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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修辞与双关文本建构

2021-01-15吴礼权高宇虹

关键词:吕后双关韩信

吴礼权,高宇虹

(复旦大学 a.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b.中文系,上海 200433)

政治修辞,是“政治人(特定身份的交际者、说写者)为了达到特定的政治交际目标而应合特定题旨情境,发挥创意造言的智慧,有效调动语言资源,动用一切有效的表达手法,为实现达意传情效果最大化而在语言文字表达上所作的一切经营努力”[1]。在日常生活中,自然人“也会为了提升传情达意的效果而适应特定的题旨情境,在语言文字的经营上有所努力。这种语言文字经营上的努力,可以称之为日常修辞”[2]。从逻辑的层面来说,政治修辞跟日常修辞没有区别,都是一种在语言文字表达上的经营努力。但是,从客观事实来看,政治修辞与日常修辞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即使是使用同一种修辞手法建构修辞文本,在所追求的目标预期上也会有所区别。

比方说,同样是运用双关修辞手法,政治人建构的政治修辞文本,跟自然人所建构的日常修辞文本,在追求的目标预期上就会有明显的区别。一般说来,在自然人的日常修辞中,双关修辞文本的建构大多是追求一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婉约蕴藉的审美情趣;而在政治人的政治修辞中,双关修辞文本的建构所追求的目标预期则就不仅止于此,而是要通过这种效果或情趣凸显交际者作为政治人友善合作的态度与温文尔雅的形象。

一、双关的类别及其修辞功能

双关,是一种“利用语音相同或相近的条件,或是利用词语的多义性、叙说对象在特定语境中语义的多解性来营构一语而有表里双层语义”[3]33的修辞手法。以双关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称为双关修辞文本。

双关从形式上看,可以区分为三类:一是“谐音双关”,二是“语义双关”,三是“对象双关”。

所谓“谐音双关”,是指“利用语音的相同或相近的条件”[3]33构成的双关。例如:

于是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机警曰:“但问意如何,相知不在枣。”十娘曰:“儿今正意蜜,不忍即分梨。”下官曰:“勿遇深恩,一生有杏。”五嫂曰:“当此之时,谁能忍柰。”(唐·张鷟《游仙窟》)

上引文字是唐代张鷟(字文成)的志怪小说《游仙窟》中的一段人物对话。其中,两个仙女五嫂、十娘与下官(即第一叙事人称的作者)的对话,都是“谐音双关”。所谓“向果子作机警”,就是利用果物来进行语义暗示。五嫂所说的“相知不在枣”,意谓“相知不在早”,是以“枣”谐音“早”;十娘所说的“不忍即分梨”,意谓“不忍即分离”,是以“梨”谐音“离”;下官所说“一生有杏”,意谓“一生有幸”,是以“杏”谐音“幸”;五嫂所说“谁能忍柰”,意谓“谁能忍耐”,是以“柰”(一种果树)谐音“耐”。这些以双关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都是通过“谐音双关”而实现了婉转含蓄地表情达意,从而生动地凸显了小说中所描写的男女传情达意的情趣。

所谓“语义双关”,是指“利用词语的多义性以及在特定语境下语义的多解性的条件”[3]36构成的双关。例如:

一位青盲人涉讼,自诉眼瞎。官曰:“一双青白眼,如何诈瞎?”答曰:“老爷看小人是青白的,小人看老爷是糊涂的。”(清·浮白主人《笑林》)

上述故事中青盲人的话,前一句是“谐音双关”,以“青白”谐音“清白”。“青白”表面是说“眼珠黑白分明”,实际是说自己没有过错,清清白白。第二句是“语义双关”,利用汉语“糊涂”有“模糊不清”与“是非不分”二义,婉转含蓄地批评了官老爷是非不分,但又不会被接受者官老爷抓住把柄,属于典型的“语义双关”。

所谓“对象双关”,是指“利用叙说对象在特定语境中的多解性”[3]37构成的双关。例如: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清·曹雪芹《红楼梦》第八回)

