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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国产悬疑剧的“创伤”叙事*

2021-01-15

关键词:悬疑剧创伤罪犯

董 鑫

(江苏师范大学 传媒与影视学院,江苏 徐州221000)

国产悬疑剧近年来发展迅速,不断引发社会效应。尤其以爱奇艺迷雾剧场等网络剧场为主力军,《沉默的真相》《隐秘的角落》《非常目击》等剧目,通过黑色风格来完成对罪犯群体和社会现实的审视。“悬疑+创伤”的模式运用大为成功,并在引发社会关注的过程中,启发观众对创伤的深刻审视与认识。

首先对“创伤”这一概念进行具体描述并上升到理论层面的人是弗洛伊德,他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创伤话语通过潜意识通道持续发挥作用,破坏人的情感体验,使其心理状态失衡,并会长期作用于人的认知。20世纪9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朱迪思·赫尔曼在其书《创伤与复原》中,系统追溯了创伤产生的根源以及复原方法,是创伤研究的重要代表作品。目前,创伤理论研究被大量用于心理学、文学、艺术等领域,不断开拓人的思考视野。“创伤”理论得以系统表述是精神分析美学发展的结果,涉及“救赎”“哀悼”“镜像”“主体”“悲剧”“异化”“补偿机制”“精神强迫”等一系列内容,并且已经渗透进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知识体系。悬疑剧展现了创伤的破坏性后果,其表达方式从形式与内容两方面建构了完备的“创伤”叙事。而悬疑剧的发展呈现出了陌生人社会的持续威胁,“凶手”显影的威胁与我国城市化进程形成对应。当然,叙事序列的组织,存在着意识形态的回旋空间,在这里,它既体现了深刻的人文关怀,但不可避免也存在着一些表达上的谬误。

一、“悬疑”与“创伤”的影视表达

作为一种类型元素的“悬疑”,19世纪起便以侦探小说的形式风靡于西方社会。不过,早期的悬疑文本大都以推理为核心看点,暴风雪山庄、孤岛模式、乡间别墅派等诸种流派均采取对现实进行规避的模式,而试图建构一个单纯的推理空间。根据弗农的说法,英国在现代化过程中,越来越多人离开乡村,进入城市,构建出一个陌生人的社会[2]。诞生于1841年由爱伦·坡所写的《莫格街谋杀案》首次以解谜、悬疑的方式来呈现这一茫茫人海里的个体迷失。本雅明对此有着极为精辟的论述:“侦探小说所特有的社会内容就是个人踪迹在大城市人群中的隐没。”[3]在悬疑文本的流变中,其表征社会问题的这一面逐步得以强化,例如,日本推理小说完成了从本格派、变格派到社会派的变化。“创伤”被这一流行文本选择并得到重点表现且经久不衰,正是基于其在社会问题表现中的重要作用。它既可作为一种符号完成对时代和社会之“创伤”进行表征的寓言,又可作为一种叙事策略,营造罪犯与侦探的“争斗快感”。“创伤”是悬疑的根源,是指向社会问题之悬疑剧的产生基础。根据创伤理论,罪犯因受到“创伤”(这一创伤更多的是文化上的,来自于家庭社会的而不是偶发的身体的。)而走上犯罪之路,然后才能引发侦探和社会的追踪。从文学到影视,叙事手法渐趋复杂和直观,对“创伤”的叙事,影视剧从形式到内容形成一个完备体系。

