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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语三个次方言区疑问代词“偌”“若”“夥”

2021-01-15洪晓婷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声韵闽南语潮汕

洪晓婷

(华侨大学 华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闽南语泉漳、潮汕、雷琼三个次方言片区都存在一个询问数量、程度兼表高程度的词:

泉漳片:福建厦门、漳州的[lua22](阳去调)、泉州的[lua22](阳上调),台湾的[lua33]①文中台湾话语音材料参考董忠司总编纂《台湾闽南语辞典》,原用的是《台湾闽南语音标系统》,我们将其转换成国际音标。厦门话、漳州话、泉州话参考周长楫《闽南方言大词典》,潮汕片语音以汕头话代表,参考施其生《方言论稿》,雷州话(海康话)参考张振兴、蔡叶青《雷州方言词典》、张振兴《海康方言记略》,海南闽语参考陈鸿迈《海口方言词典》。(阳去调)。大多俗写作“偌”,“偌钱(多少钱)”“偌重(多重)”“偌有精神(多么有精神)”。

潮汕片:粤东潮汕片的[ʣioʔ5](阳入调)。写作“若”,“若侪钱(多少钱,其中‘若侪’亦可写作‘若济’)”“若重(多重)”“若讨厌(多么讨厌)”。

雷琼片:粤西雷州半岛的[ua33](阳上调)和海南的[ua33](阳去调)。俗写作“偌”“夥”或“活”,“活”明显为记音字,有的学者则更谨慎地只标音不写本字。“偌多(多少)”“偌久(多久)”“偌红(多么红)”。

潮汕片的[ʣioʔ5]本字是“若”基本无疑议,“而灼切”日母药韵阳入调,日母字在潮汕方言中大多读[ʣ]②或认为摩擦音占优势,记音为[z],潮汕片中[z]与[ʣ]不构成音位对立,我们认为发音中还是有破裂成分的,本文统一记为[ʣ]。,药韵读[ioʔ]③或记为[iok]。泉漳片入声[-t]、[-k]可区分,而潮汕片入声[-t]、[-k]趋于不分,大都弱化成喉塞尾[-ʔ],故潮汕片统一记为[ʣioʔ]。,语音完全对应,语义也对应,详见下文论述。泉漳片和雷琼片本字是什么,三个片区是否本字同源,则存在较大争议。

《汉语方言大词典》记录的台湾读音[luaʔ53]仍保留喉塞尾,[1]故将台湾和潮汕的都写作“若”,厦门读音没有喉塞尾,则写作“偌”,“若”“偌”条下都未收雷琼片。梅祖麟认为,台湾话询问程度、数量用dzua6或lua6,俗写作“偌”,是“若夥”的合音词,文献记载中没有“若夥”这个语词,“若夥”的构词结构和“几多”相似,“若夥”可能是受了“几多”的影响产生的。[2]秋谷裕幸、汪维辉亦采纳梅祖麟的观点,认为闽南片有两种问数量的疑问代词,即“若□多”和“若夥□多”,“若夥”为合音。[3]邓小琴认为雷琼片中琼文话的[ua33]与闽南方言台湾、厦门、潮汕的“若多”“若夥”“若侪”不同,提出琼文话表数量疑问词的“偌ua33多”或“夥ua33多”的本字应为“何”。[4]这几种观点都值得商榷。

梅祖麟的观点存在几个问题。首先,正如梅先生所指出的,文献记载中没有“若夥”这个语词。我们考察文献,也未发现类似结构“若多”。其次,“几多”一词南北朝末期才出现,“复令悲此曲,红颜余几多?”(庾信《夜听捣衣》),而且用例甚少,唐代以来才稍多。正如吕叔湘所说:“从中古的某一个时候起又有‘几多’一词,这大概是糅合‘几’跟‘多少’而成。它的应用好像不怎么广,宋以后也就不大见了。”[5]一个自身使用频率不高的结构很难说由它类推出其它结构。最后,梅文提到“若夥”变成合音词的年代,目前一无所知,可能明代的闽语资料里面有用例。据我们考察,明清闽南语戏文《荔镜记》《金花女》《苏六娘》等中均作“若”,未见“若夥”。

邓小琴认为潮汕片和泉漳片本字相同,都是“若”,而琼文话[ua33]的语音与“若”差别太大,认为“何”语音更符合。其实不然,语音上并不合,“何”虽然也有阳上调的字音,但语义不同,是表示“负荷”义,而作疑问代词的“何”是阳平调,与[ua33]的阳上、阳去调并不对应。