上述故事情节中,林黛玉跟薛宝钗争风吃醋的一番话,就是典型的“对象双关”,亦即俗话所说的“指桑骂槐”。因为从上下文语境看,林黛玉所说“哪里就冷死我了呢!”一句,表面上是在批评丫鬟雪雁不应该给她送小手炉,认为没有手炉也不会冷死;实际上是在暗讽薛宝钗小题大做,不应该阻挡贾宝玉喝冷酒,而是认为喝点冷酒也无妨。当雪雁回话说,送手炉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而是紫娟姐姐的吩咐,于是林黛玉又借题发挥,说了一句“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表面上仍然是在批评雪雁,抱怨雪雁平时不听她的话,却听紫娟的话,好像是在吃紫娟的醋;实际上并不是,而是在暗讽贾宝玉,抱怨他平时不肯听她的话,却愿意听薛宝钗的话。由于林黛玉讽刺薛宝钗与贾宝玉的话都是以“对象双关”的方式呈现,因此达意传情就显得相当婉转含蓄,既不露声色地给了薛宝钗与贾宝玉温柔一刀,又展现了自己的言语智慧与优雅风度,维护了与薛宝钗“斗而不破”的情敌关系。

一般说来,以双关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由于一语而具表层和深层双重语义,所以在表达上显得内涵丰富而又婉转蕴藉,别有一种秘响旁通的独特效果;在接受上,由于文本的一语双关,文本语义的深层与表层有一定的‘距离’,给接受者的接受留足了回味咀嚼的空间,从而大大提高了接受者文本接受的兴味和文本的审美价值”[3]33。正因为如此,以双关手法建构修辞文本,自古以来就很常见。无论是在自然人的日常修辞中,还是在政治人的政治修辞中,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二、政治修辞与双关修辞文本的建构

政治修辞跟日常修辞一样,从本质上说都是修辞者在语言文字表达中的一种经营努力,是一种言语行为。以双关修辞手法建构修辞文本,虽然是汉民族人都擅长的一种极为普通的言语行为,但是同样是双关修辞文本的建构,自然人在日常交际活动中建构的双关修辞文本,跟政治人在政治交际活动中建构的双关修辞文本,往往在目标预期上是存在差异的。

一般说来,在日常交际活动中,自然人为了达意传情而建构双关修辞文本,大多是为了表意的婉转含蓄。如果是面对面的直接交际,双关修辞文本的建构可以避免或减少负面语义表达对受交际者的刺激,或是避免难言之隐给交际双方造成不必要的尴尬;如果是书面的间接交际,则可以让受交际者在文本接受时有足够的回味咀嚼空间,从而充分调动受交际者“二度创作”的积极性,使文本的审美价值得以提升。而在政治交际活动中,政治人为了达意传情而建构双关修辞文本,除了要达成日常修辞的这些预期目标外,有时还有别的诉求。比方说,为了诿责避祸,确保政治人的个体生命与政治生命的安全,就是政治人在政治交际活动中建构双关修辞文本的根本动因。

下面我们来看一个中国古代的例子:

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如何?”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如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汉·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

上面这则历史记载,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秦王朝灭亡后,韩信占领了昔日的齐国地盘,自称齐王。齐国游士蒯通纵观天下大势,认为韩信虽是汉王刘邦部属,但在楚汉相争的局面下,却是实力最强的一股势力。因为楚霸王项羽的势力此时已经大大削弱了,刘邦也在事实上失去了制约韩信的可能。所以,蒯通决定策反韩信,让他脱离刘邦而自己独立,进而与刘邦、项羽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最终夺得天下,成为一统天下的唯一霸主。因为跟韩信并不熟悉,且知刘邦对韩信有知遇之恩,蒯通就不敢公开策反韩信,跟他把话说明白了。最后,蒯通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假装相面之人去求见韩信,然后再相机进行策反。果然,韩信很相信相面这一套,就召见了蒯通。见了韩信,蒯通第一句话就说:“在下曾经跟人学习过相人之术。”韩信就问他:“那先生您是怎么相人的呢?”蒯通回答道:“判断一个人的贵贱,全在骨法一途;推测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到底是忧是喜,看其表情就知道了;判断一个人的成败,看他的决断能力就可以了。综合这三个方面的因素,相人就会万不失一。”韩信觉得蒯通说得有理,遂脱口而出道:“说得好!那先生就给寡人也相个面,怎么样?”蒯通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韩信身边的人,说道:“希望大王借一步说话。”韩信明白了,立即对身边的人说道:“大家都下去吧。”蒯通见韩信身边的亲信人等都回避了,只剩下他与韩信二人独处一室,遂神秘地对韩信说道:“看大王的面相,最多不过封个侯而已,而且还会有危险不安;但是,看大王的背相,则是贵不可言。”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蒯通策反韩信的事没有成功,原因是韩信有妇人之仁,不忍背叛刘邦。结果,秦亡而天下一统于刘邦之后,韩信却被吕后与萧何设计杀了。韩信临死之前,对于当年没有听从蒯通之言而后悔不已。刘邦得知蒯通当年有策反韩信一事后,非常愤怒,立即派人搜捕蒯通,并欲烹之。当然,蒯通能言善辩,最终还是让刘邦饶了他。