(一)“创伤”的形式符码

在由风格、镜头语言、画面空间、叙述方式等形式组成的悬疑文本中,“创伤”被寓言化表征和书写。悬疑剧通常使用的黑色风格,正是“创伤”的写意寓言。这则“创伤”寓言在特定的社会语境下,更符合观众的心理期待,如2020年度的国产悬疑剧热,便对由新冠疫情所引发的集体创伤的极致寓言。概观国产悬疑剧的叙事空间,也大多发生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夹杂着阴雨潮湿、压抑密闭的氛围,更让这种黑色风格,呈现出一种异质性。贾磊磊在考察中国武侠电影的剪辑手法时,创造性地提出“暴雨剪辑”这一概念,通过压缩镜头与镜头之间的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使本来单个的、间断的电影镜头形成一种完整的、连续的镜头语言[4]。快速密集的剪辑具备一种独特的势能,从而对观众心理进行持续施压,这正从形式上应和了来自遥远创伤记忆的持续威胁。正是这种将剪辑形式比喻成暴雨的阐释尝试,以及这种形式给心理带来的持续效应,给笔者以启发。或许,悬疑剧中侦探/警察舍命追凶的情节与武侠剧中大侠的除暴安民,有着相似的功能,“警察”成为现代社会的“大侠”,“暴雨剪辑”手法在悬疑剧中并不罕见。有趣的是,破碎的连续的剪辑所带来的心理冲击,与破碎之创伤记忆对受害者的威胁有着某种同质性,并且,在国产悬疑剧中惯常使用的暴雨环境的构造下,这种剪辑方式更加发挥出其压抑的一面。例如,在《非常目击》的追凶片段,暴雨如注,快速的剪辑频率充分将雨夜凶手的威胁展现出来。

从叙事时间上来看,悬疑剧一贯采用的手法是以案发现场为原点,将探案的顺序与犯案过程的回溯并行叙事。这种叙述手法的独特性在于,通过解谜探案的过程,它既能持续性地为观众提供观看的欲望,同时又不断将犯案与探案进行交叉蒙太奇叙事,增加探案过程中不确定因素,深化故事的“创伤”内核。《沉默的真相》使用严良、江阳、侯亮平三位人物的故事进行平行蒙太奇叙事,叙事时间在2000年、2003年、2010年之间不断交叉,尤其第四集末,三人共同转身的蒙太奇剪辑将三个时空接续在一起。与叙事时间上的纷繁复杂相对应的是,悬疑影视剧的叙事空间往往也呈现出复杂多变的迷宫特征,为了完成这种复杂空间的调度,在镜头设计上自然也更趋复杂。在《非常目击》第四集追捕嫌疑犯时,两分钟的时长却含括了70余个镜头,将民巷建构为一种复杂的晕眩的迷宫空间。这种时空纷繁的叙事形式将“创伤”形式无限拓宽,结合“暴雨剪辑”的手法与黑色风格,“创伤”的形式符码得以完构。

(二) “创伤”的内容呈现

在这里,不妨化用弗洛伊德与赫尔曼的创伤理论、创伤修复理论来分解国产悬疑剧中的“创伤”叙事序列。由于原始创伤源的存在,引发凶手创伤,凶手表现出创伤症候进行犯案,从而引发了主角和社会的创伤。主角为了修复创伤,开始追凶。最后,在一系列追捕行动后,终于将凶手绳之以法(有时是归案,更多的则是直接死亡),修复由凶手之恶带来的创伤阴霾。在这条叙事链中,有形的具身的身体创伤是基本原点,一般对应着剧目开头凶手对受害者所施加的强制性的伤害,而这层创伤在全剧中被不断言说复演,身体创伤被不断附加更为复杂的内涵,为文本增添更多注脚,并推动着情节的开展。

