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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古歌《十二奴局》语词的口头程式特征

2021-01-15苏雄娟

红河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古歌语词哈尼族

李 娜,苏雄娟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口头程式理论,诞生于20世纪初,美国学者米尔曼·帕里及其学生兼助手艾伯特·洛德对史诗进行文本分析和田野调查,在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中确立了这一理论,所以也称为“帕里·洛德理论”。它在20世纪古典科学、斯拉夫研究和民俗学等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口头程式理论将演唱和创作视为口头传统同一过程的两个层面,每位口述者都会运用许多传统的程式和主题对古歌进行再创作再演唱,每一次演唱过程都是创新作品的过程。“凭借着这几个概念和相关的分析模型,帕里-洛德理论很好地解释了那些杰出的口头诗人何以能够演述成千上万的诗行,何以具有流畅的现场创作能力的问题。”[1]16国内引入口头程式理论因其实用性,被很多研究领域所运用,程式作为该理论的核心概念更是如此,用口头程式理论可以更好地研究以口头演唱为传承方式的哈尼古歌《十二奴局》的语词特征。

《十二奴局》是哈尼族人民长期集体创作并广泛传承的创世史诗,但它形成的时间早于史诗形成的父系英雄时代,将其用哈尼族自古又称呼方式称为“古歌”会更恰当。它以传统说唱“哈巴”(唱传统歌)为演唱形式在民间传唱,并在哈尼族的各个支系中世代流传,特别是在红河、元阳、金平等地的唱本比较系统和完整。哈尼语中“奴局”的意思是“篇”“章”或者汉族曲艺中的曲目。“十二奴局”也就是十二路歌的意思。“程式是一种特殊的文体现象,它存在于口头诗歌特别是口头传统叙事诗中。”[2]《十二奴局》作为一种仍在哈尼族民间流传的长篇口头叙事作品,具有口头诗歌的高度程式化的特点和一般民间叙事诗在创作及传承过程中的共同特征。口述传唱者演唱时,没有本民族传统文字帮助记忆,也没有人提醒,全凭自己的积累进行传唱,那么他们如何才能将拥有如此丰富内容的长篇巨作流畅地传唱出来。通过运用口头程式理论分析,本文梳理了《十二奴局》中的语词程式化特征,可以探讨传唱者的创作模式,还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十二奴局》所蕴含的神秘性,并对哈尼族口头文学和哈尼族文化有更深入的了解。

一 程式化的重张叠句和一唱三叹的语词特点

“程式是一种口头诗歌的语言,强调形式的节奏和格律功能。”[3]在各民族各不相同的叙事史诗中,程式也有不同的结构特征和表达方式。史诗中的程式可以加强传唱者创作中语词的节奏与格律,古歌本身就带有哈尼族“哈巴”的独特节奏,其中程式的运用更使传唱者创作流畅、所作故事情节也更加引人入胜,让听众的注意力集中甚至参与到这种传唱的创作中来。在《十二奴局》中,简单生动的开头语言和方言词、助词、语气词、短语和重复使用的诗句,相同或基本相同的词等构成文本中语词方面的程式化特征。

云南少数民族众多,哈尼族作为一个没有传统文字而只有口头文学的民族,其集体智慧《十二奴局》就拥有着鲜明的的口头语词程式特征。从口头到文本,从文本到语言,一代又一代的传唱者反复传承和传唱。这部古歌就具有了相对容易被识别的韵律、语词和句法,并具有相对固定的“套式”,传唱者可以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和环境中自由使用。当传唱者使用常用的口头语言来创作和重编故事时,他们使用的词句不论是表达方式还是所表达的意义,明显与书面作家使用词语时深思熟虑不同。在口头传唱过程中,传唱者创作时会更容易选择相对固定的语词程式,因为传统语词程式可以让他们做出更简略,更容易流传的诗行,恰当地完成叙述任务,同时根据每次传唱的不同场景、不同听众,传唱者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对古歌进行再创作。

(一)语言的方言性

索绪尔在关于语言与言语的研究中认为,言语是个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为。[4]《十二奴局》中所使用的语言是哈尼族人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口语,是哈尼族通过仔细观察,多方经验和反复体验,在长期的生活和生产实践中,从丰富的口头语言中提炼出生动、简洁、明快的语词,是哈尼族群体意志的一种表达,反映了哈尼族传统社会生活方式和哈尼族先祖历经苦难所得出的生活经验与情感。浏览任何一篇《十二奴局》的诗篇,就会发现其中包含很多民间术语、方言词和日常用语,如“萨啦阿依”“萨——萨”“哟”“哪个”“哪样”“啰”等衬词的频频使用,表现出强烈的民族和区域特征。这些方言性的口语表达与哈尼族生活密切相关,这些衬词在传唱者创作过程中是不可或缺的,同时也有助于传唱者现场创作。

