位的提升,很多人被迫生活在肮脏落后的贫民窟,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这种隔离很大程度上剥夺了他们积累财富的机会,从而无法进入主流社会,拥有话语权。这样一种种族隔离与压迫必然会激起少数族裔的反抗,少数族裔最终诉诸暴力,以冷血残酷的犯罪颠覆白人话语权。

克拉特居住在郊区,事业有成,是白人中产阶级的代表,而佩里由于印第安人身份从小遭到嘲讽虐待,当两人在克拉特家相遇时,种族身份造成的落差激起了佩里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佩里击倒克拉特一家也是击碎美国梦的体现,然而这不是因为他不赞同美国梦,而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实现美国梦”[16]。可以说,当佩里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种族身份而无法实现美国梦时,他的信仰崩塌了,杀了克拉特一家似乎是对种族隔离与歧视表达不满与愤怒的唯一方式,他无所顾虑,因为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此时的佩里比平时冷酷无情的白人身份的迪克更加残忍麻木,连杀4人,“他们(克拉特一家)从没有对不起我,不像其他人。也许命中注定克拉特家要替别人还这笔债”[6]283,克拉特一家要替种族隔离还债。因此,在佩里舞台表演的幻象中,台下的黑人幽灵都是像佩里这样的杀人犯,暴力是他们对残酷现实表达不满的唯一途径,而他们也成为绞刑架下的鬼魂。

四、结语

《冷血》中异托邦的建构不仅体现了人们对空间的焦虑,而且起到了对美国冷战文化针砭时弊的作用。政府极力营造和谐宁静的社区家庭生活氛围,而一起冷血残忍的暴力犯罪撕碎了表面上平静祥和的面纱,暴露出惊慌疑虑、灭绝消亡的冷战精神危机。原子时代的到来和核战争危机给整个社会的安全与稳定蒙上了一层阴影,而种族隔离和暴力犯罪的加剧更加深化了社会危机。卡波特对这起真实事件的纪实描写,结合艺术手法的虚构,使得这部小说成为美国冷战社会的缩影,对于当代仍有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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