实际上,“创伤”的呈现与悬疑叙事过程存在着结构上的互补,这或许能够帮助深刻理解,悬疑文本中“创伤”叙事何以可行。一般来说,悬疑剧都通过“设疑—释疑—解疑”的结构来讲述犯罪故事。设疑一般呈现凶手造成的局面,并提出“谁干的”的疑问。释疑则是警察追凶之旅,而解疑自然是凶手得以伏法。这与创伤的探寻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尽管创伤事件在前,但是创伤症候的出现才会引起受创者对创伤的反思。通过追寻创伤的源头,发生机制以及作用时间等来试图修复创伤。并且,就创伤而言,没有开端,没有结尾,没有清晰的过程,一切都在一片混乱之中[5]。尽管如此,受创者却一直竭力对这一“不可言说”进行言说,通过各种“复演”的创伤碎片探寻创伤之源,最终控制创伤。这种“创伤呈现—找寻创伤—创伤修复”的创伤叙事与悬疑剧的结构形成嵌套。如果将凶手的犯罪视为社会创伤(即遭受一种威胁)的呈现,那么,警察的追凶之旅便对应着创伤的找寻过程,而凶手伏法则意味着创伤的修复。《非常目击》的剧头是一起凶杀案,设下疑问,同时暴露出社会的某种创伤与威胁,剧中人物也受到这种创伤的伤害。以山峰为代表的警察对凶手进行追缉,同时这一过程又对应了山峰对自己创伤的找寻,并且以他人视角交代出凶手的创伤背景。剧中的洋娃娃等符号既是解疑的关键,又成为创伤找寻的中心。

二、“创伤”与“主体”的文化映射

国产悬疑剧中的创伤是复杂多义的,首先指有形的身体创伤,既指凶手对受害者的强制性伤害所形成的创伤,又指警察因凶手犯案形成的创伤,还包括凶手受原始创伤源侵扰而形成的创伤。这三种创伤都是典型的个体创伤,以明显的创伤症候为显著特征,表现为三个方面,过度警觉、记忆侵扰和禁闭畏缩[6]。同时,创作者通过闪回、跳接等方式,唤起受创者对某一创伤事件的断裂记忆。结合黑色场景,创作者将受创者所面临的场景与创伤情境剪辑在一起,最为简捷地唤起受创者的空间焦虑,并通过特定的符号来巧喻观众人物此刻的创伤状态。《迷雾追踪》林雨虹被罪犯击倒在黑洞里,音乐突然静默,创作者将其茫然惊恐的脸与一匹白马剪辑在一起,并出现雨天街道等意象,喻示人物此时的心理状态。

在国产悬疑剧中,以“创伤”为基点,主角长期与家人不和,孤身走向追凶之路,如不顾儿子的林雨虹(《迷雾追踪》)、家庭破碎的江流(《非常目击》)、“害死”女儿的张海峰(《在劫难逃》)、与女友分手的江阳(《沉默的真相》),等等。这样的情节安排将主角置于伦理真空的情境中[7],使其追凶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扰,从而更加随心利落地进行案情排查。不过,依据弗洛伊德对性冲动的研究,这种面向家庭的无能与面向追凶的狂热之反差设置里有着更深的症候。一个人反常的性冲动如果强烈,就只有两条出路:坚持自己的反常性冲动而不顾任何偏离自身文化层次的后果和受社会规范而压制反常性冲动[8]。结合国产悬疑剧警察/凶手的主客关系,受到“创伤”侵扰的警察由于具备较高的社会道德而选择压制自身的性冲动,凶手则因坚持性冲动走向反面。但是,对性冲动的压制却决然不会成功,它会以升华作用通过另一种途径得以宣泄。也即是说,原本应倾注在家庭的精力在侦探这里却如一种沙漏般流向了对凶手的追捕中。这种沙漏过程,是一种“力比多流注”,是性的转移过程。从“创伤”理论视域来看,这是主角受创伤之后的一种持续应激性反应,是“创伤”对潜意识中“力比多”结构的破坏。