我们认为问数量、程度的疑问代词“若”是闽南语的常用词,泉漳片的[lua]、潮汕片的[ʣioʔ]、雷琼片的[ua],虽然音读形式各异,但用法高度一致①秋谷裕幸、汪维辉(2016)认为疑问代词“若”询问数量来自南朝通语,闽北的“若”表示“哪(哪个)”的用法,来自唐代北方方言。我们认为闽南语中“若”的疑问代词用法和程度副词用法的关系更为密切,且在三个片区内高度统一,而表示“哪(哪个)”的用法跟询问数量的用法地域来源不同,其地区分布也很有限,不能算是闽语内部的共同特征。,历史来源一致,文献中写法也有交叉,实际上本字都是“若”。下面我们从语义与语法、历史来源、语音三个角度来具体论证。

一、“偌”“若”“夥”的语义、语法功能

1.泉漳片

《闽南方言大词典》“偌”:厦漳[lua6]、泉州[lua4],副词,相当于普通话的“多”。a.用于疑问句,问数量、程度:偌重?偌钱?偌红?b.用于感叹句,表示程度高,相当于“多么”:偌大,花偌好看。伊偌有精神呢!c.用于陈述句,表示某种程度:电线有偌长,就牵(拉)偌长。常用词组“偌久”和“偌多”。[6]84“偌久”,厦门、漳州[lua6-5ku3]、泉州[lua4ku3],疑问词,问时间,多久。“偌多”,厦门[lua6-5tsue6]、漳州[lua6-5tse6]、泉州[lua4tsue5],疑问词,问数量,也表示不一定数量,多少。“要偌多拿偌多”(要拿多少,拿多少)。

《台湾闽南语辞典》“若”:白读音lua7/ɡua7(讹音),ʣua7(本音),na7,na2。文读音ʣiok8,若干。例:“若久”lua7ku2(多久),“若悬”lua7kuan5(多高),“若济”lua7ce7(多少)。[7]

2.潮汕片

汕头话疑问代词“若”的功能:若[ʣioʔ]②原文记音为[zioʔ],潮汕片中[z]与[ʣ]不构成对立,我们为上下文统一,改为[ʣioʔ]。用在形容词或心理动词动作之前,[8]如:“丛树有若大(那棵树有多大)?”“个井若深(这井多深)?”“伊有若欢喜(他有多高兴)?”若[ʣioʔʦoi],也是询问数量,但是使用范围比“几”广得多。除了和“几”一样用在量词或“人、年、日、星期”之前,如:“块布若尺(这块布多少尺)?”“锯做若块(锯成多少块)?”“你来了若 日了(你来了多少天了)?”还可以直接用在一般名词之前,如:“你饲了若猪(你喂了多少猪)?”“只间医院有若医生(这家医院有多少医生)?”也可单独充当主语和宾语,如:“若正够(多少才够)?”“你买了若(你买了多少)?”

3.雷琼片

《海口方言词典》[ua33]:副词。用在疑问句中,问程度(多用于如高、大、长、远等形容词):去偌久?偌大年纪?即包米偌重?用在感叹句中,表示程度很高:朵花偌红!伊侬老偌有精神!指某种程度:我望汝有偌大本事!常用词组“偌久”“偌少”“偌多(偌济)”。“偌久”:多久;表示不定时间;好久、很久。“偌少”:多么少。“偌多(偌济)”:多少,疑问代词,问数量;多少,表不定数量;多么多,真多,表惊叹。[9]

根据张振兴《广东海康方言记略》(雷城镇雷州话)所记例句,可归纳出[ua33]的基本功能为作疑问代词,在疑问句中充当状语,修饰形容词,询问数量:

例(1)i kieŋ hi ua ʦɔi huɛ?伊今年活□岁(他今年多大岁数?)