从上述故事与《史记》所记的历史事实,我们可以清楚地见出,蒯通虽是一个说客,但跟当时一般的读书人与游士完全不同。因为他志不在谋一己之温饱,而是要谋帝王之佐的位置。不然,他就不会冒险去策反跟刘邦有深交的韩信背叛刘邦。可见,蒯通是一个胸有大志的政治家,是政治修辞学意义上典型的政治人。他跟韩信所说的话,并不是有关相面的日常闲聊,而是事涉策动韩信背叛刘邦而自立为帝的政治权谋。正因为如此,他的话就超越了日常修辞的范围,而进入了政治修辞的场域,属于典型的政治修辞。

作为政治人,蒯通为策反韩信所建构的政治修辞文本,其中最核心的一句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运用的是“语义双关”的手法。利用汉语“背”有“脊背”与“背叛”二义,依托对话时特定的题旨情境,婉转含蓄地将所要传达的意思暗示出来,让受交际者韩信通过上下文语境的帮助思而得其真意所在。如果韩信思而得其真意所在,并愿意接受其建议,背叛刘邦而自立,走上与刘邦、项羽分庭抗礼的道路,那么最终肯定能在逐鹿天下的争霸战中胜出,成为天下之主,那么蒯通就有可能成为开国的元勋与辅国的重臣。如此,他的政治修辞预期目标也就实现了。如果韩信思而得其真意所在,但却不愿意接受其建议,不愿意背叛刘邦,不愿意走上与刘邦、项羽分庭抗礼的道路,那么也无法治罪于蒯通。因为蒯通所要传达的真实语义是通过“语义双关”来呈现的,表意婉转含蓄,受交际者韩信无法坐实交际者蒯通所要表达的真意,因而也就无法治他策反之罪。事实上,韩信是听懂了蒯通的话,但最后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但也没有治他策反之罪。这从韩信临死前表达的悔意,就可以清楚地见出这一点。而这一点,正好反证了蒯通作为政治人当年策反韩信的政治修辞是非常成功的。因为他既让韩信听懂了他的意思,又没有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而是从容地从政治漩涡中脱身而去。后来,还成了丞相曹参的重要幕僚。

从上述蒯通的政治修辞实践,我们已经清楚地见出了运用双关手法建构修辞文本的效果。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个政治人是如何运用双关手法建构修辞文本,从而顺利实现其诿责避祸,确保其个体生命与政治生命安全的。

朱虚侯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尝入侍高后燕饮,高后令朱虚侯刘章为酒吏。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高后曰:“可。”酒酣,章欲进歌舞,……曰:“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吕后默然。(汉·司马迁《史记·齐悼王世家》)

上述历史记载,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朱虚侯刘章,年方二十,年轻气盛,对于刘邦死后祖母吕后专权,吕氏一族把持朝政,而刘氏一族则反被排斥在外的不正常政治格局非常不满。一次,刘章入宫侍奉吕后饮宴,吕后命刘章为酒席主持。刘章向吕后请求说:“臣是将门之后,请求太后允许臣以军法行酒。”吕后说:“可以。”酒过三巡,到了大家都喝得尽兴,快到高潮之时,刘章说要给大家进歌舞以助兴。于是,就唱了一首《耕田歌》:“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吕后听了,默然无语。