当然,对“创伤”的讨论,仅仅止步于身体的、有形的,是不够的,它更多的指由身体创伤出发提炼的无形之文化创伤,对“创伤”的叙事呈现出一定的文化映射。创伤来自事件本身这一“来自日常生活的强大常识性认识”使创伤研究“扭曲”[9]。那么,国产悬疑剧的“创伤”叙事,是如何建构“创伤”的主体,并让这种主体在观众那里引发认同,以及“创伤”如何由有形抽象为无形,体现了怎样的文化症候,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结合大量国产剧将叙事的空间放置在城乡边界,对大量进城务工人员、农民、暴发户等形象的倾注,有必要将悬疑剧放置在城市化与现代化背景下进行考察。近几十年,我国社会飞速发展,大量农民从农村走向城市,完成现代化改造。但是这一过程并不顺利,由于长期的熟人社会生活经验,对由陌生人构成的城市社会,他们并不熟悉,甚至常常感到害怕,直至一种威胁。如前所言,侦探主角对凶手的力比多倾注,并不仅仅由于“创伤”的持续性影响改变了主角的心理状态,更暗含着一方面熟人社会(即家人)的远去,另一方面,陌生人(凶手)则不断施以威胁。身体创伤的呈现,既具象化“凶手”显影下的生存危机,也暗示了宏大都市生活里的微弱个体。

在侦探与凶手微弱个体的背后,正是整个中国社会的家庭伦理危机,这种危机直接来源于陌生人社会对熟人社会的瓦解。《隐秘的角落》里,朱朝阳始终以一种沉默麻木的表情示人,在以暴力为显著特征的悬疑文本中,这种冷漠也是一种暴力。不过,驱动这层暴力得以发生的源头却要溯源于现代化的家庭生活。父母很小的时候便离婚,母亲由于工作繁忙(更可能的原因是突然遭遇现代的父母也没有经验对孩子进行教育)长期对其保持放养态度,这成为驱动这层暴力形成的隐形暴力。这种暴力是陌生人社会的产物,它更强调对其他人的不信任,强调只有自己是可信的。中国人民对于自身的身份定位有一句口头禅,“往上追三代都是农民”,这反映了现代化、城市化经验的普遍性,长居前现代社会的中国人民几乎是一到两代人的时间与现代性迎面相撞。悬疑剧以现代都市传说为载体,充分反映了观众的这种焦虑。以江阳、林雨虹、张海峰等主角的经验与生存状态,正迎合了大多数人的实际情况,面临着熟人远去与生人逼近的持续撕裂。而这种撕裂才是由有形之创伤所提炼出来的。在这撕裂与断裂的地方,观众看到“创伤”的持续力量,而案发现场受凶手强制形成的身体创伤,到此刻真正被放大成为一种文化创伤,一种无形的持续逼近的创伤。在受害者、凶手与主角的身体操演与反复言说之中,有形之创伤成为一道透视无形创伤的伤口,由主角所代表的“创伤”主体得以建构,“创伤”叙事的文化映射得以生成。

三、 “创伤”与审美意识形态的人文关怀

所有的叙事都一定暗含着创作者的个人意识与社会意识形态,隐含着创作者对问题的看法乃至尝试性解决。近来国产悬疑剧的成功经验表明,其凌厉的视听风格、精巧的结构设计、复杂的破案过程,都为观众所津津乐道,它的审美性毫无疑问已取得大众的共识。源于社会问题的国产悬疑剧在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上,也引来观众的目光。那么,国产悬疑剧是如何复原这种暴露出来的“创伤”的,“创伤”的叙事伦理又是怎样的,便不得不被关注。当然,剧目本身所包含的深刻的人文关怀,成功实践了对观众的道德与伦理教育。不过,私以为,这种人文关怀里也存在着一定的叙事误区,从而削弱国产悬疑剧中“创伤”叙事的现实力量。