《十二奴局》的语言在每一篇章都有一定的程式化特征。在每一章的开头,传唱者唱出“萨啦阿依”的一声,这一声没有特别的含义,却可以让听众聚集起来,调动起听众的好奇心,并告诉听众故事将从这里开始。在一个章节的结尾,听众也会回应传唱者一般地喊出“萨——萨”,意思是“一起唱歌”或“如此”,赞扬传唱者的演唱。随着故事的发展和结束这种衬词就会出现,使古歌有一种完整的结构,自由地划分了段落,也起到了烘托情感的作用,充分调动了听众的情绪,而且为了使古歌保留原有的味道,记录人在进行整理时并没有将所有的方言语词变成正统的书面语,这些方言语词就成为文本中代表民族特色的原始符号。因此我们就可以通过文本看到哈尼族独有的没有被放弃或过滤掉的原始事物。又如在不同篇目中所提到的“心不来”“老实多”“称称”“给有”“不得了”“索子”“呼喇喇”“两拃长”“劲飞”等。文本在记录时就使用大量的地方方言没有进行太多书面润色。哈尼族人民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语言,被传唱者在演唱过程中凝练成为口头诗歌创作中的口头语言精华,这些简单、生动、自然的语言来自于生活,因而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同时也表达着他们对未知事物的思考,以及对自然现象的敬畏和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与此同时,诗中重复出现的这些语气衬词,使诗歌的旋律更加完美,音韵更加和谐,流畅,可以让传唱者更容易创作。

(二)叠词的灵活运用

《十二奴局》经常使用叠词来使语言生动和增强情感色彩。如在第一章《牡底密底》中描述天地混沌不分时有“世间没有宽宽的大地,世间没有高高的蓝天。”[5]1在第九章《杜达纳嘎》中有“砍来直直的木头作柱子,砍来长长的木头作大梁。”“砍来了长长的大梁,砍来了粗粗的柱子,割来了黄黄的茅草,扯来了牢牢的藤子,筑起了厚厚的泥墙,盖起了新新的房子。”[5]112第十章《汪咀达玛》中有“亲亲的阿爸阿妈,时时把你放在心窝里。”[5]151第十一章《觉车里祖》中寻找合适的地方时有“高高的山底下,清清的龙潭旁。”[5]163在表现集市上东西多时有“街上吃的东西样样有:玉溪的烟丝黄生生,新平的酒药白花花,磨黑的盐巴一驮驮,元江的红糖一箩箩,傣家的荔枝甜蜜蜜,彝家的花生香噜噜,哈尼的螺蛳一背背,仆拉(彝族支系)的粗烟一把把,奕车(哈尼族支系)的谷子黄灿灿,罗美(哈尼族支系)的大米齐刷刷。”[5]170这些叠词通常上下句对应陪衬,它的频繁使用使得画面的描述生动,具有口头文学节奏明快、朗朗上口的特点。

(三)重复的叙事表达

帕里将一个片语的重复视为衡量程式结构的一个实用性准则。[1]重复在口头史诗的作用不言而喻。重复对世代传唱哈尼古歌的传唱者在对古歌的理解、背诵记忆和演唱中适时的再创造中都起着非常重要。古歌传唱者在演唱时会使用很多重复的词或者词组。故事情节就是通过重复的叙述走向高潮。在《昂煞昂思》中多次出现。如:

转去地找,转到街头找,街头用的东西样样都有卖,唯独铅巴没人卖。转来转去地找,转到街中找,街中穿的东西样样都有卖,唯独铅巴没人卖。转来转去地找,转到街尾找,街尾吃的东西样样都有卖,唯独铅巴没人卖。[5]33

这些重复不是无意义的重复,不仅可以连接上下文,而且对哈尼族赶集习俗作了一些介绍,就地取材把民族特色融入唱词中,可以更好地讲述故事让听众更容易理解,同时也让传唱者更方便记忆。洛德对程式的重复极其看重,甚至有无重复无程式之说。在口头程式理论中,“程式作为一组经常被使用的词汇,一个单元要反复出现,并且对于在口头演唱中叙事的传唱者来讲具有助益作用。”[6]这种有益作用便是让那些传唱者在不用书写辅助记忆的情况下流利地进行古歌传唱。在各民族流传广泛的口承文学中,那些反复出现的句式,主题和典型场景等就是程式。在《十二奴局》中,这种程式多如牛毛,诗中反复出现的词、短语和诗句,不仅可以让传唱者更好地记住故事情节和掌握所出现的人物关系,在演唱过程中流利地进行创作,同时也可以表现出哈尼古歌重张叠句和一唱三叹的语词特点。