例(2)ia kai mi u ua taŋ?耶个物有活重(这个东西有多重呢?)[10]

“□岁”“活重”,相当于普通话“多少岁”“多重”,“ua33”,阳上调。

林伦伦《粤西闽语雷州话研究》:[ua55]“多么、多少”的意思,[ua55ku52]“多久”,[ua55ʦoi213]“多少”。[11]徐闻县雷话:问事物、性状常用“活”[ua33](阳上调),如“活多钱(多少钱)”,ua ʦɔi ʦi。[12]电白县雷话:“□[wa43](阳去调)”相当于普通话的“多”和广州话的“几”,一般用在形容词前。[13]例如:□多[wa43tsoi33](多少)、□重[wa43taŋ43](多重)、□久[wa43ku31](多久)。

上述词典、方言志中对“若”的语义、功能的描写可归纳为:

其一,疑问代词。一是用在疑问句中,充当状语,修饰形容词,询问程度或数量,后面大都加积极性的形容词,如“大、高、远、粗、宽、厚”等。意思相当于“多大”“多高”“多远”的“多”。二是用在陈述句中,充当状语,修饰形容词,表示不定数量。如“有若济买若济”(有多少卖多少)。三是用在疑问句中,充当定语,直接修饰名词,询问数量。这种用法,明清闽南语戏文中颇常见,现代闽南语也有遗留,如福建永春“饭一碗若钱?”(饭一碗多少钱?)但整体而言,比较少用,询问数量更多用“若济”。

其二,程度副词。用在感叹句,充当状语,修饰形容词,表示程度很高,相当于普通话的“多么”。常用的词或词组有“若久”“若济”等。

可见,泉漳片的[lua]、潮汕片的[ʣioʔ]、雷琼片的[ua]的语义、语法功能高度一致,这在同一种方言的三个次方言片区不太可能仅仅只是一种巧合,而是有着共同来源的。

二、“偌”“若”“夥”都来自中古汉语疑问代词“若”

现代闽南语三个片区疑问代词“偌”[lua]“若”[ʣioʔ]“夥”[ua]的本字当是“若”,继承自南北朝汉语①秋谷裕幸、汪维辉(2016)认为疑问代词“若”询问数量来自南朝通语,例举了南方文献的例子,如《古小说钩沉·裴子》《南齐书·王敬则传》《周氏冥通记》《真诰》、南朝诗歌。但我们发现北朝佛经中亦有用例。,多见于南朝文献,是当时新兴的疑问代词之一。“若”在疑问句中,谓语形容词前充当状语,询问程度、数量,如大小、远近、高低等,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多”“多少”,回答一般有数量说明②东汉、晋代汉语中,疑问代词“若”尚有另一种用法:在疑问句中,谓语动词前充当前置宾语,询问地点,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哪里”。如“树神人现,问梵志曰:‘道士那来?今若行耶?’同声答曰:‘欲诣神池澡浴望仙,今日饥渴,幸哀矜济。’”(后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下)但这一用法目前仅发现于汉译佛经,中土文献中几乎不见,很可能是佛经中的特殊用法,故不纳入讨论。。

例(3)子良因请问:“不审几试?试若大小?”(南朝梁陶弘景《周氏冥通记》卷三)

例(4)石城定若远,前溪应几深?(南朝梁庾肩吾《咏舞曲应令》)例(5)尔时海龙王白佛言:“世尊!宝庄严殿今在何处?复若大小?”尔时世尊告龙王言:“龙王!彼宝庄严殿置在欲色二界空中,纵广三千大千世界。”(北周阇那耶舍译《大乘同性经》卷下)

从例(5)可以切实地看到“若”用于询问数量的特点。闽南语中疑问代词“若”的基本用法询问数量和程度与中古汉语中土文献中疑问代词“若”的用法相一致。而作程度副词的用法则与近代汉语时期“若”的新用法一致,如:

例(6)望乡心若苦,不用数登楼。(唐代白居易《见敏中初诗寄和》)

例(7)今去市肆若远,夜艾兴余,杯觞固不可求,炮炙无由而致,宾主礼阙,惭恧空多。(唐代《东阳夜怪录》)

明代的闽南语戏文,无论是反映泉漳方言的《满天春》《钰妍丽锦》《百花赛锦》,还是混杂泉潮方言的《荔镜记》,反映潮州方言的《荔枝记》《金花女》《苏六娘》,都是用“若”字记录该词,与中古汉语一致。

例(8)(丑)官人共娘子行有若久路了?(生)有半月日了。(《满天春》之二《招商店》)

例(9)(生)未知娘子只货卜卖若艮(银)?(《满天春》之十《郭华买胭脂》)

例(10)(生)娘子且那只处,待我共义童去矃:贼离夭有若远。(《金花女·投江得救》)

例(11)(末)许人有若富贵?(净):富贵亦共赧处平。(《苏六娘·林婆见六娘说病》)

例(8)至例(11)中,“若”的语义、用法与中古汉语基本一致。现在泉漳厦、台湾用的“偌”字不能显示语言发展继承的关系,汉语史上“偌”出现比“若”晚,大约元代开始出现,是“这么、那么”的意思,是由“若”的义位中分化出来的,主要作指示代词用。