从政治修辞学的视角看,刘章是汉高祖刘邦之孙、齐悼惠王刘肥次子,爵封朱虚侯,当然是典型的政治人。他入宫陪侍祖母吕后饮宴,本是日常应酬,他却借题发挥,将家庭应酬变成了政治博弈的战场。正因为如此,他进歌舞所唱的《耕田歌》就超出了日常修辞的范围,进入了政治修辞的场域,变身为一个典型的政治修辞文本。从语言学的视角看,《耕田歌》:“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说的只是耕种的道理,强调了耕田必须做好的四项重要工作:翻土要深、灌溉要勤、苗距要疏、杂草要除。但是,从政治修辞学的视角看,刘章当着吕后的面在酒宴时唱这首《耕田歌》并不是要告诉吕后如何耕田的道理,而是别有寄托,是想告诉吕后:大汉王朝的江山是刘家的江山,不是姓吕的江山,吕氏一族不能独霸朝政,将刘氏江山易姓为吕氏江山。因此,不是刘氏嫡传,不能染指大汉江山,任何篡汉势力都应该铲除。只是这层意思刘章没有直说,而是借《耕田歌》“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的四句歌词来呈现,这是以“对象双关”的修辞手法来达意传情。由于《耕田歌》是刘章在酒宴上以进歌舞的形式唱出,其所具有的政治意涵是临时赋予的,表意非常婉转含蓄,使受交际者吕后只能意会,但不能言传。因此,吕后虽然对刘章要求恢复刘氏政权、清除吕氏擅政势力的用意非常清楚,情感上非常不舒服,但也只能如鲠在喉,报之以“默然”,找不出治罪刘章的理由。可见,刘章虽然年轻,但却已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其政治修辞的技巧非常高明,既警告了吕后及其吕氏势力要知所进退,又没让自己陷入政治困境而有性命之忧。吕后死后,他终于得以一展长才,配合陈平、周勃、周亚夫等拥刘势力,成功铲除了吕氏诸王,拥立汉文帝上位,恢复了刘氏江山。

中国古代确实有很多诸如蒯通、刘章这样富有智慧的政治人,他们善于运用双关手法建构修辞文本,既顺利实现了其特定的政治修辞预期目标,又达到了诿责避祸、保全身家性命、延续政治生命的目的。不过,中国现代的政治人在此方面也毫不逊色。他们运用双关手法建构修辞文本,在顺利实现其政治修辞的预期目标的同时,还为自己塑造出一种优雅的君子形象,彰显了风趣幽默的绅士风度。下面我们来看两个这方面的政治修辞范本。

我亲眼看到这位王瑚先生时,是一九二九年在太原,正在中原大战酝酿期间,阎锡山还在举棋不定,阎、冯(玉祥)联合反蒋的局面还未形成。各杂牌军如刘湘、刘文辉、唐生智、刘镇华等的代表,都云集太原,连早已背冯投蒋的韩复榘、石友三也派有代表。他们大概在两面看风色,两面讨价还价,待善价而贾。冯是最坚决反蒋的,他手下有一批人专门做拉拢、接待各方代表的工作,其中就有王瑚。他那时已是银髯飘胸,至少已七十高龄了。所有二集团军的人,对他都很尊敬,称他王铁老(他字铁珊),遇事总先请他发表意见。

李锡九先生是老同盟会,一直是坚决反蒋的,他当时却以汪精卫的代表身份长驻太原。有一天,他对我说:“今天各方代表要在山西大饭店开会,你何妨去听听。”我问:“今天主要商量什么事?”他说:“韩向方(复榘)真不是东西,前几天他表示很坚决,一定要参加联名反蒋通电。昨晚他的代表韩多峰忽然说,接到济南来电指示,说暂不在通电上列名。大家听了很气愤,今天开会,主要讨论这件事。”

我满怀兴趣去列席旁听。参加的,除冯、阎双方各有四五人外,其它各方代表有二三十人,主要是地方实力派的代表,此外,还有汪精卫的、西山会议派的;张学良也有非正式代表参加。新闻记者,只有我一个。

会上吵得很激烈,主要是针对韩、石,有的骂,有的劝他们不要对蒋再存幻想,韩多峰解释了一通后,最后答应把各方的意见,电告韩复榘。这样,会议的主题算是结束了。有一个代表站起来说:“大家不忙散,请王铁老说个笑话好不好?”