二 程式化的就地取材和巧设比喻的修辞特点

“在语言学中,修辞是人们进行社会交际中追求更加准确、生动等实际效果所必要的手段。”[7]运用多样的表现手法来修饰作品中的字词,可以使语言表达效果提高到最佳。在《十二奴局》中传唱者大量运用诸多修辞手法如比喻、拟人和夸张等,这些修辞手法的运用使这部创世史诗的语言表达效果准确、鲜明、生动,有丰富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传唱者想要创作和表达情感也经常选择和使用他们熟悉的场景,用于起兴的事物与人们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感情都是相互联系的,听众也对此非常熟悉。古歌中大多所用的材料都是基于当地现实的,传唱者不拘泥于平凡而是巧妙的隐喻,并且设计的诗句与哈尼族所处的自然环境及所思所想都密切相关。

在《十二奴局》中,传唱者所用的材料大多是就地取材。哈尼族大多居住在半山腰,村寨建在一般依靠山势。哈尼族建筑风格也很有特色,有以石垫基、以木为柱的土墙草顶楼房,这种楼房用土基砌墙,屋顶铺设茅草,有少数用到瓦;也有平面屋顶的土基楼房,间间相连。还有特色的用竹木搭建凉台的楼房。建村立寨的故事在《觉麻普德》中便有体现。哈尼族有很多婚俗趣闻,在婚前哈尼族姑娘伙子是可以自由恋爱的,这在《觉车里祖》中有所体现。哈尼族视火为极其重要的物质,甚至等同于家庭的生命,小心保护火种,虔诚敬奉火塘,在《阿扎多拉》中就唱出了火对人们的重要性。在各个故事中,传唱者在本地找需要的材料来丰富诗歌的内容,且涉及各个方面。如动物大多用人们熟知的“水牛、羊、鸭子、燕子、鱼”等。传唱者所创设的环境也大多是村寨、山林等与哈尼族息息相关的地方。

(一)比喻的修辞程式

在口头文学中,传唱者为了增加听众的感官感受,经常会使用特定的形象化语言来进行创作。在《十二奴局》中,有许多生动、丰富和独特的比喻,它们如同镶嵌在长诗中的珍珠宝石,是哈尼族丰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体现。

如在第七章《觉麻普德》中形容寨子建的稳固比喻有:“寨子像大象筋拉着一样稳扎,寨子像大象皮箍的一样牢固。”又如在第九章《杜达纳嘎》中有许多形象的比喻:“地方乱得像火烧蜂窝”“土地肥得像猪板油一样”“猪鸡鹅鸭多得像蚂蚁”“吃鱼好像吃豆腐渣”,异族人“像群苍蝇碰到了蜜”,土地肥沃“棉树要用斧子砍,谷杆可以做烟筒;高粱穗子如马尾,小米穗子像雀窝。”“下海的筏子像簸米,一直朝出太阳的地方簸。老天突然扇扇子。蓝天顿时变成了大黑锅。”通过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喻体“火烧蜂窝”“猪板油”“豆腐渣”“烟筒”“马尾”“雀窝”“簸米”“大黑锅”等都是哈尼族在日常生活中比较容易接触到的,传唱者通过就地取材传唱这些形象生动的比喻,更好地向听众传递信息。

(二)起兴的修辞程式

比、兴作为中国古代诗歌常用的表现手法,能够很好地表达情感,又十分具有美感,因此它被广泛用于中国传统诗歌的创作中,并且代代相传。《十二奴局》中也使用了许多比兴手法,当传唱者在起兴时,他们经常选择并使用他们非常熟悉的东西来构建一首叙事诗。如在第十章《汪咀达玛》中:“天上的星星,是太阳月亮生成的;地上的大树,是种子长出来的;世间的男男女女,是阿爸阿妈生养成的。”[5]151从天上的星星起兴,哈尼族靠天靠土地生活,所以这些都是哈尼族熟悉的东西。这样的比兴不仅显示了生儿育女的必然性,而且同时也为孝敬父母这个主题留下铺垫,意蕴十分深厚。又如第十二章《伙及拉及》中“花开有最好的一朵,一日有最好的时辰。哈尼过年哪天日子好?属兔的日子最好。天神保平安,地神保平安,寨神保平安,寨寨热热闹闹,家家喜喜欢欢。”这些都是运用了起兴的手法,“花开最好”就是时辰最好,后几句又从“天”“地”“寨”与哈尼族息息相关的三个方面来叙述了三位神保护哈尼族平安,诗歌从大家写到小家,层层递进。