三、“偌”“若”“夥”的语音关系

三个方言片区的本字是否都是“若”,争议最大之处是音读形式的差异。

杜佳伦认为:“闽语是历史层次叠积相当丰富的汉语方言,其历史层次已不能单纯地只分为文读层与白读层,应该汇合了更多不同来源的音韵层次;而且,每一个历史层次音读进入闽地不同地区,又可能经历不一样的发展过程,导致今日各次方言同一字群,甚至同一历史层次,却为不同的音读形式。若是各次方言之间同一历史层次音读具有规律对应,尚容易进行历史层次的分析;较为错综复杂的是,可能某一历史层次的音读,在甲地其他条件影响下而分化,在乙地则因为层次竞争而被另一层次音读替代,因而造成闽语各次方言之间音读对应参差的情况。”[14]

复杂的音韵层次和音变情况无疑给判断音读形式迥异的词是否为同一本字造成了非常大的困难。潮汕话中的毫无疑问就是“若”。而台湾、厦门、泉州、漳州、海南琼文话的音读形式则比较复杂,与“若”的声韵差别很大,但我们认为这两种音读形式,既不是“若夥”“若何”的合音,也不是“何”,而是“若”在闽南语的不同次方言中的不同音读形式。下面我们将结合各音读形式的空间差异和语音历时发展规律来论证。

三个片区的音读形式中,泉漳片的音读形式[lua]处于连接潮汕、雷琼两个片区的音读形式的关键性地位,如果能厘清其由来,证明[lua]即“若”,那么雷琼片的音读形式与泉漳片、潮汕片的音读形式之间的联系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因此,我们先从泉漳片的音读形式入手。

厦门、漳州的[lua6]是阳去调,泉州的[lua4]是阳上调。厦门、漳州上声不分阴阳,去声分阴阳,而泉州上声分阴阳,去声不分阴阳。由此可推:首先,声母是浊声母;其次,非平声字;再者,泉州阳上声调的字,主要是古浊音上声的字,个别来自古浊音去声字,而这些字在厦门、漳州一般读为阳去调,则[lua]的本字应当是浊上字。从调类可推,[lua]不是平声的“何”,也不是“若何”合音。

据《闽南方言大词典》记载,厦门、漳州、泉州的“若”还有另外两个读音。厦门[liok8]/[na6],泉州[liɔk8]/[na5],漳州[ʣiak8]/[na6],[6]969三地前一个音读形式用于读普通话有而本地无的词,比如“若干”,后一个音读形式记录的是假设连词“若”,意思相当于普通话的“如果”。漳州话的[ʣiak8]明显与潮汕片的[ʣioʔ]对应。日母在泉漳片大多读为[l],少数如永春、蓬壶等地读为[ʣ]。[lua]的声母来自浊声母日母。泉漳片语音系统里的[n][l]不构成对立。[lua6][liok8][na6]都是“若”的异读形式。

台湾的闽南移民大部分来自福建泉、漳两地,因此,台湾话与厦门话相似之处在于两者都是在泉州话和漳州话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而台湾地区的语言环境更加复杂,相比厦门话,同一个字在台湾话中可能有更多异读形式。《台湾闽南语辞典》 中记载“若”字有多个读音:[ʣua7][lua7][ɡua7][na7][na2][dziok8]。第7 调为阳去,第8 调为阳入。《台湾闽南语辞典》以[ʣua7]为本音,以[lua7]为白读音,以[ɡua7]为讹音。[na7][na2]与厦、泉、漳相同,记录的是假设连词“若”。声母[ʣ]与潮汕片相同,泉漳片日母的文读音正是[ʣ],无疑源自日母。[dziok8]为台湾话“若”的文读音,该读音形式与漳州话的[ʣiak8]、潮汕片的[ʣioʔ8]一致,与厦门话和泉州话的[liɔk8]也是对应的。厦门话和泉州话中“若”[liɔk8]的声母和韵母分别来自不同的层次。