(一) “创伤”的复原仪式

影视剧的传播具备仪式建构的特性,有助于大众从仪式中获得持续性的积极向善的力量。影视剧的仪式建构是包含着时间、空间、镜头、音乐、场面调度、叙事本身等的一整套系统,由于电视剧所反映出来的创伤,与现实生活中人们共通的创伤体验是相似的[10],国产悬疑剧的“创伤”呈现便包含着某种以创伤修复为主要内容的伦理启蒙。国产悬疑剧主要通过三个方面来完成创伤的复原:建立安全环境、构建完整记忆和重建社会关系,它通过均匀的打光、缓慢的镜头、舒缓的音乐、暖色调、大景别等手法来建构一个安全环境,打破惯用的黑色风格,象征进入尾声的悬疑大戏以及对创伤复原进行心理暗示。同时,创作者以闪回、问询、画外音等方式完成受创人对完整记忆的召唤。弗洛伊德针对“创伤”曾提出一个治疗方法:谈话治疗,医生通过与受创者进行谈话寻求对其创伤的复原,这一方法在心理评估中也被广泛使用。而在以暴力为显著特征的文本之中,警察与犯人在审讯室的对谈某种意义上成为这一谈话模式的变形形式,《在劫难逃》孙晓萌正是在与警察的谈话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为了抚平受创者的创伤,剧目常以法律为罪犯重新界定身份,将其纳入社会成员序列之中,并通过家庭成员的再追认,最终帮助其完成社会关系的建构。当然,必要的时候,对英雄的哀悼也是复原仪式中的重要部分,《沉默的真相》结尾,警察围在江阳的墓碑前沉痛悼念,成为复原仪式中的关键一环。

不过,也许问题还要稍微复杂一点。“创伤”复原仪式在完成对主体的治愈时,却往往没有对“创伤”源头的追问,致使这一仪式往往沦为形式上的附庸。不禁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原始创伤源在哪?原始创伤源促使凶手犯案,乍一看,原始创伤源应是产生于家庭内部的。如《非常目击》谢希伟正是因为家人的冷漠而走上犯罪之路,《隐秘的角落》朱朝阳极其成熟隐忍的暗黑人格也是由于家庭的原因而形成。但是,人们仍要追问:何以如此?朱朝阳是世俗意义的天才,他何以形成这样的人格?家庭绝不是孤立的真空情境,它与社会直接关联。事实是,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在“社会—权力”系统之中。固然不能排除一些偶然性自然性因素,但是大量的创伤却源自这一系统的直接作用力,并且伤害往往要深得多。而这一系统作用力在国产悬疑剧中却被悬置。正是由于追问的被搁置,“创伤”的想象性修复反而更扩大了创伤之危害。国产悬疑剧的各种经典文本,均不是简单地以推理为单一叙事内容,它更多地掺杂着对社会问题的反映。一般来说,罪犯是这种社会问题的直接反映,这不仅是说犯罪所带来的社会问题,还包括了推动其犯罪的社会问题根源。例如,《迷雾追踪》里的父亲在女儿被害后,到处寻求真相未果,最终被逼上梁山。父亲最终在为女儿报完仇后自缢于某座楼中。疏于对“创伤”之源头的追溯,案件尽管结束,并且主角和社会的创伤也在视听语言的“诡计”中得以修复。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它不仅没有修复,反而可能扩大之,比如女儿的死便被策略性地忽略了。

同样,还要深入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凶手不复仇,是不是案件就不会被追查?这个问题也许更加触及到了“创伤”之核心,也更加接近了社会—权力系统包围下的个体威胁,即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他不得不采取某种极端手法才能实现正常诉求。《沉默的真相》是这波悬疑剧中的佼佼者,饶是如此,也不得不追问这个问题:为什么江阳必须采取死的方式,才可能为案件迎来转机?对上述两个问题的追问和回答,方能深刻审视悬疑剧大热背后的“创伤”表征。这是应该警惕的,即国产悬疑剧表面上在解决“创伤”笼罩下的个体威胁,但实际上却连对“创伤”源头的呈现也不屑一顾。这便必然削弱了其“创伤”修复的现实力量,甚至留下了更多的质疑。应该明确的是,警察是人民生活的维护者,是我国社会主义社会秩序的捍卫者。近几年大热的悬疑经验来之不易,在“创伤”的完整呈现上进行了不懈探索。但是,对原始创伤源进行搁置,将“创伤”问题进行想象性解决,复原仪式的片面建构,实际上将问题过分简单化了,这种简单化处理反过来又削弱了“创伤”呈现上的现实力量。