于是,铁老在一片掌声中站了起来,以洪亮的嗓子说:“我的笑话,各位都听烂了,没什么新鲜的,讲一个我们家乡的小故事吧!”又是一阵掌声。他接着说:“我们家乡有一个小地主,想聘个私塾老师来教他的儿子。钱不肯多花,却多方挑剔,总找不到他认为合适的。有一天,来了一位饱学秀才,自称博通今古。地主不信,问他会不会教四书五经?他说:‘太会了,四书五经我是滚瓜烂熟。只要你出足束修,翻来覆去我都能讲。’地主纳罕地说:‘四书五经,还有倒过来,翻过去讲的?’秀才说:‘有,比如《论语》第一句是“子曰”,怎么解释呢?顺着讲是:儿子说,倒过来讲“曰子”就是爸爸说:喂,儿子!’地主诧异地问:‘怎么同一段文,又是爸爸,又是儿子呢?’秀才庄严地说,‘要把书说透,倒讲(倒蒋)当然是好样儿的,是爸爸,顺讲(顺蒋)当然是龟儿子了。’”讲到这儿,举座轰堂大笑,只有韩多峰的脸涨得通红。(徐铸成《王瑚的诙谐》)

上引文字,是老报人徐铸成在其所著《旧闻杂忆续篇》一书的片断,是记述“1930年中原大战即将爆发前各派政治力量相互拉拢、相互博弈的情形”[4]261。中原大战的性质,“实质上是一场军阀混战,混战的双方分别是在北伐战争中得势的蒋介石与反对蒋介石独裁的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石友三、张发奎等各路军阀。这场战争,堪称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一场军阀混战”[4]261。战争从1930年5月开始,迄于1930年11月4日,历时六个月。战争中蒋介石方面出动军队60余万,反蒋派则出动了80余万。战火遍及河南、山东与湖南三省,给中国社会与民众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蒋介石方面伤亡人数达九万五千余人,反蒋派伤亡则达二十余万人(参见百度百科词条“中原大战”[第172版])。

故事中的主角王瑚(1864—1933),“字铁瑚,民国政要,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河北定县人。光绪进士。清末曾任知县、知府等职。曾参与组织护国军。中华民国成立后,历任湖南民政长、肃政厅肃政使、京兆尹、江苏省省长、山东省省长。后追随冯玉祥参加北伐。1926年后,任黄河水利委员会副委员长、辅仁大学国文系教授等”(参见百度百科词条“王瑚”[第15版])。徐铸成在上引的同一篇文章中回忆道:“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听到王瑚的名字了。大约在一九二二年左右,齐燮元刚当上苏督,北京政府发表王瑚为江苏省长,南京的官员天天到浦口去迎候,总是接不着。有一天,一个六十开外的土老儿,夹一个布包,提着把雨伞,走进省长衙门。如狼似虎的门警上前轰叱,他微笑地说:‘我就是王瑚,来接事的。’这件事,当时报上曾详细叙述,我看了,仿佛重读《包公案》、《彭公案》一样。”可见,王瑚确是当时颇具新闻性的政治名人。

根据徐铸成的记载,中原大战爆发前,王瑚“作为冯玉祥的重要幕僚,参加了1929年在太原召开的反蒋派势力的集会。会议上大家对于山东军阀韩复榘临阵反复非常不满,会议快结束时,大家请王瑚讲一个笑话。于是,王瑚便讲了一个秀才顺讲倒讲《论语》的故事,结果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而韩复榘的代表‘韩多峰的脸涨得通红’”[4]262。