而台湾话中的音读形式[ɡua7]非常特别。《台湾闽南语辞典》既然认为[ɡua7]是讹误的读音,却又将其收录,说明[ɡua7]得到了台湾话的使用者的认可,拥有一定的使用人群。施炳华在《〈荔镜记〉汇释》中提到“若物”的“若”,汕头音和揭阳音[ʣioʔ8],泉州写作“偌”,音[lua6],今台语南部腔转为[ɡua7]。[15]《台湾闽南语常用词辞典(网络试用版)》记录“偌(多少)”“无偌久(没多久)”“偌尔(多么)”“偌济(多少)”时,以[ɡua]为第一读音,而以[lua]为又读音。一方面可以看出[ɡua7] 来 自[lua7],另 一 方 面 可 以 看 出,[ɡua7]的接受度在提高。据我们调查,泉州人语感中也知道[ɡua7]这个音读形式的存在,但是对它的接受度远不如台湾,坚持认为[ɡua7]是误音,比如小孩学说话,学得不准确,或其他地方的人学泉州话,学得不好,总之是不应该发成[ɡua7]的。由此看来[ɡua7]应该是[lua7]的特殊变体。

声母的来源问题比较容易解决,真正复杂的是韵母[ua]的问题。入声韵的读音应当比阴声韵更古老,那 么怎么从[iak] 或[iok] 到[ua]的呢?以往的研究思路大都从闽语内部的语音演变考虑,尝试去分析闽语的药韵如何脱落塞音韵尾,介音如何从[i]变到[u],但是很难找到充分的证据,药韵入声字在闽南语各次方言中除了“若”,没有读作[ua],因而有了合音说的出现。

也许这并不是单纯的闽语内部的语音演变问题。从韵尾来讲,“若”是否有阴声韵的音读形式?

《广韵》中的“若”除了而灼切的入声读音,还有阴声韵的读音——人者切,假摄马韵上声开口三等。我们认为泉漳片的[lua]的音读形式来自“若”自古以来的另一个读音——假摄马韵的人者切,与前文推测[lua]当是浊上字相符。

丁治民利用现代汉语方言、域外对音、民族语言、经籍异文、《诗经》用韵以及古书注解等材料证明“若”字音自《诗经》始至《广韵》一直都有阴声韵一读,认为,“若”的入声韵尾的弱化、脱落是汉语语音史中第一次有规模的上古入声韵尾弱化、脱落中的一例。[16]

因此,从语音史的角度上看,我们认为闽南语泉漳片中“若”的读音形式正是汉语不同时期语言演变情况在方言中的滞留,口语中的“若”已经使用阴声韵,而入声韵也未完全消失,保留在更为保守的文读音中。

从“若”在现代闽语中不同次方言片区的语音差异来看,“若”存在阴声韵的音读形式。泉漳片的假设连词“若”(如果)正是读阴声韵的[na]。《汉语方言大词典》中福建仙游话疑问代词“若久”(多久)[liɐu31-33(k)u53]。闽北方言中“若”的读音,建阳为[ɦiɔ8],建瓯、政和为[iɔ4],松溪为[io4]。王建设给明刊闽南戏文作注,认为“若”是“惹”的音近借字。[17]这说明两字的语音应当相同或相近。王先生是泉州人,泉州话中“惹”的读音为[lia]。台湾话中“惹”的读音为[ʣia][lia]。潮州话中“惹”的读音为[ʣia]。

台湾、厦门、漳州、泉州都把“若”的入声韵列入文读音,意味着口语中本土的口语词很少用到,专门用于读书面语,而阴声韵读音则列入白读音。一般认为白读音要比文读音古老,但近来不少学者研究发现方言中的白读音不一定都是本地原有的,不一定比文读音更古老,需要仔细鉴别。

刘勋宁以陕西清涧话的几个文白异读音为例对这一普遍认识提出质疑,清涧话“六肉贼”的白读是舒声,文读为入声。[18]叶宝奎、郑碧娇认为:“北音中的文读音与共同语标准音关系密切,相对保守些,而基础方言口语音(白读音)则较为积极,演化速度快一些。”[19]

从语音发展的一般规律而言,“若”的阴声韵读音不太可能比入声韵读音古老,所以就语音层次而言,入声读音应该是更古老的层次。我们认为闽南语的“若”早期以入声韵为主,后来受通语阴声读音影响强化,入声韵被挤到文读音的位置,阴声读音反而成为口语中常用的白读音。“若”的入声和阴声两个读音来源于汉语的不同历史层次,而且受到权威方言的影响,不单纯是闽语内部自身的音变层次,而是汉语不同时期语音层次的叠置,加上外来权威方言的影响,入声韵和阴声韵存在竞争关系,阴声读音将入声读音排挤出日常口语。潮汕片则仍保留早期入声读为主的局面。