(二)“创伤”的伦理表达

那么继续就《迷雾追踪》来讨论其中的这一问题:父亲的复仇是应该被认可的吗?实际上,国产悬疑剧对“创伤”的呈现,揭示了一系列的伦理问题。剧目基于生命伦理、正义伦理与人道主义的视角,生产出宝贵的处理经验。

首先,对罪犯进行逮捕和制裁是正义的吗?即,对因受到“创伤”而实施犯罪的凶手进行制裁是正义的吗?“创伤”极具迷惑性,极其容易误导人们的思考方向。如《在劫难逃》的孙晓萌,杀人铁证如山,但因童年失父以致“创伤”的过往却又往往能够博取到观众的同情。对罪犯进行制裁是正义的,因为人们先验地便认为凶手犯案是主观能动的结果,须为自身代价负责。但是,针对受到“创伤”的罪犯,这一问题却模糊了,因为罪犯受到创伤是被动不能选择的结果,而犯案则是这一创伤的具体表现症候,这便致使人们进入泛道德主义的误区,认为罪犯进行犯案并不是其主观期望,对其制裁是非正义的。而事实是,由受“创伤”的不可选择性却并不能得出“创伤”症候表现的被动性。受“创伤”并不是犯罪乃至脱罪的理由,因为现实是人人都有“创伤”,但大多数人并非罪犯。比邻而居的个体在追求各自目的时易于形成的彼此妨碍必须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以便群体生活可以获得剩余利益[11],乃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这正是国产悬疑剧表达的自在之义,即只要当罪犯之行为造成社会上其他人员的伤亡,作为全民意志代表的公检机关,便自发地具备某种使命,对罪犯进行制裁。

其次,针对“创伤”,复仇与私刑之举是能被认可的吗?具体来看,《迷雾追踪》父亲因女儿被害走上复仇之路,《非常目击》石磊因母亲被害而自发寻找凶手进行复仇。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便针对罪犯提出了“以德报德”“以牙还牙”的同态复仇原则。我国古代也有“杀人偿命”“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谏言。若我们对比国外的悬疑影视剧,发现其私刑和复仇理念更加浓厚一点。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韩剧《亲切的金子》均潜在地赞同私刑,针对恶人所造成的“创伤”,只有以同态报复于之,才能迎来“创伤”的修复。而我国改编自印度电影的《误杀》,却巧妙改变了结局,不堪杀人带来的压力,复仇者最终自首。这正表明了我国与其他国家不一样的地方。应该明确的是,凶手犯案危害的是整个社会,尽管是以个人作为载体的。为此便必须由代表全民意志的警察受民之托,抓捕罪犯。若简单以同态而复之,那么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最后,那些“放下屠刀”的罪犯,值得被原谅吗?意即,受“创伤”之凶手,当其“创伤”复原时,其之前的所作所为能被原谅吗?这更是一个大伦理困境,一方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古训,一方则是“谁为受害者负责”的现实舆论。从根本上来说,确实存在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情况,但不顾现实情况而鼓励这种情况,又会带来草菅人命的指责。国产悬疑剧则通过制造误会与困境或凶手自戕来消解这一伦理困境。《非常目击》的结尾,谢希伟已然“创伤”修复而试图将拨浪鼓给一个小孩,不过这一举被警方误认为行凶而被击毙。《迷雾追踪》的父亲最终选择自戕,显示出其人格高贵的一面。这种方式虽然粗暴,但不得不承认,它确实(至少是暂时)解决了这一困境。