传唱者将人们熟知的事物,填入诗句中。这些熟悉的事物可以在诗句韵律的协调、节奏的顺畅、情绪的表达以及在口头诗歌演唱中创造人物形象和丰富故事情节等方面发挥作用。如果口头诗歌的创作演唱中忽视这些共同的生活知识和经验,听众不会对歌唱的内容引起共鸣,也不能很好地理解接受诗歌所要传达的情感和意义,这就使叙事诗的艺术结构遭到破坏,其独特的吸引力也将随之减弱。

(三)数字的修辞程式

《十二奴局》中有一些数字反复出现,这些数字的使用其实是一种重要的修辞策略。频繁出现的数字,对某些数字的特殊钟爱,往往使数字除了本身的数量意义以外,还带有浓重的文化色彩,并以其文化色彩引起审美主体的联想和共鸣。[8]78

在《十二奴局》中发现数字“三”使用非常频繁,如:在第一章《牡底密底》中“天头耙三道,天中耙三道,天脚耙三道。”“地头耙三道,地中耙三道,地脚耙三道。”《牡普谜帕》中“天风呼喇喇离地三脚掌,地风呼喇喇离天三巴掌”“三只小鹰”“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他们生了三个姑娘”。《昂煞息思》中“三颗荞子、三颗养子、三颗高粱、三颗棉花子、三颗包谷子、三颗黄豆子、三颗南瓜子、三颗麻子。”哈尼族创世史诗中天地是经过磨难之后重新创造的,每一个村寨都有《阿匹松阿》三个能人,即头人(官人)、工匠、莫批(祭司)。他仨出生在“三块平地”上的“三颗大树”上的“三朵花”中的“三个蛋”里面。能人领导哈尼族生活,各司其职,这种哈尼族特有的社会分工同样也出现在诗歌程式的抽象叙事中。数字“七”在文本中也反复出现,《牡底密底》中葫芦团里跳出了“七十七种人生成一副模样”螃蟹,“抱出七十七种走兽”蝙蝠被吹碎“变成七十七种飞鸟”。“七”是一个重要的数字与人类先祖的死而复生及后代得以繁衍有着密切的关联。

在《十二奴局》中,还有数字“九”“十”等频频出现,甚至在创世史诗题目中存在的“十二”这些数字都不仅仅是计数,还蕴含着哈尼族先民历法文化。创世史诗中包含着哈尼族集体的文化印记和独有的历史记忆,且与哈尼族自古以来使用的农事活动安排和历法文化有紧密联系。传唱者仅凭这独特的数字程式,对哈尼族有着特殊文化意蕴的数字文化加入到《十二奴局》的演唱中,在欢愉中那种民族特有的历史记忆就慢慢地烙印在哈尼族人民的心中。

三 总结

口头程式理论本是研究被文字记录下来的史诗文本的方法论,运用此理论可以揭示已由文字记录整理的哈尼语方言所演唱的哈尼古歌《十二奴局》文本的语词方面特征。第一,哈尼族独有的地方语言和语音特点,决定了由传唱者口头创作而来的《十二奴局》是具有明显的程式特征;《十二奴局》的程式一定程度上符合并反映了哈尼族习惯性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第二,对《十二奴局》这一作品的语词程式特征进行分析,可以深入挖掘出哈尼族先民对天地自然、人类起源、历时律算、农事活动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展示了哈尼族先民过人的想象力与面对难题时对问题的认知智慧能力。从传唱者、听众及故事本身的角度来看,语词程式有助于传唱者记忆和表达庞大的古歌内容,又可以在演唱时运用语词程式对语言进行恰如其分地组合,并且用一些程式技巧将表达的内容进行修饰,这不仅有利于传唱者的流畅表达,又可以在演唱中促成听众和传唱者之间的互动。程式本身是一个“变”与“不变”的结合体,是可以根据现场演唱所改变的,这也解释了使用哈尼语口头演唱的《十二奴局》的稳定性及其流变性。哈尼古歌所展现出来的对先民起源的探索,对困难不屈精神的赞美,都将唤醒哈尼族自豪感,这种民族身份的认同也将继续激励着一代一代的哈尼族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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