至于“若”的白读音为什么是合口呼?药韵和马韵都有合口字。闽语的开合口往往不分,比如果摄的7 个层次开合口歌戈的读法都是一样的。《广韵》中“若”的异读音合口二等韵的拟音正是[wa]。泉州话中假摄开二麻韵的“沙”、开三麻韵的“蛇”、合二麻韵的“瓜”“花”读[ua],开二麻韵的“麻”读[uã]。厦门话假摄的“麻”“沙”“洒”读[ua]。闽东方言宕摄开口三等韵今读介音合口化。福州话药韵开口三等字不少读作合口,略[nuoʔ8],掠[nuoʔ4],雀[tshuoʔ4],削(文读)[suoʔ4],著(文读)[tuoʔ8]。闽东方言中“若”字不少地区读为合口。《方言大词典》中,福州话副词“若”(多么)[nuɔʔ4],寿宁话的“若”[nu42],古田话的“若”[nuok2]。泉漳片的“若”读合口也可能受到闽东方言的影响。

另外,我们调查发现台湾话中的[ɡua7]的声母有进一步弱化、脱落的趋势,现在不少年轻人读为[ua7]。[ua7]应该是从[ɡua7]或[lua7]弱化而来。这与浊音普遍趋于弱化的大趋势有关,也与台湾的闽南语政策有关。台湾一度不许公共场所使用闽南语,要求全省学习“国语”,后来年轻一代学习闽南语时,说得不准确的情况很普遍。浊音不容易发,就很容易图省力,弱化读成[ua7]。[ua7]这个音读形式目前还有一定地域性,主要是台北、台南的年轻人这么读,而高雄的年轻人则读[lua7]①发音人:张安琪,台北人,32岁,本科学历,公司职员,自幼生长于台北市,父母都讲闽南语。萧雅穗,台南人,19 岁,高中毕业,自幼生长于台南市。她们说“若久”“若济”都是用[ua7]。我们与张安琪核对发音的时候,特别问是不是[ɡua7],她很笃定地说正确发音是[ua7],与“瓦”同音。林耕百,22 岁,高雄人,大学在台中求学,读[lua7]。。

邓小琴认为海南的琼文片和雷州半岛的雷州片的[ua33]不同于福建、台湾的闽南语“偌”,也不同于潮汕地区的“若”,是海南的雷琼片特有的,本字是“何”。[4]我们不赞成这个观点。“若”在闽南语中属于高频常用词,且语义和用法三个片区高度一致,从移民来看,同源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其他几个地方都一致,又非外来权威方言影响,只有一个片区不同,可能性不大。从调类上看,“何”是平声字,而[ua33]是去声字。结合上文分析的台湾话从[lua7] 到[ɡua7],再到[ɡ]脱落,出现[ua7],可以看出实际上是“若”阴声韵读音进一步弱化的结果。

雷琼片中确实存在日母弱化脱落的情况。②闽东方言中也存在日母今读零声母的情况,林佳伦(2014)提到,今各地多数古日母字的文读音表现为零声母。闽北读为零声母或浊擦音ɦ-。福州话中“若(文读)”为[yoʔ8]。闽北方言中“若”的读音,建阳读[ɦiɔ8],建瓯、政和读[iɔ4],松溪读[io4]。张振兴《广东海康方言记略》中把舌尖浊擦音[z]合并为零声母,认为零声母跟齐齿呼、合口呼韵母相拼时,逢阴调类字前头不带摩擦成分,逢阳调类前头一般都带摩擦成分,可以分别记音为[j-]和[w-],由于调类的分别,在实际记音时可以省略,如“生日”[sɛ iek]。《广东海康方言记略》中,“偌□”(这么多)的“偌”音iɔ55(阳去调),而“□岁(多大岁数)、活重(多重)”的“□、活”又音“ua33”(阳上调),实际上两个音都来自“若”的不同白读音。雷琼片与泉漳片“若”的文白读情况实际上是对应的。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认为闽南语三个次方言片区的疑问代词[lua][dzioʔ][ua]虽然音读形式各异,但来源相同,语义和用法基本一致,本字都是“若”,继承自中古汉语的“若”。“若”是中古汉语的新兴疑问代词,并在近代汉语初期进一步虚化成程度副词,后来在近代汉语通语中消失,但保留在了闽南语中。闽南语不同片区的语音形式不完全是语言内部演化造成的,而是与语言接触有关,“若”的入声韵和阴声韵来自于汉语的不同历史层次,是与通语的语言接触造成的不同时期的语音层次叠置。保留中古新兴的询问数量的疑问代词“若”是闽语的一个共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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