法律与道德的两难困境总让人难以抉择,理智上人们毫无疑问都会选择法律,因其在维护社会秩序上有着优于道德的地方。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他人进行道德上的同情,又是人类永葆文明之辉的必要条件。而《迷雾追踪》的父亲所产生的伦理问题比以上三个困境还要深刻,究其原因在于他是一个“道德完美”复仇者。他的“创伤”甚至不是不可选择,而是被选择,是人为的阴谋所造成的“创伤”。求因之旅又频频被拒,甚至遭到殴打,形成新的“创伤”,最终走上复仇之路。饶是如此,他也只针对那些残害女儿的人进行复仇,甚至还救了警察的命。如此“完美”罪犯,再回思以上三个伦理困境,人们的分歧也许会更大。事实上,如此“完美”的罪犯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见到的。就这些以社会问题为重要表现内容的国产悬疑剧,其“完美”的人物设定是现实观众的一种奢求和希望寄托。在一部分剧中,这一“完美”人物由罪犯担当,如《迷雾追踪》的父亲;而在另一部分剧中,这一“完美”人设则由侦探担当,如《沉默的真相》里的江阳。从这个层面来看,罪犯和警察是人物设定的一体两面,都担当着某种“唤醒者”形象。罪犯为寻其杀人真相,警察同样也是如此。鉴于我国的悬疑剧称谓,不同于日本之推理剧,也少用更广义的犯罪剧,而多被替换为公安剧、刑侦剧,即公安/侦探与罪犯是绝对的善恶二元对立结构,这一罪犯与警察的同一性更颇具意外。事实上,如前所述,正是由于对“原始创伤源”的遮蔽和悬置,警察与罪犯作为对立的结构走向统一以对抗“沉默”的系统。法律与道德的有机张力引发了悬疑剧的悬念,但在这种叙事模式中,道德远比法律重要,法律甚至反而成为“系统”迫害这些“唤醒者”的工具,使之成为“殉道者”。此叙事模式,远不是当下法治社会所应提倡的。也许,当务之急是,找寻“原始创伤源”,将之从背后的“沉默”置于殿前,这是当下法治建设、社会建设的题中应有之义。

结 语

“创伤”自被弗洛伊德系统提炼论述以来,广泛应用于文学文本与文艺理论中,生产出极为繁复的阐释系统。这一理论视角的启发性在于,它能够极为精准地切中大众的现代性具身体验,在文化学者的发展下,身体的创伤甚至是集体创伤、文化创伤的组成部分和具体症候,对创伤的感知、体验与复原,反映着大众的集体认同与文化记忆,是大众现代性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悬疑文本一开始以单纯本格推理游戏为大众所熟知,但是,步入现代生活后,这种体验迅速复杂化,它与人类整体的从熟人社会步入陌生人社会的文化变迁有着深刻联系。这也为人们对近年来国产悬疑剧的火热原因之探讨提供了阐释,即它的流行与中国城市化的大力推进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在对“创伤”的呈现中,国产悬疑剧以现代都市传说为载体,以个体有形创伤为外在症候,映射出我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个体威胁与家庭伦理危机。“创伤”是社会问题悬疑剧的根源,国产悬疑剧从形式与内容两个方面全面建构了“创伤”叙事内涵。以“创伤”作为叙事策略,又塑造了立体化的人物形象,打造出具有复仇之感(实际上,警察因“创伤”而对罪犯进行制裁,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为“复仇”)的“争斗快感”故事。作为一种启蒙文本,国产悬疑剧的发展,与其深刻的人文关怀不无联系,它针对这些“创伤”进行复原仪式的建构,“创伤”叙事中有着缜密的伦理表达路径。但是,对原始创伤源的搁置,致使其对“创伤”的呈现存在毁誉参半的状况。由于原始创伤源的“不可言说”,侦探将自身武装为“道德完美”人士,以身体为武器,试图撼动这一“沉默的真相”。同样,以“创伤”为叙事线索,国产悬疑剧在伦理表达上,有着丰富的生产经验。不过,同样由于“原始创伤源”的铜墙铁壁,道德与法律的基本伦理关系在国产悬疑剧中出现危机,观众开始信任道德,而对法律产生怀疑,这对于当下我国的法治建设无疑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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