那么,王瑚讲了一个秀才讲《论语》的故事,为什么韩复榘的代表韩多峰会“脸涨得通红”呢?因为王瑚作为冯玉祥的代表,不是一个普通的自然人。因此,他在太原会议这种特定的政治情境下讲故事,就绝对不会是普通自然人的日常闲聊,而是别具深意的政治修辞。事实上,王瑚作为一个政治人,其所讲的故事就是一个高明的政治修辞文本。因为他所讲的故事根本就不存在,是临时即兴杜撰的,是“为骂韩复榘度身定做的,主旨是骂韩复榘是顺从蒋介石的龟儿子,同时警告其他各派代表,要想做‘好样的爸爸’,就要坚定信念‘倒蒋’。但是,王瑚的这层意思没有这样明说。如果明说了,那就如同泼妇骂街,一点政治家与学者的风度都没有了,同时也不利于争取还在摇摆不定中的韩复榘最终加入到反对蒋介石的联合阵线中”[4]262。王瑚的笑话,之所以成为政治修辞的范本,“在政坛传为佳话,那是因为它既生动风趣,又具有强大的说服力,足以让各派政治势力坚定联合反蒋的决心”[4]262。而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独特的效果,则是因为政治人王瑚适应了当时中原大战一触即发的特定历史情境,准确把握了各方政治势力的心理,创造性地运用双关修辞手法,借所讲故事中的虚拟人物(讲《论语》的秀才)之嘴,以“顺讲”谐音“顺蒋”,“倒讲”谐音“倒蒋”,从而在谈笑间不露声色地表达了自己所主张的政见,既淋漓尽致地展露了自己喜怒好恶的情感,又不失政治人的风度,同时还彰显了学者型政治家优雅风趣的形象。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例现代政治人以双关手法建构的政治修辞文本。

“慷慨歌燕市,豪情作楚囚。引刀称一快,不负少年头。”读了这首慷慨激昂的诗,也许你会以为这是革命烈士的诗作,其实不然,这是大汉奸汪精卫早年的豪言壮语。汪精卫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革命的举动,并且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写了这首诗。后来他背叛革命,卖国求荣,当了伪中央主席,有人送他一副对联:“昔具盖世之才,今有罕见之德”。(高胜林《幽默技巧大观》)

上述故事,说的是汪精卫在抗日战争期间投敌叛国,成了出卖中华民族利益的汉奸,引起了无数中国正义之士的愤怒。故事中那位给汪精卫送对联以表达痛恨之情的人,就是其中的正义之士之一。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位正义之士究竟是何人,但从他写对联讽刺汪精卫这件事本身,我们就可以了解到他应该是一个关心政治的人,可以算是政治修辞学意义上的政治人(至少算是“角色政治人”)。他所写的对联,因为涉及的话题是有关汪精卫投敌叛国之事,所以其性质就超越了日常修辞的范围,进入了政治修辞的场域。从对联本身分析,它是运用了双关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其意是说汪精卫早年是推翻满清封建王朝、建立中华民国的热血青年,当年策划刺杀清摄政王载沣而入狱,其胆略勇气堪称盖世无双。晚年却失去了民族气节,投敌叛国,成了全体中国人所不齿的败类,是国人痛恨唾弃的汉奸。但是,这层意思对联作者却没有用理性的语言说得如此清晰,而是经由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以“盖世”谐音“该死”(暗指当年汪精卫刺杀清摄政王载沣所犯之罪),以“罕见”谐音“汉奸”(指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公开做汉奸之事),通过中国人最喜爱最推崇的对联形式,寓调侃于庄重,寄嘲讽于优雅,对汪精卫的一生行事与道德人品予以了彻底的否定,让人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可见,这副对联作为一个政治修辞文本是极其成功的。

结语

双关修辞手法的运用,在汉语表达中很常见。双关修辞文本的建构,无论是在汉民族人的口语表达中,还是书面语表达中都能时时有之。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自然人(普通人)与政治人(包括“职业政治人”与“角色政治人”)在运用双关手法建构修辞文本时,在目标预期上是有分际的。一般说来,自然人的双关修辞文本建构,如果是以口语形式呈现,主要是为了达意传情的婉转含蓄,以期最大限度地降低受交际者的负面情感情绪,或是化解双方共同面临的尴尬;如果是以书面语形式呈现,主要是为了追求一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婉约蕴藉的审美情趣。而政治人的双关修辞文本建构,无论是以口语形式呈现,还是以书面语形式呈现,一般都很少追求审美上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情趣,而是为了达意传情的婉转含蓄,从而实现政治交际活动中的目标预期:或是诿责避祸,确保个体生命与政治生命的安全;或是凸显睿智幽默,树立良好的个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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